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生——序
“去吧孩子,這場戰(zhàn)斗應(yīng)當(dāng)被終結(jié)?!?/p>
雖然對這片大陸的紛亂早已司空見慣,但每次臨行前,父親都會這樣囑咐,聽到的次數(shù)多了,永遠(yuǎn)都忘不掉了。
雛龍破殼時,眼前即是戰(zhàn)場,或許是命運的抉擇,這場戰(zhàn)斗注定成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而且是影響他一生的重要部分。
“龍族的戰(zhàn)士?!彼Z嘀咕到,“如果在戰(zhàn)場上不幸犧牲,其同伴會砍下其右臂帶回故鄉(xiāng)代替整具遺體埋葬紀(jì)念,以其手臂上的名環(huán)作為身份的證明。”
“是啊,還好你沒讓它發(fā)揮它該有的作用?!?/p>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塔諾回過神來。
啊……太陽又要下山了。
夕陽緩緩爬進(jìn)酒館的窗戶,順著凹凸不平的地面,緩緩爬進(jìn)壁爐,壁爐里落滿了灰塵——似乎很長時間沒有使用過它了。
塔諾正坐在窗邊,盯著自己手臂上的銀環(huán)發(fā)呆,絲毫沒注意到坐在桌子對面的嵐宇。
“喝點什么吧?”嵐宇伸出手臂在他眼前晃了晃,“又開始混日子了?”
“嗯……嗯?”塔諾敷衍地回應(yīng)了一下。
那個銀環(huán)是龍族戰(zhàn)士身份的象征,只不過,隨著戰(zhàn)爭結(jié)束,它也失去了應(yīng)有的作用——整片大陸早已恢復(fù)往日的和平,就連挑起爭端的西方狼犬族和龍族中主戰(zhàn)的一派也同意平息戰(zhàn)火。銀環(huán)上本刻著他的名字,但隨著時間流逝,刻痕早已模糊不清。
嵐宇起身走向吧臺,那個他每天都在的工作的地方——這個點酒館可沒什么客人,也就只有塔諾會經(jīng)常中午就來這里,隨便找個位置坐大半天。
他也不是一次兩次這樣了,通常幾天他就緩過來了,但這次情況有點特殊——自他父親離世后的一個月,他一直都在這樣混日子,這可不是個好兆頭。
“我說,都一個月了,你也該緩過來了吧?”嵐宇一邊收拾吧臺,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提問。
塔諾沒有回答,只是把頭埋進(jìn)臂彎中,他那條粗大的尾巴靜靜地縮在椅子下——看得出來,即使已經(jīng)過了那么久,他還是很難受。
嵐宇沒有繼續(xù)多問——失去至親的苦楚他當(dāng)然也能理解,只是或許塔諾需要更多的時間恢復(fù)過來。
嵐宇的手指劃過吧臺后的一列列瓶罐,他在思考應(yīng)該讓這只頹靡的家伙喝些什么……還是調(diào)一份他最常點的甜牛奶吧,希望甜味能讓這家伙好受些。
空氣安靜的出奇,只聽得到塔諾不規(guī)則的喘息和吧臺后的液體碰撞。
嗒噠——
嗯?碰倒什么了?
嵐宇瞥了一眼桌上被無意碰倒的玻璃瓶——是薄荷。遲疑了一下后,嵐宇打開那個小瓶,往酒杯中滴了幾滴,又將小瓶重新放好。
塔諾還坐在那里,好像在哭,但聽不到抽泣聲。嵐宇輕輕坐到塔諾對面,把手中的木杯輕放在桌上。
“喝點吧?”嵐宇推了推塔諾的手臂,“這杯算我請了?!?/p>
塔諾緩緩抬起頭,他的眼眶里沒有淚水,但他血色的瞳孔中透著一絲無奈與絕望。
“有心事?”
“嗯……嗯?!?/p>
“有心事就說出來吧,那樣會好受點。”
塔諾搖了搖頭,又把腦袋低了下去。嵐宇把木杯向著塔諾推了推:“來,或許這能讓你好受些。”
薄荷的味道很快彌散在周圍,這奇特的香氣也很快讓塔諾冷靜下來。
不知道這是第幾次有重要的人離開他的身邊,但或許這也會是最后一次了。
父親也走了,這世上也沒有什么值得讓我活下去的人了。
塔諾這么想著,努力在自己的臂彎中閉上雙眼,但是一滴眼淚都擠不出——沒有任何流淚的理由。
就像……找不到繼續(xù)生活下去的理由。
“所以我現(xiàn)在活著是為了什么呢?!?/p>
塔諾低頭小聲嘟囔著。
“難道不能為了自己活下去嗎?”
嵐宇的聲音突然出現(xiàn)在耳邊,塔諾再次抬起頭,正好對上嵐宇那翡翠般的眸子。
“原來你在想這個?!睄褂畎櫫税櫭迹皯?zhàn)爭早都過去了,你不能一直停留在過去?。 ?/p>
“但是沒了他們,我自己活下去又有什么意義呢?”
“他們……誒?!睄褂铋L嘆一口氣,“可是你的生命還很長啊?!?/p>
“但他們……他們都活不了那么久,現(xiàn)在我的父親也離開了!”
塔諾變得愈發(fā)激動,他的翅膀和尾巴都在不安分地抖動著。
“我覺得你還是先……冷靜一下?!睄褂钫f著端起桌上的木杯,把它塞到塔諾的手中。
塔諾拿起那個杯子,端到嘴邊呷了一口——甜味恰到好處,在甜味之外還混有一絲奇特的味道。
是薄荷。
那感覺……很奇特,仿佛在含著一整塊冰,下咽時又像是在吞刀子。
“至少我希望你能先冷靜……”
嵐宇長嘆一口氣:“你父親也囑咐過我,讓我多幫忙多照顧你一下,要是你父親還在的話,肯定也不想看到你這樣吧?”
要是在以前,塔諾的父親總會來幫忙收場,只是……
“父親他……不在了……那是我的全部了……”
塔諾哽咽了一下,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大口。
“先是戰(zhàn)場上的戰(zhàn)友,之后是我的朋友們,現(xiàn)在……是我的父親……沒有了,什么都沒有了?!?/p>
塔諾的眼中看不到一絲生氣。
“你還有你自己??!”嵐宇故意把語氣放的很慢,“至少你也該知道自己想要些什么,自己該做些什么?!?/p>
“沒有……”
塔諾再次將頭埋進(jìn)臂彎,這幅頹廢的樣子,還是自己看看就好。
嵐宇心中很不是滋味,活了六十多年的他即使在生命的最后幾年也能找到生存的意義,但卻連幫自己的老伙計的孩子找到這樣的意義都做不到。
畢竟答應(yīng)過他的父親,一定要幫忙照顧好塔諾……誒,真是個令人頭疼的孩子。
嵐宇伸出手撫摸塔諾的腦袋——這是他能想到現(xiàn)在用來安慰他的唯一方法。
一陣抽泣聲傳來,塔諾正下意識向后挪動自己的身體,似乎不想讓別人看到他哭泣的模樣。
“沒事的,孩子,想哭就哭一場吧,如果這樣能讓你好受點?!?/p>
塔諾沒有抬頭,只是偷偷用手擦拭眼角的淚水。
“沒了……沒了……什么都沒了!”
塔諾完全把臉埋沒在臂彎中——除了他的父親,沒有人曾經(jīng)這樣撫摸,這樣安慰過他。
“父親已經(jīng)不在了……”
六十二年了,什么事情還看不開呢?凡事不過是短暫生命中的一片葉,新葉總會長出代替凋零的舊葉,而新葉也最終會變成舊葉凋零。直到整棵樹干在風(fēng)中老去,轟然倒塌的那一刻之前,沒有一片葉能保證它能陪樹干走完一生。更何況,樹干的壽命又長又短,有時葉都掉光了,樹干還孤零零的站在那里。
我也是這樣一棵隨時可能倒下的樹干,塔諾呢?他不一樣,雖然與我同歲,但他才走過漫長生命中不到四分之一的路程,他不該任憑光禿的樹干被幾百年的風(fēng)沙拍打。
嵐宇長嘆一口氣,輕輕起身,向著酒館的另一側(cè)走去,只留下塔諾呆坐在原處,淚水砸在木質(zhì)的地板上,發(fā)出啪嗒啪嗒的聲響,隨后滑入地板的縫隙消失了。
朋友?他們都不能一直陪著我,可惡……活得久也有錯嗎?為什么我一定要經(jīng)歷這樣的事情?。琛赣H,您也不能一直陪著我,但你至少告訴我我要怎么做啊,沒了您我該怎么做啊……
時間仿佛凝固,往日的畫面一遍遍從腦海中劃過。
嗒……
有什么東西被放到了桌子上。
“這是你父親留下的,我想還是現(xiàn)在把它給你吧?!?/p>
塔諾感覺到一只手在他的后背上輕輕拍了幾下,他緩緩抬起頭,面前的桌上放著一個很長的布包。
“你父親回去之前說,讓我找機(jī)會把它給你,再后來發(fā)生什么了你也知道?!?/p>
吱嘎——
酒館的門被推開了,嵐星提著一個包裹走了進(jìn)來,環(huán)視了一下周圍后,嵐星把包裹隨意丟到一旁的桌上。
“沒什么事的話我就先走了?!?/p>
嵐星一邊說著一邊走出門,順手關(guān)上了門。
“誒……這孩子?!?/p>
嵐宇抱怨著走向大門——平常酒館需要的食材采購什么的都是他的兒子嵐星去做,除了干這個,那孩子也是整天游手好閑,又不知道跑哪瘋?cè)チ?。誒,以后還得讓他接手酒館的工作呢,他這個樣子,能干得好嗎……
嵐星拿來的包裹中不過是一些瓶瓶罐罐,包裹底部還放著幾張懸賞令,嗯……又有山賊在鬧事了。
懸賞板就在門口,除了那些真的難以解決的硬茬,懸賞的更新頻率很快,何況,附近地區(qū)有不少依靠賞金生活的賞金獵人。
嵐宇拿著那幾張略帶褶皺的紙走出了門,只留下塔諾一人坐在酒館內(nèi)。
塔諾在桌上輕輕展開那個布包,隨著布包的展開,里面的物品也逐漸展現(xiàn)在他眼前——
是弓。
是父親曾經(jīng)用過的那把弓。
從和解之日起,您就把弓收起來了,說是它已經(jīng)完成了它應(yīng)有的使命,但您……為什么要留給我這個?
布包繼續(xù)展開,有什么東西順著桌邊滾落到了地上。
塔諾彎腰撿起那個東西——是半支斷箭,另外半支箭在布包中。
這支箭……我認(rèn)得,父親在一次戰(zhàn)斗中被箭射傷了一只眼睛,父親折斷那支箭后強(qiáng)撐著離開了戰(zhàn)場,后來把這支箭保存了下來,說是作為紀(jì)念和警醒……
即使是和平年代,也不是百分百的和平啊。
嵐宇一邊嘆氣,一邊張貼剛剛拿到的幾張懸賞。夕陽沉在天際線上,在懸賞板上映出他的影子,正在此時,另一個影子正緩緩靠近。
“西邊那幫山賊又開始活動咯?!睄褂铍S口抱怨了一句。
“嗯?!蹦莻€身材高大的家伙看了一眼懸賞板,隨后轉(zhuǎn)身離開了。
吱嘎——
酒館的木門被推開了,塔諾抱著那個長布包走了出來,似乎是刻意拉低了兜帽,嵐宇沒能看清他臉上的神情。
“嵐宇,今天謝謝你了?!?/p>
塔諾只留下這樣一句話,就快步離開了,夕陽中只留下他孤單的背影。
希望這家伙能想明白吧……看來我也幫不上什么忙了。
天色漸暗,外出的游者需要歇息,老舊的酒館接待最后一批顧客,城鎮(zhèn)的最后一盞燈火被吹滅,只剩月光灑下素色的白霜,以及寒霜中矗立的暗色背影。
今夜,注定又是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