? ? ? ?露の世は、露の世ながら、さしながら

? ?我知這世界，本如露水般短暫，然而，然而

?

? ? ? ?我的名字叫戀雪（こゆき），出生在冬雪將融、春櫻初綻的時(shí)節(jié)。那時(shí)的媽媽望著櫻花同雪片交雜著飄舞而下，參差零落于漸次消融的積雪之上，淺淺吟出：“濛濛櫻瓣雪，幽幽不可追（濛濛桜弁雪、幽かで幽かて追いかけてはいけない）。”于是給我取下這個(gè)名字。

? ? ? ?五歲的時(shí)候，我從爸爸媽媽那里收到了第一份生日禮物，是一冊櫻花圖樣方格紋的日記本（日記帳），我很喜歡，從此有了寫日記的習(xí)慣。檐下筑巢的鳥雀、廊邊垂掛的風(fēng)鈴、媽媽新做的羽織，都被我用稚嫩的筆跡一一記述在了帳中。

? ? ? ?六歲那年，爸爸用他引以為傲的素流拳法從山賊手中救下一位老者，老者為之深深感動，并把自己名下沒有繼承人的土地和道場都過繼給了我們。

? ? ? ?新家真的很大，有寬廣的庭院和冗多的和室。庭院中有一方小小的用鵝卵石磊起的水潭，水潭旁是一株茂盛的櫻樹，不久后爸爸便用繩子和樹枝為我做了一架秋千。

? ? ? ?我挑了可以透過窗戶看到院中景色的房間，又在夏日祭上買來幾尾游魚放入水池中，看著魚兒輕輕擺尾追逐著水面的落櫻，于秋千上輕輕搖擺的我也微笑翻開了新一頁日記。

? ? ? ?我在庭院中肆意玩耍，肆意成長。媽媽會為我做麻葉紋的紙氣球（紙風(fēng)船），爸爸會給我買金魚樣式的大風(fēng)箏（凧）。氣球飄飄搖搖，風(fēng)箏蕩蕩悠悠，爸爸和媽媽就在身邊，那時(shí)候的我確實(shí)感受到了無比真切的幸福。

? ? ? ?意外發(fā)生在七歲那年的某個(gè)秋日。

? ? ? ?那天，片片秋葉翩躚落于池面，漣漪微泛，魚群錦簇，我在一旁看得入了神，連媽媽的呼喊聲都沒有聽到。

? ? ? ?天空的蔚藍(lán)、秋葉的薄金、池水的澄凈、魚群的斑斕……漸漸在我眼中幻變、扭曲、交雜，直至變?yōu)橐粓F(tuán)無盡的黑暗。耳畔似乎有隱約的嗡鳴，一聲巨大的轟響之后，我便什么都感知不到了。

? ? ? ?醒來時(shí)是在和室里榻榻米上的棉被中。爸爸媽媽和一位帶著一個(gè)箱子的陌生人守在我枕邊，不久之后我知道那是一位醫(yī)生。

? ? ? ?陌生人搖著頭離開了和室。爸爸神情凝重，絲毫沒有往日的隨和，而媽媽則始終掩面哭泣。我想安慰她，可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甚至沒有說話的力氣。

? ? ? ?媽媽，不要哭，是我做錯(cuò)什么了嗎？

? ? ? ?爸爸媽媽最終什么都沒說，可自從那天起，我?guī)缀醪辉偕孀阃ピ骸?/p>

? ? ?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 ? ? ?手腳都好沉重，渾身沒有一絲力氣；頭腦昏昏沉沉，感覺隨時(shí)都在發(fā)燒；咳嗽無法停歇，喉嚨仿佛烈火燒灼。

? ? ? ?好痛苦。

? ? ? ?最后一片樹葉從枝頭落下，第一場雪自灰蒙的天空飄飛而來。窗戶糊上了擋風(fēng)的新紙，和室里添了小小的暖爐。媽媽往被子里壓了更多的棉花，并為我縫制了龜甲紋和梅花紋的被套。

? ? ? ?可是，依舊好冷啊，冬天太漫長了……如果不是爸爸媽媽一直陪在我身邊，我一定沒辦法熬過去吧。我知道他們總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流淚，因?yàn)楫?dāng)他們喂我吃藥或幫我更換毛巾和睡衣時(shí)，眼圈經(jīng)常微微泛紅。

? ? ? ?對不起，爸爸媽媽。是生病的我給你們添麻煩了，真的對不起，你們一定也很痛苦吧……

? ? ? ?雪落，雪融，春雨暖軟；花開，花謝，夏蟬初鳴；暑漲，暑落，秋風(fēng)蕭瑟；露凝，露散，冬雪復(fù)至。四季輪轉(zhuǎn)。

? ? ? ?究竟是過了多久呢，院中無人玩耍的秋千破敗不堪，案頭許久不曾翻動的日記本暗自生塵。不知何時(shí)，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每日臥床不起的生活。只是，這樣的生活又能持續(xù)到幾時(shí)呢？

? ? ? ?又一年的春末，幾片緋色瓣蕊隨縷縷清風(fēng)飄入我的房間。

? ? ? “媽媽，櫻花落了嗎？”虛弱的我艱難轉(zhuǎn)頭看向窗外，輕聲問。

? ? ? “嗯，櫻花落下來了，夏天就要到了?！眿寢屪⒁曃业哪抗鈱庫o溫柔。

? ? ? “是嗎…我的生命也會像櫻花一般凋零吧……”如此短暫的花期，明明還沒來得及綻放，卻要在夏天來臨之前被無聲地淘空……

? ? ? ?這就是我的命運(yùn)吧。

? ? ? ?媽媽愣了愣沒有回答，隨后默默離開了和室。我看到了她眼中搖搖欲墜的淚水。

? ? ? ?幾天后，人們在河邊發(fā)現(xiàn)了她的尸體。

? ? ? ?對不起，媽媽，真的對不起，是我不該說那樣的話。我知道，你很愛我，你只是不想眼睜睜看著我死去……

? ? ? ?和狛治先生的初遇是在媽媽去世后不久、我十三歲的那年。那個(gè)時(shí)候如果沒有狛治先生陪在我身邊，恐怕我就要到三途川畔去與媽媽相會了吧。

? ? ? ?那一天陽光暖軟、微風(fēng)徐徐，廊下傳來風(fēng)鈴的脆響。那個(gè)被爸爸揍得鼻青臉腫、狼狽不堪的你，就這么恰好地出現(xiàn)在我的生命中。

? ? ? ?溫柔的話語、無微不至的照料、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的希望……狛治先生，你給予我的所有，都是支撐我活下去的力量。時(shí)光的流轉(zhuǎn)，羈絆的加深。與你一同度過的那些歲月，全都是我最珍貴的寶物。

? ? ? “就算今年不行，明年后年也一樣有煙火大會，到時(shí)候再一起去就好了?！?/p>

? ? ? ?那天你所說的話語，那時(shí)守在我病榻前的你，實(shí)在令人眩目。

? ? ? ?當(dāng)回過神來時(shí)，已經(jīng)是滿臉的眼淚了。

? ? ? ?對不起，狛治先生。這樣脆弱又敏感的我，一定讓你很困擾吧……

? ? ? ?只是，那個(gè)時(shí)候萌芽的那一種感情，幻影一般，夢景一般，捉摸不透。卻又在某些時(shí)刻，令我悸動不已。

? ? ? “狛治（はくじ）……漢字要怎么寫呢？”某天我在喝藥的間隙向你發(fā)問。

? ? ? “嗯…應(yīng)該是這樣……”你放下藥碗和小匙，在我的手心輕輕寫下自己的名字。

? ? ? “是狛犬的‘狛’啊?！蔽倚χ^詳掌心，發(fā)燒的面龐不經(jīng)意間又添一抹緋紅。

? ? ? ?狛治先生，你是神明大人派來守護(hù)我的嗎？

? ? ? ?如果狛治先生不守護(hù)什么就沒法活下去的話，我希望可以成為狛治先生所守護(hù)的一部分。

? ? ? 于是那年櫻花落盡之時(shí)，我完全沒能覺察，因?yàn)橛袪蜗壬恢迸阍谖业纳磉叀?/p>

? ? ? 病痛的折磨仍在持續(xù)，可是每日悉心照料我、從無一句怨言的你就那么理所當(dāng)然地看到了我的未來，讓我不禁開始期盼，這樣臥病在床的苦悶生活是否也有走到盡頭的一天。

? ? ? ?而在不知何時(shí)的某個(gè)早晨，我醒來時(shí)忽覺神清氣爽，于是打開了那冊闊別經(jīng)年的日記本，在全新的一頁寫下了你的名字。

? ? ? ?是我的秘密啊。

? ? ? ?你說，看著我一天天好起來，真的很高興。其實(shí)，我一直都很害怕。我總是會忍不住想，如果我死了，狛治先生面對我的尸身，會是什么樣的表情呢？我不想讓你露出那種表情……

? ? ? ?記得有一次我忽然病重，高燒不退?；杌璩脸林H，我好像隱約聽到了你在我身旁啜泣。我想伸手撫去你頰上的淚水，告訴你別哭，等我好起來，我們一起去看煙花，一起去買豆平糖，一起……

? ? ? ?如一步步走向死亡那般，我漸漸失去了意識。

? ? ? ?不知過了多久，當(dāng)我醒來時(shí)你的眼底還殘有淺淺的紅痕，卻對終于退了燒的我笑得那樣真切。

? ? ? ?那時(shí)我就下定了決心。無論怎樣，我都要努力活下去，直到終有一天能與你攜手走向那個(gè)我期待已久的未來。

? ? ? ?“戀雪為什么總是在道歉呢？明明生病就已經(jīng)很辛苦了?！蹦阍@樣問過我。

? ? ? ?不是的，狛治先生。我只是在因?yàn)樽约旱娜跣《桓?。如你陪伴我一般，我也想一直一直陪伴著你；如你拯救我一般，我也想用自己的力量拯救你?/p>

? ? ? ?你總是在自責(zé)，用有罪之人的枷鎖束縛自己，看不到自己的未來。

? ? ? ?可是，我知道事實(shí)并非如此。

? ? ? ?狛治先生，只要你伸出手，就能觸及到那個(gè)未來。那個(gè)我想與你共同締造的、屬于我們的未來。

? ? ? ?你一直在我眼中。

? ? ? ?時(shí)光流逝，疾病的磨難日益減輕。

? ? ? ?你為我披上外衫，扶我走到久違的庭院中。隨后你不知從何處抱來一只貓兒，皮毛是暖融的橘色，我很新奇也很喜歡，于是說：“給它取個(gè)名字吧。”

? ? ? ?你認(rèn)真想了好久，道：“叫小桃（もも）吧?！?/p>

? ? ? ?我記得你曾告訴過我，你的母親很喜歡給你講桃太郎（ももたろ）的故事，這是你最為珍貴的回憶之一。

? ? ? “好?！蔽颐垉盒α?。狛治先生，我想與你創(chuàng)造更多美好的回憶。

? ? ? ?我看著你為我修好破敗的秋千，再和你一起于池面上投下魚食，各色金魚花團(tuán)般在我們眼前綻開。風(fēng)鈴叮當(dāng)作響，這方小院又回到了我記憶中的樣子。我們肆意歡笑著、玩鬧著，直到我又開始頭暈時(shí)才宣告結(jié)束。

? ? ? ?狛治先生，只要有你陪在我身邊，我就無比安心。我喜歡每天早晨醒來便看見你的身影，曦光溫和照撫你的臉龐，你纖長的睫毛熠熠發(fā)亮。我喜歡每個(gè)夜晚你在床邊守著我入睡，明月的輝光透過窗灑入和室，將你的影子緩緩拉長……

? ? ? ?我把與你相處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都偷偷寫入了日記。那都是會被我珍藏一生的，最美好的時(shí)光。

春

? ? ? ?我和你還有爸爸三人在庭院中吃著和菓子賞櫻，待到春末，我們將落櫻堆掃著傾倒入水中，任流水將萬千瓣蕊卷攜而去。

夏

? ? ? ?你做了精致的蒲扇為苦夏的我扇來涼風(fēng)，又撈起幾條金魚放入小小的瓷缸，供因體弱而不敢出門的我玩樂解乏。

秋

? ? ? ?我坐在屋前的石階上看著你在院中習(xí)練拳法，并拾起一片落葉用發(fā)簪刻下你的名字，將其做成書簽夾入了日記。

冬

? ? ? ?你為我在房中生起暖爐，又在院中堆起一個(gè)雪人。之后拍掉身上的雪，親手給我熬一碗熱湯，我的身與心也在其浸潤之下變得暖軟。

? ? ? ?

? ? ? ?在我終于能夠基本告別臥病的生活時(shí)，我鼓起勇氣向爸爸闡明了真心，也希望他能幫我對你說出我始終羞于啟齒的那些話。

? ? ? ?狛治先生，我喜歡你。

? ? ? ?你不是有罪的犯人，你不是獨(dú)自漂泊的異客，你的家就在這里。

? ? ? ?年復(fù)一年，櫻花飄落終又綻放，你早已在此處生根。

? ? ? ?所以，請不要自輕自賤，只安心牽起我的手，好嗎？

? ? ? ?

? ? ? ?你答應(yīng)繼承道場之后，我如約同你去看了那年祭典的煙火。

? ? ? ?漫步在悠長的河堤，耳邊是隱約的蟬鳴。微風(fēng)輕輕撫過，草葉搖擺，花枝翩躚。

? ? ? ?絢爛的煙火于河那邊的上空綻開，在夜晚幽暗的河面投下炫麗的光輝。那一晚的風(fēng)，那一晚的水，那一晚的焰火，至今仍在我記憶中如此鮮明地爍動。

? ? ? ?只是狛治先生，那個(gè)時(shí)候的我并沒有一心賞著煙花。細(xì)渺火光自遠(yuǎn)方騰躍而出，在夜空中陡然盛放，鮮麗光影照亮你的面龐，斑斕碎景映入你深邃的眸中。明明我只是悄悄一瞥，卻好似恍惚走過了茫茫一生，從此再難自拔。

? ? ? ?你問我，是否真的愿意嫁給你。而我知道，在那雙眼中有著屬于我的未來。

? ? ? ?從很久之前開始，我就注意到、并喜歡上你了呀。

? ? ? ?我紅著臉挽過你的手問你，是否愿意娶我為妻。

? ? ? ?你眸中朦朧著淚水，卻那樣堅(jiān)定地回握了我的手。你說，你要變得比任何人都強(qiáng)，要永遠(yuǎn)守護(hù)在我身邊。

? ? ? ?又一朵煙花綻開，我與你執(zhí)手在漫天綺麗之下，眼中燁然的一定是同樣的艷色吧。

? ? ? ?狛治先生，那個(gè)時(shí)候的我，真的堅(jiān)信自己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 ? ? ?或許世間本沒有什么永恒的東西，只是這一刻，我衷心希望能長些，再長些……

? ? ? ?我想要這樣溫柔的時(shí)光永遠(yuǎn)繼續(xù)下去。

? ? ? ?我們開始著手準(zhǔn)備婚事，當(dāng)一切差不多就緒之時(shí)，你提出要到父親的墓前去告知喜訊。

? ? ? ?我本想同你一起前往，可起程前夕，我卻突然病倒了。

? ? ? ?我不知為何渾渾沌沌睡了很久很久，一直無法醒來，被困于幽邃可怖的夢境。

? ? ? ?我看到一個(gè)熟悉卻又陌生的人影影幢幢獨(dú)自行走在無邊的黑暗之中，身上有著濃得化不開的戾氣，以及一種沉重得幾乎將我壓倒的悲傷。當(dāng)我奔跑著想追上他時(shí)，才發(fā)現(xiàn)腳下是一片血?！?/p>

? ? ? ?不知經(jīng)過多久，我終于從夢魘中醒來，第一眼看到就是守著我的你。你不眠不休地照顧了我?guī)滋鞄滓?，面龐間盡是疲憊，唯有眼中閃爍著憂慮。

? ? ? ?看見我醒轉(zhuǎn)，你黯淡的雙眸終于迸發(fā)出光亮，急切而又小心地將我擁入懷中。

? ? ? ?你說，要是我再也醒不過來，你不知道該怎么辦。

? ? ? ?你說，我一直在哭，淚水打濕了巾枕，你焦急慌亂，不知該當(dāng)何如。

? ? ? ?而我卻已忘記了夢中所見之景，只是覺得你的懷抱好溫暖、好堅(jiān)實(shí)，能讓我安心墜入其中。

? ? ? ?我回抱了你，在劫后余生般的酸楚中哽咽不已。

? ? ? ?你雖始終放心不下，可在我的勸慰和爸爸的擔(dān)保之中，還是踏上了祭拜父親的行程。臨行之際，你握住我的手說，讓我千萬注意身體，好好等你回來，我笑著答應(yīng)了。

? ? ? ?你走之后，我在陽光撫照的案上翻開了陪伴我多年的那冊日記本，不知從何時(shí)起，這里已經(jīng)全都是關(guān)于你的文字了。

? ? ? ?或許，有一天我會將它送給你吧。我略為羞怯地想著。

? ? ? ?一旁的木架上鋪掛的是新做好的黑無暇與白無垢，一黑一白之間，我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那個(gè)觸手可及的未來。

? ? ? ?我知此番人世，此種生命，也許不過朝露般短暫，而我們都太渺小。只是，能在這樣的世間與你相遇，已經(jīng)是我此生莫大的幸運(yùn)了。

? ? ? ?一鼓作氣在心潮澎湃間寫完今天的日記，我有些渴，于是去井邊打來涼水，倒入碗中端回了和室。窗外暄風(fēng)勿攘，櫻樹紛紛揚(yáng)揚(yáng)零落滿地櫻瓣，枝頭花蕊層疊錦簇，搖曳欲墜。輕云一般，薄霧一般。

? ? ? ?是啊，過了今日便要入夏了，櫻花也該落盡了。

? ? ? ?我將水碗湊近唇邊，忽然一陣急風(fēng)，片片櫻瓣隨風(fēng)飄入和室，落在我的案頭，也落在我的水中。

? ? ? ?我將緋色花瓣自同樣為櫻花圖樣的日記本上撫去，莫名有了幾分不解。

? ? ? ?花期最后一日的春櫻，是想告訴我些什么嗎？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終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