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后來回憶，三十四年來，沒有哪一年的冬天像那年一樣寒冷。 將軍指揮部的墻上掛著一個溫度計。那溫度計的液面許多天以來都位于零下三十度的那條紅線之下。士兵們此時仍處于睡夢中。在這種天氣下，他們最需要的就是保存熱量和體力，隨時準(zhǔn)備行動。因此將軍讓軍隊的起床號推遲了一個小時吹響，同時吩咐再把軍營里的火爐燒旺些。今年的雪下的是那么大，就連白天也要開著大功率探照燈才能勉強看清周圍的情況。天越來越長了。黑夜正在慢慢地侵蝕白天應(yīng)有的時間。但盡管如此，他仍在這般天寒地凍的日子里早起。 “將軍，您的早餐?！眲傄煌崎_門，呼嘯而來的大風(fēng)便闖進屋子，壁爐里的火苗一瞬間就被吹熄了。一名普普通通的無名士兵走進屋子，將餐盤畢恭畢敬地放到桌子上。 “有勞?！?“將軍，那壁爐……”士兵的聲音里帶著不安的情緒，神色也變得慌張起來。要知道在這么冷的天氣里，用明石是很難打著火的。 “不用管了，你回去吧?！睂④娞痤^看了一眼壁爐，同時從大衣口袋里摸出了自己的煙斗。 將軍獨自一人時候的表現(xiàn)很像一位沉思者。事實上現(xiàn)在確實也有很多事情需要他來揣摩。不管是野心勃勃的瓦格倫還是二世皇帝，都沒有清楚地公開闡明各自的意圖?，F(xiàn)在的局勢很不穩(wěn)定。自從瓦格倫奪取了北方邊境安全局總長的職位以來，他已經(jīng)多次向皇帝致函要求限制瓦格倫的權(quán)力，可單從帝都方面的消息來看，皇帝好像對瓦格倫所帶來的潛在威脅并不在意。從秋天以來，瓦格倫的嫡系部隊已經(jīng)多次制造小規(guī)模的武裝沖突，至于什么時候會發(fā)動大規(guī)模戰(zhàn)爭，那恐怕只是時間問題了。但皇帝依然沒有理會這種挑釁行為。皇帝到底有什么打算？這是他計劃的一部分嗎？將軍不知道。這或許不是自己職責(zé)范圍內(nèi)所應(yīng)該考慮的。軍人的職責(zé)只有服從。但愿上帝保佑斯特赫魯芒萬世和平吧。他想。只要恪守本分就好，別想太多。 早餐是軍需處送來的一杯濃咖啡和半包壓縮餅干。將軍喝了一口已經(jīng)涼透了的咖啡，沒有加糖。今天的早報一如既往地壓在咖啡杯下，將軍看了看，上面居然還刊載著一篇無名寫手的小說。這算是前線為數(shù)不多的樂趣之一了。將軍打著了火，開始吸入今天的第一口煙。 “小伙子，”他向窗外喊了一聲，“把參謀長叫過來吧?！? “哈哈，哥，咱們軍隊還沒裝備過這么好的坦克呢。我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想上去試試火力啦！”維倫興奮地從坦克上跳了下來，用扳手敲了敲這漂亮坦克的合金裝甲。這批坦克前天才運到，一共有足足六十五輛。每一輛坦克都鍍著嶄新的迷彩烤漆，蓋著厚厚的油布，安安靜靜地停放在一個廢棄的混凝土倉庫里?？吹贸鰜砭S倫對這批新來的戰(zhàn)爭機器十分喜愛。這幾天里，每天早上他都會一個人偷偷地跑過來，吃力地掀開油布的一角，欣賞著這些龐然大物，往往一泡就是一上午，直到其他士兵拖著他回到軍營為止，就算是下著大雪也不例外。 “小崽子，趕緊給我過來！這么大的雪還出來，沒凍死你就不錯了！趕緊跟我回基地！”那個身穿軍大衣，被維倫稱之為“哥”的人扔掉那根已經(jīng)凍滅的煙，向地上啐了一口，“等以后有的是你開這東西的機會！” “哥，大部隊都在這里蹲了三個月了！咱們啥時候啟動你那個計劃?。俊被厝サ穆飞?，維倫一邊盯著那人胸前掛著的銀制煙盒，一邊發(fā)牢騷說，“給我也來一根?！?“不行?！蹦侨税褵熀写нM兜里，“小孩子抽什么煙?！?維倫切了一聲表示不滿：“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喂瓦格倫，我還沒問完呢！咱們軍隊里的煤炭剩的不多了。再在這里耗著所有人都得凍死！” “這事不用你考慮，我有辦法?！蓖吒駛惱淅涞卣f，“既然我有這個計劃，我就一定會實施它，并確保它最后能夠徹底成功?！?事情確實如維倫所說的那樣。該死的北地一天比一天冷，這事容不得爭辯和忽略，因為天氣的好壞會直接影響士兵的戰(zhàn)斗力?，F(xiàn)在參謀部和軍隊中的高級軍官中間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些抱怨的聲音。雖然還沒有士兵逃跑的惡劣事件發(fā)生，但如果往后都是今天這樣的暴風(fēng)雪天，那么不必等到皇帝的軍隊到來，他的八個師就會自己主動善解人意地銷聲匿跡——事實上，更嚴(yán)重一點，他可能會被幾個部下策反，然后淪為階下囚——或是成為一具尸體。再然后，這群曾經(jīng)向自己宣誓的飯桶們就會動作統(tǒng)一地舉起白旗走出軍營，痛哭流涕地向帝國派遣的某個重臣懺悔，訴說自己當(dāng)初是如何“誤入歧途”“被逼無奈”地被瓦格倫所利用和脅迫，以求獲得皇帝的寬恕。最后的最后，這件事情將會作為帝國歷史上最不起眼的一次小叛亂被載入史冊——至多不超過三十個字——因為眾所周知，史官們的著作向來以敘事簡潔著稱，留給后人許多創(chuàng)造和想象的空間——而自己，瓦格倫·道格的名字也會順帶著一筆略過，甚至連一張面孔模糊的照片都不會附；他短暫的一生也就此結(jié)束而成為灰塵。 瓦格倫突然有些后悔自己計劃的生不逢時。雖然自己軍隊裝備的都是優(yōu)良的北島武器，但要想擊敗對面的帝國軍隊，天時、地利與人和仍然是不可或缺的條件。面對現(xiàn)在的尷尬境地，自己也只能硬著頭皮繼續(xù)前進了。 除了不時的風(fēng)聲和靴子踩過積雪的吱嘎聲，遠處偶爾還若隱若無地響起幾聲凌鳥的嘶叫。瓦格倫和維倫兄弟就這樣走完了剩下的路。直到抵達軍營之前，兩人沒有再說一句話。 相比北地，帝都的冬天可真算是溫和多了。成群結(jié)隊的獵戶們駕著駱馬牽引的大車駛?cè)氤情T，車上裝著上好的獸皮、山珍野味、草藥和木材；來自北極之海的大船破開浮冰和刺骨的海水緩緩駛?cè)敫劭冢装迳系镊L魚和北極蝦甚至還在活蹦亂跳；圣誕節(jié)將至，人們栽下掛滿五顏六色鈴鐺和禮物的圣誕樹，大街兩邊的商鋪熱鬧非凡，明凈的落地玻璃映著溫暖的爐火與擺滿禮品的櫥窗，顯出一派安定的景象……這景象仿佛有些魔力，因為無論人們走到哪里，都能聽見不知哪里傳來的鈴兒響叮當(dāng)?shù)母杪暋?年輕的斯特赫魯芒二世的車隊此時剛從大教堂做完祈禱回來。喜歡與民同樂的他滿面春風(fēng)，使人覺得這個帝國充滿了朝氣和希望。他剛剛親自領(lǐng)著教堂唱詩班齊聲演唱《恩賜浩蕩》，甚至還在大家面前表演了一曲薩克斯呢。只有走出那大得空虛的皇宮，和自己的子民們待在一起，他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圣誕氣氛的到來。這是他登基以來的第一個圣誕節(jié)。忙活了一上午，現(xiàn)在這個時間照例是該上朝了。于是皇帝命人把車開到帝國裁決會堂那兒去。他身邊的侍臣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在轉(zhuǎn)告司機路線的同時，用變頻傳訊機向文武百官發(fā)出了上朝的詔令。 說實在的，兩次通訊革命不知使信息的傳遞和交流快捷了多少。只需要預(yù)先輸入信息內(nèi)容，再調(diào)整到經(jīng)過特定調(diào)制的頻段（避免信息泄露），就可以給相應(yīng)頻段的傳訊機發(fā)送信息了。在無任何操作的情況下，信息內(nèi)容只會在傳訊機的電子墨水屏上持續(xù)顯示三分鐘——這是為了防止因忘記關(guān)閉傳訊機而導(dǎo)致信息公開，造成內(nèi)容泄露。隨著技術(shù)的改進，傳訊機甚至還有了“群體發(fā)送”的功能——即一次性將同一信息發(fā)送至多個信號接收單位。原理也很簡單，在傳訊機里添加多個內(nèi)置頻段調(diào)整器就可以實現(xiàn)這一功能了。皇帝對這些新奇的玩意兒很感興趣，也很重視。每當(dāng)有新的發(fā)明成果出現(xiàn)，他總是第一個搶先體驗的；為此皇帝還總抱怨新發(fā)明出現(xiàn)的太慢。不過一旦有極好的科技成果，皇帝也會親自投資，使其不斷改進以便于普通人操作，然后再設(shè)法降低成本，最后投入流水線量產(chǎn)，走向市場。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每年帝國的科技產(chǎn)品出口額為七十二億阿爾法幣，占帝國每年收入的24%。 “諸卿依次就坐如是。有事上奏，無事退朝?！彼固睾蒸斆⒍涝阼倽M寶石與金銀的至上之座上坐定，閉起眼睛，直到耳邊聽不到一點兒聲音，他才緩慢地開了口。 “謹(jǐn)遵圣旨?！币晃皇菹鞯睦先藦娜荻徛貜陌俟俚年嚵兄凶叱觯瑏淼酵踝?。他正是赫赫有名的、已成為皇家科學(xué)院院長的斯特赫魯芒物理學(xué)家艾爾赫洛德·馬蒂。皇帝注意到他手里拿著一個實驗裝置，那裝置的風(fēng)格和以往一樣，各種元件和導(dǎo)線都裸露在外，毫無美感?；实蹖Υ瞬⒉辉谝?，因為從實驗室到皇宮的短短時間還來不及對最新成果進行任何修飾。那是一個很奇怪但皇帝已經(jīng)見怪不怪的東西：五個密封玻璃管，每個密封管兩端都連著電極，旁邊還有一個開關(guān)。 “讓我領(lǐng)略你們的成就吧?！被实蹚耐踝献饋?，像個孩子似的饒有興趣地等待著。 “陛下，請您親自按下這個開關(guān)?！?皇帝照做了。在他按下開關(guān)的一瞬間，五個密封管都同時發(fā)起光來，十分絢麗。第一個和第二個玻璃管分別發(fā)出明亮的橘紅色光和紅色光；另外兩個試管的光色則是藍紫色和黃綠色，使他聯(lián)想起神話中的日落之火和幼年玩過的彩色玻璃珠在陽光下反射的顏色；最后一個玻璃管則發(fā)出白色的太陽光?；实坌⌒牡赝兄b置，臉上的神態(tài)仿佛自己突然擁有了魔法似的。 群臣嘖嘖稱奇。 “那么，老規(guī)矩，請您說說原理?！被实勐冻鰩追謿J佩的神色，將裝置恭敬地還給馬蒂院長。 “我們曾嘗試研究過大氣的成分，在分離空氣時偶然發(fā)現(xiàn)了幾種氣體……在通電時，這些氣體原子最外層的電子吸收高能電子后躍遷，會輻射出電子和光子……我們推測，吸收和輻射出的電子形成電流，從而造成光子發(fā)光……” “很好。您和您的朋友們真是偉大至極?！被实鄯Q贊道，“您應(yīng)該事先說明一下這個成果的偉大意義的。天哪，我像是在做夢?！?“陛下，這沒什么?！瘪R蒂謙遜地搖了搖頭，“這只不過是物理之海的一滴水罷了?！?“但就算是一滴水，在即將渴死的人眼里也是珍寶?！被实鄣那榫w稍微激動了些，看著馬蒂的眼神里也充滿了期待，“您難道看不出這項發(fā)現(xiàn)有什么價值嗎？” “您的意思是……？” “如果我們將這項成果投入量產(chǎn)，那么明年帝都的每一棵圣誕樹上都會掛滿這樣的彩燈！” “陛下，大量制造這種彩燈談何容易啊?！瘪R蒂苦笑道，“目前我們還無法大量獲得這樣的發(fā)光氣體。據(jù)我們的推算，在自然界中只有大氣中存在這種氣體，而且占比大概不到1%；還有，從大氣中分離發(fā)光氣體需要能夠制造超低溫環(huán)境的設(shè)備，而這種設(shè)備目前是走不出實驗室的?！?“哦……是這樣……不過盡管如此，我們依然不會失去對您應(yīng)有的尊重。偉大的先行者！” “不必如此稱呼我，陛下。感謝您能理解并支持我們對真理的追求。”馬蒂深深鞠了一躬，“不過陛下不必失望，至少這項發(fā)現(xiàn)可以寫進孩子們的課本中。承蒙圣恩關(guān)照，在下告辭?！?過了好幾分鐘，皇帝群臣們才從震驚的情緒中恢復(fù)過來。最后還是國防大臣率先打破沉默：“陛下，北地的瓦格倫·道格的部下又與咱們的帝國軍隊發(fā)生武裝沖突了……他是個極其危險的人，陛下，您是否考慮……” “瓦格倫·道格？那個邊境安全局的家伙？”皇帝并不以為意，“統(tǒng)戰(zhàn)大臣，你覺得呢？” 統(tǒng)戰(zhàn)大臣看了國防大臣一眼，又和其他人交換了個眼色，最終面帶恭恭敬敬的笑容，對年輕的斯特赫魯芒二世說道： “回稟陛下，方才所謂的瓦格倫不過是一介草寇而已，不會對帝國產(chǎn)生任何威脅。陛下大可放心，這種事情我們的軍隊會漂亮地解決的?！? 瓦格倫和維倫回到大本營的時候，雪下的愈發(fā)大了?？耧L(fēng)掃蕩著地面的積雪呼嘯而來，肆意地摧毀天地間一切的脆弱和希望。兩名衛(wèi)兵見到兩人回來，急忙搬開那扇破舊但異常結(jié)實的高大鐵門。這鐵門據(jù)說是從一艘裝甲艦的甲板上拆下來的。雖然已經(jīng)斑駁陸離，但防盜能力依舊不可小覷——據(jù)說坦克都撞不開。從那變形的胳膊粗的鐵條上來看，這傳說似乎是真的。維倫十分討厭這扇門，因為這總是讓他想起“自己小時候那顆支離破碎但卻始終無法拔除的蛀牙”。他路過那扇大門時，注意到上面凍著幾條鐵鏈和一把已經(jīng)被砸壞的鐵鎖。 “不去警戒，在這兒傻站著干什么？”瓦格倫看著自己屋前那名他不認(rèn)識的士兵，用他對下屬習(xí)以為常的低沉語調(diào)說，“要是不怕冷，馬上拿著槍去滅了皇帝佬兒的軍隊去?！?“狗娘養(yǎng)的，跟你說話呢！”瓦格倫話音未落，維倫就搶先一步，揪住那名士兵的衣領(lǐng)，“你小子皮松了是不是？我告訴你，軍隊現(xiàn)在沒有多余的糧食喂你這種野狗！” “滾開?！蓖吒駛惖氖炙貋碛欣匣Q之稱。他抓住那雙揪著士兵衣領(lǐng)的手，狠狠摔到一邊，并扇了維倫一耳光，“去了前線你要也能這么狂，算你小子有種。欺負自己人算什么東西！”瓦格倫甩了甩手，從兜里掏出煙盒，拿出一支煙，“行了，說吧，是誰叫你來的？” “統(tǒng)帥大可不必發(fā)怒。請您到指揮部去一趟，準(zhǔn)將有請。那兒現(xiàn)在，我想，應(yīng)該亂的一團糟了?！笔勘皇ФY貌地整了整被拽變形的凌亂的衣領(lǐng)，瓦格倫注意到那名士兵的脖子上掛著一塊金懷表——那八成是密特里準(zhǔn)將賞給他的。 “我這就去?！蓖吒駛惷撓履羌裰乇孔镜男熊姶笠?，換上了一件輕便的深色披風(fēng)。他點上煙，回頭看了看趴在地上滿身是雪半天掙扎不起來的維倫，罵道，“給老子待在這兒看門！” 相比帝國大將軍的指揮部，瓦格倫的指揮部可真是小得無地自容了。最初的時候，其實沒人指望這個用木板和氈布搭建的臨時指揮部能有多么結(jié)實。所有人都覺得在北島人的支持下，入冬前就能打進帝都。但事實卻是，瓦格倫和他的部將們已經(jīng)在這個破舊漏風(fēng)的流浪者小木屋里看了三個多月的作戰(zhàn)地圖了。正如日常經(jīng)驗一樣，越是破舊的東西，毀滅起來越費勁。維倫的那顆“支離破碎但卻始終無法拔除的蛀牙”便是極好的例子。拜某個工作認(rèn)真的工兵所賜，這間木屋的每根固定樁上都釘了足足八顆長鉚釘。這名工兵不知道，他隨意的一次工作頗具有前瞻性和預(yù)見性，讓他的上司們不至于在這片冰天雪地里凍死。 瓦格倫掀開帷簾，大步邁進指揮部。室內(nèi)漂浮著一層霧氣，當(dāng)中擺著的一張木制大長會議桌上滿是情報和來信，有的上面還濺上了咖啡；墻上釘著一張大作戰(zhàn)地圖，地圖的一角耷拉了下來——有一顆圖釘不見了；滿地全是煙頭和紙團；棚頂?shù)慕泳€電燈來回搖擺，發(fā)出忽明忽暗的光；角落里縮著兩個人——電報員雙眼通紅地守著電臺，同時右手機械地把嘀嘀答答的內(nèi)容轉(zhuǎn)譯到紙上；打字員滿頭大汗地打著信件，手指的速度讓人看了都覺得自己的手隱隱抽筋；警衛(wèi)們也都困得不知東南西北，用長管步槍支撐著打瞌睡；軍官們有的趴在桌子上打盹，有的靠在椅子上默默地抽煙，有的百無聊賴地喝著咖啡，看著面前的信件，似乎自己置身于骯臟而混亂的火車站食堂里。 “統(tǒng)帥來了。”有人喊道。所有人于是馬上打起精神，向瓦格倫行禮。瓦格倫知道面前的這群人都和自己一樣，處于因天氣惡劣和物資短缺而精神崩潰的邊緣。他走到屬于自己的座位前，把腰間的手槍放到桌子上，——這是一種信任的表現(xiàn)。 “我知道各位都很累。我這次來的目的，是想與各位確定一下特別行動的日期。如果成功，各位都將獲得自己夢寐以求的一切；如果失敗，你我便死無葬身之地。命運之神只給了我們這一次可憐的機會?！?“我們現(xiàn)在面臨的最大的敵人不是帝國，而是我們自己。軍營中的各種物資現(xiàn)在都嚴(yán)重短缺，沒有任何條件能允許我們等到明年春天再發(fā)動戰(zhàn)爭。所以，最遲兩周之后，我們就該考慮怎么穿過皇帝佬兒的鐵絲網(wǎng)了。” “怕什么，咱們不是有北島人在嗎？”洛爾達少將從瞌睡中醒來，抬起頭打了個呵欠，“不管怎樣，至今為止他們看起來還是很講信用的?！?“你他媽的沒睡醒嗎？白癡！”一直主張速戰(zhàn)速決的密特里準(zhǔn)將聽了這話，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站了起來，“你的命是北島人給的嗎？現(xiàn)在所有人嘴里都念叨著北島人，北島人，像是保佑自己的咒語一樣。你以為北島的國庫是你家的嗎？一群飯桶！要是怕死，當(dāng)初就別跟著統(tǒng)帥混！” “密特里說的對?！币恢背聊乃谞柹賹⒁查_了口，“我們不能把命運完全托付給北島人。事已至此，我們不得不做最壞的打算。萬一我們沒有襲擊成功，那咱們就得跟帝國的軍隊打持久戰(zhàn)了。按照往年的地理記錄，鯨海還有一周左右的時間就要結(jié)冰了。北島人在這之前應(yīng)該還會送來最后一批物資。依我看，等這批東西到了手，咱們再行動也不遲?！?“很好?！蓖吒駛惵晕Ⅻc一點頭，“那就這么定了。等到下周……” “那批物資不會送到了。” 所有人都看向角落里那名不知名的電報員。由于屋里燈光實在太過昏暗，他的臉隱沒在黑暗之中。 “你說什么？”塔米爾問。在這種場合，小人物是不能插嘴的。 “那批物資不會送到了?！?“胡說八道?！甭鍫栠_少將顯然對電報員并沒有應(yīng)有的尊重，“我了解北島人，他們……” “鯨海結(jié)冰了?！?所有人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良久，才有人從震驚和恐懼中逐漸恢復(fù)過來，開始咀嚼這句話的含義。 “怎么……怎么會呢？”塔米爾少將盡力掩飾著聲音的顫抖，“這不可能。這……” “上帝啊，沒有木炭，咱們的士兵得凍死一半！”不知是誰低聲喃喃道。 “安靜?！?瓦格倫將手槍放回腰間的皮革槍套里。他走向門口，掀開厚重的門簾。外面的風(fēng)吹起他身上的那件深色披風(fēng)，陰冷的天空和漫天的雪花映襯著這位統(tǒng)帥冷酷的背影。 瓦格倫知道，自己現(xiàn)在是全軍唯一的精神支撐了。 不管選擇的路多么艱難，我都不會后悔。他對自己說。 “維倫·道格下士，進來吧。”瓦格倫沖外面喊了一聲。一直在門外悄悄偷聽的維倫趕緊跑了進來。 “去挑一輛你最喜歡的坦克，我們走?！蓖吒駛惻牧伺木S倫的肩膀，走出屋子。所有人看到，他就那樣站在沒過腳踝的雪地里，朝著天空連開三槍。 “全體將士，準(zhǔn)備行動！” “兇手跳窗而逃……夫人貓哭耗子似的坐在沙發(fā)上，雙手捂著臉，泣不成聲：‘他……他一定是為了看那朵玫瑰，身子探出去太多了……’”小說的結(jié)局是如此地荒唐，仿佛是作者敷衍了事的結(jié)果。將軍干笑了幾聲，將報紙放回到桌子上。前線的一切都是那么地枯燥無味。 “這見鬼的天氣真是要命！”營門打開，參謀長阿爾維斯大步流星地走進屋子，把帽子往桌子上一扔，“要不是瓦格倫這個天殺的雜種，我現(xiàn)在早該回南都休假去了！” “這事兒我已經(jīng)向皇帝說過了。”將軍嘆了口氣，“我當(dāng)然不會讓孩子們在這種地方活活凍死……他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起床了吧？” “是的。我剛剛?cè)タ催^了?！卑柧S斯沒好氣地說，“他們正在圍著火爐取暖，順便烤一烤自己那把已經(jīng)凍得拉不開槍栓的槍。哦，好在木柴還沒燒完，他們還可以享用幾天熱的土豆湯?！?“……好，好。告訴軍需部，把倉庫里的那些黃油都拿出來，下次炊事班再做湯的時候讓他們放進去。這日子過不了多久了，我向你保證。等這場雪停了，咱們就立刻發(fā)動進攻。我以我的人格擔(dān)保，這件事最遲不會推到后天?！睂④姸⒅Х缺?，絲毫沒有被參謀長嗆人的話所惹怒?！奥犝f傳聞了嗎？” “什么傳聞？”阿爾維斯把自己的大衣掛好。 “據(jù)說瓦格倫新裝備的那些武器背后都是北島人給的?！睂④姲涯欠輬蠹堖f給阿爾維斯，“要真是這樣，咱們打完瓦格倫之后，興許還得跟北島人干一仗?！?“我就知道北島人會摻和進來。他們就是這樣。一群只會搞卑鄙無恥的陰謀的侏儒?！睕]看幾行，報紙便被參謀長卷成一束，扔在桌子上，大聲說道，“打就打！怕什么！咱們又不是沒揍過他們！他們要是再敢來，我就讓他們再嘗一嘗重機槍的滋味?！?“行啦，知道你年輕的時候了不起……”話說到一半，將軍突然停下了。“奇怪……” “怎么了？” “各個崗哨現(xiàn)在有人駐守嗎？” “有啊，和往常一樣?！卑柧S斯十分奇怪，“天氣再怎么冷，也不能沒人巡邏啊。” “哦……” “不是，你怎么了？”阿爾維斯覺得奇怪又好笑，“難道瓦格倫今天會來進攻不成？” “當(dāng)然不會。我只是……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卑柧S斯看到將軍擦了擦額頭上滲出的汗。他從未看到平常沉穩(wěn)的將軍像今天這樣慌張。 “別瞎扯了！”阿爾維斯大笑，“你是怕了瓦格倫了是不是？外面這么大的雪，就算是他瓦格倫有飛機，今天也只能老老實實地停著；再者說了，他們?nèi)际茄b備簡陋的可憐步兵，連半輛裝甲車都沒有。你那些什么亂七八糟的直覺都是騙人的。你看我，我就從來沒信過什么直覺。要我說，你就是弦繃得太緊了，成天凈擔(dān)心些沒用的事兒?！?“也許吧。”將軍抬頭看向窗外，“不過……” 外面突然傳來一聲沉悶的巨響。 “什么聲音？你聽見了嗎？” “聽見了?！卑柧S斯簡短的答道，“別慌。興許是哪個士兵不小心碰著發(fā)火繩了。我去看看?！?還沒等他走出門口，外面又傳來了一聲巨響。這一次的聲音可是比剛才更近了，就連房頂上的積雪也撲簌簌地掉到地上。 “見鬼！這群雜種還真來了?！卑柧S斯穿上大衣，跑出屋子，“各作戰(zhàn)單位注意！有敵來犯！準(zhǔn)備戰(zhàn)斗！準(zhǔn)備戰(zhàn)斗！” 這群雜種還真來了。 將軍跑出指揮部，登上不遠處的瞭望塔，看到了讓他血液凝固的一幕：數(shù)十輛坦克翻越過戰(zhàn)壕和鐵絲網(wǎng)，正毫無阻擋地向前推進，在這些坦克后面，跟著幾萬名正在緩慢移動的黑壓壓的步兵。他們越過壕溝，踏過已經(jīng)被坦克碾成血肉的尸體，瘋狂地叫喊著，面目猙獰地射擊著眼前的每一個目標(biāo)。 “重式反坦克炮就位！重式反坦克炮就位?。?zhǔn)備開火！定標(biāo)750！方位225！放——” 聲音戛然而止。將軍向那邊看去，炮兵連連長那魁梧的身影已經(jīng)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地被硝式火箭彈炸得粉碎的模糊的混合物。 “狗娘養(yǎng)的瓦格倫！”阿爾維斯一邊操縱著重機槍一邊喊道，“狙擊手！狙擊手在哪里？把坦克上的機槍手給我滅了！” 將軍匆匆從瞭望塔上爬下來。下一秒，隨著一陣炮響，瞭望塔轟然倒塌。 “阿爾維斯，火力掩護庫爾卡的混編隊！讓他們把霰彈槍也帶上，迅速攻擊敵軍右翼！” “是！”阿爾薩斯沖著無線步話機吼道，“正在裝彈的炮位注意！正在裝彈的炮位注意?。〖谢鹆ΡＷo混編隊！其余炮位繼續(xù)攻擊敵方裝甲力量！” “榴彈炮連隊各炮位已就緒！” “加農(nóng)炮連隊各炮位已就緒！” “輕型火箭炮連隊各炮位已就緒！” “注意！統(tǒng)一指令！定標(biāo)750！方位198！進行密集轟炸！” “讓反坦克炮瞄準(zhǔn)了再打！” “定標(biāo)500！方位250！放！” “敢死隊集合！炸了這群鬼東西的履帶！” “注意隱蔽！” “我方左翼步兵團火力不足！” ………… 雙方的血腥戰(zhàn)爭持續(xù)了三天三夜。槍聲越來越稀疏了。戰(zhàn)壕里，掩體后，橫七豎八的尸體隨處可見。滿地都是破碎的瓦礫和廢鐵一般的零件殘片。庫爾卡的第一混編營的所有的年輕的將士，都永遠倒在了這片寒冷的凍土之上。他們的鮮血染紅了雪地，像是一面燃燒的旗幟。 雪早已停了。一輪慘白色的太陽從冰冷的云層中出現(xiàn)，像是在渡脫著在這片土地上戰(zhàn)死的年輕的靈魂?；鹋诤蜋C槍架空蕩蕩地矗立在高處，無人操控。機槍手和炮手是這場戰(zhàn)役最先陣亡的兵種之一。將軍的軍隊曾一次就炸掉了十五輛瓦格倫的坦克，代價是引爆了的軍火庫和十五名敢死隊員的生命。阿爾維斯在彈藥用盡、被接踵而來的敵軍團團圍困時，拉響了手榴彈，和他眼中的這群雜種同歸于盡。士兵們后來回憶說，他的臉上帶著倨傲和輕蔑的微笑。 維倫死了。他的坦克沖得實在太靠前了，被帝國的反坦克炮群輪番攻擊。第一炮被他僥幸躲過；第二炮擊碎了他坦克的右履帶；第三炮轟進了駕駛室，將這名只有十八歲、世界上最年輕的坦克手與他的坦克永遠地焊在了一起。 “全體集合。清點戰(zhàn)斗力人數(shù)?！蓖吒駛愑檬置嗣橆a上的那道已經(jīng)結(jié)痂了的傷疤，那是一塊彈片的功績。不過總比瞎了一只眼睛強。他看著遠處正在組織打掃戰(zhàn)場的密特里想。 “看一看有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密特里高聲喊道，“看看要是有能用的重武器就都給抬過來！……什么？還沒找到敵軍主帥的尸體？一群飯桶！……” 瓦格倫的士兵們最后在一道掩體后找到了將軍。士兵們本想抓個活的回去邀功，但卻發(fā)現(xiàn)他早已沒有了生命體征。一梭子子彈擊碎了他的胸腔。他胸前那沾染了暗紅色的血的銀質(zhì)銘牌在殘陽的照耀下閃閃發(fā)光。在那上面，鐫刻著一個將被世人永遠銘記的名字： 勞德里克·赫文，斯特赫魯芒帝國上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