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年前開過殲8的飛行員,終于可以考汽車駕照了

在老年學(xué)車班,70歲還算年輕人
青島的十一月,已是寒冬。72歲的郝建生終于走進駕校大廳。
作為青島市第一位報考學(xué)車的七旬老人,對郝建生和青島公交駕校來說,這都是特別的一天。
2020年10月22日,公安部召開新聞發(fā)布會,宣布取消申請小型汽車、小型自動擋汽車、輕便摩托車駕駛證 70 周歲的年齡上限。也就是說,50年代前出生的居民,也能有機會圓駕車夢。
正處在耄耋之年的老人們,對于自由地駕駛車輛,和普通中青年一樣擁有渴望。
政策落地后,媒體都在等待一個典型案例。88歲的尹玉煥曾也是矚目的焦點,“高齡”和“學(xué)車”,兩個本相差很遠的詞語,在彼此聯(lián)結(jié)中,奇妙的化學(xué)反應(yīng)產(chǎn)生了。人們好奇地觀望著,希望看到他學(xué)成歸來的模樣。一個關(guān)于勇氣和決心的故事,正在每個人心中提前醞釀。
但在鏡頭看不到的地方,像尹玉煥這樣的老年學(xué)員們,還沒辦法想這么遠。勝利,有時候顯得有些太“沉重”,對他們而言當(dāng)前最要緊的,也許僅僅是近在咫尺的一場考試。
第一個吃螃蟹的人
報名前一個月,郝建生正在家里翻閱報紙,忽然,一排大字吸引了他的注意——“七十歲的老人也可以圓駕車夢了。”
對于四十年代出生的郝建生來說,開車是奢侈的。年輕時,身體好,有精力,卻囿于忙碌的工廠生活,只能眼巴巴地看著極少數(shù)的“幸運兒”拿到廠里的學(xué)車名額,當(dāng)上司機?;貞浧鹉嵌螝q月,郝建生說:“就像是一個村子里出了個大學(xué)生,我們都很羨慕他?!?/p>
放下手中的報紙,郝建生看了看身旁的老伴,一個大膽的想法開始在他心里悄悄發(fā)芽。沒過幾天,郝建生決定一試,他偷偷跑了好幾家附近的駕校,詢問報名條件,對方卻以沒接到相關(guān)通知轉(zhuǎn)移了這個棘手的問題。為安撫老人情緒,負責(zé)人員接著說有正式消息會通知,但最后也沒人讓郝建生留下電話號碼。

七十二歲,是安度晚年,享受天倫之樂的年紀,郝建生的老伴、兒子對于這個心愿,都顯得有些遲疑。年紀大了,身體折騰不起等等,妻子總以這些原因勸說郝建生,可他對自己有信心。有一天,老年學(xué)車專班決定接收他,郝建生毅然決然地選擇手動擋,負責(zé)人說就連年輕人也會遲疑再三,勸他再考慮考慮。
雖是無心之舉,“我不知道自動擋、手動擋有什么區(qū)別,但后來我覺得這個選擇沒錯,既然是學(xué)習(xí),這都不算難度?!?/p>
那天,郝建生身著紅色羽絨服,特地配上相同顏色的口罩,寓意平安、吉祥。駕校工作人員和各路媒體蜂擁而至,團團包圍下,郝建生被帶到城陽區(qū)的交警支隊車輛管理所,教練告知他,七十歲以上的老人需通過“三力測試”才能正式報名。

就這之前,郝建生對“三力測試”一無所知,沒有題庫,沒有演練,就連駕校也是第一次帶老人來考試。所謂“三力測試”,是公安部交管局為七旬老人設(shè)置的“特別關(guān)卡”,主要考察駕駛員的記憶力、判斷力、反應(yīng)力,以保證個人身體條件達到安全駕駛的要求。操作人需要在電腦上答題,連續(xù)三次不及格,將無法再申領(lǐng)駕駛證。
“請問下面哪個顏色的燈在閃爍?”對于年輕人來說問題不難,但對于很多老年人而言,還沒來得及看清題意,燈已經(jīng)閃爍完畢。
空氣中凝結(jié)著一些緊張的氣息。郝建生從沒接觸過電腦,連鼠標都無法靈活操作。當(dāng)答到第六題時,這位老人看起來有些垂頭喪氣,按照規(guī)定,二十道題里錯三道算為不合格,他可能要錯過這次報名機會了。

在駕校負責(zé)人的印象里,許多老人沒通過三力測試,就會漸漸打消學(xué)車的念頭??赡苁乔猩眢w會到考試的不易,退堂鼓也算是一種自我保護,與郝建生同去的好幾位學(xué)員也中止了學(xué)習(xí)。
但郝建生決定不放棄。
報名容易學(xué)車難
老年學(xué)車專班,是駕校特別為政策劃出的教室。
一張長方形的會議桌,桌上放著象棋、圍棋以及幾沓有年代感的圖書。駕校負責(zé)人刻意避免了嚴肅的考試氛圍,四周的墻上沒有復(fù)雜冗長的報名流程,沒有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鸟{駛須知,這個寬敞的空間,顯得更像是一個老年大學(xué)。
盡管如此,如郝建生這樣的學(xué)員聚集在此,談?wù)摰母嗟倪€是——開車。

84歲的楊培坐在一旁,話不太多。他帶著一頂格紋鴨舌帽,緊緊握住桌上的礦泉水瓶,每當(dāng)說到車時眼睛才偶有放光。
80年代,楊培離開熟悉的工廠,回到工作臺前,撿起了多年未見的提琴。自此,他大半個人生都在與樂器打交道。機械出身的他,有著一雙特別的巧手,提琴制作是楊培的看家本領(lǐng),拼板、刮板、刻音孔都不在話下,著名音樂家馬友友也曾試過他親手做的琴。

當(dāng)過去的榮耀碰到駕駛考試時,楊培仍是自信滿滿。
“沒有想過考不過怎么辦,沒有這個概念?!?/p>
首先迎接他的是一場長達四十五分鐘的科目一考試。讀題、判斷、點擊答案,每一次選擇都小心翼翼。只要科目一考出了,其他的就更不愁了,楊培心想。事后,他每每說起那天的場景,“我一下就過了,監(jiān)考老師直接豎了個大拇指。”
但到了真正上車的時候,慌亂和局促總是圍繞左右。

系緊安全帶,檢查后視鏡、反光鏡,拉起手剎,一不小心就會弄錯順序.....楊培緊緊地握住方向盤,一邊回想,一邊挪動。幾番嘗試后,窗外的教練員湊過來,低聲說:“不是這樣的,要開出去轉(zhuǎn),掃線?!睏钆帱c點頭,準備換擋,“掛D擋,不是S擋?!薄胺潘?,胳膊太緊了?!薄靶睦镞€是在這里發(fā)慌,開慢點,好不好啊?!?/p>
一連串的修正提示,頻繁地攪亂思緒,車身忽地向左,忽地向右,楊培變得有些手足無措,他笑著對教練說:“你吆喝吆喝,我就懵了?!?/p>
駕校負責(zé)人在采訪中提到,高齡學(xué)員們自尊心強,鼓勵要代替批評,教練員也需要耐心,一個項目反反復(fù)復(fù)教上好幾遍,才能達到效果。這就導(dǎo)致老年人平均四個月拿到駕照,而青年和中年一般兩個月就能走完四場考試。
到真正上場的時候,駕校還會特意囑咐與高齡學(xué)員同車的年輕人,無論通過還是失敗,都不要表現(xiàn)得過于激動或過于失落,以免增加老人的心理壓力。
72歲的郝建生被困在科目三。
記憶力不好,是老年人學(xué)車時的主要問題。從科目一到科目三,郝建生花了近半年,直接負責(zé)的教練員倍感壓力,“太慢了?!彼麌@了口氣,“一個項目可能要教上一周,今天學(xué)完了明天就忘。”
每天清晨7點,郝建生從錯埠嶺準時出發(fā),搭一輛去往駕校的公共汽車。車程共計一小時十分鐘,郝建生不愿錯過這段學(xué)習(xí)時光。自燈光考試未通過之后,他總是隨身攜帶筆記本。

“夜間超越前方車輛,遠近交替。夜間通過沒有信號燈控制的路口,遠近交替?!睋u搖晃晃的公共汽車,傳來一陣喃喃自語,郝建生不停翻動著皺巴巴的小本。
45分鐘的學(xué)習(xí)時間很短暫,結(jié)束后郝建生還會站在樹蔭底下,聚精會神地看上一會兒。同車的年輕人,開始了新一圈的學(xué)習(xí),教練員杵在很遠的地方注視著,幾乎很少上前打斷。
另一邊,88歲的尹玉煥沒能料到自己身體的變化。
1951年,尹玉煥進入航校,曾經(jīng)駕駛過殲8,也參加過建國十年大慶。三十年的飛行經(jīng)驗,使得老伴對他學(xué)車很有信心,也鼓勵他借此活動活動手腳。駕校方熱情接待了這位老將,“思路清晰,身體狀況還不錯?!必撠?zé)人回憶起初見尹玉煥的場景,連連贊嘆。

在座談會上,密密麻麻的鏡頭和話筒,齊齊對準這位年近90歲的老人。期待,祝福,一擁而上。
2020年底,尹玉煥被查出患有癌癥?;焽乐仄茐牧嗣庖呦到y(tǒng),尹玉煥的體質(zhì)日益變差,按動鼠標的手總是顫顫巍巍,他必須借著矮一截的板凳來點擊選項,但三力考場上卻沒有這個選擇。
疾病的突然侵入,像是一種生命信號。

“要不別學(xué)了?!币駸ǖ睦习閯裾f道。也許是不服輸,尹玉煥又連續(xù)參加了兩次電腦測試。幸運沒能降臨,他只好選擇放棄抗爭,回到干休所,有精力的時候就去海邊散步,也算作一場遠行。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想法
老年學(xué)車專班的消息傳出后,引發(fā)了一陣短暫的學(xué)車熱。這家位于青島的駕校前前后后接到了一百多通電話。
當(dāng)問及學(xué)車緣由時,其中大部分老人都回答:家庭。
隨著兒童照顧重新回歸至家庭內(nèi)部,上一代人自發(fā)肩負起帶孩子的責(zé)任。接送,往往成為這些老人日常的重要組成部分。早上出門送完孩子,順路拐進菜市,準備這一天的晚飯,到下午四點又去到校門口等待。一天中的地理活動范圍不大,但用四個輪子代替雙腳,可以切實減輕一些身體的負擔(dān)。
“如果哪天他們兒子女兒不在家,孫子出了事,或是要出去玩,叫車又不會用手機軟件。總之會開車,出行方便點,也是圓自己的夢。”駕校負責(zé)人盤點出幾近一半的咨詢,都是出于對子女的考量。
楊培卻不這么認為,他篤定地說“我想一個人去自駕游?!?/p>
旅行團出游變得愈來愈困難,八十歲的年紀,在很多人眼里都是一個負擔(dān)。隨兒女出游也不自由,跟著法定節(jié)假日的人潮流動,危險和快樂總是并道而行。楊培習(xí)慣了獨自一人,也許是制作提琴帶來的生活習(xí)慣,一個人,一雙手,就能走完基本工序。既然做琴可以獨立完成,那為什么開車出游不可以呢?
“我一切都好,獨來獨往沒問題?!?/p>
至于身體,那是楊培驕傲的地方,沒人的時候,他會兩層兩層地上樓梯,偶爾也用啞鈴練肌肉?!拔覀兂鋈ヅ郎?,他走起來比年輕人都快?!眱合眿D如此稱贊。

楊培坐在幾排小提琴中央,顯得非常平靜,四十年來,音符和樂器包圍著他的生活。即使足不出戶,快樂也觸手可得。但現(xiàn)在,他有了新的想法——拓展自己的生活空間?!拔也粫_兒子的車,我得自己買一輛屬于自己的車?!睏钆鄶蒯斀罔F地強調(diào)。
開著車去往祖國的大江南北,以琴會友,楊培描繪著未來的藍圖時嘴角上揚,瞬時露出了一個滿意的笑容。

郝建生對于買車沒有什么想法,擁有一本駕照,對他來說就已經(jīng)足夠。從工廠退休以后,郝建生住在老市區(qū),平日只在鄰里間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有時候坐下來聊天,一聊就是三四個小時。“這種消磨時間的方式是沒有辦法的辦法,社會已經(jīng)基本不需要我們了?!闭f完,郝建生轉(zhuǎn)頭看了看自己的筆記本,上面記滿了手寫的燈光筆記。
他想起四十多年前,來自蘇聯(lián)的伏爾加汽車停在青島城,人們都圍著欣賞。優(yōu)美的曲線,在馬路上奔馳起來,像飛天的仙女。在那個私家車極少的年代,只有笨拙的卡車來來往往,而蘇聯(lián)汽車的出現(xiàn),像是一副奇觀,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郝建生回到工廠,又開始一天的勞作。偶爾看見幾輛解放車,他也會停下來觀察一會兒,領(lǐng)導(dǎo)上上下下,隨著汽車駛出大門,消失在視線中。

“這幾部車和寶貝一樣,我越看越愛看?!蹦菚r候?qū)W車的名額少,只有廠里的小部分人才能拿到駕照,更別說開車。對于還是臨時工的郝建生來說,車,只可遠觀。70年代末,30歲的他終于轉(zhuǎn)為正式工,步入婚姻,再生下一個小孩,養(yǎng)家糊口成為生活重心。
轉(zhuǎn)眼到了退休的年齡,郝建生又在市北區(qū)一個大型農(nóng)貿(mào)市場租了個小店做起了生意。年屆七旬,為工作和家庭操勞了大半生,本以為這輩子與駕車無緣。新政悄然而至。郝建生埋在心里幾十年的夢想,重新升騰起來。
路上的高檔車越來越多,流線也越來越多樣,但在郝建生心中,最好看的汽車,還是那輛遙不可及的蘇聯(lián)伏爾加,它停在簇擁的人群中,閃閃發(fā)光。
現(xiàn)在郝建生每天都按時到駕校學(xué)車,身邊的同學(xué)們總打趣他,這么大年紀了干嘛折騰。他只是笑著回答:“我只想要一本駕照。如果真能上路,那就借兒子的車過過車癮。”

美好的愿望背后,也滋生了一些擔(dān)憂?;肷鐣吘壍睦夏耆?,在很多人心中,成為了馬路上的“隱形殺手”。反應(yīng)慢,體力不好,容易出事故,這些標簽和老年司機緊緊地系在一起。
尹玉煥的老伴在鼓勵丈夫時,也考慮到這點。
她曾想象過倆人駕車的畫面:躲開水馬龍的大街,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去家門口空曠的馬路上兜一圈。
“晚上十點以后,我可以陪著你去開一開?!?/p>
作者??小波??|? 圖文??程漁亮??|? 編輯??卷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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