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魏之端起酒杯的那一刻，整間酒吧的時間仿佛瞬間慢了下來，在他眼中，交錯的燈光被下了某種魔咒，變成了一個接一個的重疊光圈，隨后，酒吧里的所有人都開始模糊起來，仿佛被嵌進(jìn)一張扭曲的油畫，但魏之又覺得那不是畫，那是現(xiàn)實，在他耳中，《迷失不夜城》本就緩慢迷醉的旋律被調(diào)成了零點(diǎn)一倍速，變成了某種仿佛攝人心魂的邪惡咒語。

他撐起眼瞼，從雨衣的內(nèi)襯口袋里摸出一個布滿劃痕的鍍銀鐵盒，接著從中倒出一片藍(lán)色藥片，就著酒水仰頭吞下。

砰——

一聲巨響自門口突兀響起，眾人齊刷刷朝聲音來源投去目光，酒吧內(nèi)的氣氛霎時冷了幾個檔次，連音樂都瞬間被按上了暫停鍵。

“都看著我干什么？繼續(xù)啊?！?/p>

來人雙手各提大號購物袋，上身白色打底衫配深紅色領(lǐng)帶，下身紫黑條紋長褲搭皮鞋，黑色外套隨意搭在肩頭，利落的白色短發(fā)之下是一張難以捉摸年齡的中性面容。

“老板？”調(diào)酒師地揉了揉眼睛，不解地道：“你不是去旅行了嗎？”

“這不是回來了嘛?！?/p>

“但是你才出去了不到一天?！?/p>

“別提這個了，朱莉，快來幫我提東西?！?/p>

調(diào)酒師無奈掐滅了香煙，剛著手接過對方遞來的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拇?，一股龐大的重量便瞬間將她的雙臂帶向了地面。

“我知道你去哪里了?！?/p>

她奮力拽起購物袋，咚地一聲放在鄰近桌面，氣喘吁吁地道：“你最終連殊流區(qū)都沒有離開，而是在購物中心待了大半天？”

“拜托，沒人會對路過的五折優(yōu)惠無動于衷的，看看這些食用泡斯，杜石科技產(chǎn)的，我買了整整三年的量?！?/p>

白發(fā)女性雙手抱胸，嘴角翹起一抹自信的微笑。

“但它們的保質(zhì)期只有不到兩年......”看著對方臉上洋溢的輕快笑容，調(diào)酒師奮力把擠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面色如常地說道：

“以后采購物料這種事情還是交給阿杜來做就行了?！?/p>

“有誰提到我了嗎？”服務(wù)生大汗淋漓地從衛(wèi)生間探出頭來，“老板？為什么？那兩座垃圾山是怎么回事？”

“晚點(diǎn)再和你解釋?！闭{(diào)酒師連忙上前把那顆充滿疑惑的腦袋又推了進(jìn)去。

“朱莉，我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崩习逦⒉[眼睛，朝周圍吸了吸鼻子?！坝腥嗽阱薰贰！?/p>

調(diào)酒師聳聳肩，用手指了指彌漫著嘩啦水聲的衛(wèi)生間，“那就是阿杜現(xiàn)在正在做的，先前那幫闊佬把衛(wèi)生間和酒吧地板搞得一團(tuán)糟?！?/p>

“豈有此理—”

“但他們一下就貢獻(xiàn)了咱們店大半月的營業(yè)額?！?/p>

“算了，除了闊佬和狗，我離開的時間里，還有什么事情嗎？”老板問道。

“還不是和往常一樣，順便聽他們，噢，真要說的話，咱們有一位老顧客回來了，他就在那兒?！?/p>

“魏之？”老板循著調(diào)酒師的目光朝落地窗望去，喃喃道：“他還活著？”

她抓了抓濕漉漉的頭發(fā)，突然想到了什么，然后吩咐調(diào)酒師從酒架頂部搬下一個積滿灰塵的皮質(zhì)保險箱，接著打開保險箱，從一大堆稀奇古怪的雜物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個深黃色的紙封。

“這是什么？”調(diào)酒師湊上前問道。

“紙做的信。”

“信？”

老板一邊捋直信封皺折的邊角，一邊道：

“很久以前流行的東西，在網(wǎng)絡(luò)球還未輻射開以前，一個人要是想和相距很遠(yuǎn)的人對話，他就不得不把想要傳遞的信息寫在紙上，這樣的紙就叫做‘信’，而負(fù)責(zé)把信送到另一方手上的人呢，就叫作‘郵差’?！?/p>

“就靠一張紙嗎？看起來太脆弱了些?！?/p>

老板一邊搖頭，一邊伸出食指在調(diào)酒師面前晃了晃，“其實，某種程度上它很可靠，至少不會遭到某些閑的無聊的網(wǎng)絡(luò)牛仔偷窺，而以往那些送信的郵差們，由于某種叫做職業(yè)道德的東西的束縛，他們幾乎不會這么做?！?/p>

“聽起來可比安全多了，

“事實上，它被淘汰的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無法消弭的時間成本。在網(wǎng)絡(luò)球技術(shù)日漸成熟的年代，人們逐漸無法忍受動輒數(shù)月的交流時間，于是信這種東西便漸而漸之趨于消亡，但在“大停電”時期后的低谷年代，出于對電子存儲技術(shù)的懷疑與恐懼，這種東西曾再次被人們關(guān)注過一段時間，與‘信’相關(guān)的產(chǎn)業(yè)短暫興起，但很快又沉寂了下來。”

“我不知道你還了解這么冷門的知識?！?/p>

“我從公網(wǎng)上查到的?！崩习蹇戳艘谎郾ｋU箱中堆積的雜物，無奈地攤了攤手，“而且，當(dāng)有人把稀奇古怪的東西放在你這里后，你也不得不了解的?！?/p>

“話說，我從沒見存這些東西的人回來取他們的東西?！?/p>

“誰知道呢，他們大概永遠(yuǎn)回不來了?！彼D了頓，語氣中的悵然轉(zhuǎn)瞬即逝，“至少那些從我爺爺那輩起就把東西放在這里的人肯定是不會回來了?！?/p>

......

......

“分歧之河永不相匯，已死之人不會回歸。”

從那之后過去了多久，魏之已經(jīng)記不清了。

“決心與計劃落空之時，不妨接受你的命運(yùn)。”

女聲哼唱的旋律逐漸變得清晰，魏之緩緩睜開眼睛，那股包裹他的深沉如墨的黑暗像潮水般迅速褪去。

他首先聽到一股似有似無的嗚咽，那是鋼鐵被外力撕扯所發(fā)出的悲鳴，一聲巨響過后，“袖珍皇后”號的主桅桿終于失去了所有支撐，像一個垂死的巨人般緩緩倒塌，濺起的濃煙隨即吞沒了整座甲板。

他靜靜躺在鋼鐵廢墟的懷抱之中，身體和精神都如同一根油盡的燈芯，血液不斷從那張籠罩在火焰陰影中的臉龐流下，然后化作一條條冷冽的鮮紅冰棱。

火焰帷幕后的夜空還是像往常一般寧靜雋遠(yuǎn)，一月正是北極極光多發(fā)的時節(jié)，來自太陽的帶電粒子將大氣原子持續(xù)電離，形成數(shù)百公里長的璀璨光帶，微微擾動如同豎琴被撥動的琴弦，而漫天星斗則像觀眾一般靜靜懸于天幕，不知是在欣賞極光的演奏，還是北冰洋上方那正發(fā)生的災(zāi)難。

一個圓潤的事物突然滾到了他的手邊，他自然而然地抓了起來，借著火焰他認(rèn)出那是一截被擠壓的奇形怪狀的小臂，手腕處還戴著一只被熏黑的銀色鐲子，上面刻著一欄“歲月長存”的小字，在火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輝。

手臂轉(zhuǎn)瞬便變得堅硬無比，蘊(yùn)含的熱量也隨之而逝，他無力地將其抱在胸前，倒塌聲此起彼伏，狂風(fēng)卷著亂雪轟然作響。從“袖珍皇后”傳來的廣播聲卻逐漸趨于喑啞，他的視線暗了下來。

“乘上永生的船舶......在漩渦盡頭......化作一體?！?/p>

歌聲落下的瞬間，他觸電般猛然睜開了眼睛：那張黑天鵝絨背景上不知何時已經(jīng)多出了一團(tuán)扭動的彩色漩渦，蜿蜒張開的紋路如同銀河伸出的臂膀，但他的視線僅僅在那事物上面停留了霎那，所有畫面和聲音像倒駛的列車般轟鳴遠(yuǎn)去，緊接著一股翻天覆地的暈眩便襲了上來，冷汗沿著肋骨涔涔而下，他用手背支著滾燙的額頭，另一只手則緊握著那個布滿劃痕的鍍銀鐵盒。

藥的名字是特諾非命，一種用于治療神經(jīng)拼接手術(shù)后遺癥的特效藥，他只花了兩千葵司——一個即使對仿品來說也算得上低廉的價格，便從髓區(qū)的黑市搞到了幾十粒。

但廉價的代價便是數(shù)以倍計的副作用，售賣藥品的二道販子曾神秘兮兮地告訴他，具有致幻作用的藥物比比皆是，但這種東西在某種程度上卻無與倫比，它能讓人獲得短則數(shù)小時長則幾天的奇特幻覺，有人癡迷于這種超脫肉體卻又有別于遨游網(wǎng)絡(luò)空間的譫妄體驗，一些身體經(jīng)過高度義體改造的極客也常常用這種藥物的副作用來磨礪自己遲鈍的情感器官，但陷于其中，一命嗚呼者也不乏有之。

但魏之知道，他看見的東西不是幻覺，一切都曾在另一個世界真真切切地發(fā)生過，特諾非命的副作用只不過是打開那扇記憶之門的鑰匙，將那艘塵封在暴雪與火焰中的破冰船遺骸展現(xiàn)在他的眼前。

“一切都是真實的?！彼米约翰拍苈牭降穆曇舻吐曊f道，一切都是真實的，甚至連“魏之”這個名字，乃至這具肉體，原先也只不過屬于一個死人罷了。

特諾非命的藥效和副作用漸漸褪去，世界在魏之的感知中逐漸變得清明，與此同時那些如幻燈片一般翻合的記憶卻逐漸模糊，這時，窗外路燈的光芒乍然亮起，照亮了他的半邊臉頰，他聞到渾濁空氣中傳來淡淡的薄荷與麝香的氣息。

“你寄放在這兒的東西，很遺憾，一年過去，期間并沒有人來取走它?！?/p>

他微微抬頭，一束淡淡的亮色光線恰好由天花板打至桌前，燈光中他首先看到的是一雙琥珀般的棕色眼眸，純粹到?jīng)]有一絲義體植入的痕跡，燈光消失，那雙眼睛卻又在昏暗中孕育出幾分寶石般的幽紅。

一個熟悉的名字從他的腦海中跳了出來：

“你是戴娜·法奧佩思？”

來人聞言挑了挑修長的眉毛，然后拖出桌下的椅子隨意坐了下來，“我難道看起來像別的什么人嗎？”

他頓了頓，從那張刀割般的記憶帷幕上拼湊著與這個女人有關(guān)的標(biāo)簽，同時下意識地模仿起“魏之”原本的表達(dá)習(xí)慣：

“你還是和以前一個樣，連這間酒吧也是，霞關(guān)每天都在變，唯獨(dú)這兒不會變。”

說到這兒，他這才注意到那封躺在桌上的米黃色信封。

信封的格式和他理解中的沒什么兩樣，郵編地址寄信人等要素一應(yīng)俱全，但所有應(yīng)當(dāng)填寫的地方卻全都空著，只有信封右下角用黑色記號筆寫著一串類似符號的小字，字體歪歪扭扭，與其說是正經(jīng)書寫，倒更像是某個孩童胡亂所作。

等等——

一種冰冷的熟悉感浮上心頭，他定睛看了看，思維瞬間仿佛凍結(jié)。。

【來訪者親啟，如果你能理解這段話的意義，請帶上這封信前往明祿街一七五四號，在一切還不晚之前?！?/p>

那是他所熟悉的文字，絕不屬于這具“魏之”留下的殘破的記憶。

在過去的幾個月里，他借著特諾非命奇異的副作用數(shù)次窺見了徘徊在那個遙遠(yuǎn)世界的幽靈，而現(xiàn)在，那個幽靈終于找了上來，北冰洋上方的火焰將記憶編織的夢境燒出了一個窟窿，某些被他刻意遺忘的事物現(xiàn)在從里面爬了出來。

還有其他生還者？這是他首先想到的可能。

“老實講，從剛才看到你起我就覺得有些奇怪?！贝髂取し▕W佩思略顯清冷的聲音打斷了他翻涌的思緒。

“你指的是什么？”他將視線從那行如正午陽光般刺眼的小字上移開，面色如常地問道，卻沒意識到聲音之中摻雜了些許嘶啞。

“喝啤酒、吃廉價仿制藥、刻意制造話題，還有......對著自己留下的東西露出難以置信的眼神，除了還是和以前一樣死氣沉沉，我實在想不到你和一年之前有什么相似之處?！?/p>

自己留下的東西？魏之反應(yīng)過來，答道：“我不記得在這里留下了這么一封信?！?/p>

他現(xiàn)在十分確信，這封信無疑是那張記憶帷幕上留存的諸多破洞之一。

“你這樣的人會忘記自己做過的事情？”她話鋒一轉(zhuǎn)，低沉的語氣中夾雜著顯而易見的緊迫：

“無論怎樣，你都不該回到這里來的，事實上我也想不到你回來的理由。”

“為什么？”

她站了起來，用右手緩緩將椅子推回原位，盯著魏之問道。

魏之低頭瞧了一眼自己的酒杯，殘余的藥力讓他覺得那一圈圈酒水印記都在隨著音樂震動。

為什么？

過去的幾個月，他跟隨一半本能一半記憶停停走走，最后來到了殊流區(qū)——這個對他而言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如果冥冥之中真的有名為“命運(yùn)”的東西走在了他的前面，那么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在茫茫人海中發(fā)現(xiàn)了它留下的腳印。

“為了這封信。”魏之再次端起酒杯，將夕陽下的麥田一飲而盡，桌上于是有了兩個空酒杯。

沉默片刻后，老板開口說道：“拿走你送給自己的信吧，如果它真的有你認(rèn)為的那樣重要，但在那之后，別忘了去見見那個一直等著你的人?！?/p>

他怔了怔。

“一年時間過去，你似乎在各方面都變得遲鈍了，水漂先生?！彼⑿ζ饋?，取下那件一直搭在肩頭的黑色排扣大衣披在身上，在轉(zhuǎn)身離開前側(cè)頭說道：

“那么，歡迎回到殊流區(qū)，噢，別忘了在朱莉那兒支付你落下的寄存費(fèi)?！?/p>

魏之最終帶著信離開了酒吧，出門的霎那，都市嘈雜的呼吸裹挾著疏離感迎面撲來。在一次短暫的偏離后，世界仿佛又回到正常的軌道。

“假如一張紙放在這兒也要收錢，這箱子里的這堆東西已經(jīng)可以買下整間酒吧了。”

離開之前，和老板吩咐的不同，調(diào)酒師并沒有向他收取多余的寄存費(fèi)。

“如果遇到經(jīng)濟(jì)上的麻煩，不妨來找我和阿杜?！?/p>

“午夜曇花”的電子招牌靜靜立在雨中，散發(fā)的氤氳光輝與都市模糊的背景融為一體，片刻之后，魏之終于收回了視線，撐起雨傘溶入面前那接踵的人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