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筆刀》丨一個被成人遺忘的真實世界(七)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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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發(fā)現(xiàn)龐勇有一個優(yōu)點,就是不記仇,我們打架之后沒幾天就和好了。起初是我先和他說的話,并非為了故意討好,只是那一刻我把打架的事給忘了。他沒有不理不睬,順勢接受了我的“好意”,很快我們就嘻嘻哈哈起來。他又開始給我講那些天馬行空的段子,我還是經(jīng)常忍不住被他逗樂,陳佳還是經(jīng)常回過頭來的瞄我們兩眼。
自從打敗龐勇以后,我在學(xué)校的地位得到一定提升,但離我想達(dá)到的高度還有很大距離。班里依舊沒有人怕我,更沒有人把我當(dāng)成一個壞孩子;相反大家覺得我是被龐勇惹急了才奮起反擊的,紛紛對我的“抗?fàn)帯北硎纠斫夂屯?,這讓我感到十分不爽。我暗暗下了決心,以后一定要多做壞事不做好事,徹底打破自己在大家心目中的溫良形象。
在我看來,一個壞孩子的標(biāo)配大概有三點:打架、說臟話、違反課堂紀(jì)律。這些我都能做到,沒什么了不起的。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訓(xùn)練,我已經(jīng)掌握了說臟話的技巧,經(jīng)常跟同學(xué)玩“互罵”游戲,再沒人笑我好孩子不會罵人了。就連母親也注意到我說話帶“口頭語”的毛病,一度向我提出嚴(yán)厲警告,我只好笑著認(rèn)錯糊弄過去。在違反課堂紀(jì)律方面,我也取得了很大突破,不但經(jīng)常和龐勇說笑,還學(xué)會了給老師接話把兒,幫同學(xué)遞小抄之類的把戲。我覺得我應(yīng)該算得上一個壞孩子了,可這時史君、薛斌幾個人突然做了一件大事,把我剛剛建立的一點自信瞬間瓦解了。
“知道我們剛才干嘛去了?”史君雙手抓住我的肩膀使勁搖著,一副吃錯藥的興奮表情,“我們剛才把一個外校的孩子給劫了!”
我拿著乒乓球拍站在水泥臺案前,面帶微笑地聽著他滔滔不絕的講述,一時不知道該作何點評,只能不置可否地咂著嘴。
據(jù)史君說,那天放學(xué)他和薛斌幾個在校園里踢球,一會兒大家口渴了,有人提議去小賣部買幾瓶汽水,可一摸口袋誰也沒帶錢。史君笑著對大家說,要不咱們出去劫點兒?他原是隨口一說,不料大伙兒的情緒一下被點燃了,這幫人越聊越起勁兒,一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就連幾個膽小鬼都不好意思反對了。
他們一行十來個人,浩浩蕩蕩走出校門,東張西望地游走在大街上,興高采烈地討論著該找哪個孩子下手。史君忽然拉下臉來對大家說,咱不能找本校的孩子,這樣很容易傳到老師耳朵里,也不能找女生,動起手來不大方便,這事就咱們幾個知道,誰也不能說出去!這幫人互相看看,然后點頭稱是,空氣好像一下緊張起來。
走到鐵道邊一個橋洞附近,一些華陽小學(xué)的孩子正從橋洞下面三三兩兩地走出來,一個個穿著藍(lán)校服,戴著小黃帽,操著一口普通話,看上去都很馴良的樣子。史君他們站在橋洞口,像一群小獸似的盯著一個個從眼前走過的獵物,每走過一撥大家就朝史君瞅一眼。史君臉色凝重,拳頭攥得緊緊的,卻遲遲沒有發(fā)號施令,眼看華陽小學(xué)的孩子就要走光了。
就在大家快要泄氣的時候,忽然一個小胖子憨頭憨腦從橋洞里鉆出來,看年紀(jì)也就十來歲,背著一個很大的書包,沒和任何同學(xué)搭伴。史君又朝四周看看,這會兒沒有大人經(jīng)過,真是天賜良機!
那小胖子呼哧呼哧走到他們近前,朝這幫人瞅了一眼,史君忽然低吼道:“站??!”小胖子先是一愣,看到一群大孩子朝他逼近,嚇得臉色一變,轉(zhuǎn)身就往橋洞里跑,史君他們不管不顧地追了上去。
不料一沖進(jìn)橋洞眼前頓時一片漆黑,緩了幾秒才隱約看見前面一點晃動的人影。史君他們一邊追一邊亂吼,等從橋洞那頭鉆出來,那孩子已經(jīng)跑出去二三十米。這時幾個大人從對面走過來,一臉好奇地看著這般胡鬧的孩子。
史君好像真的豁出去了,帶著十來個人對那孩子窮追不舍,又沿著馬路追了百十米,最后總算逮住了。史君一腳將那孩子踹翻,其他幾個一擁而上把他從地上拉起來,帶到旁邊的小胡同里。
“你知道嗎,那孩子的臉嚇得煞白煞白的,一個勁地哆嗦,都沒敢哭出來。人家薛斌可逗了,學(xué)著電視上的樣子,讓那孩子舉起手來,兩只手搭在墻上,然后搜身,渾身上下摸了個遍,書包里的東西全倒地上了……”史君的圓臉笑成了一朵花。他的額頭油亮亮的,不知何時長出幾個粉刺來。
“搜到錢了嗎?”我好奇地問。
“嗐,那孩子是個窮鬼,身上一分錢也沒有。不過我們也不能隨便放了他,把他書包里的鋼筆、尺子全搶來了,你看看,都在這兒……”史君從口袋里掏出戰(zhàn)利品,一樣一樣地擺在我面前。
“后來呢?”
“后來就把那孩子放了唄,走的時候我嚇唬他——不許告訴任何人,不然以后天天堵你,聽見沒有?那孩子嚇得一個勁點頭……”
史君好像完全忘了口渴的事,給我講完他們的冒險經(jīng)歷,又興沖沖找別人訴說去了,臨走他還叮囑我“千萬別告訴別人”。我裝著一副稀松平常的樣子滿口應(yīng)允,心里卻在不停地畫問號:這么干真的可以嗎?
記得兩年前,我和史君關(guān)系最好的時候,母親曾對他做出這樣的評價:“這孩子心眼兒太多,你和他在一塊兒肯定吃虧?!蹦菚r我對母親的話將信將疑。之所以信,是因為這是母親的話,大人總知道一些小孩不知道的事;之所以疑,是因為我從沒有覺察到史君給我耍心眼,也沒有覺察到自己吃過虧。我問母親,為什么我感覺不出來?母親回答道,因為你太傻。——這話我倒是全信,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笨最傻人,雖然我有一個遠(yuǎn)大的理想。
那時每天中午吃完飯,史君都會來找我,先在我家沙發(fā)上坐一會兒,然后和我一塊兒上學(xué)去。每次一走出大門,他都會從口袋里掏出幾包話梅,把其中一包塞到我手里。這種話梅一毛錢一包,一包里有三顆,專門賣給小孩子。史君家是開小賣部的,家里有許多這樣的話梅,還有許多其它好吃好玩的東西。
我之所以覺得自己沒吃虧,是因為在我們要好的那兩年里,我沒有花過一分錢,每次都是他請客。當(dāng)然不是我小氣,只是我沒有零花錢而已。在這一點上,史君有時也會抱怨,但也沒有特別計較,因為每次出去都是他主動找的我。
后來村里建了市場,他家的老房子被占,一家人搬到新樓上。他幾次邀我去家里做客,我都沒答應(yīng),他問我為什么,我吞吞吐吐地說,因為你媽討厭我。史君有點不可思議,問我為什么這么想,我說是我媽說的,她不讓我隨便去人家家里,說那樣討人嫌。史君若有所思地眨眨眼,終于不再說什么了。
不料第二天上學(xué),史君忽然興沖沖地對我說,我昨天問我媽了,她說她不討厭你,你放學(xué)來我家吧!我不禁吃了一驚,心想大人的話也不能全信,也許人家只是嘴上說說呢。史君見我還在猶豫,就說他爸媽晚上不在家,讓我只管放心去玩兒。在他的極力勸說下,我終于勉強答應(yīng)了。
史君家住在路邊一棟新蓋的居民樓里,房間不是很大,收拾得很整潔,家具都是新的,地面還鋪了瓷磚。他父母果然出去了,我仍感到有點拘謹(jǐn),站在客廳里無所適從,忽然看見對面墻上掛著一把龍泉寶劍,不由得心下一動。史君上前把劍取下來,在我面前猛然抽出劍身,一道寒光射入我的眼簾。
“假的,沒開刃!”史君一臉壞笑地說。
他帶我進(jìn)入他的房間,打開一個橘色櫥柜,給我展示他的各種玩具,多是些飛機、汽車、坦克或者變形金剛之類,雖看著新奇,也沒那么喜歡?;蛟S我最愛的只有刀劍。
史君從櫥柜隔架上拿出一個很大的綠色望遠(yuǎn)鏡,一看就不像小孩玩具。史君說這是軍用的,是他爸退役時從部隊上帶回來的。我不禁眼前一亮,小心地接過望遠(yuǎn)鏡,透過鏡片觀察屋里的景象,近處的根本看不清,遠(yuǎn)處的就像在眼前一樣。我走到陽臺上,拿著望遠(yuǎn)鏡朝樓下街道上觀望,那些在視野里幾乎看不見的人一下變得近在咫尺,就像在樓下一樣。
我眺望的熱情顯然把史君也感染了,他一把搶過望遠(yuǎn)鏡,同樣興致勃勃地四處張望,好像這對他也是個新鮮玩意兒似的。我站在旁邊,看著他一臉專注的神情,頓時有點無聊起來。
“哎,那是你爸嗎?”史君忽然問了一句,望遠(yuǎn)鏡并沒有放下來。
我順著他探尋的方向望去,只見遠(yuǎn)處外環(huán)路口聚著一堆人,具體干什么看不清楚。
“給我看看!”我推了推史君,他把望遠(yuǎn)鏡遞給我,眼神好像有點古怪。
我拿起望遠(yuǎn)鏡,這下看清楚了,真的是父親!只見他一手拎著一把菜刀,正搖搖晃晃地朝姥姥家方向走,路口的那群人全是看熱鬧的。
“你爸怎么了?”史君試探著問道。
“沒事兒?!蔽野淹h(yuǎn)鏡還給他,感覺臉上火辣辣的。
“誰惹著他了?”史君的眼神里充滿了好奇。
“不知道。我先回去了。”我簡直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史君不再問了。我背起書包從他家出來,一溜煙兒地朝姥姥家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