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花
野花開了。雖然這不是開花的季節(jié),但葉華并不奇怪,畢竟年年如此。他后天就要去上學(xué)了,借著那股激動勁兒,他又奔進了鄉(xiāng)里的學(xué)堂,趴在窗外,享受著書聲朗朗。 “看,‘野花’又在偷看我們了!”不知哪位同學(xué)的喊聲,引得全班哄堂大笑。胖小子嬉笑著,一邊啃著一個碩大的紅蘋果,一邊慢悠悠地站起來,指著葉華的鼻子叫道:“嘿,沒爹的野孩子!就你一天偷看我們,將來指定是個討飯吃的!”又一陣大笑。葉華攥緊了拳頭,死死地盯著胖小子,他雙手拄著窗臺正要翻過去——“干什么呢?好好念書!”老先生的訓(xùn)斥聲嚇了葉華一跳,使在窗臺上的葉華栽了個大跟頭,摔進了教室。葉華紅透了臉,立即站了起來。老先生把葉華叫了出去。 當時是陰天,黑云把天包住了,涼風(fēng)嗖嗖地吹著。葉華發(fā)泄地說道:“假如我念了書,變得和他們一樣,我還念書干什么?先生,他們太小瞧人了,我覺得我肯定能做一番大事!”老先生笑著,一只手指向被遮住的太陽,說:“大陽每天升起,可是呢,它也會落下;我們?nèi)四芑畹揭话贇q,可終究免不了死亡。你想啊,人活著是為了什么呢?”葉華不解地撓著腦袋,不覺中已被送到了學(xué)堂門口。 又是一個陰天,鄉(xiāng)里來了一群穿軍裝的,他們具體說什么葉華也沒聽清楚,只知道他們要征兵打仗。葉華找到了機會:只要打了仗,鄉(xiāng)里的人都得尊敬他,那時他就是個英雄了。 “不行!媽好不容易和先生商量好了,明天你就能去念書去了,打什么仗呢?你爹打過解放戰(zhàn)爭,上邊說要給咱發(fā)個大紅蘋果。這可是稀罕玩意兒,等晚上給咱送過來,你就當吃頓好的,別想著那沒用的事。”老媽說。 沒到晚上,葉華跟著軍隊的火車走了。 火車上擠滿了人,幾乎都是青壯年,葉華是其中年齡最小的。一個身材高大,胳膊比葉華粗一圈的漢子拿著個小本子,給車上的人記名。大伙叫他梁哥,梁哥看著葉華,皺了皺眉,他讓葉華轉(zhuǎn)過身去,又看了一圈。“你不帶吃的?”梁哥問道。葉華吱吱唔唔地說不出話來?!靶『?,拿好了?!痹谌~華左邊的一個老兵,一只手夾著煙,一只手遞給他一小袋熟土豆?!按蛘踢B飯都不帶,能打贏嗎?”一個小矮個打破了沉默,一車士兵笑開了花。葉華氣沖沖地立在小矮個跟前,想一拳杵過去,卻又不敢。老兵拍了拍葉華的肩,說:“別聽他說的,我們出來打仗,為國獻身的,都是好漢子。你們啊,別欺負人家小孩兒,將來都是戰(zhàn)友呢?!睂嶋H上大伙只是開玩笑,只不過葉華當真了。 下了火車,一行人靠著一座雪山睡了。葉華睡不著,一方面是因為寒冷,一方面是因為苦惱和氣憤,他想著一定要多打幾個敵人,不讓人瞧不起。 葉華被叫醒了,那是他們的第一場戰(zhàn)斗。戰(zhàn)士們在一座矮坡的西邊,他們迅捷地爬到坡頂,然后都貼到地上。梁哥拿出了一支生銹的單簡望遠鏡,瞇著眼,細細地觀察了幾分鐘,說:“躲著點兒探照燈,貓著點兒下去,等我一吹軍號,咱就沖鋒?!比~華不明白其他人是怎么看清跟前的路的,他比別人慢了一大截。老兵在葉華稍前的住置,匍匐前進著。只有月亮,敵人的院子里和探照塔亮著光。探照燈在坡上投出一個大光圈,如幽靈般緩緩地挪動著。為了趕上別人,葉華摔了個跟頭。大光圈瞬地閃到了葉華面前,葉華的心弦緊繃著,他吸的每一口氣都刺裂著他的喉嚨?!扳?!”老兵朝遠處扔了個茶缸,光圈立馬追了上去。葉華松了口氣,用一手的冷汗和泥擦了擦一額頭的冷汗和泥。他一抬頭,不知什么時候光圈又照了回來。“怦!”,槍聲響起,緊接著軍號聲響徹了天空。戰(zhàn)士們沖鋒著、怒吼著,步槍咆哮著、掃射著。葉華抱起老兵的身軀,看著他淌血的傷口,快要啜泣起來。老兵拼著勁兒摸著腰上別看的小罐子。葉華慌忙地把罐子抽出來,又小心地擰開蓋子,散出一股干烈的酒味兒。老兵咧嘴笑了,他張大了嘴。葉華用胳膊顫抖著挽著老兵的腦袋,又抓緊酒罐使酒涓涓流入嘴里——老兵咽氣了,不知是否感受到了最后一口烈酒。寒風(fēng)照舊地吹,槍聲激烈地響,太陽靜靜地升,野鳥開始叫了,野花成串開了。廣袤中,卑微生命的生死與掙扎不及一粒塵埃,仿佛無事發(fā)生,一切照舊。 “我們多了一臺電報機,出于戰(zhàn)略考慮,最好要把它送到往北五里地的炮兵連里。這五里地前半段是山路,不好走;后半段是荒地,怕被敵人的飛機掃到……有人愿意去嗎?”沒人答的了梁哥的問,誰都覺得走這五里地不如走一趟鬼門關(guān)。梁哥無奈地環(huán)顧了一圈,看向葉華,說:“你也別惦記他了,戰(zhàn)場上這事兒再正常不過了?!? 葉華跑開了,一個人癱坐在山地里,哭腫了眼。他現(xiàn)在感得自己真是個廢物了。在灰蒙蒙的天色和死寂的黃土坡上,也就是葉華的腳旁,閃出一朵鮮紅的野花:支撐花盤的是一絲干癟纖細的黃莖——花總有枯萎的一天。葉華又想起老先生的話:“我們?nèi)四芑畹揭话贇q,可終究免不了死亡。你想啊,人活著是為了什么呢?”那朵小花搖曳著,似乎立即就會斷掉。但它卻不去放棄,于荒涼結(jié)種,于廢土扎根,傲然面對著寒風(fēng)凜冽,于死寂中標新立異。萬物細語著——葉華心里猛地燃起了一股烈火,他大概想明白老先生的話了:如果生命終將走向終結(jié),那活著的意義就在于在那之前你能做些什么;縱使我干不得驚天動地的大事,我也要像野花般競艷,似野鳥般翩飛,如礁石般堅硬。 葉華接了送電報機的任務(wù),臨走前,梁哥給了他一個被啃過一半的蘋果,說這是敵營里撿的,這任務(wù)危險,葉華得吃點兒好的。 葉華扛著笨重的電報機,把蘋果塞在兜里,出發(fā)了。山路崎嶇,葉華每一個向前邁出的步伐都如此沉重,像腳后拖著千鈞重的枷鎖。沒走幾步,他的草鞋破了,只能光著腳爬山路。土坡上零落的石子像一根根的細針,葉華每走一步,都承受著難忍的刺痛。葉華笑了:“你們這些笑話我的人,一個個地想踩在我腦門上,等我送了電報機,我就是英雄,到時候,我就要踩在你們的頭頂上……”說著,葉華狠狠地跺了一腳。他走了一路,血印也留了一路。 走完山路了,不知什么時候烏云散開了,陽光撒在開闊的荒野上,連風(fēng)都暖了起來。葉華興奮地加緊了步伐,忘卻了傷的腳和沉重的電報機,輕盈地慢跑前進。他離勝利不遠了。 葉華聽見一陣悠悠的轟鳴聲,仿佛那是勝利的前奏。他能看到不遠處在山腰下戍守的炮兵連?!拔埂襾硭碗妶髾C了——”他快活地喊著,但這聲音被越發(fā)刺耳的轟鳴聲蓋住了。敵軍飛機來了,像死神的眼睛在空中監(jiān)視著。葉華張皇地跑了幾步,不料飛機愈接近,開槍噴射追擊著葉華。那猛烈的聲音像是大地的擅抖和撕叫。葉華卸下機器,“怦”的一聲放在地上,又撲了上去,用身體死死地蓋住電報機。子彈的轟炸逼近,機槍聲中伴著血水濺出的聲音…… 那蘋果掉在了葉華頭前的地上,沾滿了土。葉華迷迷糊糊地望著那蘋果,想著伸手去拿,而又一動不動。 年復(fù)一年。那時是一九五三年秋,野花枯萎,埋下了新生的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