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建了座靈厝,喚回過世的母親(一)| 科幻小說


長假期間,我們將以連載的形式刊登無形者的兩篇精彩的中篇小說。祝大家假期愉快!

| 無形者 |把存在主義當作人生哲學,熱愛詩歌,熱愛美,熱愛形而上的思辨,所以喜歡神神叨叨,所以時常自言自語。最愛菲利普·迪克和威廉·吉布森,希冀著能在文字中勾勒出超現(xiàn)實主義的迷幻畫面。小說《尼伯龍根之歌》2019年獲得未來科幻大師獎三等獎。
本文首發(fā)于未來事務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公眾號
葬于卡爾克薩
全文15700字,預計閱讀時間31分鐘。
靈厝,即閩南彩扎,起源于福建泉州,自唐宋時期流傳至今,除作為一種傳統(tǒng)藝術(shù)形式存在之外,在閩南農(nóng)村地區(qū)的喪事活動中仍有保留,多以別墅、跑車、小人兒等紙扎模型擺放在靈堂。閩南人以焚燒靈厝的形式祭奠死人,其用意正如人們以一把火點燃冥幣,進而希冀著逝去的親人能在陰間過上無憂無慮、不愁吃喝的幸福生活。
——九泉科技公司
序幕
云濤驚拍岸,
雙日沉湖中,
魅影籠罩
盡在卡爾克薩。
暗星夤夜起,
群月貫長空,
異象之最
唯有卡爾克薩。
畢星泣哀歌,
黃王衣衫破,
民不知死
此乃卡爾克薩。
欲歌吾聲竭;
欲哭淚俱干
此身亡矣
葬于卡爾克薩。
——《卡茜達之歌》,出自《黃衣王》第一幕第二場
這是一個最古老最傳統(tǒng)的故事,關(guān)于光明與黑暗之戰(zhàn)。
黑暗。絕對的黑暗。在世界誕生之初,在故事開始的時候,黑暗占據(jù)了上風。
黑暗之中傳來一道聲音:“你的母親死了,很抱歉,但事實就是如此,還請趕快回來奔喪。”
然后是好長一陣枯冗無味的嘟嘟聲。
他從黑暗之中驚醒,險些溺亡,亟需新鮮空氣,又誤以為自己失明,故迫切渴望見到點兒溫暖的光。他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何時已靜靜佇立在窗邊,屋內(nèi)黑燈瞎火,屋外世界的夢幻與斑斕滲透百葉窗的罅隙流入他的眼中。
母親死了,這不是夢。
城市上方的天空猶如火焰燃燒的鏡頭。
入夜之后,天是橘紅色的,漂浮著淡薄的、濕潤的水霧。城市的霓虹是絢爛的,流光溢彩的摩天大樓像沉默而警惕的巨人,不說話,只用龐大的體型和發(fā)光的眼睛凌駕眾生,斜眼看待世人。
母親死了,這不是夢。
他還垂著手,手背纏著明滅不定的華光,聆聽著另一端的嘟嘟聲。那是電話掛斷的聲音,聲音頗為煩躁,像吸人血的蚊子,趁失眠者半夜睡覺時使勁兒在人的耳邊打轉(zhuǎn)。他抬起右臂,甩了甩手背的光亮,仿佛揮一揮手就能趕走那種蚊蟲叮咬般的恐懼和不讓人安睡的煩憂。然而,一切只是徒勞,蚊蟲不存在而悲傷、哀戚、憂懼常在。他抬起手,卻又僵在半空中,最終只能頹然落下,順勢搭在百葉窗上。
他用手撥開百葉窗的葉片,以一雙空洞蕭疏的眼睛凝望對面大樓的女子——一百米高的全息投影模特,膚色雪白,眼神迷離,原先被百葉窗切割成無數(shù)段,如今卻變得完整,甚至吃吃笑著,目露孩童般的好奇,伸手觸摸橘紅色的蒼穹。
“告訴我,年輕的旅行者,你的嘴角掛著我從未見過的荒謬的笑,是什么讓你如此不同?”那高挑的全息模特注意到他的注視,便插著腰,身子前傾,探過大半個街道,把姣好的五官湊到他的窗前。
“剛才有人打電話告訴我,”他眼神古怪地說,“我的母親死了,但我并不為她的死感到傷心。這是我近兩年以來第四十二次接到類似的電話,如果再加上過去七八年的經(jīng)歷,我想這樣的訃告大概有上百來次。但是,我想,這次情況大概是最不一樣的?!?/p>
“怎么個不一樣?”寶萊塢的全息模特咬著下唇,粼粼秋波處亦有媚意流淌。
“在以往每次電話中,我的母親分別死于車禍、流感、肺癆、墜落、破傷風等諸多疾病和意外事故,但這一次,最最不同的是,我的母親真死了,因為通知我的不再是她的鄰居或好友,而是我所在的公司。我去外地上學,又來孟買開拓新市場,至少已七八年不曾回家。我知道母親撒的每一個謊都出自同樣一份用意。你聽過狼來了的故事嗎?那種感覺好奇怪,就好像長時間以來同樣的噩耗不斷傳來以至于你的悲傷產(chǎn)生了強大的抵抗力。我厭倦了這樣的訃告,一開始還對此會心一笑,后來卻逐漸感到麻木,所以日子久了,到了真該我難過的時候,我卻對傷心免疫了,怎么也哭不出來,仿佛發(fā)生的這一切都是夢,都是玩笑,仿佛這一切都不是真的。本來,這邊的事快敲定了,我快回家和她見面了,可我的媽媽等我回去看她等了那么久,卻在最后一刻失去了耐心。真奇怪呀,只差那么一點兒,我就要回家見她了啊,媽媽為什么不能再多等一會兒呢?”
“我聽說中國人有靈厝,你和你的母親還可以在靈厝中見面。”全息模特眨巴著如星星一般明亮的眼睛,紅唇深處飄出溫柔的安慰話語。
“靈厝必須尊重死者意愿,只對不想死去的人開放?!彼麚u了搖頭,以一種夢囈般的語氣說,“我的母親是上吊自殺的,草草死亡是我們的家族詛咒,抑郁癥是我們的家族遺傳,但法律仍不允許死者家屬喚醒任何不想活下去的人的意識?!?/p>
“你聽起來很了解靈厝?!比⒛L厮蔽持?,目露驚異之光。
“因為我就在九泉工作,那家開發(fā)了靈厝的科技公司。”他耷拉著腦袋,病懨懨地說,“確切地說,是我?guī)椭鴦?chuàng)造了靈厝,那一行行代碼之中也有我的功勞。印度是公司海外擴張的第一環(huán),公司來孟買尋找當?shù)赝顿Y,我是公司在印度的架構(gòu)師兼技術(shù)負責人,替你們設計專屬于印度的靈厝。這不是什么商業(yè)機密。你聯(lián)著腦網(wǎng),大可以在公司的人員公示名單中輕而易舉找到我的肖像和名字,也可以在官方頁面了解我們未來的全球布局。”
全息模特沉默了一小會兒,收起食指,笑容也漸漸斂去?!拔抑?,我知道是你,你拉開百葉窗的那一瞬間,我就認出你?!彼q豫著說,“好吧,我承認我試圖引起你的注意力,但不要用這種看待商業(yè)間諜的眼光看待我。我是一名廣告模特,必須勾起每個人心中無聊的好奇心理。”
他抬起頭,仰著脖子,眼中似乎真的對此產(chǎn)生了興趣?!澳闶菑V告模特,披著寶萊塢女郎的皮囊,真身藏在納米連體服和動作捕捉器之下?!彼麊?,“告訴我,你賣的是什么?替什么而打廣告?”
全息模特愣了一下,旋即又一次吃吃笑了起來?!翱鞓贰!彼ち伺ど眢w,微微嘟起的紅唇如烈焰燃情,“今夜注定難眠,向我開放你的擬感接口,讓我進去,我可以給你快樂,陪你度過這個潮濕凄冷的夜?!?/p>
他瞪大眼睛,身體微微一顫,仿佛有一道酥麻的電流從腳底板直直往上躥。電光火石之間,他迅速收回右手,讓百葉窗的葉片如龍的鱗甲一般閉合密實。
我不習慣快樂,他告訴自己,快樂索取太多,不是一種等價交換。
黑暗重新淹沒房間,孤寂而空無的斗室之外,一窗之隔的地方響起一陣若有若無的嘆息。過了一會兒,他小心翼翼伸出手,撥開百葉窗,讓霓虹女郎的斑斕身姿照亮他的眼部細節(jié)和眼周皮膚。
“你叫什么名字?”全息模特的聲音在他腦內(nèi)響起。
“蔡郁壘?!彼栈厥郑]上眼睛,感受一股熱流從腹部升起、下墜、又升起,沿著胸膛一路上升,緩緩攀附至他的臉頰,徘徊于唇角,逗留于眼神,像一個濕潤而甜蜜的吻?!澳憬惺裁疵??”他低聲開口,像是在轉(zhuǎn)移自己的注意力。
“迦梨?!闭Z言像蜜一樣從她嘴里流出來。
“那是黑女神的名字?!彼尞惖卣f。
“反正只是我的花名。” 那股溫暖的熱流像情人的呼吸,對著側(cè)臉就吹進耳朵里。
“能告訴我你的真名嗎?”
“杜爾迦?!蹦菬崃骼@著他的鼻尖打轉(zhuǎn),令他只想痛痛快快打個噴嚏。
“你知道這樣的玩笑不好笑吧?”他干巴巴地說,“迦梨就是杜爾迦,杜爾迦就是迦梨,只是同一個神的不同形態(tài)。”
“拜托,快樂的秘訣就是不問問題?!比⒛L卮嗌匦χ?,把哀怨和歡愉兼有之的驚鴻一瞥烙在他的視網(wǎng)膜上。“別問那么多?!彼f,“你在害怕,從沒體驗過全息模特的服務,對嗎?”
“不,不是。”他生硬地反駁道,“只是明天我要回中國奔喪,今天不能玩得太晚?!?/p>
“你瞧,你什么都不知道,果然沒有體驗過?!蹦锹曇舫猿孕χ?,如銀鈴般回響,“你內(nèi)心深處所渴望所期盼所幻想會發(fā)生的事,并不需要你清醒著進行。這樣的事在夢里也能做,這樣的陪伴在夢里也能擁有,這樣的快樂在你睡著的時候也不會消失?!蹦枪蔁崃飨褚粭l蓄勢待發(fā)的毒蛇,在嘶嘶長鳴、盤踞許久之后,終于如閃電般出擊,一路朝著他的下身燥熱處咬去。
第一幕 傷心刺桐城
第一場
龐然大物穿刺云層,紅色防撞燈時隱時現(xiàn),如喘息的獸的眼睛。飛機在嵌著金邊的云海中平滑下墜,利爪般的起落架撓過地面發(fā)出一陣空洞的哀鳴。
他下了飛機,喚了車,在等待的時候眺望蒼穹,看見黃昏時分的夕陽像得了肺癆的病人,臨終前嘔吐出最后一點污血和肺部碎片。大半個天空被染成血紅色,西邊山頂?shù)母≡葡穹e郁多年的血塊,東邊海平線盡頭的夜空卻泛著靜謐而近乎永恒的暗藍,像人死之后漸漸凝固漸漸無光的眼。
等待是漫長的,等待是孤獨的。在等待中,他迎來了熟悉的家鄉(xiāng)的出租飛車——黃底綠皮,頂部有LED廣告輪播,車身兩側(cè)繪著鮮紅嬌艷的刺桐花,尾部藍色的車牌在半明半暗的天空下反射著隱晦的光。
曾經(jīng),刺桐花是這座城市的驕傲,但是今天,這樣的刺桐花已不再有了。
那花是紅色的,卻蒙著灰塵,略微發(fā)暗。那車牌是藍色的,他卻覺得那藍也是沉郁的暗色,反射的薄弱光線像老人的雙手一樣無力。
郁壘上了車,卻不想太早回家看見躺在棺中不再醒來的母親。于是他讓司機帶著他兜兜風,把這片以血與乳哺育他的土地攝入眼中。司機把他當作外人,載著他飛越佛教開元寺、摩尼教草庵、伊斯蘭教圣墓和清凈寺、道教關(guān)帝廟和媽祖天后宮,并熱心介紹起刺桐城的歷史和民俗。司機說,刺桐城也叫光明之城,是宋元時期的第一大港,也是聯(lián)合國認定的海上絲綢之路的起點。
他不說話,只是靜靜聽著,心中想著家鄉(xiāng)和母親。
“吃飯了嗎?”司機問候道。
“吃了?!彼闷胀ㄔ捇卮稹?/p>
夜色漸濃,黑暗吞沒了光明,道路兩旁的路燈像列隊的群眾演員,在接到導演指令之后整齊劃一點亮自己,如劇院舞臺燈光一般在地上投下一個橘黃色的光圈。晚風習習,夜里的涼風吹進車廂,帶來港口區(qū)輪船停泊的長鳴和碼頭水手的吶喊。
那隨風飄來的破碎語言,在高聲呼喊中變了形,落進他的復合耳蝸內(nèi)像一支空曠遼遠的古早生活歌謠。他如夢初醒,仿佛回到學生時代聽見母親喚他回家。他在外面閑逛太久了,聽著司機的嘮叨也太久了。他以方言開了口,這樣的喧鬧和瞎侃得以終止。
在沉默中,出租飛車帶著他馳往陰郁悲抑之地,38米高的鄭成功銅像在大坪山頂向他揮手,用目光替他送行。
靈堂。靈堂是愁緒積聚之處,亦是憂思彌漫之所。靈堂是濃霧中迷失了的地方,被時間遺忘,被空間孤立,無關(guān)的人嫌它晦氣,相關(guān)的人掬一把淚水,說幾句傷心或悔恨的話,哭哭啼啼,斷斷續(xù)續(xù),如在蒼白無力的噩夢中淚流滿面,繼而驚醒、茫然、壓抑、爆發(fā)、痛哭、蜷曲、悲戚。
靈堂是陰陽通道,貫穿生死,使所有到場的人意識到存在與消失的距離。在靈厝技術(shù)廣泛應用之前,人們習慣了這種悲慟,學會如何從死之中汲取生的力量。現(xiàn)如今,人們把那種失去至親的痛苦忘了,只有少數(shù)人方能體會,所以剩下的大多數(shù)在安慰余下的生者時總是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他下了飛車,走進靈堂時,一路上經(jīng)歷的正是這種可怕的看似設身處地實則毫不相通的安慰。人們忘了些什么,便把手搭在他的肩上,用最溫柔的態(tài)度和最惋惜的語氣拍拍他的肩膀,哄弄他。
有一個賓客說:“發(fā)生那樣的事真是太可怕了,但你的老母一定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另一個賓客搭腔:“是啊,是啊,是啊……”
“謝謝?!彼荒苓@么說。然后,在他點了點頭走開之后,這兩個木訥的賓客或其他賓客,又同第三、第四乃至第一百個賓客聊起了生活的瑣事和鄰里間的八卦,臉上的表情和言語間的情感也重新變得活泛起來。
有什么意義呢?這一切是為了什么呢?在即將靠近冰棺的時候,抑郁和恐慌并發(fā),他覺得自己的心臟像被地府判官的驚堂木狠狠拍了一下。他的心跳漏了一拍,血液凝滯,脈搏紊亂,呼吸急促,近乎窒息。
冰封的標準玻璃棺上結(jié)著一層薄薄的小冰晶,母親的蒼老面孔在模糊的玻璃后面若隱若現(xiàn),像一個大大的不說話的啞謎。小小一片玻璃,隔絕了生死,也屏蔽了孩提時代一聲聲稚嫩的呼喚和少年時代一句句措辭犀利的叛逆。
他站在冰棺旁哽咽,說不出太多告別的話,也流不出淚,只是哽咽,就是哽咽,仿佛喉嚨深處咕噥著醞釀著一場巨大的消化不良的噩夢。那是現(xiàn)實的噩夢,難以下咽,如鯁在喉,催生出諸多無端的痰液和血水,隨時都可能使他作嘔。
“媽媽,我回來了?!彼麖暮黹g的噩夢深處擠出一句話,伸手去摸冰棺的玻璃,卻被寒涼的冰晶灼燒了食指。雪是溫的,冰是燙的,他覺得自己的心在某個旁人找不到的黑暗中滴血、垂淚。
靈堂門口擺著花圈,空氣中漂浮著一股使人頭昏腦漲的濃香。紅色的春聯(lián)在過年時被貼上,歷經(jīng)幾個月的風吹雨打之后,又被換成白色的楹聯(lián)。在冰棺四周,彩色的紙扎被民間手藝人編織成三層樓高的別墅,后院處的平臺嵌著藍汪汪的游泳池,車庫里停放著白色的跑車。他的母親,以一個紙扎小人的模樣坐在跑車座位上,副駕上坐著的男人是早逝的父親,當年去世的時候靈厝技術(shù)尚未誕生,肉身也未妥善保管。
這是靈厝,但不是九泉科技的“靈厝”,而是真正意義上的民間傳統(tǒng)藝術(shù),獻給另一個世界的禮物,無任何科技含量,只有一顆簡單而純粹的心和一雙靈巧而老練的手。相比起來,九泉科技開發(fā)的“靈厝”是一個精美的現(xiàn)代模型,存于一個看不透的偽黑箱,避免觀測行為的發(fā)生,與親人再度相會的關(guān)鍵點在于拋棄外部觀察者的身份而把意識送入冥器內(nèi)部,成為動態(tài)系統(tǒng)的一部分。
但這樣的“靈厝”并不適合上吊身亡的母親。
“她是一個偉大的母親,你是一個優(yōu)秀的兒子,我相信你會讓她感到驕傲。”有人在他身后說話,聲音像極了他的上司。
郁壘從未想過母親的葬禮會引來上司的拜訪。他循著聲音回過頭,一眼便看見公司的創(chuàng)始人兼伙伴站在門口花圈處?!胺缴彼麖谋咨鲜栈厥?,尷尬地說,“你怎么來了?”
“你在孟買替我工作的時候,你母親的葬禮是公司幫忙操辦的。”方生悲憫地瞥了棺材一眼,繼續(xù)說,“我聽說你回來了就想著過來看看,順便詢問一下印度那邊的開發(fā)進度?!?/p>
“要換個地方嗎?”郁壘問道。
“沒事,如果你不介意,就這里好了?!狈缴f,“這里安靜,其他地方都太吵。另外,在火化之前,多看幾眼,否則以后就看不到了?!?/p>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如果我能把母親送入靈厝就好了。”
“郁壘,你我都知道,這是不允許的事?!狈缴鷮捨康溃斑@是你母親的選擇,也許你該學著去尊重死者?!?/p>
“但我的母親是因為——”他張了張口,囁嚅半天,忽然說不下去了。我的母親是因為我總是不回家看她才死的,他想這么說。即使在她孤獨抑郁的時候我也沒能回來,是我傷透了母親的心。但是,我想啊,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也許我的媽媽就愿意繼續(xù)活下去了呢?他不知道,也不確定,所以實在說不出口。
“說說印度那邊的情況吧?!狈缴撌瞩獠剑朴谱叩剿纳砼?。
郁壘嘆了一口氣?!伴_發(fā)還算順利,印度版的‘靈厝’已經(jīng)進入最后的調(diào)試工作。”他解釋道,“讓活人接受死人不是一件易事。中國有中國的民俗傳統(tǒng),印度有印度的宗教信仰,但兩者并非毫無瓜葛,因此靈厝在文化上更容易被印度接納。我把那套系統(tǒng)命名為‘摩耶’,取自吠檀多的哲學概念,是喬荼波陀的重要思想,這個概念的基本意思是世界是‘梵’創(chuàng)造出來的,本質(zhì)上是一場大幻化,因而多多少少是不真實的。”
“我問你,靈厝中的死者是真實的嗎?”
“是的?!彼卮鸬?,“我們把死者的意識進行數(shù)字化處理,轉(zhuǎn)為中陰身代碼,輸入冥器,自然是真實的,并不是任何生造的形象,也不是任何人工智能的模擬?!?/p>
“一套系統(tǒng)的名字影響后續(xù)的推廣。既然死者是真實的,為什么把印度版的靈厝系統(tǒng)命名為摩耶?”
“因為我覺得活著的人遁入靈厝,向死者尋求慰藉,本身就多多少少有些不真實?!庇魤舅尖饬艘粫?,斟酌措辭,小心翼翼地說,“我也考慮過以‘乾闥婆’之名——半神半人的飛天樂師,幻現(xiàn)于空中的海市蜃樓——為其命名,但我還是覺得摩耶的發(fā)音更簡單更順口一些。如果你覺得這個名字不合適,也許你可以親自做定奪?!?/p>
“不,就按你的想法來。”方生說,“質(zhì)疑不全是壞事,質(zhì)疑會引發(fā)討論,討論會帶來熱度,當全印度人都對‘摩耶’產(chǎn)生好奇和探究心理時,我們就成功了。我們不怕被驗證,我們只怕得不到應有的關(guān)注。”
“這點你大可以放心。”郁壘象征性咧了咧嘴,勉強扯出一個枯寂的笑容。“最近這段時間,”他說,“連孟買街道上的全息投影模特都對靈厝感到好奇,并期待著我們能早日推出靈厝的本地化產(chǎn)品?!?/p>
方生沉吟片刻?!懊腺I匯聚了印度的絕大部分財富,但孟買之外的城市仍不能掉以輕心。不過,不管怎么說,你做得的確不錯?!彼鹩沂?,搭在郁壘的肩膀上輕輕拍了拍。
那只手,溫暖而寬厚,猶如一面蒲扇。這只手的主人締造了一個龐大的商業(yè)帝國。公司迅速崛起,技術(shù)的觸手漸漸朝著世界各地蔓延。死亡是這世界上最賺錢的買賣,高風險高收益的戰(zhàn)爭只是最低級的死亡方式?,F(xiàn)在,手落在他的肩膀上,像一捆鋼材從高處拋下,把施工現(xiàn)場砸塌。他的肩膀微微下沉,避開了上司的手。
“抱歉,”方生的手順勢劃了一個圓圈插入褲兜,“我忘了你不喜歡和別人接觸。”
“不,該說抱歉的是我?!庇魤緭u了搖頭,低聲說,“方生,如果你不介意,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陪我的母親聊聊天,最后看她幾眼。”
方生點了點頭?!昂?,如果有什么需要盡管告訴我。”他轉(zhuǎn)身朝著門外走去,在跨過門檻的時候隨意揮了揮手。上司的背影消失在人海中,吊唁的賓客將工作上的一切淹沒。
悲傷泛了起來,懊喪之情積聚,上升無路,下墜無途,像夏日里凝滯而不流動的池塘,腐敗、發(fā)臭,生著水華。他又感到難過。蕭疏的抑郁在冰棺周圍的空氣中凍結(jié),又被他的熾熱呼吸融化,墜入虛無的虛無,虛空的虛空。
茶水、瓜子、喪樂、悼詞、勸慰……石屋內(nèi),廊檐下,靈堂外,一整套流程在他眼皮底子下發(fā)生,像某種自動運行的程序。他是這個程序中看似重要實則微不足道的一段代碼。當程序自動跑了個遍,前來看望母親的賓客,包括親朋好友、街坊鄰居,便也漸漸散了,只余下幾個近親幫著他收拾一片狼藉的地板和瓜子殼堆積、茶水潑灑的桌面。
他在這時通過腦網(wǎng)拔打了上司的電話,重新聯(lián)絡到方生:“老板,我必須工作,我覺得難受,也許工作能緩解我的痛苦?!?/p>
電話那頭先是一陣沉默,然后響起上司的聲音:“好,我會幫你安排好回孟買的飛機?!?/p>
“謝謝,但我不是那個意思。”郁壘說,“在頭七之前,我想留在這兒守孝,不想見任何人。我能在這兒工作嗎?‘摩耶’的原型機留在孟買,你能讓那邊的人替我送過來嗎?”
電話中響起一陣悠長而平穩(wěn)的呼吸?!皼]問題?!狈缴f,“但原型機沒必要特意送過來,我會讓他們參考原型機仿造一臺替代品,只要工作對接無誤,細節(jié)上不會有任何問題?!?/p>
“謝謝?!彼袛嗤ㄓ崱?/p>
棺中的母親緊閉雙眼好似酣睡。
他捏著拳頭孤身站立,臉上帶著夢幻般的恍惚,仿佛在即將到來的幻覺中看見棺中的母親睜開了眼睛。
第二場
“摩耶”到他手中之后沒多久,便被他重新架構(gòu)為“靈厝”。
這是違法的事,他清楚地知道這一點,但他不相信母親在他歸家之后還愿意繼續(xù)死去。他必須親口去詢問母親,直至他知悉她的死亡意愿究竟是否如她的自殺那般強烈,抑或是一時的抑郁和沖動使然。
在那片密封的精神土壤中,他把電極貼在遺體的太陽穴處,試著將意識傳輸進冥器。出于法律和道義的考慮,醫(yī)生并未盡可能去保存母親的遺體,不及時的冷凍處理使得這一次傳輸未能取得應有的效果。腦死亡意味著全部的腦功能不可逆地終止,窒息對腦組織的破壞更是立竿見影,電極幾乎已無法從母親的遺體內(nèi)攝取到太多信息了。
“讓我想想,讓我想想……”郁壘像魔怔了一般自言自語。
必須強化信息傳輸通道的連接,必須有更直觀的接觸才能完成意識的數(shù)字重構(gòu)。盡管成功的機會微乎其微,但仍值得一試。為此,他來到母親的棺材邊,拉過椅子坐下,對著那具遺體怔怔出神,發(fā)了兩個小時的呆,任憑冰棺內(nèi)部散發(fā)的森森寒氣凍得他嘴唇發(fā)白、臉色發(fā)青,任憑空氣中漂浮的肉眼不可見的水分子在他的眉毛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小冰晶。
肉體不重要,肉體是糟粕,是污穢,是形式,是須臾,是表象的無所謂的東西。他在心中說服自己。意識是關(guān)鍵,意識是精華,是神圣,是本質(zhì),是永生,是內(nèi)在的關(guān)鍵性的東西。只要意識能進行數(shù)字化重構(gòu),死去的肉體怎樣處理怎樣拋棄都無所謂。人終將像蛇一樣蛻皮,蛻下的正是我們引以為傲的惡臭皮囊和外在現(xiàn)實。
是的!是的!他在心中大聲喊叫,大聲呼喚:我要用小圓鋸切開媽媽的腦袋,我要開顱取出她的大腦!我要這么做,我一定要這么做!大腦是煉金術(shù)士的賢者之石,是科學打開永生之門的鑰匙。我要窮盡一切可能,我要把這世間最珍貴的事物浸泡在修復受損腦組織的溶液里。我會在靈厝中與她碰面,親口問她是否愿意就此一死。凡人終有一死,如果媽媽這么說,我就放手。但如果她愿意活下去,也許我就該悄悄為她建構(gòu)一個完美的虛擬劇本世界。我會彌補這一切,我會挽回失去的時光。媽媽會在靈厝中活下去,我會常常去看她。無論我在哪兒,我都無需跨越物理距離就可以見到她。我會不斷焚燒代碼,以此作為祭奠,向那個世界獻上禮物,直至我的祭品充實那個冰冷空洞的劇本世界。
他終于下定決心,打定主意要再見母親一次。他戴著口罩流著眼淚,一邊哭一邊切割媽媽的腦袋。小圓鋸的每一次轉(zhuǎn)動,都伴隨著他內(nèi)心的每一下戰(zhàn)栗。母親的頭顱被低溫凍得又干又脆,開顱工作在蒼白骨頭與干癟皮肉的哀鳴中順利進行,幾乎沒有任何阻力。他把小圓鋸切在母親的顱骨上,像銼刀削在自己的心頭。在那薄薄的鋸片下,金屬和骨頭的摩擦聲恰似孤魂野鬼的凄厲哭嚎,使他身體冰涼,如墜地獄。
從頭到尾,母親的死像一場噩夢。
他花了三天時間,通宵達旦,活著做夢。
噩夢清醒的時候,他看見一枚丑陋的大腦浸泡在透明的玻璃缸里,缸中盛滿黃綠色的溶液,小小的房間內(nèi)滿是這種溶液散發(fā)出的刺鼻氣味。他關(guān)緊門窗,確保這氣味不至于引起老家鄰居的窺伺。
在那之后,他回到那玻璃缸旁,從桌底下抽出旅行箱,又從旅行箱內(nèi)拎出一個黑匣子,近似于舊式手提電腦,卻沒有鍵盤,也沒有大而明亮的屏幕,只有幾盞工作指示燈、一堆復雜的接口以及一塊巴掌大的全息投影屏。
電極接入玻璃缸的接口,另一端接入冥器。數(shù)據(jù)線插進他的后頸,另一端同樣插進冥器。系統(tǒng)開始運行,檢查到第一個輸入信號。他把自己接進控制臺,通過那全息投影屏對母親的意識進行數(shù)字重構(gòu)。
一個模糊的人影出現(xiàn)在他的視網(wǎng)膜深處,一張失真的面容像彗星般劃過他的腦際。冥器突然變得親切起來,友好而熟稔,親切而慈悲,溫柔而偉大,內(nèi)蘊一聲聲呼喊和一首首搖籃曲,勾起一段段童年回憶。
他的眼睛發(fā)著數(shù)字化的光。他看著冥器,實際上在搜尋靈厝。他在搜尋靈厝,實際上是在呼喚母親。當光在他的眼中盈溢,他閉上眼睛,不讓那數(shù)字化的光在他的眼皮下溜走。
冥器內(nèi)是一座等比例縮小的刺桐城,精致小巧,由糊紙和竹木編織而成,幾乎可以說是一整個微縮的家鄉(xiāng),仿佛某個劇本游戲的小小棋盤。靈厝是一瓶神奇的萬能膠水,滴在死亡的、毫無感覺的、近乎虛無的碎片化人格上,以此粘合、修復、維護人的主體。為契合死者的觀察視角,并為中陰身狀態(tài)的意識編寫靈厝,兩樣東西是必不可少的——一是局部世界的紙扎模型,即一種偽命題的“客觀描述”,另一個則是“主觀投射”,用一份以特定編程語言書寫的劇本穩(wěn)定現(xiàn)實世界的縮影??陀^描述和主觀投射形成一個投射性書寫的過程,為數(shù)字化意識的復蘇和降臨掃清道路。
黑暗又一次厄臨,一如既往,卻不至于完全黑暗。
光明閃耀,起先如針,挑破黑暗的幕布,后來圣潔的光如水一般順著那些漏光的窟窿流了進來。光線如飛梭,穿針引線,從東邊來,往西邊去,從深淵里躥起,朝至高處突刺。一幀又一幀,無數(shù)幀連貫起來,一幕又一幕,無數(shù)幕線性上演。時間的流動有了意義,便有了“這一刻”和“那一刻”。在這一刻,空間的變幻曾如候鳥般遷徙,現(xiàn)在卻固定下來,像夏天決定永遠在赤道定居。
于是,光明后來居上,造就一個生死交錯的世界。
于是,世界盡頭,一道人影從汽化的虛無中浮現(xiàn)。
光明太多,黑暗太少,他看不清那個人影。
他低頭看自己,雙手平攤,十指屈伸,看見近乎透明的肌膚和薄而脆的肉體。手是糊紙,骨是竹木,沒有血色,沒有脈搏,卻行動自如,宛如魑魅。
他成了一個紙扎小人,是自我意識的提線木偶,有那么一瞬間幾乎迷失自己,不知自己從何而來,又將從何而去。
直到他不經(jīng)意抬頭,又一次看見那人影。
現(xiàn)世的過去在這樣一片空間已久遠得仿佛前世。
他憶起自己,包括自己到此的目的,記憶的碎片像沙灘上的貝殼,在滾燙的沙堆和清涼的海水間反射著粼粼波光,想象的浪花拍打礁石以粉身碎骨的代價抹出一道斑斕的艷影。
虹橋鋪在他的腳下成了路。
他踏上那座橋,那人影在彩虹的另一端駐足,低頭掩面哭泣。
“媽媽,”他呼喚道,“我回來了?!?/p>
那人影笑著搖了搖頭,卻始終看不清面容,只聽得見哭聲。
他快步朝著那個人影走去,低頭匆匆前行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影子是橢圓形的,龜縮在足底的方寸之地。影子在移動。影子在彩虹上移動,像一朵黑色的云。
烏云馱著他走了半程,影子覆蓋的地方彩虹是黑色的。
他在橋中間駐足,驀地聽見嘩啦嘩啦流水聲從橋底下傳來。他側(cè)過頭往橋底下看,卻見一條水銀之河如緞帶一般飄來,穿過彩虹橋洞,向著無限遙遠的未知處延伸。上游處漂來一團團桃心形的陰影,在臨近虹橋時具現(xiàn)為一枚枚金黃色的落葉。葉片有三米長,中央處躺著一個個安詳沉睡的人類。那些人發(fā)型各異,妝容不同,衣著打扮既有綾羅綢緞、錦衣華服,也有西裝襯衣、短裙皮草。
這些都是過去的死人,以紙扎小人的模樣,展現(xiàn)了各個時代的風貌。
黑色的星星漂浮在空中,水銀無聲流動,死寂如靜默的白夜。嘩啦啦的聲音并非河水在流動,而是死人們躺在水銀之河上發(fā)出的每一聲呢喃。一千萬片落葉,就有一千萬個死人。一千萬個死人在經(jīng)過橋洞時把那一千萬道夢囈般的呢喃轉(zhuǎn)化為清晰而統(tǒng)一的呼喚。
“忘。川?!蹦且磺f個死人齊齊吶喊。
“忘川。”他小聲嘟噥,細細咀嚼著這兩個字的力量。
他對這樣的情形感到驚訝。我沒做過這個,他想,我在重新架構(gòu)這個劇本世界的時候并沒有添加這些古怪的東西。是代碼出錯了嗎?還是邏輯關(guān)系語句混亂?他待會兒退出去的時候可以重新調(diào)試一下,但就眼下情況而言,只要這些紙扎小人不打擾他就無妨。
“奈。何?!彼廊酥备O窸窣窣,乘著水銀之河遠去。
他又注意到彼岸的人影,仍掩面哭泣,等待著他,像一座矗立已久的石像。
他又往前走一步,烏云在他腳下蔓延。漸漸的,漸漸的,那道人影隨著他的靠近變得越來越清晰,直至他下了橋,抵達彼岸,那層蒙著人臉上的熾烈光明才緩緩消融,被頭顱低垂的柔和陰影沖淡。
那不是他的母親,而是一個小男孩的紙扎模型,穿著黑色的紙西裝和白色的紙襯衣,白色的紙臉龐上涂著大大的黑色實心圓,仿佛那兩個可笑的圓點就是這個紙扎小人兒的眼睛。在那兩枚黑色的圓點下方,兩道淡灰色的條痕印在那張蒼白的小臉上,好似煙熏妝下的淚痕。
紙孩子剛剛哭過,而這淚痕尚未抹去。
“你是誰?”他問。
“神荼。”彼岸的男孩說。
“神荼是誰?”他又問。
“你的哥哥?!北税兜哪泻⒒卮稹?/p>
郁壘沉默了一會兒?!拔覜]有哥哥?!?/p>
“你有的?!北税兜哪泻⒄f,“你有一個哥哥,但他在出生之前就已流產(chǎn)。十年之后,母親又懷了你,二十六年之后,又有了今天這次會面?!?/p>
他覺得不可思議?!叭绻悄菢樱阍缇退懒??!?/p>
“當初,我死之前,仍以臍帶汲取營養(yǎng),吮吸母親的鮮血,而我死之時,并不是作為一個個體死去的,而是與母親粘連的一部分死去。我是一個仍未脫離母體的胚胎,我想這正是我出現(xiàn)在這里的原因。在我死之后,我在死亡中長大,這里不正是死亡的世界嗎?”小男孩反問了一句,猩紅畫筆涂抹的嘴角微微上翹,閃爍著天真的光。
“我不知道你為什么在這兒,這是我第一次進到靈厝?!庇魤鞠肓讼耄÷曊f,“在母親去世之前,我沒什么親人是需要在靈厝中見面的。我父親死的時候,靈厝還未誕生。靈厝技術(shù)研發(fā)成功之后,第一個試用的是方生,他有一個死去的戀人,那也是他一開始決定干這行的原因?!?/p>
“方生?”小男孩歪著腦袋,好奇地看著他。
“我的發(fā)小,也是我的老板?!庇魤菊f,“起先是方生拉我入伙,他和他的戀人都是我的同學。在我看來,方生是一個很厲害的創(chuàng)業(yè)者,總有辦法從天使投資人手中拿到驚人的資金?!?/p>
“你說的這些我不是很懂啊?!毙∧泻⒖鄲赖負狭藫项^,“錢啊,戀人啊,友情啊,我對這些不感興趣,愛對死亡無益。?!?/p>
郁壘抿著嘴唇沉思片刻。“你說你叫神荼?”他突然問道,“如果你真是我的哥哥,你知道我們的媽媽在哪兒嗎?”
神荼伸出紙糊的食指撫平猩紅的唇角。“你想見她?”男孩猶豫了一下,“恐怕你會失望的,事情進展并不如你想的那樣完美?!?/p>
他愣了一下,惶惑不安地問:“發(fā)生了什么?”
神荼搖了搖頭,轉(zhuǎn)身走進了幾步,又駐足半回首沖著郁壘招了招手?!案襾戆?,媽媽的確在這里?!?/p>
一陣暖風刮過。天上下起了鵝毛大雪,晶瑩的雪花簌簌落下,每一片都是凝結(jié)的光明。在漫天風雪中,白色畫板般空無的世界漸漸變得形象生動了起來。原先是空白的地方,現(xiàn)在多了泥土的赭色;原本是寂寥的彼岸,現(xiàn)在有了鮮花的芬芳;原本是一無所有的折疊世界,現(xiàn)在卻如海市蜃樓的幻象,在云深不知處繾綣、舒展、平攤,直至世界成了童年的模樣。
“當世界年紀還小的時候……”郁壘喃喃自語。
“什么?”神荼不明就里地看了他一眼。
“《當世界年紀還小的時候》,一個由于爾克·舒比格所敘述的故事。”他解釋道,“我突然想起了這個故事,因為小時候媽媽總會給我講這樣一個故事。那個故事沒有結(jié)局,只有開頭,很多很多個開頭,因為天堂是這樣一個世界,也就是當世界年紀還小的那個世界。”
“我不明白你為什么提這個?!鄙褫编止镜馈?/p>
“只是想起了過去。”他問,“媽媽在哪兒呢?”
小男孩聳了聳肩,帶著他繼續(xù)往前走。小時候,他在這個平靜的小村子里長大,長大后村子的模樣卻被城市的瓊樓玉宇掩蓋。再后來,這座城市被那座城市掩蓋,那座城市被另一座城市掩蓋?,F(xiàn)在,當現(xiàn)世中的他回到村子參加母親的葬禮,平坦齊整的公路和溫暖明亮的路燈已串起村子的四肢百骸和心臟。承載童年的家鄉(xiāng)業(yè)已陌生,暴露在他眼前的已是變了樣的現(xiàn)實。
然而,在這里,世界是童年的模樣,村子也是年輕時的樣子。他跟著小男孩走了幾步,漸漸找回孩童時期的熟悉感覺。在問清母親的位置之后,他拋下神荼自己跑了起來。村鎮(zhèn)是紙糊的,他是紙糊的,大家都是紙糊,盡管這年輕的村子作為一個精美的紙扎模型有別于記憶中的現(xiàn)實,但那樣一種油然而生、獨存于孩童心中的欣喜感仍使他振奮雀躍。
“媽媽,”他大喊,“我回來啦!”
母親在梨園聽戲,坐在臺下聽得如癡如醉。他推開梨園的門之前,撐著膝蓋靠在墻邊足足喘了五分鐘的氣。梨園的外墻上,黃色的墻壁在歲月的洗禮中片片剝落,露出斑駁的內(nèi)里。一叢蒼翠蔥郁的綠葉,擁簇著一大團白色的梨花,探出高墻,在風吹過時灑下白色的花瓣。那花瓣與雪相似,同為熾烈而純粹的光明。
他推門進入梨園,臺下只有一個觀眾。母親的紙扎小人模型是沒有顏色的,相比起精美的梨園和彩色的世界更顯粗制濫造,仿佛只是一堆用膠水簡單糊成的白紙,沒有色彩,沒有骨架,沒有精氣神,只是一個勉強聚攏為人形的泥巴。
“媽媽?”他不安地問道。
母親沒有理他,仍專注地盯著臺上的高甲戲。
“她不記得你了,完全不記得了,什么都不記得了。”男孩出現(xiàn)在他身邊,神不知鬼不覺,恍若一陣清風。
“為什么會這樣?”他失魂落魄地問道。
“你知道的,郁壘。”男孩老氣橫秋地嘆了口氣,“這樣的問題不要問我,你比我更清楚?!?/p>
郁壘點了點頭?!耙驗槟赣H死后被發(fā)現(xiàn)的第一時間,醫(yī)生沒有及時做好冷凍保存?!彼f,“腦死亡是不可逆的,我盡可能激活死去的大腦,試圖打撈出更多早已沉沒的信息,但還是太晚了?!?/p>
“但不是完全沒辦法?!鄙褫庇檬直巢亮瞬涟啄樕系牡疑珳I痕?!澳闱疲聦嵤?,意識是一個極其復雜的東西?!蹦泻⑤p聲說,“我認為,媽媽仍有機會想起一切,只要你常來看她,就一定會有記起來的那么一天。她不是失憶,而是更像一個罹患阿爾茨海默病的老人,意識在人生的各個階段徘徊,分不清現(xiàn)在和過去。她不記得你,也許是因為當下的她只是一個十歲的小女孩,在那時她的世界并沒有你,不是嗎?”
郁壘瞥了一眼母親,陷入無端的沉默。如果事情真如這個所謂哥哥說的那么簡單就好了。阿爾茨海默癥是一個比喻,即使在外界,老年癡呆有了解藥,但在這里,病人也是吃不了藥的。
“我明白了?!彼p聲說,“你真是我的哥哥?”
男孩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澳阆嘈盼覇??”
“原本不,但我想到你的死法?!彼猿耙恍Γ鏌o表情地說,“你的死法充滿不幸,就像這個家族每代人的命運?!彼^續(xù)說,“既然你是我的哥哥,那請你照顧好我們的媽媽。我會嘗試著從外界入手,找到修復這一切的方法?!?/p>
“你還會再來這里的,對嗎?”神荼盯著他的眼睛,認真而嚴肅地問道。
郁壘對上男孩的目光?!笆堑?,我會再來的。七天后,我會去孟買把手頭的工作了結(jié)。在那之后,我有很長一段休假期。我們可以利用這段時間搞定這一切?!?/p>
母親突然轉(zhuǎn)頭,像孩子一樣大哭,似乎情緒在壓抑中達到某個臨界點突然就崩潰了?!安唬?,不!”她說,“不要!不要!不要!”
“不要什么?”郁壘和神荼幾乎同一時間蹲在母親兩邊,緊緊抓著她的手,試圖平復母親的心情。他想了想,大概是覺得自己明白了母親的意思?!拔也蛔撸瑡?。”他柔聲說,“我會留著,等你睡著?!?/p>
死者在靈厝里也會睡覺嗎?他不知道。
“睡著”這個詞也許多多少少帶了點奇異的魔力,母親一聽到這兩個字就不說話了。她皺著滑稽的一筆勾勒的黑色眉頭,盯著郁壘細看。驀地,那張紙扎白臉上的悲哀像堅冰在烈日下融化,燦爛的笑靨遽然綻放。
然后,她突然哼起了歌,是他熟悉的搖籃曲,永遠疲憊永遠溫柔的眼神寧靜而曠遠,催人入眠,像星空下緩緩蕩漾的午夜海洋。母親的歌聲把她自己哄睡著了,到了最后只是一陣含糊不清的嘟噥,仿佛在夢里面同樣也在唱歌似的。再后來,她那粗淺的、低劣的紙扎小人模型漸漸模糊,漸漸扭曲,在潔白的光明中化為一堆渾濁的蠟水,又猛地躥出一朵火苗熊熊燃燒。
“媽媽‘睡’了?!鄙褫闭f,“我們睡著的時候就會消失,消失意味著不需要想那么多?!?/p>
“你們也會睡覺嗎?”郁壘問。
“會的?!鄙褫崩硭斎坏卣f,“死了就像睡著了一樣,都是漆黑,都是虛無,死的狀態(tài)偶爾也會做夢,我們的交談就是一場夢,無夢的時候沒有自我,等同于睡眠。”
郁壘若有所思地望著地上那團燃燒殆盡的蠟水,期待著下一次的見面。媽媽已經(jīng)憶起了搖籃曲,不是嗎?他不知道現(xiàn)狀是否好轉(zhuǎn),抑或朝著更糟糕的方向惡化,但那首溫柔的歌兒多少給了他一些安慰。
他抬起頭,看向黑白色的紙扎男孩。他剛想說點什么,開口問一些細節(jié),這片世界便無緣無故震動起來,像癲癇病人一般抽搐。在地動山搖之中,一聲清脆的鏡子碎裂聲啪嗒響起,緊接著,乳白色的光耀天空如干涸的大地一般龜裂,黑色的細密的裂紋如黑色的閃電,在眨眼間爬滿了頹圮的蒼穹。白色的星星漂浮在黑空之中,黑暗從那些裂縫中流了進來。天上下起了瓢潑大雨,像黑色的滾燙的瀝青,滴在地上滋滋作響,冒著青煙。
“怎么了?”郁壘吃驚地問道。
神荼的臉上流露出極致的恐懼?!氨kU被熔斷了,有什么東西正在進來?!奔堅泻⒋舐暫暗溃澳憧斐鋈?,別呆在這里,會被困住的?!?/p>
“你呢?”他憂心忡忡地問。
“別擔心,我可以消失?!鄙褫币贿呎f一邊融化,“死者的中陰身身處靈厝是夢,我不做夢就會消失。別害怕,人一遇到不理解的事物就會害怕,但死人沒有什么好怕的。”紙扎男孩抬起半融化的手,用最后一份力氣推了郁壘一下。
他跌坐在地,被排斥出死亡的虛擬現(xiàn)實,臨走之前看的最后一眼是——凋敝衰頹的天空像慘遭風暴蹂躪的死者,微微發(fā)青的冰冷肌膚遍布巨獸揮舞利爪的痕跡。光明被撕裂了,部分黑暗如血,如泥,緩緩流淌。源源不斷滴落。光明如燃燒的紙錢,火光閃耀之后余下洋洋灑灑的余燼和死灰。天空暴露出血淋淋的傷口。傷口狹長,化了膿。在那黑色的泥漿般的膿水中,一張碩大的戴著慘白面具的人臉,從縫隙中擠了進來,隱約可見脖頸以下小半截牛油色的黃衣。
第三場
電話在響。電話不停地響。
電話在他手背發(fā)出鈴聲,又在他的腦中振聾發(fā)聵。
他從夢境般的神游中驚醒,醒來的時候細密的冷汗已打濕他的鬢角和后背。他睜開眼的時候,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一動不動,只是坐在那兒,四肢僵硬,渾身冰冷,眼睛一眨不眨,仿佛忘記了如何眨巴眼睛,又如何控制自己的血肉之軀。
星期四,凌晨三點四十七分,寅時,人心最脆弱的時候,夏日夤夜的風在窗外輕輕拍打窗戶,村民的呼吸在睡眠中保持協(xié)調(diào)而統(tǒng)一的節(jié)奏和韻律??諝馐菨駶櫟模股庆o謐的,氣氛是安寧的。習習涼風之中,路旁的雜草微微搖晃,甘露在扁平的葉片上凝結(jié),晶瑩光滑的表面反射出的縮影獨屬于萬物沉睡的世界。
電話在響。電話還在響。
電話響了五分多鐘,足足用去一首歌的時間。
他在音頻的震動中終于舍得眨眼,眼皮的閉合與打開卻是如此用力,仿佛一個人試圖抖落睫毛上的柳絮、斷發(fā)或熏人的青煙。那襲黃衣仍在他的眼中,蒼白肌膚和慘白的面具給他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幾乎可以說是以一種莫大的恐懼烙進他的腦海里。
“郁壘,我們在印度架設的服務器出事了?!彼悠痣娫?,聽到方生的聲音?!坝写罅康姆照埱髷?shù)據(jù)包涌入,我們的主機已經(jīng)癱瘓——”
“什么時候?”他揉搓著眉心,疲憊地問。
“就在剛剛。”方生問道,“你能親自跑一趟嗎?”
“當然,我明天就趕過去?!庇魤緬鞌嚯娫?。
就在剛剛,他心想,就在我被迫退出靈厝的時候。他伸手拍了拍跟前的冥器。這臺設備是他親自動手改裝的,但調(diào)用的云計算功能及資源沒有絲毫改變,均來自印度的服務器,而非國內(nèi)。那個入侵者——戴著王冠與面具、身披黃色斗篷的紙扎國王——究竟是沖他而來,抑或純粹只是針對公司在印度的業(yè)務而去?
他的指尖摩挲著冥器,漸漸在那臺設備表面摸到一層黏而滑膩的液體。起初,他以為那是掌心滲出的汗液,便沒怎么在意。屋內(nèi)一片黑暗,小小的斗室內(nèi)伸手不見五指。他做的是違法的事,私自使自殺的死人復蘇足以讓他鋃鐺入獄。為了掩人耳目,他關(guān)緊門窗之后也未能開燈。然而,很快,他的鼻子在這空洞的黑暗中捕捉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靈厝在流血?郁壘猛地抽回右手,其動作之快仿佛指尖碰了火、觸了電。他扶著墻壁,起身摸索著去開燈。那股滑膩的濕漉漉的感覺粘在他的手上,始終跟隨他的皮膚、掌紋一路滑過墻壁,纏綿于指尖。
燈亮起的時候,開關(guān)也是暗紅色的。在昏黃而微弱的床頭燈下,他攤開右手,眼中流露出一種懷疑,近似于某種惶惶然而不知所措的不解,摻雜著純粹感官層面上的空無。
流血的不是靈厝,而是自己。
他的手掌淌著血,掌心處刻著一枚詭異的符號,看上去像是某類咒符,彎彎的弧鉤朝向三個不同的方向,好似三個拼湊在一起的問號。如果他是基督徒,他會認為這是圣痕,是耶穌受難的標志,而符號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但他不是。他只覺得惶惑、不安、莫名其妙,卻絲毫察覺不到任何疼痛,仿佛這無端的出血現(xiàn)象只是一個三更半夜顯現(xiàn)的詭異幻覺。
他沖進洗手間,用溫水洗濯傷口。神秘的流血現(xiàn)象早已停止,符號上的鮮血業(yè)已干涸,甚至結(jié)了痂。他用水沖去暗紅色的污穢之后,一道肉色的疤痕深深嵌進他的皮肉。發(fā)生了什么?他壓根兒沒有頭緒,只是覺得矛盾,明明累了也困了,卻怎么都睡不著——一方面,他累了,也困了,眼皮像縛著鉛塊一般沉重;但同時,另一方面,恐懼和擔憂又讓他提心吊膽,使他一閉上眼睛便想起那個荒涼蕭疏的紙扎劇本世界以及那張裂縫中探出的慘白面孔。
最終,他服下安眠藥幫助自己入睡,像喝醉了酒似的,伴著支離破碎的脹痛昏沉沉睡去。在另一場空虛而寂寥的解離性夢境中,他夢見自己麻木地用鈍刀割著手腕,欣欣然自殘,看著灰色的皮肉片片剝落,牛油般粘稠的黃色血液從小臂上的森森白骨和灰色肌肉間涌出。
他一切切割自己,一邊沾染黃血,在家中的廊柱、楹聯(lián)、家具、墻壁、鏡子、地板和天花板上涂涂抹抹,到處書寫著問號,到處刻畫著痛苦。
到了后來,他一邊笑一邊哭,切割自己的速度愈快,臉上的癲狂便也愈來愈濃烈,幾乎像是要燒著了的柴火。再后來,符號的表達同樣也愈來愈多。一整個家,包括上下左右前后六個面,全都畫滿了扭扭曲曲的鬼畫符。一個個問號,扭曲而怪異,一千萬個問號,密密麻麻,每三個一組,像一朵朵神秘的黃色曼荼羅,拼湊成一個又一個黃色的印記。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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