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越春秋 (下)作者:趙曄 東漢

勾踐十年
越王勾踐十年二月,越王深念遠思:侵辱于吳,蒙天祉福,得越國。 群臣教誨,各畫一策,辭合意同,勾踐敬從,其國已富。
反越五年,未聞敢死之友?;蛑^諸大夫愛其身、惜其軀者。乃登漸臺望觀其群臣有憂與否。相國范蠡、大夫種、句如之屬,儼然列坐,雖懷憂患,不形顏色。
越王即鳴鍾驚檄,而召群臣與之盟曰:“寡人獲辱受恥,上愧周王,下慚晉楚。幸蒙諸大夫之策,得返國修政,富民養(yǎng)士。而五年未聞敢死之士,雪仇之臣,柰何而有功乎?”群臣默然莫對者。越王仰天嘆曰:“孤聞主憂臣辱,主辱臣死。今孤親被奴虜之厄,受囚破之恥,不能自輔,須賢任仁,然后討吳,重負諸臣,大夫何易見而難使也?”
于是計研年少官卑,列坐于后,乃舉手而趨,蹈席而前進曰:“謬哉,君王之言也!非大夫易見而難使,君王之不能使也。”
越王曰:“何謂?”
計研曰:“夫官位、財幣、金賞者,君之所輕也;操鋒履刃,艾命投死者,士之所重也。今王易財之所輕,而責士之所重,何其殆哉?”
于是越王默然不悅,面有愧色,即辭群臣,進計研而問曰:“孤之所得士心者何等?”
計研對曰:“夫君,人尊其仁義者,治之門也。士民者,君之根也。開門固根,莫如正身。正身之道,謹左右。左右者,君之所以盛衰者也。愿王明選左右,得賢而已。昔太公九聲而足磻溪之餓人也,西伯任之而王;管仲,魯之亡囚,有貪分之毀,齊桓得之而霸。故傳曰:‘失士者亡,得士者昌?!竿鯇徲谧笥遥位既撼贾皇挂??”
越王曰:“吾使賢任能,各殊其事,孤虛心高望,冀聞報復之謀,今咸匿聲隱形,不聞其語,厥咎安在?”
計研曰:“選賢實士,各有一等,遠使以難,以效其誠;內(nèi)告以匿,以知其信;與之論事,以觀其智;飲之以酒,以視其亂;指之以使,以察其能;示之以色,以別其熊。五色以設,士盡其實,人竭其智。知其智,盡實,則君臣何憂?”
越王曰:“吾以謀士效實,人盡其智,而士有未盡進辭有益寡人也。”
計研曰:“范蠡明而知內(nèi),文種遠以見外。愿王請大夫種與深議,則霸王之術在矣?!?/p>
越王乃請大夫種而問曰:“吾昔日受夫子之言,自免于窮厄之地。今欲奉不羈之計,以雪吾之宿仇,何行而功乎?”
大夫種曰:“臣聞高飛之鳥,死于美食;深泉之魚,死于芳餌。今欲伐吳,必前求其所好,參其所愿,然后能得其實?!?/p>
越王曰:“人之所好雖其愿,何以定而制之死乎?”
大夫種曰:“夫欲報怨復仇,破吳滅敵者,有九術,君王察焉?”
越王曰:“寡人被辱懷憂,內(nèi)慚朝臣,外愧諸侯,中心迷惑,精神空虛,雖有九術,安能知之?”
大夫種曰:“夫九術者。湯文得之以王,桓穆得之以霸。其攻城取邑,易于脫屣。愿大王覽之?!狈N曰:“一曰尊天事鬼以求其福;二曰重財幣以遺其君,多貨賄以喜其臣;三曰貴糴粟槁以虛其國,利所欲以疲其民;四曰遺美女以惑其心而亂其謀;五曰遺之巧工良材,使之起宮室以盡其財;六曰遺之諛臣,使之易伐;七曰強其諫臣,使之自殺;八曰君王國富而備利器;九曰利甲兵以承其弊。凡此九術,君王閉口無傳,守之以神,取天下不難,而況于吳乎?”
越王曰:“善。”
乃行第一術,立東郊以祭陽,名曰東皇公,立西郊以祭陰,名曰西王母。祭陵山于會稽,祀水澤于江州。事鬼神一年,國不被災。越王曰:“善哉,大夫之術!愿論其馀。”
種曰:“吳王好起宮室,用工不輟。王選名山神材,奉而獻之?!?/p>
越王乃使木工三千馀人入山伐木,一年,師無所幸。作士思歸,皆有怨望之心,而歌木客之吟。一夜天生神木一雙,大二十圍,長五十尋。陽為文梓,陰為楩柟,巧工施校,制以規(guī)繩,雕治圓轉,刻削磨礱,分以丹青,錯畫文章,嬰以白璧,鏤以黃金,狀類龍蛇,文彩生光。
乃使大夫種獻之于吳王,曰:“東海役臣臣孤勾踐使臣種敢因下吏聞于左右,賴大王之力,竊為小殿,有馀材,謹再拜獻之。”
吳王大悅。
子胥諫曰:“王勿受也。昔者,桀起靈臺,紂起鹿臺,陰陽不和,寒暑不時,五榖不熟,天與其災,民虛國變,遂取滅亡。大王受之,必為越王所戮?!?/p>
吳王不聽,遂受而起姑蘇之臺。三年聚材,五年乃成,高見二百里。行路之人,道死巷哭,不絕嗟嘻之聲:民疲士苦,人不聊生。
越王曰:“善哉,第二術也!”
勾踐十一年
十一年,越王深念永思,惟欲伐吳,乃請計研問曰:“吾欲伐吳,恐 不能破,早欲興師,惟問于子?!?/p>
計研對曰:“夫興師舉兵,必且內(nèi)蓄五谷,實其金銀,滿其府庫,勵其甲兵。凡此四者,必察天地之氣,原于陰陽,明于孤虛,審于存亡,乃可量敵。”
越王曰:“‘天地’、‘存亡’,其要柰何?”
計研曰:“天地之氣,物有死生。原陰陽者,物貴賤也;明孤虛者,知會際也;審存亡者,別真?zhèn)我??!?/p>
越王曰:“何謂‘死生’、‘真?zhèn)巍???/p>
計研曰:“春種八榖,夏長而養(yǎng),秋成而聚,冬畜而藏。夫天時有生而不救種,是一死也;夏長無苗,二死也;秋成無聚,三死也;冬藏無畜,四死也。雖有堯舜之德,無如之何。夫天時有生,勸者老,作者少,反氣應數(shù),不失厥理,一生也;留意省察,謹除苗穢,穢除苗盛,二生也;前時設備,物至則收,國無逋稅,民無失穗,三生也;倉已封涂,除陳入新,君樂臣歡,男女及信,四生也。夫陰陽者,太陰所居之歲留息,三年,貴賤見矣。夫孤虛者,謂天門地戶也。存亡者,君之道德也?!?/p>
越王曰:“何子之年少,于物之長也?”
計研曰:“有美之士,不拘長少?!?/p>
越王曰:“善哉,子之道也!”乃仰觀天文,集察緯宿,歷象四時。以下者上,虛設八倉,從陰收著,望陽出糶,?其極計,三年五倍,越國熾富。勾踐嘆曰:“吾之霸矣。善!計研之謀也?!?/p>
勾踐十二年
十二年,越王謂大夫種曰:“孤聞吳王淫而好色,惑亂沉湎,不領政 事,因此而謀,可乎?”
種曰:“可破。夫吳王淫而好色,宰嚭佞以曳心,往獻美女,其必受之。惟王選擇美女二人而進之。”越王曰:“善?!?/p>
乃使相者國中得苧蘿山鬻薪之女,曰西施、鄭旦。飾以羅榖,教以容步,習于土城,臨于都巷。三年學服而獻于吳。
乃使相國范蠡進曰:“越王勾踐竊有二遺女,越國洿下困迫,不敢稽留,謹使臣蠡獻之。大王不以鄙陋寢容,愿納以供箕帚之用?!?/p>
吳王大悅,曰:“越貢二女,乃勾踐之盡忠于吳之證也?!?/p>
子胥諫曰:“不可,王勿受也。臣聞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昔桀易湯而滅,紂易文王而亡,大王受之,后必有殃。臣聞越王朝書不倦,晦誦竟夜,且聚敢死之士數(shù)萬,是人不死,必得其愿;越王服誠行仁,聽諫進賢,是人不死,必成其名;越王夏被毛裘,冬御??绤,是人不死,必為對隙。臣聞賢士國之寶,美女國之咎:夏亡以妹喜,殷亡以妲己,周亡以褒姒?!眳峭醪宦?,遂受其女。
越王曰:“善哉,第三術也?!?/p>
勾踐十三年
十三年,越王謂大夫種曰:“孤蒙子之術,所圖者吉,未嘗有不合也 。今欲復謀吳,柰何?”種曰:“君王自陳越國微鄙,年榖不登。愿 王請糴,以入其意。天若棄吳,必許王矣?!?/p>
越乃使大夫種使吳,因宰嚭求見吳王。辭曰:“越國洿下,水旱不調(diào),年榖不登,人民饑乏,道薦饑餒,愿從大王請糴,來歲即復太倉,惟大王救其窮窘?!?/p>
吳王曰:“越王信誠守道,不懷二心,今窮歸訴,吾豈愛惜財寶,奪其所愿?”
子胥諫曰:“不可。非吳有越,越必有吳。吉往則兇來。是養(yǎng)生寇而破國家者也。與之不為親,不與未成冤。且越有圣臣范蠡,勇以善謀,將有修飾攻戰(zhàn),以伺吾間觀越王之使使來請糴者,非國貧民困而請糴也,以入吾國伺吾王間也?!?/p>
吳王曰:“寡人卑服越王而有其眾,懷其社稷以愧勾踐。勾踐氣服,為駕車,卻行馬前,諸侯莫不聞知。今吾使之歸國,奉其宗廟,復其社稷,豈敢有反吾之心乎?”
子胥曰:“臣聞:‘士窮非難,抑心下人,其后有激人之色?!悸勗酵躔囸I,民之困窮,可因而破也,今不用天之道,順地之理,而反輸之食,固君之命,狐雉之相戲也。夫狐卑體而雉信之,故狐得其志而雉必死??刹簧髟??”
吳王曰:“勾踐國憂,而寡人給之以粟,恩往義來,其德昭昭,亦何憂乎?”
子胥曰:“臣聞:‘狼子有野心,仇讎之人不可親?!蚧⒉豢晌挂允?,蝮蛇不恣其意。今大王捐國家之福,以饒無益之仇,棄忠臣之言,而順敵人之欲,臣必見越之破吳,豸鹿游于姑胥之臺,荊榛蔓于宮闕。愿王覽武王伐紂之事也?!?/p>
太宰嚭從旁對曰:“武王非紂王臣也?率諸侯以伐其君,雖勝殷,謂義乎?”
子胥曰:“武王即成其名矣?!?/p>
太宰嚭曰:“親戮主以為名,吾不忍也?!?/p>
子胥曰:“盜國者封侯,盜金者誅。令使武王失其理,則周何為三家之表?”
太宰嚭曰:“子胥為人臣,徒欲干君之好,咈君之心以自稱滿,君何不知過乎?”
子胥曰:“太宰嚭固欲以求其親,前縱石室之囚,受其寶女之遺。外交敵國,內(nèi)惑于君,大王察之,無為群小所侮。今大王譬若浴嬰兒,雖啼,無聽宰嚭之言?!?/p>
吳王曰:“宰嚭是。子無乃聞寡人言,非忠臣之道,類于佞諛之人?”
太宰嚭曰:“臣聞:‘鄰國有急,千里馳救?!悄送跽叻馔鰢螅灏暂o絕滅之末者也。”
吳王乃與越粟萬石而令之曰:“寡人逆群臣之議而輸于越,年豐而歸寡人?!?/p>
大夫種曰:“臣奉使返越,歲登誠還吳貸。”
大夫種歸越,越國群臣皆稱萬歲。即以粟賞賜群臣及于萬民。
二年,越王粟稔,揀擇精粟而蒸還于吳,復還斗斛之數(shù),亦使大夫種歸之吳王。王得越粟長太息謂太宰嚭曰:“越地肥沃,其種甚嘉,可留使吾民植之?!庇谑菂欠N越粟,粟種殺而無生者,吳民大饑。越王曰:“彼以窮居,其可攻也?”大夫種曰:“未可,國始貧耳,忠臣尚在,天氣未見,須俟其時?!?/p>
越王又問相國范蠡曰:“孤有報復之謀,水戰(zhàn)則乘舟,陸行則乘輿,輿舟之利,頓于兵弩。今子為寡人謀事,莫不謬者乎?”范蠡對曰:“臣聞古之圣君,莫不習戰(zhàn)用兵,然行陣隊伍軍鼓之事,吉兇決在其工。今聞越有處女,出于南林,國人稱善。愿王請之,立可見?!痹酵跄耸故蛊钢瑔栆詣﹃g。
處女將北見于王,道逢一翁,自稱曰袁公。問于處女:“吾聞子善劍,愿一見之?!迸唬骸版桓矣兴[,惟公試之?!庇谑窃窗喂児z竹,竹枝上枯槁,未折墮地,女即捷末。袁公操其本而刺處女。 處女應即入之,三入,因舉杖擊袁公。袁公則飛上樹,變?yōu)榘自?。遂別去。
見越王,越王問曰:“夫劍之道則如之何?”女曰:“妾生深林之中,長于無人之野,無道不習,不達諸侯。竊好擊之道,誦之不休。妾非受于人也,而忽自有之?!痹酵踉唬骸捌涞廊绾??”女曰:“其道甚微而易,其意甚幽而深。道有門戶,亦有陰陽。開門閉戶,陰衰陽興。凡手戰(zhàn)之道,內(nèi)實精神,外示安儀,見之似好婦,奪之似懼虎,布形候氣,與神俱往,杳之若日,偏如滕兔,追形逐影,光若佛仿,呼吸往來,不及法禁,縱橫逆順,直復不聞。斯道者,一人當百,百人當萬。王欲試之,其驗即見。”越王大悅,即加女號,號曰“越女。”乃命五校之隊長、高才習之,以教軍士。當此之時皆稱越女之劍。
于是范蠡復進善射者陳音。音,楚人也。越王請音而問曰:“孤聞子善射,道何所生?”
音曰:“臣,楚之鄙人,嘗步于射術,未能悉知其道?!?/p>
越王曰:“然愿子一二其辭?!?/p>
音曰:“臣聞弩生于弓,弓生于彈,彈起古之孝子。”
越王曰:“孝子彈者柰何?”
音曰:“古者人民樸質,饑食鳥獸,渴飲霧露,死則裹以白茅,投于中野。孝子不忍見父母為禽獸所食,故作彈以守之,絕鳥獸之害。故歌曰:‘斷竹,續(xù)竹,飛土,逐害’之謂也。于是神農(nóng)皇帝弦木為弧,剡木為矢,弧矢之利,以威四方。黃帝之后,楚有弧父?;「刚撸诔G山,生不見父母,為兒之時,習用弓矢,所射無脫。以其道傳于羿,羿傳逄蒙,逄蒙傳于楚琴氏,琴氏以為弓矢不足以威天下。當是之時,諸侯相伐,兵刃交錯,弓矢之威不能制服。琴氏乃橫弓著臂,施機設樞,加之以力,然后諸侯可服。琴氏傳之楚三侯,所謂句亶、鄂、章,人號麋侯、翼侯、魏侯也。自楚之三侯傳至靈王,自稱之楚累世,蓋以桃弓棘矢而備鄰國也。自靈王之后,射道分流,百家能人用莫得其正。臣前人受之于楚,五世于臣矣。臣雖不明其道,惟王試之。”
越王曰:“弩之狀何法焉?”
陳音曰:“郭為方城,守臣子也;教為人君,命所起也;牙為執(zhí)法,守吏卒也;牛為中將,主內(nèi)裹也;關為守御,檢去止也;锜為侍從,聽人主也;臂為道路,通所使也;弓為將軍,主重負也;弦為軍師,御戰(zhàn)士也;矢為飛客,主教使也;金為實敵,往不止也;衛(wèi)為副使,正道里也;又為受教,知可否也;縹為都尉,執(zhí)左右也。敵為百死,不得駭也,鳥不及飛,獸不暇走,弩之所向,無不死也,臣之愚劣,道悉如此。”
越王曰:“愿聞正射之道?!?/p>
音曰:“臣聞正射之道,道眾而微。古之圣人射,弩未發(fā)而前名其所中。臣未能如古之圣人,請悉其要。夫射之道,身若戴板,頭若激卵,左蹉,右足橫,左手若附枝,右手若抱兒,舉弩望敵,翕心咽煙,與氣俱發(fā),得其和平,神定思去,去止分離,右手發(fā)機,左手不知,一身異教,豈況雄雌?此正射持弩之道也?!?/p>
“愿聞望敵儀表,投分飛矢之道?!?/p>
音曰:“夫射之道,從分望敵,合以參連。弩有斗石,矢有輕重,石取一兩,其數(shù)乃平,遠近高下,求之銖分。道要在斯,無有遺言?!?/p>
越王曰:“善。盡子之道,愿子悉以教吾國人。”
音曰:“道出于天,事在于人,人之所習,無有不神。”
于是乃使陳音教士習射于北郊之外,三月,軍士皆能用弓弩之巧。
陳音死,越王傷之,葬于國西,號其葬所曰陳音山。
勾踐七年
越王勾踐臣吳至歸越,勾踐七年也。百姓拜之于道,曰:“君王獨無 苦矣!今王受天之福,復于越國,霸王之跡,自斯而起。”王曰:“ 寡人不慎夭教,無德于民,今勞萬姓擁于岐路,將何德化以報國人? ”顧謂范蠡曰:“今十有二月,己巳之日,時加禺中,孤欲以此到國 ,何如?”蠡曰:“大王且留,以臣卜日?!庇谑欠扼贿M曰:“異哉,大王之擇日也!王當疾趨,車馳人走?!痹酵醪唏R飛輿,遂復宮闕。吳封地百里于越,東至炭瀆,西止周宗,南造于山,北薄于海。
越王謂范蠡曰:“孤獲辱連年,勢足以死,得相國之策,再返南鄉(xiāng)。今欲定國立城,人民不足,其功不可以興。為之柰何?”范蠡對曰:“唐虞卜地,夏殷封國,古公營城周雒,威折萬里,德致八極,豈直欲破強敵收鄰國乎?”越王曰:“孤不能承前君之制,修德自守,亡眾棲于會稽之山,請命乞恩,受辱被恥,囚結吳宮。幸來歸國,追以百里之封,將遵前君之意,復于會稽之上,而宜釋吳之地?!狈扼辉唬骸拔艄珓⑷ホ?,而德彰于夏;亶父讓地,而名發(fā)于岐。今大王欲國樹都,并敵國之境,不處平易之都,據(jù)四達之地,將焉立霸王之業(yè)?”越王曰:“寡人之計未有決定。欲筑城立郭,分設里閭,欲委屬于相國。”
于是范蠡乃觀天文,擬法于紫宮,筑作小城,周千一百二十二步,一圓三方。西北立龍飛翼之樓,以象天門,東南伏漏石竇,以象地戶;陵門四達,以象八風。外郭筑城而缺西北,示服事吳也,不敢壅塞,內(nèi)以取吳,故缺西北,而吳不知也。北向稱臣,委命吳國,左右易處,不得其位,明臣屬也。城既成而怪山自生者,瑯琊東武海中山也。一夕自來,故名怪山。范蠡曰:“臣之筑城也,其應天矣,昆侖之象存焉?!痹酵踉唬骸肮讶寺劺鲋剑说刂?,上承皇天,氣吐宇內(nèi),下處后土,稟受無外。滋圣生神嘔養(yǎng)帝會。故帝處其陽陸,三王居其正地。吾之國也,扁天地之壤,乘東南之維,斗去極北。非糞土之城,何能與王者比隆盛哉?”范蠡曰:“君徒見外,未見于內(nèi)。臣乃承天門制城,合氣于后土,岳象已設,昆侖故出。越之霸也?!痹酵踉唬骸捌埲缦鄧裕轮病!狈扼辉唬骸疤斓刈涮?,以著其實?!泵麞|武起游臺其上。東南為司馬門,立增樓冠其山巔,以為靈臺起離宮于淮陽,中宿臺在于高平,駕臺在于成丘,立苑于樂野,燕臺在于石室,齋臺在于襟山。勾踐之出游也,休息石臺,食于冰廚。
越王乃召相國范蠡、大夫種、大夫郢問曰:“孤欲以今日上明堂,臨國政,專恩致令,以撫百姓,何日可矣?惟三圣紀綱維持。”范蠡曰:“今日丙午日也。丙,陽將也。是日吉矣,又因良時,臣愚以為可。無始有終得天下之中。”大夫種曰:“前車已覆,后車必戒。愿王深察。”范蠡曰:“夫子故不一二見也。吾王今以丙午復初臨政,解救其本,是一宜;夫金制始,而火救其終,是二宜;蓄金之憂,轉而及水,是三宜;君臣有差,不失其理,是四宜;王相俱起,天下立矣,是五宜。臣愿急升明堂臨政?!痹酵跏侨樟⒄?,翼翼小心。出不敢奢,入不敢侈。
越王念復吳仇非一旦也,苦身勞心,夜以接日。目臥,則攻之以蓼;足寒,則漬之以水。冬常抱冰,夏還握火。愁心苦志,懸膽于戶,出入嘗之,不絕于口。中夜潸泣,泣而復嘯。于是群臣咸曰:“君王何愁心之甚?夫復仇謀故,非君王之憂,自臣下急務也。”
越王曰:“吳王好服之離體,吾欲采葛,使女工織細布獻之,以求吳王之心,于子何如?”群臣曰:“善?!蹦耸箛心信肷讲筛?,以作黃絲之布。
欲獻之,未及遣使,吳王聞越王盡心自守,食不重味,衣不重彩,雖有五臺之游,未嘗一日登玩。吾欲因而賜之以書,增之以封,東至于勾甬,西至于槜李,南至于姑末,北至于平原,縱橫八百馀里。
越王乃使大夫種索葛布十萬,甘蜜九黨,文笥七枚,狐皮五雙,晉竹十廋,以復封禮。吳王得之曰:“以越僻狄之國無珍,今舉其貢貨而以復禮,此越小心念功,不忘吳之效也。夫越本興國千里,吾雖封之,未盡其國。”子胥聞之,退臥于舍,謂侍者曰:“吾君失其石室之囚,縱于南林之中,今但因虎豹之野而與荒外之草,于吾之心,其無損也?”
吳王得葛布之獻,乃復增越之封,賜羽毛之飾、機杖、諸侯之服。越國大悅。
采葛之婦,傷越王用心之苦,乃作苦之詩,曰:“葛不連蔓棻臺臺,我君心苦命更之。嘗膽不苦甘如飴,令我采葛以作絲。女工織兮不敢遲。弱于羅兮輕霏霏,號??素兮將獻之。越王悅兮忘罪除,吳王歡兮飛尺書。增封益地賜羽奇,機杖茵褥諸侯儀。群臣拜舞天顏舒,我王何憂能不移?”
于是越王內(nèi)修其德,外布其道,君不名教,臣不名謀,民不名使,官不名事。國中蕩蕩無有政令。越王內(nèi)實府庫,墾其田疇,民富國強,眾安道泰。越王遂師八臣與其四友,時問政焉。大夫種曰:“愛民而已?!痹酵踉唬骸拌秃??”種曰:“利之無害,成之無敗,生之無殺,與之無奪。”越王曰:“愿聞。”種曰:“無奪民所好則利也,民不失其時則成之,省刑去罰則生之,薄其賦斂則與之,無多臺游則樂之,靜而無苛則喜之;民失所好則害之,農(nóng)失其時則敗之,有罪不赦則殺之,重賦厚斂則奪之,多作臺游以罷民則苦之,勞擾民力則怒之,臣聞善為國者遇民如父母之愛其子,如兄之愛其弟。聞有饑寒為之哀,見其勞苦為之悲?!痹酵跄司徯瘫×P,省其賦斂,于是人民殷富,皆有帶甲之勇。
勾踐九年
九年正月,越王召五大夫而告之曰:“昔者越國遁棄宗廟,身為窮虜,恥聞天下,辱流諸侯。今寡人念吳,猶躄者不忘走,盲者不忘視。孤未知策謀,惟大夫誨之。”
扶同曰:“昔者亡國流民,天下莫不聞知。今欲有計,不宜前露其辭。臣聞?chuàng)豇B之動,故前俯伏,猛獸將擊,必餌毛帖伏;鷙鳥將搏,必卑飛戢翼;圣人將動,必順辭和眾。圣人之謀,不可見其象,不可知其情。臨事而伐,故前無剽過之兵,后無伏襲之患。今大王臨敵破吳,宜損少辭,無令泄也。臣聞吳王兵強于齊晉,而怨結于楚。大王宜親于齊,深結于晉,陰固于楚,而厚事于吳。夫吳之志猛,驕而自矜,必輕諸侯而凌鄰國。三國決權,還為敵國,必角勢交爭。越承其弊,因而伐之,可克也。雖五帝之兵無以過此?!?/p>
范蠡曰:“臣聞:‘謀國破敵,動觀其符。’孟津之會,諸侯曰可,武王辭之。方今吳楚結仇,構怨不解,齊雖不親,外為其救;晉雖不附,猶效其義。夫內(nèi)臣謀而決仇其策,鄰國通而不絕其援,斯正吳之興霸,諸侯之上尊。臣聞峻高者??,葉茂者摧,日中則移,月滿則虧,四時不并盛,五行不俱馳,陰陽更唱,氣有盛衰。故溢堤之水,不淹其量,煽干之火,不復其熾;水靜則無漚瀴之怒,火消則無熹毛之熱。今吳乘諸侯之威以號令于天下,不知德薄而恩淺,道狹而怨廣,權懸而智衰,力竭而威折,兵挫而軍退,士散而眾解。臣請按師整兵,待其壞敗,隨而襲之,兵不血刃,士不旋踵,吳之君臣為虜矣。臣愿大王匿聲無見其動,以觀其靜?!?/p>
大夫苦成曰:“夫水能浮草木,亦能沉之;地能生萬物,亦能殺之;江海能下谿谷,亦能朝之;圣人能從眾,亦能使之。今吳承闔閭之軍制,子胥之典教,政平未虧,戰(zhàn)勝未敗。大夫嚭者,狂佞之人,達于策慮,輕于朝事;子胥力于戰(zhàn)伐,死于諫議。二人權,必有壞敗。愿王虛心自匿,無示謀計,則吳可滅矣?!?/p>
大夫浩曰:“今吳君驕臣奢,民飽軍勇;外有侵境之敵,內(nèi)有爭臣之震,其可攻也?!?/p>
大夫句如曰:“天有四時,人有五勝。昔湯武乘四時之利而制夏殷,桓繆據(jù)五勝之便而列六國。此乘其時而勝者也?!?/p>
王曰:“未有四時之利,五勝之便,愿各就職也。”
勾踐十五年
勾踐十五年,謀伐吳。謂大夫種曰:“孤用夫子之策,免于天虐之誅 ,還歸于國。吾誠已說于國人,國人喜悅。而子昔日云有天氣即來陳 之,今豈有應乎?”
種曰:“吳之所以強者,為有子胥。今伍子胥忠諫而死,是天氣前見,亡國之證也。愿君悉心盡意,以說國人?!?/p>
越王曰:“聽孤說國人之辭:寡人不知其力之不足以大國報仇,以暴露百姓之骨于中原。此則寡人之罪也。寡人誠更其術。于是乃葬死問傷,吊有憂,賀有喜,送往迎來,除民所害,然后卑事夫差,往宦士三百人于吳。吳封孤數(shù)百里之地,因約吳國父兄昆弟而誓之曰:寡人聞古之賢君,四方之民歸之若水。寡人不能為政,將率二三子夫婦以為藩輔。令壯者無娶老妻,老者無娶壯婦。女子十七未嫁,其父母有罪;丈夫二十不娶,其父母有罪。將免者以告于孤,令醫(yī)守之。生男二,貺之以壺酒、一犬,生女二,賜以壺酒、一豚。生子三人,孤以乳母;生子二人,孤與一養(yǎng)。長子死,三年釋吾政,季子死,三月釋吾政,必哭泣葬埋之,如吾子也。令孤子、寡婦、疾疹、貧病者納官,其子欲仕,量其居,好其衣,飽其食而簡銳之。凡四方之士來者,必朝而禮之。載飯與羹以游國中,國中僮子戲而遇孤,孤??而啜之施以愛,問其名。非孤飯不食,非夫人事不衣。七年不收國,民家有三年之畜。男即歌樂,女即會笑。今國之父兄日請于孤曰:‘昔夫差辱吾君王于諸侯,長為天下所恥。今越國富饒,君王節(jié)儉,請可報恥?!罗o之曰:昔者我辱也,非二三子之罪也。如寡人者,何敢勞吾國之人,以塞吾之宿仇。父兄又復請曰:‘誠四封之內(nèi),盡吾君子,子報父仇,臣復君隙,豈敢有不盡力者乎?臣請復戰(zhàn),以除君王之宿仇?!聬偠S之?!?/p>
大夫種曰:“臣觀吳王得志于齊晉,謂當遂涉吾地,以兵臨境。今疲師休卒,一年而不試,以忘于我,我不可以怠。臣當卜之于天,吳民既疲于軍,困于戰(zhàn)斗,市無赤米之積,國廩空虛,其民必有移徙之心,寒就蒲贏于東海之濱。夫占,兆人事,又見于卜筮。王若起師以可會之,利犯吳之邊鄙,未可往也。吳王雖無伐我之心,亦雖動之以怒?不如詮其間,以知其意?!?/p>
越王曰:“孤不欲有征伐之心,國人請戰(zhàn)者三年矣,吾不得不從民人之欲。今聞大夫種諫難?!?/p>
越父兄又諫曰:“吳可伐,勝則滅其國,不勝則困其兵。吳國有成,王與之盟。功名聞于諸侯?!?/p>
王曰:“善?!庇谑悄舜髸撼级钪唬骸坝懈抑G伐吳者,罪不赦。”
蠡種相謂曰:“吾諫已不合矣,然猶聽君王之令?!?/p>
越王會軍列士,而大誡眾而誓之曰:“寡人聞古之賢君,不患其眾不足,而患其志行之少恥也。今夫差衣水犀甲者十有三萬人,不患其志行之少恥也,而患其眾之不足。今寡人將助天威,吾不欲匹夫之小勇也,吾欲士卒進則思賞,退則避刑?!庇谑窃矫窀该闫渥?,兄勸其弟,曰:“吳可伐也?!?/p>
越王復召范蠡謂曰:“吳已殺子胥,道諛者眾。吾國之民,又勸孤伐吳。其可伐乎?”范蠡曰:“未可,須明年之春,然后可耳?!蓖踉唬骸昂我玻俊狈扼辉唬骸俺加^吳王北會諸侯于黃池,精兵從王,國中空虛,老弱在后,太子留守。兵始出境未遠,聞越掩其空虛,兵還不難也。不如來春。”
其夏六月丙子,勾踐復問,范蠡曰:“可伐矣?!蹦税l(fā)習流二千人,俊士四萬,君子六千,諸御千人。以乙酉與吳戰(zhàn),丙戌遂虜殺太子,丁亥入?yún)?,焚姑胥臺。吳告急于夫差,夫差方會諸侯于黃池,恐天下聞之,即密不令泄。已盟黃池,乃使人請成于越。勾踐自度未能滅,乃與吳平。
勾踐二十一年
二十一年七月,越王復悉國中士卒伐吳,會楚使申包胥聘于越。越王 乃問包胥曰:“吳可伐耶?”申包胥曰:“臣鄙于策謀,未足以卜。 ”越王曰:“吳為不道,殘我社稷,夷吾宗廟以為平原,使不得血食。吾欲與之僥天之中惟是輿馬、兵革、卒伍既具,無以行之。誠聞于戰(zhàn)何以為可?”申包胥曰:“臣愚不能知。”越王固問,包胥乃曰:“夫吳良國也,傳賢于諸侯。敢問君王之所戰(zhàn)者何?”越王曰:“在孤之側者,飲酒食肉未嘗不分,孤之飲食不致其味,聽樂不盡其聲,求以報吳。愿以此戰(zhàn)?!卑阍唬骸吧苿t善矣,未可以戰(zhàn)。”越王曰:“越國之中,吾慱愛以子之,忠惠以養(yǎng)之,吾今修寬刑,欲民所欲,去民所惡,稱其善,掩其惡,求以報吳。愿以此戰(zhàn)。”包胥曰:“ 善則善矣,未可以戰(zhàn)?!蓖踉唬骸霸絿?,富者吾安之,貧者吾予之,救其不足,損其有馀,使貧富不失其利,求以報吳。愿以此戰(zhàn)?!卑阍唬骸吧苿t善矣,未可以戰(zhàn)?!蓖踉唬骸鞍顕蟿t距楚西則薄晉,北則望齊,春秋奉幣、玉、帛、子女以貢獻焉,未嘗敢絕,求以報吳。愿以此戰(zhàn)。”包胥曰:“善哉,無以加斯矣,猶未可戰(zhàn)。夫戰(zhàn)之道,知為之始,以仁次之,以勇斷之。君將不知,即無權變之謀,以別眾寡之數(shù);不仁則不得與三軍同饑寒之節(jié),齊苦樂之喜;不勇則不能斷去就之疑,決可否之議?!庇谑窃酵踉唬骸熬磸拿??!?/p>
冬,十月,越王乃請八大夫曰:“昔吳為不道,殘我宗廟,夷我社稷以為平原,使不血食。吾欲僥天之中,兵革既具,無所以行之。吾問于申包胥,即已命孤矣,敢告諸大夫如何?”
大夫曳庸曰:“審賞則可戰(zhàn)也。審其賞,明其信,無功不及,有功必加,則士卒不怠。”王曰:“圣哉!”
大夫苦成曰:“審罰則可戰(zhàn)。審罰則士卒望而畏之,不敢違命?!蓖踉唬骸坝略?!”
大夫文種曰:“審物則可戰(zhàn)。審物則別是非,是非明察,人莫能惑?!蓖踉唬骸稗q哉!”
大夫范蠡曰:“審備則可戰(zhàn)。審備慎守以待不虞,備設守固,必可應難?!蓖踉唬骸吧髟?!”
大夫皋如曰:“審聲則可戰(zhàn)。審于聲音,以別清濁。清濁者,謂吾國君名聞于周室,令諸侯不怨于外?!蓖踉唬骸暗迷?!”
大夫扶同曰:“廣恩知分則可戰(zhàn)。廣恩以慱施,知分而不外?!蓖踉唬骸吧裨?!”
大夫計研曰:“候天察地,參應其變則可戰(zhàn)。天變地應,人道便利,三者前見則可?!蓖踉唬骸懊髟?!”
于是勾踐乃退齋而命國人曰:“吾將有不虞之議,自近及遠,無不聞者。”乃復命有司與國人曰:“承命有賞皆造國門之期,有不從命者,吾將有顯戮。”勾踐恐民不信,使以征不義聞于周室,令諸侯不怨于外。令國中曰:“五日之內(nèi)則吾良人矣,過五日之外,則非吾之民也,又將加之以誅?!?/p>
教令既行,乃入命于夫人。王背屏,夫人向屏而立。王曰:“自今日之后,內(nèi)政無出,外政無入,各守其職,以盡其信。內(nèi)中辱者則是子,境外千里辱者則是子也。吾見子于是,以為明誡矣。”王出宮,夫人送王不過屏,王因反闔其門,填之以土。夫人去笄,側席而坐,安心無容,三月不掃。
王出則復背垣而立,大夫向垣而敬,王乃令大夫曰:“食士不均,地壤不修,使孤有辱于國,是子之罪;臨敵不戰(zhàn),軍士不死,有辱于諸侯,功隳于天下,是孤之責。自今以往,內(nèi)政無出,外政無入,吾固誡子。”大夫:“敬受命矣。”王乃出,大夫送出垣,反闔外宮之門,填之以土。大夫側席而坐,不御五味,不答所勸。
勾踐有命于夫人、大夫曰:“國有守御。”
乃坐露壇之上,列鼓而鳴之。軍行成陣,即斬有罪者三人以徇于軍,令曰:“不從吾令者,如斯矣!”
明日徙軍于郊,斬有罪者三人徇之于軍,令曰:“不從吾令者,如斯矣!”
王乃令國中不行者,與之訣而告之曰:“爾安土守職,吾方往征討我宗廟之仇,以謝于二三子?!绷顕烁魉推渥拥苡诮季持?,軍士各與父兄昆弟取訣。國人悲哀,皆作離別相去之詞,曰:
“躒躁摧長恧兮,擢戟馭殳,所離不降兮,以泄我王氣蘇。三軍一飛降兮,所向皆殂。一士判死兮,而當百夫。道祐有德兮,吳卒自屠。雪我王宿恥兮,威振八都。軍伍難更兮,勢如貔?。行行各努力兮,於乎,於乎!”于是,觀者莫不凄惻。
明日,復徙軍于境上,斬有罪者三人徇之于軍,曰:“有不從令者,如此!”
后三日,復徙軍于槜李,斬有罪者三人以徇于軍,曰:“其搖心匿行,不當敵者,如斯矣!”
勾踐乃命有司大徇軍,曰:“其有父母無昆弟者,來告我。我有大事,子離父母之養(yǎng),親老之愛,赴國家之急。子在軍寇之中,父母昆弟有在疾病之地,吾視之如吾父母昆弟之疾病也;其有死亡者,吾葬埋殯送之,如吾父母昆弟之有死亡葬埋之矣?!?/p>
明日,又徇于軍,曰:“士有疾病不能隨軍從兵者,吾予其醫(yī)藥,給其麋粥,與之同食?!?/p>
明日,又徇于軍,曰:“筋力不足以勝甲兵,志行不足以聽王命者,吾輕其重,和其任?!?/p>
明日,旋軍于江南,更陳嚴法,復誅有罪者五人徇曰:“吾愛士也,雖吾子不能過也;及其犯誅,自吾子亦不能脫也。”
恐軍士畏法不使,自謂未能得士之死力,道見蛙張腹而怒,將有戰(zhàn)爭之氣,即為之軾。其士卒有問于王曰:“君何為敬蛙蟲而為之軾?”勾踐曰:“吾思士卒之怒久矣,而未有稱吾意者。今蛙蟲無知之物,見敵而有怒氣,故為之軾?!庇谑擒娛柯勚?,莫不懷心樂死,人致其命。
有司、將軍,大徇軍中曰:“隊各自令其部,部各自令其士:歸而不歸,處而不處,進而不進,退而不退,左而不左,右而不右,不如令者,斬!”
于是吳悉兵屯于江北,越軍于江南。越王中分其師以為左右軍,皆被兕甲又令安廣之人,佩石碣之矢,張盧生之弩。躬率君子之軍六千人,以為中陣。
明日,將戰(zhàn)于江。乃以黃昏令于左軍,銜枚溯江而上五里,以須吳兵。復令于右軍,銜枚逾江十里,復須吳兵。于夜半,使左軍涉江,鳴鼓,中水以待吳發(fā)。吳師聞之,中大駭,相謂曰:“今越軍分為二師,將以使攻我眾?!币嗉匆砸拱抵蟹制鋷熞試?。越王陰使左右軍與吳望戰(zhàn),以大鼓相聞;潛伏其私卒六千人,銜枚不鼓攻吳。吳師大敗。越之左右軍乃遂伐之,大敗之于囿,又敗之于郊,又敗之于津,如是三戰(zhàn)三北,俓至吳,圍吳于西城。
吳王大懼,夜遁。越王追奔攻吳,兵入于江陽松陵,欲入胥門,來至六七里,望吳南城,見伍子胥頭巨若車輪,目若耀電,須發(fā)四張,射于十里。越軍大懼,留兵假道。即日夜半,暴風疾雨,雷奔電激,飛石揚砂,疾于弓弩。越軍壞敗,松陵卻退,兵士僵斃,人眾分解,莫能救止。范蠡、文種乃稽顙肉袒,拜謝子胥,愿乞假道。子胥乃與種、蠡夢曰:“吾知越之必入?yún)且?,故求置吾頭于南門,以觀汝之破吳也。惟欲以窮夫差。定汝入我之國,吾心又不忍,故為風雨以還汝軍。然越之伐吳,自是天也,吾安能止哉?越如欲入,更從東門,我當為汝開道,貫城以通汝路?!庇谑窃杰娒魅崭鼜慕?,入海陽,于三道之翟水,乃穿東南隅以達,越軍遂圍吳。
守一年,吳師累敗。遂棲吳王于姑胥之山。吳使王孫駱肉袒膝行而前,請成于越王,曰:“孤臣夫差,敢布腹心:異日得罪于會稽,夫差不敢逆命,得與君王結成以歸。今君王舉兵而誅孤臣,孤臣惟命是聽,意者猶以今日之姑胥,曩日之會稽也。若僥天之中,得赦其大辟,則吳愿長為臣妾?!惫篡`不忍其言,將許之成。范蠡曰:“會稽之事,天以越賜吳,吳不取;今天以吳賜越,越可逆命乎?且君王早朝晏罷,切齒銘骨,謀之二十馀年,豈不緣一朝之事耶?今日得而棄之,其計可乎?天與不取,還受其咎。君何忘會稽之厄乎?”勾踐曰:“ 吾欲聽子言,不忍對其使者?!狈扼凰禅Q鼓而進兵曰:“王已屬政于執(zhí)事,使者急去,不時得罪?!眳鞘固槠?。勾踐憐之,使令入謂吳王曰:“吾置君于甬東,給君夫婦三百馀家,以沒王世,可乎?”吳王辭曰:“天降禍于吳國,不在前后,正孤之身,失滅宗廟社稷者。吳之土地、民臣,越既有之,孤老矣,不能臣王?!彼旆鼊ψ詺ⅰ?/p>
勾踐已滅吳,乃以兵北渡江淮,與齊、晉諸侯會于徐州,致貢于周。周元王使人賜勾踐,已受命號去,還江南,以淮上地與楚,歸吳所侵宋地,與魯泗東方百里。當是之時,越兵橫行于江淮之上,諸侯畢賀,號稱霸王。
越王還于吳,當歸而問于范蠡曰:“何子言之其合于天?”范蠡曰:“此素女之道,一言即合。大王之事,王問為實,金匱之要在于上下?!痹酵踉唬骸吧圃?!吾不稱王其可悉乎?”蠡曰:“不可。昔吳之稱王,僭天子之號,天變于上,日為陰蝕。今君遂僭號不歸,恐天變復見。”
越王不聽,還于吳,置酒文臺,群臣為樂,乃命樂作伐吳之曲。樂師曰:“臣聞即事作操,功成作樂。君王崇德,誨化有道之國,誅無義之人,復仇還恥,威加諸侯,受霸王之功。功可象于圖畫,德可刻于金石,聲可托于弦管,名可留于竹帛。臣請引琴而鼓之?!彼熳鳌聲场o曰:“屯乎!今欲伐吳可未耶?”大夫種、蠡曰:“吳殺忠臣伍子胥,今不伐吳人何須?”
大夫種進祝酒,其辭曰:“皇天祐助,我王受福。良臣集謀,我王之德。宗廟輔政,鬼神承翼。君不忘臣,臣盡其力。上天蒼蒼,不可掩塞。觴酒二升,萬福無極!”于是越王默然無言。
大夫種曰:“我王賢仁,懷道抱德。滅仇破吳,不忘返國。賞無所吝,群邪杜塞。君臣同和,福祐千億。觴酒二升,萬歲難極!”臺上群臣大悅而笑,越王面無喜色。
范蠡知勾踐愛壤土,不惜群臣之死,以其謀成國定,必復不須功而返國也。故面有憂色而不悅也。
范蠡從吳欲去,恐勾踐未返,失人臣之義,乃從入越。行,謂文種曰:“子來去矣!越王必將誅子。”種不然言。蠡復為書遺種曰:“吾聞天有四時,春生冬伐;人有盛衰,泰終必否。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惟賢人乎!蠡雖不才,明知進退。高鳥已散,良弓將藏;狡兔已盡,良犬就烹。夫越王為人,長頸鳥啄,鷹視狼步??膳c共患難,而不可共處樂;可與履危,不可與安。子若不去,將害于子,明矣?!蔽姆N不信其言。越王陰謀范蠡,議欲去僥幸。
勾踐二十四年
二十四年九月丁未,范蠡辭于王,曰:“臣聞主憂臣勞,主辱臣死, 義一也。今臣事大王,前則無滅未萌之端,后則無救已傾之禍。雖然 ,臣終欲成君霸國,故不辭一死一生。臣竊自惟乃使于吳王之慚辱。 蠡所以不死者,誠恐讒于太宰嚭,成伍子胥之事,故不敢前死,且須 臾而生。夫恥辱之心,不可以大,流汗之愧,不可以忍。幸賴宗廟之 神靈,大王之威德,以敗為成,斯湯武克夏商而成王業(yè)者。定功雪恥,臣所以當席日久。臣請從斯辭矣?!痹酵鯋湃黄码曇?。言曰:“ 國之士大夫是子,國之人民是子,使孤寄身托號以俟命矣。今子云去,欲將逝矣,是天之棄越而喪孤也,亦無所恃者矣。孤竊有言,公位乎,分國共之,去乎,妻子受戮?!狈扼辉唬骸俺悸劸淤箷r,計不數(shù)謀,死不被疑,內(nèi)不自欺。臣既逝矣,妻子何法乎?王其勉之,臣從此辭?!蹦顺吮庵郏鋈?,入五湖,人莫知其所適。
范蠡既去,越王愀然變色,召大夫種曰:“蠡可追乎?”種曰:“不及也?!蓖踉唬骸拌秃??”種曰:“蠡去時,陰畫六,陽畫三,日前之神,莫能制者。玄武天空威行,孰敢止者?度天關,涉天梁,后入天一。前翳神光,言之者死,視之者狂。臣愿大王勿復追也。蠡終不還矣。”越王乃收其妻子,封百里之地,有敢侵之者,上天所殃。于是越王乃使良工鑄金象范蠡之形,置之坐側,朝夕論政。
自是之后,計研佯狂,大夫、曳庸、扶同、皋如之徒,日益疏遠,不親于朝。大夫種內(nèi)憂不朝,人或讒之于王曰:“文種棄宰相之位,而令君王霸于諸侯。今官不加增,位不益封,乃懷怨望之心,憤發(fā)于內(nèi),色變于外,故不朝耳?!碑惾辗N諫曰:“臣所以在朝而晏罷,若身疾作者,但為吳耳。今已滅之,王何憂乎?”越王默然。時魯哀公患三桓,欲因諸侯以伐之;三桓亦患哀公之怒,以故君臣作難。哀公奔陘,三桓攻哀公,公奔衛(wèi),又奔越。魯國空虛,國人悲之,來迎哀公,與之俱歸。勾踐憂文種之不圖,故不為哀公伐三桓也。
勾踐二十五年
二十五年,丙午平旦,越王召相國大夫種而問之:“吾聞知人易,自 知難。其知相國何如人也?”種曰:“哀哉!大王知臣勇也,不知臣 仁也;知臣忠也,不知臣信也。臣誠數(shù)以損聲色,滅淫樂奇說怪論, 盡言竭忠,以犯大王,逆心咈耳,必以獲罪。臣非敢愛死不言,言而 后死,昔子胥于吳矣。夫差之誅也,謂臣曰:‘狡兔死,良犬烹,敵 國滅,謀臣亡?!扼灰嘤兴寡?。何大王問犯‘玉門’之第八,臣見王志也?!痹酵跄徊粦4蠓蛞嗔T。
哺其耳以成人惡。其妻曰:“君賤一國之相,少王祿乎?臨食不亨,哺以惡何?妻子在側,匹夫之能自致,相國尚何望哉!無乃為貪乎?何其志忽忽若斯?”種曰:“悲哉!子不知也。吾王既免于患難,雪恥于吳。我悉徙宅自投死亡之地,盡九術之謀,于彼為佞,在君為忠,王不察也,乃曰:‘知人易,自知難?!岽鹬譄o他語,是兇妖之證也。吾將復入,恐不再還,與子長訣,相求于玄冥之下?!逼拊唬骸昂我灾俊狈N曰:“吾見王時,正犯玉門之第八也,辰克其日,上賊于下,是為亂,丑必害其良。今日克其辰,上賊下止。吾命須臾之間耳?!?/p>
越王復召相國,謂曰:“子有陰謀兵法,傾敵取國九術之策,今用三已破強吳,其六尚在子,所愿幸以馀術,為孤前王于地下謀吳之前人?!庇谑欠N仰天嘆曰:“嗟乎!吾聞大恩不報,大功不還,其謂斯乎?吾悔不隨范蠡之謀,乃為越王所戮。吾不食善言,故哺以人惡?!痹酵跛熨n文種屬盧之劍,種得劍又嘆曰:“南陽之宰而為越王之擒!”自笑曰:“后百世之末,忠臣必以吾為喻矣?!彼旆鼊Χ馈?/p>
越王葬種于國之西山,樓船之卒三千馀人,造鼎足之羨,或入三峰之下。葬七年,伍子胥從海上穿山脅而持種去,與之俱浮于海。故前潮水潘候者,伍子胥也,后重水者,大夫種也。
越王既已誅忠臣,霸于關東,從瑯邪,起觀臺,周七里,以望東海。死士八千人,戈船三百艘。居無幾,射求賢士,孔子聞之,從弟子奉先生雅琴禮樂奏于越。越王乃被唐夷之甲,帶步光之劍,杖屈盧之矛,出死士,以三百人為陣關下??鬃佑许暤剑酵踉唬骸拔?,唯,夫子何以教之?”孔子曰:“丘能述五帝三王之道,故奏雅琴以獻之大王。”越王喟然嘆曰:“越性脆而愚,水行山處,以船為車,以楫為馬,往若飄然,去則難從,悅兵敢死,越之常也。夫子何說而欲教之?”孔子不答,因辭而去。
越王使人如木客山取元常之喪,欲徙葬瑯邪。三穿元常之墓,墓中生熛風,飛砂石以射人,人莫能入。勾踐曰:“吾前君其不徙乎?”遂置而去。
勾踐乃使使號令齊、楚、秦、晉皆輔周室,血盟而去。秦桓公不如越王之命,勾踐乃選吳越將士西渡河以攻秦。軍士苦之,會秦怖懼,逆自引咎,越乃還軍。軍人悅樂,遂作‘河梁之詩’。
曰:“渡河梁兮渡河梁,舉兵所伐攻秦王。孟冬十月多雪霜,隆寒道路誠難當。陣兵未濟秦師降,諸侯怖懼皆恐惶。聲傳海內(nèi)威遠邦,稱霸穆桓齊楚莊,天下安寧壽考長。悲去歸兮何無梁?!弊栽綔鐓牵袊晕分?/p>
勾踐二十六年
二十六年,越王以邾子無道而執(zhí)以歸,立其太子何。冬,魯哀公以三 桓之逼來奔,越王欲為伐三桓,以諸侯大夫不用命,故不果耳。
勾踐二十七年
二十七年冬,勾踐寢疾將卒,謂太子興夷曰:“吾自禹之后,承元常 之德,蒙天靈之祐,神祗之福,從窮越之地籍,楚之前鋒,以摧吳王 之干戈??缃婊?,從晉齊之地,功德巍巍。自致于斯,其可不誡乎?夫霸者之后,難以久立,其慎之哉!”遂卒。
興夷即位一年卒,子翁;翁卒,子不揚;不揚卒,子無強;強卒,子玉;玉卒,子尊;尊卒,子親。自勾踐至于親,其歷八主,皆稱霸,積年二百二十四年,親眾皆失,而去瑯邪,徙于吳矣。
自黃帝至少康十世,自禹受禪至少康即位六世,為一百四十四年,少康去顓頊即位,四百二十四年。
黃帝→昌意→顓頊→鯀→禹→啟→太康→仲廬→相→少康→無余→ 無壬(去無余十世)→無擇→夫譚→元?!篡`→興夷→不壽→不揚→無強→魯穆柳有幽公為名,王侯自稱為君→尊→親,失瑯邪,為楚所滅。
勾踐至王親,歷八主,格霸二百二十四年。從無余越國始封,至馀善返越國空滅,凡一千九百二十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