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斯塔慶柯是克拉斯諾頓煤業(yè)聯(lián)合公司計劃處主任,年紀(jì)還不老，大約在四十五歲到五十歲之間。他的確是革命前在消費稅務(wù)局里干差事的一個小官吏的兒子,的確從來“沒有牽連進”什么案件。按他所受的教育來說,他是個經(jīng)濟工程師,他一生都在各個經(jīng)濟部門里做經(jīng)濟計劃師。 他在擢升的梯子上,說不上是步步高升,不過也不是老在一個地方不動?？梢哉f,他不是一層一層地上升,而是一級一級地往上爬。但他對于他在生活中所占的位置總是不滿足。 他不滿足,并非因為,譬如說,他的勤勞的天性、他的精力和知識,沒有得到充分發(fā)揮,因而使他未能從生活中獲得他理應(yīng)獲得的東西。他不滿足,是因為他未能不花一點勞動、精力和知識而坐享種種生活享受。至于那種不勞而獲的生活是可能的而且是舒服的,這他在舊時代,在他年輕的時候就親眼目睹過;而現(xiàn)在呢,他卻喜歡從書本里閱讀有關(guān)這一方面的東西--有關(guān)舊時代或是國外生活的東西。 不能說,他想做一個富得像神話里的富翁、大企業(yè)家、大商人或是大銀行家,-這也需要他操心勞神:無休無止的競爭、對手、罷工,還有什么該死的危機!但是世界上不是也有穩(wěn)當(dāng)?shù)氖杖藛幔?--一種什么地租或是一個清閑而受尊敬的差事,拿一筆高薪,--這種情況到處都有,只是“我們這里沒有”罷了?！拔覀冞@里”生活的整個發(fā)展向斯塔慶柯表明:他的年齡雖在增加,可是他離他生活的理想?yún)s越來越遠。因此他憎恨他所生活的這個社會。 但是,斯塔慶柯雖然對社會制度和自己的命運不滿,他卻從來不曾采取過什么手段去改變它們,因為他謹(jǐn)小慎微,事事害怕。他甚至不敢肆意饒舌,他是最普通、最平常的聊閑天的人,談話范圍從不越出誰的酒量大小以及誰跟誰同居。不管跟他關(guān)系親疏遠近,他從不指名道姓地批評人;但是他喜歡籠統(tǒng)地談?wù)剻C關(guān)里的官僚主義啦、商業(yè)部門里缺乏個人主動性啦、青年工程師受的教育“今不如昔”啦、飯店和浴室的服務(wù)態(tài)度生硬啦等等。他從不對任何事物表示驚奇,而 秘的謀殺案或是家庭糾紛,斯塔慶柯就這樣說: 且認(rèn)為,人是什么事都干得出來的。要是有人講到盜用巨額公款、神 “我個人并不感到驚奇。什么事都可能發(fā)生。您知道,我曾和-位女士住在一起,她很有教養(yǎng),而且,已經(jīng)結(jié)了婚,可是,她居然偷我 的東西…… 像大多數(shù)人一樣,他的衣著、家里的陳設(shè)和一切盥洗用具都是國產(chǎn)品,都是用本國原料制造的。在同出過國的工程師們往來的時候，斯塔慶柯喜歡在杯酒之間有些老實又有些狡猾地強調(diào)這一點。 “是咱們蘇聯(lián)的!”他用那胖胖的、但是和他的臃腫的體格相形之下顯得特別小的胖手拉著他的條子上裝的袖口說。旁人也弄不明白,他這樣說是表示自豪呢,還是在指摘。 但是他在內(nèi)心里對同伴們的外國貨領(lǐng)帶和牙刷卻萬分羨慕，以致他整個深紅色的禿頭上都滲出了汗珠。 “這小玩意可愛極了!”他說?！罢媸请y以想象,打火機、小折刀香水噴,都在一塊!不,咱們怎么也做不出這樣的東西?！边@位公民說道,而他的國家卻是一個有成千上萬的普通農(nóng)婦開著拖拉機和聯(lián)合收割機在集體農(nóng)莊的田地里干活的國家。 他稱贊外國電影,雖然他并沒有看過。他可以一天幾次、每改花上幾小時去翻閱外國雜志,不是公司里偶然弄來的礦業(yè)經(jīng)濟方面的雜志,-他對這種雜志不感興趣,因為他不懂外文,而且也不想學(xué),一-而是同事們有時帶回來的那些時裝雜志,總之是里面有許多服裝優(yōu)雅的女人和盡可能袒胸露臂的女人的那種雜志。但是在他的這些言談、趣味、習(xí)慣和嗜好之中,并沒有什么特球之處使他跟別人有顯著的區(qū)別。因為有許許多多在興趣、工作、思想和愛憎方面跟他完全不同的人,在同斯塔慶柯的交談中,在某種場合也流露出和他相似的趣味或看法,但是他們卻不去想這些趣味或獲法在他們的生活中是占著第十位還是末位,也許只是占一個偶然的位置,可是在斯塔慶柯的生活中這些趣味或看法卻是他整個本性的蒲露。 他這個肥胖臃腫、行動遲緩、臉和禿頭都是深紅色、說話用的是又輕又低的胸音、一雙小眼睛像老酒鬼那樣通紅、與人無忤而又莊重得體、不露聲色的人,也許會這樣活下去,也許會活到老死也交不到個好朋友,但是在他所憎惡的白天和夜晚的辦公時間里,在他擔(dān)任常委的工會委員會的會議上,在喝酒和打牌時,卻受到一致的接待，且不管他個人愿望如何,在職務(wù)上慢慢地一級一級地升上去。他也許會這樣活下去,如果…… 斯塔慶柯一開頭就很清楚,他這個不露聲色的人所生活的國家是抵擋不住德國的。這并不是因為他掌握兩國資源的情況,也不是因為他對國際形勢了如指掌(這二者的情況他根本不知道,而且也不想知道),而是因為這個不符合他生活理想的國家是抵擋不住照他看來是完全符合他生活理想的那個國家的。早在六月的那個星期天，當(dāng)斯塔慶柯聽到莫洛托夫的廣播演說① 的時候,他已經(jīng)在內(nèi)心感到某種不安,一種在必須喬遷之前所產(chǎn)生的激動。 每次傳來紅軍放棄一些城市、離國境愈來愈遠的消息時,他也越來越明白喬遷是勢在必行了。基輔被占領(lǐng)的那一天,斯塔慶柯似乎已經(jīng)走上了通往新居之路,而且胸懷宏圖,決心將它好好安排和布置一番。 所以到德軍開進克拉斯諾頓的那一刻為止,斯塔慶柯在精神上大致也經(jīng)歷了拿破侖逃出埃爾巴島回到巴黎所走過的同樣的路程。 斯塔慶柯去進謁馮·文采爾將軍的時候,先后受到哨兵和勤務(wù)兵的長時間的粗暴的阻攔。該他倒楣,正巧從屋子里走出了維拉外婆。斯塔慶柯一向非常怕她,自己也莫名其妙地連忙脫帽向外婆低低一鞠躬,裝出他只是借道穿過院子從這條街到那一條街上去的樣子。外婆并沒有發(fā)覺這有什么可奇怪的。他站在庭園門口,總算好不容易等到了那個年輕副官。 肥胖的斯塔慶柯脫下帽子,連跑帶跳地緊跟在德國軍官后面。① 指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二日,當(dāng)時蘇聯(lián)人民委員會第一副主席兼外交人民委員莫洛托夫所作關(guān)于法西斯德國人侵蘇聯(lián)的廣播演說。 那副官根本對他看也不看,也不去仔細(xì)地聽他的話,只是用手指向他 點點德軍衛(wèi)戍司令部。 本城衛(wèi)戍司令是黨衛(wèi)隊沖鋒隊長斯托倍,他的模樣跟斯塔慶柯年輕時候在《田地》①雜志刊登的帝王相會的照片上經(jīng)?？吹降哪切┲心昶蒸斒繎棻孟袷且粋€模子里鑄出來的。沖鋒隊長斯托倍的體質(zhì)是容易中風(fēng)的類型,兩撇花白的口髭都捻得緊緊的,像海馬的尾巴一樣。他的浮腫的、好像灌滿啤酒的臉上布滿了密網(wǎng)般的青黃色血管,鼓出的眼睛是混濁不清的玻璃瓶的顏色,分不出眼白和瞳人。 “您是要到警察隊來做事嗎?”沖鋒隊長斯托倍開門見山地嗄聲問道。 斯塔慶柯難為情地把頭一偏,把他那雙手指的顏色和形狀都像進口罐頭小香腸的又短又肥的手緊貼著大腿,說道: “我是個經(jīng)濟工程師,我很想……” “去見憲兵站長勃柳克納上士!”斯托倍不等他說完就嘶啞地叫了一聲,接著把眼白和瞳人不分的、顏色很淡的眼睛一瞪,嚇得斯塔慶柯從衛(wèi)戍司令面前踉踉蹌蹌地倒退到門口。 憲兵隊設(shè)在一所單層的長形兵營里,這里很久沒有粉刷,表面已經(jīng)剝落。這座兵營緊挨著小山,在區(qū)執(zhí)委會下面一些,和俗稱“八家宅”的城區(qū)中間隔著一片空地。從前的市民警局和區(qū)民警隊都設(shè)在那邊,斯塔慶柯在戰(zhàn)前因為家里失竊曾經(jīng)毫無拘束地到這里來過幾次。 斯塔慶柯由一個持槍的德國兵陪著,走進他熟悉的昏暗的走廊,他突然嚇得向后一縮,因為他差一點同一個身材很高、比他高出半截的人撞個滿懷。他抬起眼睛一看,認(rèn)出這個戴老式鴨舌帽的人就是克拉斯諾頓著名的礦工伊格納特·福明。福明沒有人陪。他穿著擦得雪亮的靴子,身上的衣服跟斯塔慶柯的同樣體面。這兩位衣冠楚 楚的先生眨眨眼就分開了,仿佛互不相識。 憲兵隊辦公室從前是克拉斯諾頓民警隊隊長的辦公室。在接待 ① 《田地》是一八七〇至一九一七年在彼得堡出版的附有插圖的周刊,在小資產(chǎn)所 級讀者中間發(fā)行很廣。 室里,斯塔慶柯迎面看見面包廠的發(fā)貨員舒爾卡·雷班德,他的黧黑的、頭骨突露的小腦袋上戴著斯塔慶柯非常熟悉的紅頂?shù)膸彀嗪谄っ?。全城的人都認(rèn)識這個德國僑民舒爾卡·雷班德,因為他給各個機關(guān)的食堂、市消費合作社的面包攤和面包店分發(fā)面包。除了“舒爾卡·雷班德”之外,沒有人叫他別的名字。 “瓦西里·伊拉利翁諾維奇!……”舒爾卡·雷班德暗暗吃驚地說,但是,他看到斯塔慶柯背后的兵士,就把話咽了下去。斯塔慶柯把禿頭略微向前一歪,說道: “啊,雷班德先生!我要來……”他接著說的不是“服務(wù)”,而是“效勞”。 雷班德先生踮起腳尖,放慢腳步,然后門也不敲就鉆進了站長辦公室。顯然,舒爾卡·雷班德現(xiàn)在是“新秩序”--秩序①的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了。 他在里面待了很久。后來接待室里聽到長官喚人的鈴聲,一個德國文書拉直身上鼠皮色的制服,把斯塔慶柯帶進辦公室。 勃柳克納上士實際上并不是一般的上士,而是憲兵隊的騎兵軍士。而且這里實際上也不是憲兵隊,而是克拉斯諾頓的憲兵站。這一區(qū)的憲兵隊設(shè)在羅文基城。不過勃柳克納上士不僅僅是騎兵軍士,而且是憲兵隊的騎兵上士。 斯塔慶柯走進辦公室的時候,勃柳克納憲兵站長并不是坐著,而是背著手站著。他個子很高,不很肥胖,但是圓滾滾的肚子下垂著。他眼睛下面浮腫,柔軟多皺,顏色發(fā)暗,如果仔細(xì)研究它的起因,也許可以解釋為什么勃柳克納憲兵站長起床以后大部分的時間都是站著而不是坐著②。 “按我所受的教育和工作經(jīng)驗,我是個經(jīng)濟工程師,我很想……”斯塔慶柯不好意思地垂下頭,把緊并在一起的小香腸似的手指貼在條紋褲上,說道。 勃柳克納憲兵站長回過頭來對著雷班德,嫌惡地用德語說道: ① 原文為德語。 ②指他患有痔瘡或別的病。 “告訴他,我受元首的委托,任命他為市長?！?就在那一秒鐘里,斯塔慶柯已經(jīng)在設(shè)想,他認(rèn)識的人里面,有哪些以前不理睬他、或是對他沒規(guī)沒矩的人,現(xiàn)在要仰他的鼻息了。于是他低低地垂下立刻滲出汗珠的禿頭。他覺得他是在大大地對勃柳克納憲兵站長表示由衷的感謝,其實他只是無聲地翕動著嘴唇和鞠著躬。 勃柳克納憲兵站長掀起制服下擺,露出被褲子緊裹著的、下垂的、像西瓜一樣滾圓的肚子,從衣袋里掏出金煙匣。他取出一支煙,用覆著黃色皺皮的大手準(zhǔn)確地把香煙直接插到嘴里。他想了一下，又從煙匣里取出一支煙遞給斯塔慶柯。 斯塔慶柯不敢拒絕。 然后,勃柳克納憲兵站長望也不望,就在桌上摸到一包狹長的開過封的巧克力,仍舊望也不望,掰下連在一起的幾小方塊,一聲不響地遞給斯塔慶柯。 “這不是普通所謂的人,而是理想的化身?！彼顾c柯后來常對妻子說。 雷班德陪斯塔慶柯去見上士的副手巴爾德先生。巴爾德先生只是個普通的騎兵軍士,他的體格、舉止態(tài)度、甚至連那又輕又低的胸音都酷似斯塔慶柯,要是斯塔慶柯穿上德國制服,他們兩個就叫人難以區(qū)分了。斯塔慶柯從他那里接到關(guān)于組織市政府的指示,弄清了“新秩序”--秩序① 下面的全部政權(quán)機構(gòu)。 按這個機構(gòu)來說,以市長為首的克拉斯諾頓市政府只不過是德國憲兵站辦公室下面的一個科。 這樣,斯塔慶柯就成了市長。 而現(xiàn)在維克多·裴斯特利諾夫和柯里亞舅舅卻面對面站著,攤開雙手說: “那還有什么人可以相信呢?” 那天晚上,舒爾迦和康德拉多維奇分手之后,他除了到“上海”去 ① 原文為德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