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人員的陸續(xù)到齊，讓本就擁擠的餐館顯得更加逼仄，一會兒功夫他的身后已經(jīng)站了七八個人。余世興的額頭上開始積出汗滴，也許是因為他頂用了身份，雖然只是頂替了自己的。這在法律上是允許的，也許也不被允許，只是沒有一條法律會為這種超出常理又荒誕的事情定制規(guī)定。余世興記得上小學(xué)時也曾因為講義氣給別人頂過過錯，他的好友因為失手點燃了村民的草垛而痛哭時他站了出來。雖然挨了打，可后來村民還是認(rèn)出了放火的人不是他，因為他小時候又矮又瘦，而據(jù)村民說那人體型胖而又高，與事實完全不符。 那時村里的小孩屈指可數(shù)，那個村民排單論個的就把他篩選了出來，再加上好友被盤問時的支支吾吾，結(jié)果大家都挨了打，受了罰。直到小學(xué)畢業(yè)，兩人都沒再說過話，算是有間隙了。所以余世興從小就不太愛頂替這事兒，只是現(xiàn)在又被動的冒了名，心里一肚子不痛快沒處撒。 “既然大家來了，想必知道今天是要來商量什么事兒吧?！?余世興讓刀發(fā)男和他身邊的人都坐了下來，試探性地問一問，看能否套出些有用的信息，現(xiàn)在也只能這樣了。 刀發(fā)男剛剛還在嬉皮笑臉，這時又表情一臉嚴(yán)肅起來，這讓余世興根本就猜不透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大哥，這里恐怕不好談?wù)撨@件事兒?！钡栋l(fā)男招了招正要上菜的老板娘，然后站了起來，：“大哥您先吃了飯，我晚上安排個地方說事兒。” 余世興看了眼周圍的人，除了于三打扮正常點兒，其他的人個個奇裝異服，其中不免有年齡看起來特別年輕的，看上去才剛成年，其實和他現(xiàn)在差不多。 余世興覺得這樣倒好了，免得自己露怯太多，也許回到了現(xiàn)在的住所會有些線索。余世興找柜臺拿了瓶白酒，沒看價格，覺得包裝瓶很好看，算是宴請一下這里的他的小弟們。老板娘笑著臉走過來，小弟們笑臉相迎，余世興接過酒瓶，然后一個個舉著杯子，這場景讓他恍惚著想起鋼材廠的食堂里打飯的場景，不過現(xiàn)在換作了他給別人斟酒。其實這種聯(lián)想根本毫不相關(guān)，他也不喜歡那個食堂大媽，因為他總是帶著有色眼鏡看人，而他是尊重別人的，即使他現(xiàn)在是做了黑社會，也是一個俠肝義膽的黑社會，這很符合他對自己未來的幻想，可是他只聯(lián)想到那些。人總是很容易記住自己所厭惡討厭的事物，然后就輕易地忘記了那些喜歡珍貴的事。 大家舉杯的時候，只有于三沒有接過杯子，余世興只能故作笑容地和其他人一飲而盡，想來這還是他成年來的第一杯酒，有些辣。也許他和于三之間真的發(fā)生了些什么矛盾，但他沒有這方面的記憶。他們的關(guān)系也變得微妙起來，不像友誼，像是產(chǎn)生了隔閡的家人。有一種關(guān)系，你無法跟它隔斷，因為你知道這個人將會是你永遠(yuǎn)的朋友，可是你們永遠(yuǎn)無法融合。 “總覺得你變化還挺大的?！庇谌蝗焕洳欢砹艘痪?，余世興正喝了口酒差點全噴出來，但好在他憋了口氣又生硬地咽了下去，然后猛地咳嗽了起來。 “有嗎？我們有一段時間沒見面了吧?！庇嗍琅d回答的時候心里還是有些膽怯，只好假裝鎮(zhèn)定地夾了口菜塞進(jìn)嘴里。 “四年了...你要說久的話確實也挺久的?！庇谌龔膭傞_始就一直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既不喝酒也不吃菜，不過在余世興僅存的記憶當(dāng)中，于三就是這樣安靜的一個人。現(xiàn)在還是，所以他并沒察覺到其間的變化。不過每次余世興抬頭的時候總能不經(jīng)意地看到于三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喲，這不是鼎鼎有名的余老板嘛！什么風(fēng)把您吹來了?！遍T口走進(jìn)來的人的聲音說道。大家循聲看去，是一個光著頭的中年大叔，上身穿著白色背心，腳上的竹編的拖鞋。 “這人誰?。　庇嗍琅d戳了戳刀發(fā)男，刀發(fā)男迅速地俯身耳邊，“這是碼頭的光頭林?。〈蟾缒銊e嚇我，我們的很多生意都是他幫忙的。”光頭林在七幾年就早已是魚海鎮(zhèn)碼頭海事當(dāng)差，前兩年因為一些事情退了下來，但在碼頭依然還是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畢竟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兄弟們也得靠著這些人活啊。 “林哥好久不見啊，要不要一起再吃點兒？叫老板娘再去整點好菜！”余世興一時也不知道叫誰，只好對著刀發(fā)男一群人說道。 “余老板還真是貴人多忘事，咱們幾天前不剛見過嗎？” “你看我，真對不住對不住，忙忘了，不是不記得，林哥多包涵！” 余世興哪跟這些人打過交道啊，腦袋里一團亂麻地應(yīng)付著。 “行了，我就是剛看到野喚兒在門口，興許是兄弟你在這兒，沒想到還真逮到你了?！? 刀發(fā)男憨笑一聲，“我也是跟大哥來這兒吃點兒飯?！彪S即遞了煙上去。 “那你余老板吃飯排場可夠大的，吃飯十幾號人。”光頭林在身上摸了半天也沒找著火柴，野喚兒趕緊上前點上。 “那你吃飯吧，我還有事。”光頭林抽了口煙，瞄了眼于三，在桌上拿了把蒲扇，一邊扇著一邊大搖大擺地出了大門。 余世興不知道自己做的什么生意，但多半是倒騰著這些海里的玩意兒，他少年時就幻想著長大要去海邊闖一闖，沒想到自己倒是真做成了。他現(xiàn)在就很想去驗證一個困擾他多年的問題，他問于三：“還記得當(dāng)年我問你的問題嗎？” “什么問題？” “我們有去一起求證過大海的顏色嗎？” “我早就不記得了?！庇谌卮鸬囊廊缓芷届o。 “你是一直這樣還是我們之間有什么誤會？” “你現(xiàn)在看起來就像一個沒了記憶的人。” “也許這倒是真的。”余世興在心里默念著。 “不過要是真的能忘記一些事情還挺好的，人的痛苦不就來源于此嗎？”于三相比之前剛進(jìn)來時明顯話多了一些。 “你還是和以前一樣愛看書，你說的話挺有道理的，我愛聽?！庇嗍琅d瞬間又覺得一切好像什么都沒有變。 “這次之后，我就打算離開這座小鎮(zhèn)了。”于三說著從身上掏出了一個小盒子。 “沒事兒，老家我也要回去，咱們不是住的挺近，到時候一起回去?！? 于三沒有回答，把盒子遞給余世興，“幫我?guī)Ыo小鏡子！算是你們的新婚禮物，雖然有些晚了?！庇谌娪嗍琅d沒回應(yīng)，只好放在了余世興的碗邊。 “為什么不自己拿給她？我們是朋友吧！”余世興這么隨便問了一句，倒讓于三的表情產(chǎn)生了起伏的變化，由激動到悲傷的情緒轉(zhuǎn)變只持續(xù)了一秒鐘。有時候，越會隱藏情緒的人，一旦觸及到自己最隱秘的觸點時也會露出毫不自知的下意識波動。 “曾經(jīng)或許是……”于三說出這話的時候顯然是開心的，余世興注意到了他的眉毛不自覺的往上提了一下。 “所以到底是誰的錯？”余世興顯然問的有些心虛，但覺得應(yīng)該問的這問題無足輕重。 “...這次之后，我們應(yīng)該也不會再見了?！庇嗍琅d突然有些后悔問出這個問題了，他現(xiàn)在其實就應(yīng)該少說多看，不然遲早會把自己的未來弄的越來越糟。不僅是他的人際關(guān)系還有自己的人生，好在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漸漸接受了自己已經(jīng)來到未來的事實?？粗鴱牟Ａ戏瓷涞淖约河行┌櫦y的臉有了一絲惆悵。這不是游戲，也不是惡作劇，而是自己真實的人生。 “大家都吃好了，就先散了，還有...那個野喚兒，你待會兒送我回去。”余世興自從接受了自己的身份之后開始變得有些從容不迫了，對身邊的關(guān)系有了大致的了解，“三兒，你要不跟我一路回去，順便把你的東西交給你要給的人。” 見他沒有搭話，余世興只好也不再說話，把東西揣進(jìn)了兜里。 出了餐館后野喚帶著余世興穿過了三條街道，路邊的建筑大多呈現(xiàn)了獨居獨戶的風(fēng)格，最高的樓房也不過四五層高，地上大多是青石板鋪成的石子路，因為臨近海邊，空氣里彌漫著海腥味，余世興閉上眼睛冥想了一小會兒，就能感覺到海浪的聲音從后腦勺傳到耳膜來。一開始他還以為是幻覺，直到野喚兒說：“大家伙要回來了！大哥！”他才睜開眼回頭，是風(fēng)聲夾帶著燈塔的聲音如漣漪般回蕩在魚海鎮(zhèn)的上空。 走過很遠(yuǎn)之后他才想起來自己還不知道怎么跟于三聯(lián)系，一時又急的抓耳撓腮。野喚兒似乎聽到了大哥的心聲，遞上來一張皺黃的小紙條，“這是三哥給你的地址，剛才忘了給你說了?！辈坏貌徽f，這個野喚兒做事確實挺全面，看來自己在看人方面還是挺不錯的。不過這樣的人也聰明，所以也不能在他面前袒露太多，不然自己這點兒小九九遲早被這群資深的社會大叔們看穿。 “大哥！到了。嫂子應(yīng)該在家，我就先去找地方了，幫我向嫂子問好?！? “好，晚點我聯(lián)系你?！庇嗍琅d看著眼前的房子，第一眼覺得有些陌生，然后就有了些遙遠(yuǎn)的熟悉感，因為這房子，就跟他少年時腦海里幻想的住所是一樣的，雙層小樓，靠海，有自己的小院子種點花草或是蔬菜，只是幻想中的居所里只有他一個人。 “你回來啦，怎么叫你出門買個醬油買了這么久？東西呢？你不會是又跟你那些好兄弟喝酒去了吧！”王靜說這話時其實并沒有多少的憤怒掛在臉上，像在說一句經(jīng)常會說的話，她走上前熟練地脫下了西服，掛在門后的黑亮的木質(zhì)衣架上，嘴里嘀咕著：“你中午出去是穿的這身嗎？”又抓住領(lǐng)口在鼻子前聞了聞，然后滿臉嫌棄地丟到旁邊的衣簍里，“你果然是去喝酒了！” 余世興沒有說話，只是徑直走了進(jìn)去。以至于沒有聽清王靜說了什么。 這是他第一次走進(jìn)“自己”的家里，眼前的家具擺飾是鮮艷的紅木，余世興從少年時期就喜歡紅色的東西，客廳里最顯著的就是沙發(fā)對面的一個四方高臺，他早年看他爸手里拿過一塊雕刻的水紋木牌。說是黃梨花木做的，還是花了大價錢買的，老余特寶貝這東西，總是牌不離身，偶爾又拿出來捏在手里看一看，然后心滿意足的放進(jìn)懷里的夾層口袋里。老余就愛這些木頭做的玩意兒，但他自己又不懂，因為他連家里的壞掉的木門都修不好。 那個時候余世興每天下午吃完晚飯后到處溜達(dá)時，總能看到老余跟村頭的木匠閑聊或是送些殷勤。老頭不抽煙，每次去木匠那兒總要帶上一包，后來有一天木匠就從里屋里端出一個精致的木盒，拿出那塊雕了一片海的木頭出來，老余看到后眼睛就發(fā)起了光。余世興有次趁著老余睡著時摸過來看了看，覺得也沒什么特別的?，F(xiàn)在看到當(dāng)初那么珍貴的木頭只不過是當(dāng)作一個放置物品的臺子，不免有些唏噓，雖然他不想認(rèn)為這種行為是出于對抗和抵制。 房子看上去有些年頭了，也許是買的誰家的二手房子，不過從內(nèi)到外都與他的喜好相同。他走到窗邊，從窗臺看出去，除了看到前院的花園，還看到一條蜿蜒的水河，水流四通八達(dá)，似乎蜿蜒地通往所有小鎮(zhèn)的居所，他把目光從遠(yuǎn)處收了回來，窗臺被擦洗的干凈泛出油光，因為老舊的房屋裝上了撐條，可以看到腐蝕后又重新刷上的桐油，這里所有的一切不屬于此刻的他，眼前的人是陌生又親切。 “世興！世興！你發(fā)什么呆呢！”女人走過來將手里的茶杯遞給他，余世興下意識地接過茶杯，像重復(fù)一件平常的事，但被灼燙的杯身突然刺激回過神來。他轉(zhuǎn)過頭，對著眼前的自己未來的妻子說：“你幸福嗎？” “干嘛說這個，怪難為情的?！庇诌^了一會兒女人才紅著臉說回答：“還行吧?！? 余世興不自覺的笑了起來，雖然只是嘴角輕微地抽動了一下，以至于根本沒人看到。其實有些話，長大后就越是說不出口了，就像剛才的那句話像是掩藏在余世興內(nèi)心深處潛意識里想對王靜說的，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很難很難說出口了。 他環(huán)顧了家里的一些東西，窗臺下的角落里有很多的瓶罐，被整齊碼放在那兒。只是一小部分，更多的花瓶里面養(yǎng)著各種各樣的花，大多都是依靠著水就可以存活下來的吊蘭、綠蘿之類的，然后除了客廳里本身的一些老家具之外，就沒什么別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