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慶元宵賈元春歸省　助情人林黛玉傳詩

（按：己、庚本第十七至十八回未分回，此處依列本分回，回目從戚、蒙本。）

?　　【戚：一物珍藏見性情，豪華每向鬧中爭。黛林寶薛傳佳句，豪宴仙緣留趣名。為剪荷包綰兩意，屈從優(yōu)女結(jié)三生?？蓱z轉(zhuǎn)眼皆虛話，云自飄飄月自明?！?/p>

?　　話說寶玉來至院外，就有跟賈政的幾個小廝上來攔腰抱住，都說：“今兒虧我們，老爺才喜歡，老太太打發(fā)人出來問了幾遍，都虧我們回說喜歡；【庚側(cè)：下人口氣畢肖?！坎蝗?，若老太太叫你進(jìn)去，就不得展才了。人人都說，你才那些詩比世人的都強(qiáng)。今兒得了這樣的彩頭，該賞我們了?！睂氂裥Φ溃骸懊咳艘坏蹂X?！北娙说溃骸罢l沒見那一吊錢！【庚側(cè)：錢亦有沒用處?！堪堰@荷包賞了罷。”說著，一個上來解荷包，那一個就解扇囊，不容分說，將寶玉所佩之物盡行解去。又道：“好生送上去罷。”一個抱了起來，幾個圍繞，送至賈母二門前。【庚側(cè)：好收煞。】那時賈母已命人看了幾次。眾奶娘丫鬟跟上來，見過賈母，知道不曾難為著他，心中自是喜歡。

　　少時襲人倒了茶來，見身邊佩物一件無存，【庚側(cè)：襲人在玉兄一身無時不照察到?！恳蛐Φ溃骸皫У臇|西又是那起沒臉的東西們解了去了?！绷主煊衤犝f，走來瞧瞧，果然一件無存，因向?qū)氂竦溃骸拔医o你的那個荷包也給他們了？【庚側(cè)：又起樓閣。】你明兒再想我的東西，可不能夠了！”說畢，賭氣回房，將前日寶玉所煩他作的那個香袋兒，做了一半，賭氣拿過來就鉸。寶玉見他生氣，便知不妥，忙趕過來，早剪破了。寶玉已見過這香囊，雖尚未完，卻十分精巧，費(fèi)了許多工夫，今見無故剪了，卻也可氣。因忙把衣領(lǐng)解了，從里面紅襖襟上將黛玉所給的那荷包解了下來，遞與黛玉瞧道：“你瞧瞧，這是什么！我那一回把你的東西給人了？”林黛玉見他如此珍重，帶在里面，【己夾：按理論之，則是“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若以兒女女子之情論之，則事必有之，事必有之，理又系今古小說中不能道得寫得，談情者不能說出講出，情癡之至文也！】可知是怕人拿去之意，因此又自悔莽撞，未見皂白就剪了香袋，【己夾：情癡之至！若無此悔便是一庸俗小性之女子矣?！恳虼擞掷⒂謿?，低頭一言不發(fā)。寶玉道：“你也不用剪，我知道你是懶待給我東西。我連這荷包奉還，何如？”說著，擲向他懷中便走?！炯簥A：這卻難怪?！亏煊褚娙绱耍桨l(fā)氣起來，聲咽氣堵，又汪汪的滾下淚來，【己夾：怒之極正是情之極。】拿起荷包來又剪。寶玉見他如此，忙回身搶住，笑道：“好妹妹，饒了他罷！”【己夾：這方是寶玉?！亏煊駥⒓糇右凰?，拭淚說道：“你不用同我好一陣歹一陣的，要惱，就撂開手。這當(dāng)了什么！”說著，賭氣上床，面向里倒下拭淚。禁不住寶玉上來“妹妹”長“妹妹”短賠不是。

　　前面賈母一片聲找寶玉。眾奶娘丫鬟們忙回說：“在林姑娘房里呢。”賈母聽說道：“好，好，好！讓他們姊妹們一處頑頑罷。才他老子拘了他這半天，讓他開心一會子罷。只別叫他們拌嘴，不許扭了他。”眾人答應(yīng)著。黛玉被寶玉纏不過，只得起來道：“你的意思不叫我安生，我就離了你?！闭f著往外就走。寶玉笑道：“你到那里，我跟到那里?！币幻嫒阅闷鸷砂鼇韼?。黛玉伸手搶道：“你說不要了，這會子又帶上，我也替你怪臊的！”說著，嗤的一聲笑了。寶玉道：“好妹妹，明日另替我作個香袋兒罷?！摈煊竦溃骸澳且仓磺莆业母吲d罷了?！币幻嬲f，一面二人出房，到王夫人上房中去了，【己夾：一段點(diǎn)過近日二玉公案，斷不可少?！靠汕蓪氣O亦在那里。

　　此時王夫人那邊熱鬧非常。【己夾：四字特補(bǔ)近日千忙萬冗，多少花團(tuán)錦簇文字?！吭瓉碣Z薔已從姑蘇采買了十二個女孩子，并聘了教習(xí)，以及行頭等事來了。那時薛姨媽另遷于東北上一所幽靜房舍居住，將梨香院早已騰挪出來，另行修理了，就令教習(xí)在此教演女戲。又另派家中舊有曾演學(xué)過歌唱的眾女人們，如今皆已皤然老嫗了，【己夾：又補(bǔ)出當(dāng)日寧、榮在世之事，所謂此是末世之時也?！恐麄儙ьI(lǐng)管理。就令賈薔總理其日用出入銀錢等事，以及諸凡大小所需之物料帳目?！炯簥A：補(bǔ)出女戲一段，又伏一案?！坑钟辛种⒓业膩砘兀骸安稍L聘買的十個小尼姑、小道姑都有了，連新作的二十分道袍也有了。外有一個帶發(fā)修行的，本是蘇州人氏，祖上也是讀書仕宦之家。因生了這位姑娘自小多病，買了許多替身兒皆不中用，足的這位姑娘親自入了空門，方才好了，所以帶發(fā)修行，今年才十八歲，法名妙玉?！炯簥A：妙卿出現(xiàn)。至此細(xì)數(shù)十二釵，以賈家四艷再加薛林二冠有六，添秦可卿有七，熙鳳有八，李紈有九，今又加妙玉，僅得十人矣。后有史湘云與熙鳳之女巧姐兒者，共十二人，雪芹題曰“金陵十二釵”，蓋本宗《紅樓夢》十二曲之意。后寶琴、岫煙、李紋、李綺皆陪客也，《紅樓夢》中所謂副十二釵是也。又有又副冊三段詞，乃晴雯、襲人、香菱三人而已，余未多及，想為金釧、玉釧、鴛鴦、茜雪、平兒等人無疑矣。觀者不待言可知，故不必多費(fèi)筆墨?！俊靖迹好钣袷劳馊艘?，故筆筆帶寫，妙極妥極！畸笏?！俊靖迹菏翘幰O總未的確，皆系漫擬也。至末回警幻情榜，方知正、副、再副及三四副芳諱。壬午季春?；恕！咳缃窀改妇阋淹龉剩磉呏挥袃蓚€老嬤嬤，一個小丫頭伏侍。文墨也極通，經(jīng)文也不用學(xué)了，模樣兒又極好。因聽見長安都中有觀音遺跡并貝葉遺文，去歲隨了師父上來，【己夾：因此方使妙卿入都?！楷F(xiàn)在西門外牟尼院住著。他師父極精演先天神數(shù)，于去冬圓寂了。妙玉本欲扶靈回鄉(xiāng)的，他師父臨寂遺言，說他‘衣食起居不宜回鄉(xiāng)，在此靜居，后來自有你的結(jié)果’。所以他竟未回鄉(xiāng)。”王夫人不等回完，便說：“既這樣，我們何不接了他來?！绷种⒓业幕氐溃骸罢埶?，他說：‘侯門公府，必以貴勢壓人，我再不去的?！薄炯簥A：補(bǔ)出妙卿身世不凡，心性高潔?！客醴蛉说溃骸八仁枪倩滦〗悖匀或湴列?，就下個帖子請他何妨?！绷种⒓业拇饝?yīng)了出去，命書啟相公寫請?zhí)フ埫钣?。次日遣人備車轎去接等后話，暫且擱過，此時不能表白。【己夾：補(bǔ)尼道一段，又伏一案。】【己眉：“不能表白”后是第十八回的起頭。（按：甲辰、程甲、程乙本即在此分回。）】

　　當(dāng)下又有人回，工程上等著糊東西的紗綾，請鳳姐去開樓揀紗綾；又有人來回，請鳳姐開庫，收金銀器皿。連王夫人并上房丫鬟等眾，皆一時不得閑的。寶釵便說：“咱們別在這里礙手礙腳，找探丫頭去?！闭f著，同寶玉黛玉往迎春等房中來閑頑，無話。

　　王夫人等日日忙亂，直到十月將盡，幸皆全備：各處監(jiān)管都交清帳目；各處古董文玩，皆已陳設(shè)齊備；采辦鳥雀的，自仙鶴、孔雀以及鹿、兔、雞、鵝等類，悉已買全，交于園中各處像景飼養(yǎng)；賈薔那邊也演出二十出雜戲來；小尼姑、道姑也都學(xué)會了念幾卷經(jīng)咒。賈政方略心意寬暢，【己夾：好極！可見智者居心無一時弛??！】又請賈母等進(jìn)園，色色斟酌，點(diǎn)綴妥當(dāng)，再無一些遺漏不當(dāng)之處了。于是賈政方擇日題本。【己夾：至此方完大觀園工程公案，觀者則為大觀園費(fèi)盡精神，余則為若筆墨卻只因一個葬花塚?！勘旧现眨钪炫鷾?zhǔn)奏：次年正月十五日上元之日，恩準(zhǔn)貴妃省親。賈府領(lǐng)了此恩旨，益發(fā)晝夜不閑，年也不曾好生過的?！炯簥A：一語帶過。是以“歲首祭宗祀，元宵開夜宴”一回留在后文細(xì)寫?！?/p>

　　展眼元宵在邇，自正月初八日，就有太監(jiān)出來先看方向：何處更衣，何處燕坐，何處受禮，何處開宴，何處退息。又有巡察地方總理關(guān)防太監(jiān)等，帶了許多小太監(jiān)出來，各處關(guān)防，擋圍幕，指示賈宅人員何處退，何處跪，何處進(jìn)膳，何處啟事，種種儀注不一。外面又有工部官員并五城兵備道打掃街道，攆逐閑人。賈赦等督率匠人扎花燈煙火之類，至十四日，俱已停妥。這一夜，上下通不曾睡。

　　至十五日五鼓，自賈母等有爵者，俱各按品服大妝。園內(nèi)各處，帳舞龍蟠，簾飛彩鳳，金銀煥彩，珠寶爭輝，【己夾：是元宵之夕，不寫燈月而燈光月色滿紙矣。】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長春之蕊，【己夾：抵一篇大賦?！快o悄無人咳嗽?！炯簥A：有此句方足。】賈赦等在西街門外，賈母等在榮府大門外。街頭巷口，俱系圍幕擋嚴(yán)。正等的不耐煩，忽一太監(jiān)坐大馬而來，【己夾：有是禮?！抠Z母忙接入，問其消息。太監(jiān)道：“早多著呢！未初刻用過晚膳，未正二刻還到寶靈宮拜佛，【己夾：暗貼王夫人，細(xì)。】酉初刻進(jìn)太明宮領(lǐng)宴看燈方請旨，只怕戍初才起身呢?！兵P姐聽了道：【庚側(cè)：自然當(dāng)家人先說話?！俊凹仁沁@么著，老太太、太太且請回房，等是時候再來也不遲。”于是賈母等暫且自便，園中悉賴鳳姐照理。又命執(zhí)事人帶領(lǐng)太監(jiān)們?nèi)コ跃骑垺?/p>

　　一時傳人一擔(dān)一擔(dān)的挑進(jìn)蠟燭來，各處點(diǎn)燈。方點(diǎn)完時，忽聽外邊馬跑之聲?！炯簥A：靜極故聞之。細(xì)極?！恳粫r，有十來個太監(jiān)都喘吁吁跑來拍手兒。【己夾：畫出內(nèi)家風(fēng)范。《石頭記》最難之處別書中摸不著。】這些太監(jiān)會意，【庚側(cè)：難得他寫的出，是經(jīng)過之人也?！慷贾朗恰皝砹?，來了”，各按方向站住。賈赦領(lǐng)合族子侄在西街門外，賈母領(lǐng)合族女眷在大門外迎接。半日靜悄悄的。忽見一對紅衣太監(jiān)騎馬緩緩的走來，【己夾：形容畢肖?！恐廖鹘珠T下了馬，將馬趕出圍幕之外，便垂手面西站住?！炯簥A：形容畢肖?！堪肴沼质且粚?，亦是如此。少時便來了十來對，方聞得隱隱細(xì)樂之聲。一對對龍旌鳳翣，雉羽夔頭，又有銷金提爐焚著御香；然后一把曲柄七鳳金黃傘過來，便是冠袍帶履。又有值事太監(jiān)捧著香珠、繡帕、漱盂、拂塵等類。一隊隊過完，后面方是八個太監(jiān)抬著一頂金頂金黃繡鳳版輿，緩緩行來。賈母等連忙路旁跪下?！靖齻?cè)：一絲不亂。】早飛跑過幾個太監(jiān)來，扶起賈母、邢夫人、王夫人來。那版輿抬進(jìn)大門、入儀門往東去，到一所院落門前，有執(zhí)拂太監(jiān)跪請下輿更衣。于是抬輿入門，太監(jiān)等散去，只有昭容、彩嬪等引領(lǐng)元春下輿。只見院內(nèi)各色花燈熌灼，【庚側(cè)：元春月中?！拷韵导喚c扎成，精致非常。上面有一匾燈，寫著“體仁沐德”四字。元春入室，更衣畢復(fù)出，上輿進(jìn)園。只見園中香煙繚繞，花彩繽紛，處處燈光相映，時時細(xì)樂聲喧，說不盡這太平景象，富貴風(fēng)流。此時自己回想當(dāng)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凄涼寂寞；若不虧癩僧、跛道二人攜來到此，又安能得見這般世面。本欲作一篇《燈月賦》、《省親頌》，以志今日之事，但又恐入了別書的俗套。按此時之景，即作一賦一贊，也不能形容得盡其妙；即不作賦贊，其豪華富麗，觀者諸公亦可想而知矣。所以倒是省了這工夫紙墨，且說正經(jīng)的為是。】【己夾：自“此時”以下皆石頭之語，真是千奇百怪之文?！俊靖迹喝绱朔比A盛極花團(tuán)錦簇之文忽用石兄自語截住，是何筆力！令人安得不拍案叫絕。試閱歷來諸小說中有如此章法乎？（按：自“此時”至此，甲辰本為夾批，文字略異。）】

　　且說賈妃在轎內(nèi)看此園內(nèi)外如此豪華，因默默嘆息奢華過費(fèi)。忽又見執(zhí)拂太監(jiān)跪請登舟。賈妃乃下輿。只見清流一帶，勢若游龍，兩邊石欄上，皆系水晶玻璃各色風(fēng)燈，點(diǎn)的如銀光雪浪；上面柳杏諸樹雖無花葉，然皆用通草綢綾紙絹依勢作成，粘于枝上的，每一株懸燈數(shù)盞；更兼池中荷荇鳧鷺之屬，亦皆系螺蚌羽毛之類作就的。諸燈上下爭輝，真系玻璃世界，珠寶乾坤。船上亦系各種精致盆景諸燈，珠簾繡幕，桂楫蘭橈，自不必說。已而入一石港，港上一面匾燈，明現(xiàn)著“蓼汀花溆”四字。按此四字，并“有鳳來儀”等處，皆系上回賈政偶然一試寶玉之課藝才情耳，何今日認(rèn)真用此匾聯(lián)？況賈政世代詩書，來往諸客屏侍坐陪者，悉皆才技之流，豈無一名手題撰，竟用小兒一戲之辭茍且搪塞？【庚眉：駁得好！真似暴發(fā)新榮之家，濫使銀錢，一味抹油涂朱，畢則大書“前門綠柳垂金鎖，后戶青山列錦屏”之類，則以為大雅可觀，豈《石頭記》中通部所表之寧榮賈府所為哉！據(jù)此論之，竟大相矛盾了。諸公不知，待蠢物【己夾：石兄自謙，妙！】可代答云“豈敢！”將原委說明，大家方知?！靖迹骸妒^記》慣用特犯不犯之筆，讀之真令人驚心駭目。（按：自“按此四字”至此，甲辰本為夾批，文字略異。）】

　　當(dāng)日這賈妃未入宮時，自幼亦系賈母教養(yǎng)。后來添了寶玉，賈妃乃長姊，寶玉為弱弟，賈妃之心上念母年將邁，始得此弟，是以憐愛寶玉，與諸弟待之不同。且同隨賈母，刻未暫離。那寶玉未入學(xué)堂之先，三四歲時，已得賈妃手引口傳，教授了幾本書、數(shù)千字在腹內(nèi)了?！靖齻?cè)：批書人領(lǐng)過此教，故批至此竟放聲大哭，俺先姊仙逝太早，不然余何得為廢人耶？】其名分雖系姊弟，其情狀有如母子。自入宮后，時時帶信出來與父母說：“千萬好生扶養(yǎng)，不嚴(yán)不能成器，過嚴(yán)恐生不虞，且致父母之憂?！本炷钋袗壑?，刻未能忘。前日賈政聞塾師背后贊寶玉偏才盡有，賈政未信，適巧遇園已落成，令其題撰，聊一試其情思之清濁。其所擬之匾聯(lián)雖非妙句，在幼童為之，亦或可取。即另使名公大筆為之，固不費(fèi)難，然想來倒不如這本家風(fēng)味有趣?！靖齻?cè)：轉(zhuǎn)得好?！扛官Z妃見之，知系其愛弟所為，亦或不負(fù)其素日切望之意?！靖齻?cè)：有是論?！俊炯簥A：一駁一解，跌宕搖曳，且寫得父母兄弟體貼戀愛之情，淋漓痛切，真是天倫至情?！恳蛴羞@段原委，故此竟用了寶玉所題之聯(lián)額。那日雖未曾題完，后來亦曾補(bǔ)擬?！炯簥A：一句補(bǔ)前文之不暇，啟后文之苗裔。至后文凹晶館黛玉口中又一補(bǔ)，所謂“一擊空谷，八方皆應(yīng)”?！?/p>

　　閑文少敘，且說賈妃看了四字，笑道：“‘花溆’二字便妥，何必‘蓼汀’？”侍坐太監(jiān)聽了，忙下小舟登岸，飛傳與賈政。賈政聽了，即忙移換?！炯簥A：每（換）的周到可悅?！恳粫r，舟臨內(nèi)岸，復(fù)棄舟上輿，便見琳宮綽約，桂殿巍峨。石牌坊上明顯“天仙寶境”四字，【己夾：不得不用俗?！抠Z妃忙命換“省親別墅”四字?！炯簥A：妙！是特留此四字與彼自命?！坑谑沁M(jìn)入行宮。但見庭燎燒空，【己夾：庭燎最俗?！肯阈疾嫉?，火樹琪花，金窗玉檻。說不盡簾卷蝦須，毯鋪魚獺，鼎飄麝腦之香，屏列雉尾之扇。真是：

?　　　　金門玉戶神仙府，桂殿蘭宮妃子家。

?　　賈妃乃問：“此殿何無匾額？”隨侍太監(jiān)跪啟曰：“此系正殿，外臣未敢擅擬?！辟Z妃點(diǎn)頭不語。禮儀太監(jiān)跪請升座受禮，兩陛樂起。禮儀太監(jiān)二人引賈赦、賈政等于月臺下排班，殿上昭容傳諭曰：“免?！碧O(jiān)引賈赦等退出。又有太監(jiān)引榮國太君及女眷等自東階升月臺上排班，【己夾：一絲不亂，精致大方。有如歐陽公九九?！空讶菰僦I曰：“免?！庇谑且?。

　　茶已三獻(xiàn)，賈妃降座，樂止。退入側(cè)殿更衣，方備省親車駕出園。至賈母正室，欲行家禮，賈母等俱跪止不迭。賈妃滿眼垂淚，方彼此上前廝見，一手?jǐn)v賈母，一手?jǐn)v王夫人，三個人滿心里皆有許多話，只是俱說不出，只管嗚咽對淚?！炯簥A：《石頭記》得力擅長全是此等地方?！俊靖迹悍墙?jīng)歷過如何寫得出！壬午春?！啃戏蛉?、李紈、王熙鳳、迎、探、惜三姊妹等，俱在旁圍繞，垂淚無言。半日，賈妃方忍悲強(qiáng)笑，安慰賈母、王夫人道：“當(dāng)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兒們一會，不說說笑笑，反倒哭起來。一會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來！”說到這句，不覺又哽咽起來?！炯簥A：追魂攝魄，《石頭記》傳神摸影全在此等地方，他書中不得有此見識?！啃戏蛉嗣ι蟻斫鈩瘛！炯簥A：說完不可，不先說不可，說之不痛不可，最難說者是此時賈妃口中之語。只如此一說，千貼萬妥，一字不可更改，一字不可增減，入情入神之至！】賈母等讓賈妃歸座，又逐次一一見過，又不免哭泣一番。然后東西兩府掌家執(zhí)事人丁等在廳外行禮，及兩府掌家執(zhí)事媳婦領(lǐng)丫鬟等行禮畢。賈妃因問：“薛姨媽、寶釵、黛玉因何不見？”【辰夾：諒前信息皆知，故有此問?！客醴蛉藛⒃唬骸巴饩鞜o職，未敢擅入。”【己夾：所謂詩書世家，守禮如此。偏是暴發(fā)，驕妄自大?！抠Z妃聽了，忙命快請。【己夾：又謙之如此，真是世界好人物?！恳粫r薛姨媽等進(jìn)來，欲行國禮，亦命免過，上前各敘闊別寒溫。又有賈妃原帶進(jìn)宮去的丫鬟抱琴等【己夾：前所謂賈家四釵之鬟，暗以琴棋書畫排行，至此始全。】上來叩見，賈母等連忙扶起，命人別室款待。執(zhí)事太監(jiān)及彩嬪、昭容各侍從人等，寧國府及賈赦那宅兩處自有人款待，只留三四個小太監(jiān)答應(yīng)。母女姊妹深敘些離別情景，【己夾：“深”字妙！】及家務(wù)私情。

　　又有賈政至簾外問安，賈妃垂簾行參拜等事。又隔簾含淚謂其父曰：“田舍之家，雖齏鹽布帛，終能聚天倫之樂；今雖富貴已極，骨肉各方，然終無意趣！”賈政亦含淚啟道：“臣，草莽寒門，鳩群鴉屬之中，豈意得征鳳鸞之瑞?！靖齻?cè)：此語猶在耳?！拷褓F人上錫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遠(yuǎn)德鐘于一人，幸及政夫婦。且今上啟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曠恩，雖肝腦涂地，臣子豈能得報于萬一！惟朝乾夕惕，忠于厥職外，愿我君萬壽千秋，乃天下蒼生之同幸也。貴妃切勿以政夫婦殘犁為念，懣憤金懷，更祈自加珍愛。惟業(yè)業(yè)兢兢，勤慎恭肅以侍上，庶不負(fù)上體貼眷愛如此之隆恩也?！辟Z妃亦囑“只以國事為重，暇時保養(yǎng)，切勿記念”等語。賈政又啟：“園中所有亭臺軒館，皆系寶玉所題；如果有一二稍可寓目者，請別賜名為幸?！痹犃藢氂衲茴}，便含笑說：“果進(jìn)益了。”賈政退出。賈妃見寶、林二人亦發(fā)比別姊妹不同，真是姣花軟玉一般。因問：“寶玉為何不進(jìn)見？”【己夾：至此方出寶玉?！抠Z母乃啟：“無諭，外男不敢擅入?！痹煲M(jìn)來。小太監(jiān)出去引寶玉進(jìn)來，先行國禮畢，元妃命他進(jìn)前，攜手?jǐn)r攬于懷內(nèi)，又撫其頭頸，【庚側(cè)：作書人將批書人哭壞了?！啃Φ溃骸氨认染归L了好些……”一語未終，淚如雨下?！炯簥A：只此一句便補(bǔ)足前面許多文字?！?/p>

　　尤氏、鳳姐等上來啟道：“筵宴齊備，請貴妃游幸?！痹绕鹕恚鼘氂駥?dǎo)引，遂同諸人步至園門前。早見燈光火樹之中，諸般羅列非常。進(jìn)園來先從“有鳳來儀”、“紅香綠玉”、“杏簾在望”、“蘅芷清芬”等處，登樓步閣，涉水緣山，百般眺覽徘徊。一處處鋪陳不一，一樁樁點(diǎn)綴新奇。賈妃極加獎贊，又勸：“以后不可太奢，此皆過分之極。”已而至正殿，諭免禮歸座，大開筵宴。賈母等在下相陪，尤氏、李紈、鳳姐等親捧羹把盞。

　　元妃乃命傳筆硯伺候，親搦湘管，擇其幾處最喜者賜名。按其書云：

?　　　　“顧恩思義”匾額

　　　　天地啟宏慈，赤子蒼頭同感戴；

　　　　古今垂曠典，九州萬國被恩榮。此一匾一聯(lián)書于正殿?！炯簥A：是貴妃口氣?！?/p>

　　　　“大觀園”園之名

　　　　“有鳳來儀”賜名曰“瀟湘館”。

　　　　“紅香綠玉”改作“怡紅快綠”。即名曰“怡紅院”。

　　　　“蘅芷清芳”賜名曰“蘅蕪苑”。

　　　　“杏簾在望”賜名曰“浣葛山莊”。

?

　　正樓曰“大觀樓”，東面飛樓曰“綴錦閣”，西面斜樓曰“含芳閣”；更有“蓼風(fēng)軒”、“藕香榭”、【己夾：雅而新。】“紫菱洲”、“荇葉渚”等名；又有四字的匾額十?dāng)?shù)個，諸如“梨花春雨”、“桐剪秋風(fēng)”、“荻蘆夜雪”等名，此時悉難全記?！炯簥A：故意留下秋爽齋、凸碧山堂、凹晶溪館、暖香塢等處為后文另換眼目之地步?！坑置f有匾聯(lián)者俱不必摘去。于是先題一絕云：

? ? ? ?銜山抱水建來精，多少工夫筑始成。

? ? ? ?天上人間諸景備，芳園應(yīng)錫大觀名?！炯簥A：詩卻平平，蓋彼不長于此也，故只如此。】

?　　寫畢，向諸姐妹笑道：“我素乏捷才，且不長于吟詠，妹輩素所深知。今夜聊以塞責(zé)，不負(fù)斯景而已。異日少暇，必補(bǔ)撰《大觀園記》并《省親頌》等文，以記今日之事。妹輩亦各題一匾一詩，隨才之長短，亦暫吟成，不可因我微才所縛。且喜寶玉竟知題詠，是我意外之想。此中‘瀟湘館’、‘蘅蕪院’二處，我所極愛，次之‘怡紅院’、‘浣葛山莊’，此四大處，必得別有章句題詠方妙。前所題之聯(lián)雖佳，如今再各賦五言律一首，使我當(dāng)面試過，方不負(fù)我自幼教授之苦心?！睂氂裰坏么饝?yīng)了，下來自去構(gòu)思。

　　迎、探、惜三人之中，要算探春又出于姊妹之上，然自忖亦難與薛林爭衡，【己夾：只一語便寫出寶黛二人，又寫出探卿知己知彼，伏下后文多少地步?！恐坏妹銖?qiáng)隨眾塞責(zé)而已。李紈也勉強(qiáng)湊成一律?！炯簥A：不表薛、林可知?！抠Z妃先挨次看姊妹們的，寫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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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曠性怡情 匾額　迎　春

　　　　園成景備特精奇，奉命羞題額曠怡。

　　　　誰信世間有此景，游來寧不暢神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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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象爭輝 匾額　探　春

　　　　名園筑出勢巍巍，奉命何慚學(xué)淺微。

　　　　精妙一時言不出，果然萬物有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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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造化 匾額　惜　春

　　　　山水橫拖千里外，樓臺高起五云中。

　　　　園修日月光輝里，景奪文章造化功。【己夾：更牽強(qiáng)。三首之中還算探卿略有作意，故后文寫出許多意外妙文?！?/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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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采風(fēng)流 匾額　李　紈

　　　　秀水明山抱復(fù)回，風(fēng)流文采勝蓬萊?！炯簥A：超妙！】

　　　　綠裁歌扇迷芳草，紅襯湘裙舞落梅?！炯簥A：湊成?！?/p>

　　　　珠玉自應(yīng)傳盛世，神仙何幸下瑤臺。

　　　　名園一自邀游賞，未許凡人到此來?！炯簥A：此四詩列于前正為滃托下韻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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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凝暉鐘瑞 匾額【己夾：便又含蓄?！俊⊙氣O

　　　　芳園筑向帝城西，華日祥云籠罩奇。

　　　　高柳喜遷鶯出谷，修篁時待鳳來儀?！炯簥A：恰極！】

　　　　文風(fēng)已著宸游夕，孝化應(yīng)隆遍省時。

　　　　睿藻仙才盈彩筆，自慚何敢再為辭？【己夾：好詩！此不過頌圣應(yīng)酬耳，未見長，以后漸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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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外仙園 匾額【己夾：落想便不與人同。】　林黛玉

　　　　名園筑何處，仙境別紅塵。

　　　　借得山川秀，添來景物新?！炯簥A：所謂“信手拈來無不是”，阿顰自是一種心思?！?/p>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

　　　　何幸邀恩寵，宮車過往頻？【己夾：末二首是應(yīng)制詩。余謂寶林二作未見長，何也？該后文別有驚人之句也。在寶卿有不屑為此，在黛卿實(shí)不足一為?！?/p>

?　　賈妃看畢，稱賞一番，又笑道：“終是薛林二妹之作與眾不同，非愚姊妹可同列者。”原來林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將眾人壓倒，【己夾：這卻何必，然尤物方如此?！坎幌胭Z妃只命一匾一詠，倒不好違諭多作，只胡亂作一首五律應(yīng)景罷了?！炯簥A：請看前詩，卻云是胡亂應(yīng)景?！?/p>

　　彼時寶玉尚未作完，只剛做了“瀟湘館”與“蘅蕪苑”二首，正作“怡紅院”一首，起草內(nèi)有“綠玉春猶卷”一句。寶釵轉(zhuǎn)眼瞥見，便趁眾人不理論，急忙回身悄推他道：“他【己夾：此“他”字指賈妃?！俊靖迹哼@樣章法，又是不曾見過的?！恳虿幌病t香綠玉’四字，改了‘怡紅快綠’；你這會子偏用‘綠玉’二字，豈不是有意和他爭馳了？況且蕉葉之說也頗多，再想一個改了罷?！睂氂褚妼氣O如此說，便拭汗說道：【己夾：想見其構(gòu)思之苦方是至情。最厭近之小說中滿紙“神童”“天分”等語?！俊拔疫@會子總想不起什么典故出處來?！睂氣O笑道：“你只把‘綠玉’的‘玉’字改作‘蠟’字就是了?！睂氂竦溃骸啊G蠟’【庚側(cè)：好極！】可有出處？”寶釵見問，悄悄的咂嘴點(diǎn)頭【庚側(cè)：媚極！韻極！】笑道：“虧你今夜不過如此，將來金殿對策，你大約連‘趙錢孫李’都忘了呢！【己夾：有得寶卿奚落，但就謂寶卿無情，只是較阿顰施之特正耳?！刻棋X珝詠芭蕉詩頭一句‘冷燭無煙綠蠟干’，你都忘了不成？”【己夾：此等處便是用硬證實(shí)處，最是大力量，但不知是何心思，是從何落思，穿插到此玲瓏錦繡地步。】【庚眉：如此穿插安得不令人拍案叫絕！壬午季春?！俊境綂A：乃翁前何多敏捷，今見乃姐何反遲鈍，未免怯才，拘緊人所必有之耳?！繉氂衤犃耍挥X洞開心臆，笑道：“該死，該死！現(xiàn)成眼前之物偏倒想不起來了，真可謂‘一字師’了。從此后我只叫你師父，再不叫姐姐了?！睂氣O亦悄悄的笑道：“還不快作上去，只管姐姐妹妹的。誰是你姐姐？那上頭穿黃袍的才是你姐姐，你又認(rèn)我這姐姐來了?！币幻嬲f笑，因說笑又怕他耽延工夫，遂抽身走開了?！炯簥A：一段忙中閑文，已是好看之極，出人意外?！繉氂裰坏美m(xù)成，共有了三首。

　　此時林黛玉未得展其抱負(fù)，自是不快。因見寶玉獨(dú)作四律，大費(fèi)神思，何不代他作兩首，也省他些精神不到之處。【己夾：寫黛玉之情思，待寶玉卻又如此，是與前文特犯不犯之處?！俊靖迹浩謱懸粯?，是何心意構(gòu)思而得？畸笏。】想著，便也走至寶玉案旁，悄問：“可都有了？”寶玉道：“才有了三首，只少‘杏簾在望’一首了?！摈煊竦溃骸凹热绱耍阒怀浨叭琢T。趕你寫完那三首，我也替你作出這首了?！闭f畢，低頭一想，早已吟成一律，【己夾：瞧他寫阿顰只如此便妙極?！勘銓懺诩垪l上，搓成個團(tuán)子，擲在他跟前。【庚眉：紙條送遞系童生秘訣，黛卿自何處學(xué)得？一笑。丁亥春?！俊境綂A：姐姐做試官尚用槍手，難怪世間之代倩多耳。】寶玉打開一看，只覺此首比自己所作的三首高過十倍，真是喜出望外，【己夾：這等文字亦是觀書者望外之想。】遂忙恭楷呈上。賈妃看道：

?　　　　有鳳來儀　臣寶玉謹(jǐn)題

　　　　秀玉初成實(shí)，堪宜待鳳凰。【己夾：起便拿得住?！?/p>

　　　　竿竿青欲滴，個個綠生涼。

　　　　迸砌防階水，穿簾礙鼎香。【己夾：妙句！古云：“竹密何妨水過？”，今偏翻案?！?/p>

　　　　莫搖清碎影，好夢晝初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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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蘅芷清芬

　　　　蘅蕪滿凈苑，蘿薜助芬芳?！炯簥A：“助”字妙！通部書所以皆善煉字?！?/p>

　　　　軟襯三春草，柔拖一縷香?！炯簥A：刻畫入妙?！?/p>

　　　　輕煙迷曲徑，冷翠滴回廊?！炯簥A：甜脆滿頰。】

　　　　誰謂池塘曲，謝家幽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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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怡紅快綠

　　　　深庭長日靜，兩兩出嬋娟?！炯簥A：雙起雙敲，讀此首始信前云“有蕉無棠不可，有棠無蕉更不可”等批非泛泛妄批駁他人，到自己身上則無能為之論也?！?/p>

　　　　綠蠟【己夾：本是“玉”字，此尊寶卿改，似較“玉”字佳?！看邯q卷，【己夾：是蕉?！考t妝夜未眠?！炯簥A：是海棠?！?/p>

　　　　憑欄垂絳袖，【己夾：是海棠之情。】倚石護(hù)青煙?！炯簥A：是芭蕉之神。何得如此工恰自然？真是好詩，卻是好書?！?/p>

　　　　對立東風(fēng)里，【己夾：雙收?！恐魅藨?yīng)解憐?！炯簥A：歸到主人方不落空。王梅隱云：“詠物體又難雙承雙落，一味雙拿則不免牽強(qiáng)?！贝耸卓芍^詩題兩稱，極工、極切、極流利嫵媚?！?/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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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杏簾在望

　　杏簾招客飲，在望有山莊。【己夾：分題作一氣呵成，格調(diào)熟練，自是阿顰口氣?！?/p>

　　菱荇鵝兒水，桑榆燕子梁。【己夾：阿顰之心臆才情原與人別，亦不是從讀書中得來?！?/p>

　　一畦春韭熟，十里稻花香。

? ? ? ?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炯簥A：以幻入幻，順?biāo)浦?，且不失?yīng)制，所以稱阿顰?！?/p>

?　　賈妃看畢，喜之不盡，說：“果然進(jìn)益了！”又指“杏簾”一首為前三首之冠。遂將“浣葛山莊”改為“稻香村”?！炯簥A：如此服善，妙！】【庚眉：仍用玉兄前擬“稻香村”，卻如此幻筆幻體，文章之格式至矣盡矣！壬午春。】又命探春另以彩箋謄錄出方才一共十?dāng)?shù)首詩，出令太監(jiān)傳與外廂。賈政等看了，都稱頌不已。賈政又進(jìn)《歸省頌》。元妃又命以瓊酥金膾等物，賜與寶玉并賈蘭?！炯簥A：百忙中點(diǎn)出賈蘭，一人不落?！看藭r賈蘭極幼，未達(dá)諸事，只不過隨母依叔行禮，故無別傳。賈環(huán)從年內(nèi)染病未痊，自有閑處調(diào)養(yǎng)，故亦無傳?！炯簥A：補(bǔ)明，方不遺失?！?/p>

　　那時賈薔帶領(lǐng)十二個女戲，在樓下正等的不耐煩，只見一太監(jiān)飛來說：“作完了詩，快拿戲目來！”賈薔急將錦冊呈上，并十二個花名單子。少時，太監(jiān)出來，只點(diǎn)了四出戲：

?　　　　第一出《豪宴》；【己夾：《一捧雪》中伏賈家之?dāng)?。?/p>

　　　　第二出《乞巧》；【己夾：《長生殿》中伏元妃之死。】

　　　　第三出《仙緣》；【己夾：《邯鄲夢》中伏甄寶玉送玉?！?/p>

　　　　第四出《離魂》?！炯簥A：伏黛玉死《牡丹亭》中。所點(diǎn)之戲劇伏四事，乃通部書之大過節(jié)、大關(guān)鍵?！?/p>

?　　賈薔忙張羅扮演起來。一個個歌欺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態(tài)。雖是妝演的形容，卻作盡悲歡情狀?！炯簥A：二句畢矣?！縿傃萃炅?，一太監(jiān)執(zhí)一金盤糕點(diǎn)之屬進(jìn)來，問：“誰是齡官？”賈薔便知是賜齡官之物，喜的忙接了，【己夾：何喜之有？伏下后面許多文字只用一“喜”字。】命齡官叩頭。太監(jiān)又道：“貴妃有諭，說：‘齡官極好，再作兩出戲，不拘那兩出就是了?！辟Z薔忙答應(yīng)了，因命齡官做《游園》、《驚夢》二出。齡官自為此二出原非本角之戲，執(zhí)意不作，定要作《相約》《相罵》二出?！炯簥A：《釵釧記》中總隱后文不盡風(fēng)月等文?！“唇渍Z云：“寧養(yǎng)千軍，不養(yǎng)一戲?！鄙w甚言優(yōu)伶之不可養(yǎng)之意也。大抵一班之中此一人技業(yè)稍出眾，此一人則拿腔作勢、轄眾恃能種種可惡，使主人逐之不舍責(zé)之不可，雖欲不憐而實(shí)不能不憐，雖欲不愛而實(shí)不能不愛。余歷梨園弟子廣矣，個個皆然，亦曾與慣養(yǎng)梨園諸世家兄弟談議及此，眾皆知其事而皆不能言。今閱《石頭記》至“原非本角之戲，執(zhí)意不作”二語，便見其恃能壓眾、喬酸嬌妒，淋漓滿紙矣。復(fù)至“情悟梨香院”一回更將和盤托出，與余三十年前目睹身親之人現(xiàn)形于紙上。使言《石頭記》之為書，情之至極、言之至恰，然非領(lǐng)略過乃事、迷蹈過乃情，即觀此，茫然嚼蠟，亦不知其神妙也?！抠Z薔扭他不過，【己夾：如何反扭他不過？其中隱許多文字?！恐坏靡浪髁恕ＹZ妃甚喜，命“不可難為了這女孩子，好生教習(xí)”，【己夾：可知尤物了?！款~外賞了兩匹宮緞、兩個荷包并金銀錁子、食物之類?！炯簥A：又伏下一個尤物，一段新文。】然后撤筵，將未到之處復(fù)又游頑。忽見山環(huán)佛寺，忙另盥手進(jìn)去焚香拜佛，又題一匾云：“苦海慈航”。【己夾：寓通部人事。一篇熱文，卻如此冷收?！坑诸~外加恩與一班幽尼女道。

　　少時，太監(jiān)跪啟：“賜物俱齊，請驗等例?！蹦顺噬下怨?jié)。賈妃從頭看了，俱甚妥協(xié)，即命照此遵行。太監(jiān)聽了，下來一一發(fā)放。原來賈母的是金、玉如意各一柄，沉香拐拄一根，伽楠念珠一串，“富貴長春”宮緞四匹，“福壽綿長”宮綢四匹，紫金“筆錠如意”錁十錠，“吉慶有魚”銀錁十錠。邢夫人、王夫人二分，只減了如意、拐、珠四樣。賈敬、賈赦、賈政等，每分御制新書二部，寶墨二匣，金、銀爵各二支，表禮按前。寶釵、黛玉諸姊妹等，每人新書一部，寶硯一方，新樣格式金銀錁二對。寶玉亦同此。【己夾：此中忽夾上寶玉，可思?！抠Z蘭則是金銀項圈二個，金銀錁二對。尤氏、李紈、鳳姐等，皆金銀錁?biāo)腻V，表禮四端。外表禮二十四端，清錢一百串，是賜與賈母、王夫人及諸姊妹房中奶娘眾丫鬟的。賈珍、賈璉、賈環(huán)、賈蓉等，皆是表禮一分，金錁一雙。其余彩緞百端，金銀千兩，御酒華筵，是賜東西兩府凡園中管理工程、陳設(shè)、答應(yīng)及司戲、掌燈諸人的。外有清錢五百串，是賜廚役、優(yōu)伶、百戲、雜行人丁的。

　　眾人謝恩已畢，執(zhí)事太監(jiān)啟道：“時已丑正三刻，請駕回鑾?！辟Z妃聽了，不由的滿眼又滾下淚來。卻又勉強(qiáng)堆笑，拉住賈母、王夫人的手，緊緊的不忍釋放，【己夾：使人鼻酸?！吭偎亩摚骸安豁氂洅欤蒙责B(yǎng)。如今天恩浩蕩，一月許進(jìn)內(nèi)省視一次，見面是盡有的，何必傷慘。倘明歲天恩仍許歸省，萬不可如此奢華靡費(fèi)了?！薄炯簥A：妙極之讖，試看別書中(專)[豈]能故用一不祥之語為讖？今偏不然，只有如此現(xiàn)成一語，便是不再之讖，只看他用一“倘”字便隱諱，自然之至?！抠Z母等已哭的哽噎難言。賈妃雖不忍別，怎奈皇家規(guī)范，違錯不得，只得忍心上輿去了。這里諸人好容易將賈母、王夫人安慰解勸，攙扶出園去了?！靖迹阂换仉x合悲歡夾寫之文，正如山陰道上令人應(yīng)接不暇，尚有許多忙中閑、閑中忙小波瀾，一絲不漏，一筆不茍?！?/p>

?　　【戚總評：此回鋪排，非身經(jīng)歷、開巨眼、伸大筆，則必有所滯墨牽強(qiáng)，豈能如此觸處成趣，立后文之根，足本文之情者？且借象說法，學(xué)我佛闡經(jīng)，代天女散花，以成此奇文妙趣，惟不得與四才子書之作者，同時討論臧否，為可恨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