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已經(jīng)逐漸接近尾聲，表盤上的指針?biāo)坪踝叩酶炝?。開店，閉店，上班，下班，每天都在店內(nèi)忙碌的三個身影，一壺又一壺?zé)煌甑拈_水，泡不爛的茶葉，忙起來的茶館似乎比任何一個地方的氛圍都要緊張。即使是其他店鋪都打了烊，茶館也不曾休息過——在時針和分針分別指在十二點(diǎn)和十點(diǎn)的位置前，除去收拾屋子，他們還要作為信使，幫助寄來信件的人們排憂解難。在爺爺?shù)闹笇?dǎo)下，陌漓和欣靈也可以分別獨(dú)立承擔(dān)一部分信件，這無疑為他減輕了不少工作量。在陌漓到來前，爺爺每天都要忙到后半夜才睡，第二天還要早起。

而這些寫好的信件，則會以新的信封包裝好，第二天一早再由郵差取走，遞送至挨家挨戶。聽起來郵差的工作和平時無異，但如果再加上這一天要送的信件，那就是一份巨大的負(fù)擔(dān)。茶館沒有專門的郵差，雖然現(xiàn)在欣靈和陌漓偶爾會外出送信，但那也只是個例，他們沒有時間和精力去做送信的事。如果每封信都送的話，茶館的工作就沒人幫忙了。

打掃茶館內(nèi)的衛(wèi)生時，常常會聽到一些老顧客們談起郵差的事。在他們的口中，郵差是一份忙碌但非常有自豪感的工作。他們會騎著自行車在街頭小巷里穿行，為人們送去苦苦等待的信件。那里面是身在遠(yuǎn)方的游子們對年邁父母的思念，是年幼的孩子對父母的牽掛，又或是對某個人的依戀。郵差們將這些信一一送到，撫平一顆顆焦急的欣靈。

可是，如果郵差是這樣一份值得驕傲的工作的話，為什么從未聽爺爺提起過這些事呢？在欣靈還小的時候她就是這樣想的，也曾經(jīng)問過爺爺，但是爺爺不肯說。而現(xiàn)在，陌漓也有了同樣的想法，他期盼能從爺爺那里得到答案。

晚飯后，欣靈和陌漓一起收拾餐桌，爺爺則獨(dú)自回到房間里閉門不出。起先孩子們以為是爺爺身體有恙，但被爺爺否定了，他只是想獨(dú)自一人待一會兒。趁著爺爺不在，陌漓和欣靈談起了自己的想法，還有關(guān)于爺爺和郵差之間的事。而從欣靈那里得知她也有相同的疑問后，他們打算一起去問爺爺，如果他不解釋的話，以后還會有更多的人來問。

“咚，咚，咚！”下定了決心，欣靈來到爺爺?shù)拈T前敲了三聲門。見爺爺沒有回應(yīng)，便又敲了三聲。爺爺明白他們的目的，但他還不想面對他們。老人家的手上正拿著一沓老照片，那里面是爺爺年輕時和郵差們的合影。時至今日，一共有六位郵差在茶館這里工作過，除了現(xiàn)在仍在忙碌的那位，其他的郵差都已經(jīng)成了爺爺珍貴的回憶。

“我們有多少年沒見了呢，老伙計……”爺爺看著第一張照片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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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今天開始，他就是我們家的郵差了！”那是在金爺爺還小的時候，雖然是個貧窮的年代，但人們的臉上卻一直洋溢著光彩。那天父親拉來一個個子瘦高的人，看上去大概也就二十歲左右的樣子，但也還是要比剛剛十歲左右的他大很多。今天是郵箱開始營業(yè)的日子，他面前這個瘦削的大哥哥要做的，就是把這些寫好的回信送到挨家挨戶。

“你好，”大哥哥向他伸出手，“我姓王，叫我小王哥哥吧。”小金起初有些遲疑，但還是伸出手。大哥哥的手很溫暖，但他也能摸到繭子一樣的硬梆梆的部分——在當(dāng)郵差之前，大哥哥是做力氣活的，但是因?yàn)樯碜邮莞刹涣酥鼗?，只能揀些雜活來做。

“小王，送信的時候把這孩子也帶去吧，”父親對郵差說，“讓他看看你的工作都做些什么?！毙⊥跣廊淮饝?yīng)，還主動邀請小金坐到他那輛似乎有些年頭的自行車后座上去。小金遲疑了一下，然后乖乖地按照父親的指令坐穩(wěn)。小王見小金已經(jīng)坐好，心領(lǐng)神會地將裝信的挎包交給小金，自己則收起自行車后座的支架，跨上車子準(zhǔn)備出發(fā)。

“來，今天哥哥就帶你看看，郵差的工作是怎么樣的！”

這大概是小金第一次在車上領(lǐng)略小鎮(zhèn)的風(fēng)采。尤其是夏天，一眼望去便是滿眼的綠色，不是那種新綠，而象征著成熟的、深沉的綠色。人們聚在樹下下棋乘涼，不時揮動手里的蒲扇給自己吹吹風(fēng)，比較熟絡(luò)的街坊鄰里會聚在一起，一邊話家常一邊嘮嘮自己的孩子。小王哥哥蹬車很賣力，這些平時他需要花些時間才能走過去的景象，在他的腳力下一轉(zhuǎn)眼就過去了。他出神地望著小王哥哥的背，雖然瘦削，但似乎透著他此前不曾見過的堅(jiān)強(qiáng)，仿佛生活的重?fù)?dān)全部都扛在他的肩上。

“喂，小金！”哥哥的聲音忽然從前面?zhèn)鱽?，“別只顧著看周圍了，把信拿出來看看上面的收信人和地址，然后念給我聽，這可是咱們的工作?。　毙〗鹇犃T，拉開挎包的拉鏈取出一封信，大聲地告訴小王收信人和地址。

“清水胡同嗎？好，我們出發(fā)！”小王哥哥的干勁似乎更足了。

清水胡同的名字由來已久，聽說原本是隱居在這里的一個讀書人為自己的住所取的名字，后來這位讀書人過世，房子也幾經(jīng)轉(zhuǎn)手買賣，但名字卻一直沒有變?，F(xiàn)在，這里住著一戶姓李的人家，就小金所知，他們的兒子現(xiàn)在正在外地打工。每個月都會給家里寄信。

“李先生！有您的信！”小王把信投進(jìn)信箱，在外面喊了一聲，就打算帶著小金離開。

“不用敲門問候一下嗎？”小金坐在后座上問。

“不用，”小王說，“只要告訴他們信來了就可以。有的時候，信中的內(nèi)容可能并非是人們期望的那樣，因?yàn)檫^于悲傷或者氣氛，當(dāng)場丟掉或者撕碎信都是有可能的。而作為信使，我們是不愿意看到那一幕的?！鄙胁恢]差疾苦的小金瞪大眼睛聽著小王哥哥的解釋，他不知道許多自己一直在堅(jiān)持著的信條，都是由小王哥哥親口傳授給他的。

“看看第二封信吧，”小王哥哥說，“看看我們接下來去哪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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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黃昏時分，小金才終于坐著自行車回到茶館。從上午到現(xiàn)在，他們差不多把鎮(zhèn)子全部走了一遍，原本裝滿信封的袋子也已經(jīng)空空如也。似乎是消耗了不少體力，小王哥哥的臉上滿是汗珠，衣服也打濕了不少，只是他比較瘦削才不那么明顯。盡管只是坐在后座，小金也感覺像是在茶館里忙碌了一天一樣，如果不是小王哥哥見他累了 主動給他買了點(diǎn)心吃，可能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餓得暈過去了?！拔覀兓貋砹??！毙⊥醭桊^的里屋喊道。

“歡迎回來。今天辛苦了，”父親從廚房里探出頭，面食的香氣正從屋內(nèi)緩緩飄出。小金一下子就聞到了，這是肉包子的香味，“飯馬上就好了，先坐在桌子旁等等吧?！毙⊥鯇⒖湛盏目姘旁谝慌裕苏刈谧雷忧暗却聿?，那姿態(tài)讓小金也忍不住駐足旁觀。

“在看我嗎？還是先去洗手吧，”小王哥哥看著目不轉(zhuǎn)睛的小金，大致明白了他心里在想什么，“一會兒不是還要吃飯嘛?！?/p>

“可是哥哥你也沒洗手啊?！?/p>

“啊，這個呀，”小王笑著對他說，“哥哥晚上不在這里吃，你爸爸要打包幾個包子給我，然后哥哥回到家再吃?！毙〗鸬哪樕巷@出一副落寞的神色，他還不想這個溫柔的大哥哥走。

“明天你還會來嗎？”小金用祈求的眼神問。

“當(dāng)然了，”小王哥哥蹲下來，摸了摸小金的頭，“明天我還會來的?！?/p>

“好啦，不要讓哥哥太為難哦，”說話時，父親的聲音從他身后傳來，一邊說一邊給小王遞上一盆包子，“給，剛剛出鍋的肉包子。”

“謝謝，”小王向父親道謝，“我要走了小金，明天見?！?/p>

“再見?！毙〗鸩簧岬刈⒁曋⊥醺绺绲谋秤埃B父親喊他吃飯的聲音都沒聽到。

此后，小王的自行車后座上就多了一個乘客。每天天剛亮就外出送信，直到下午才回來休息。作為回報，每天的晚餐都會由父親親手交給小王，他每一次都會把晚餐帶回家再吃。小金雖然對此不解，但因?yàn)橄矚g小王哥哥也從來沒問過。而更讓他好奇的是，他從來沒見過父親給小王哥哥發(fā)工錢的時候。

“爸爸，小王哥哥送信那么賣力，怎么不見您給他發(fā)工錢呢？”有一天他終于忍不住問道。父親正在為歇業(yè)做準(zhǔn)備，聽到兒子的問題，他忽然笑了起來。

“工錢當(dāng)然有啊，不過現(xiàn)在還不著急，”他和藹地看著小金回答，“小王哥哥也有他自己的考慮，到時再把工錢一起付給他?！毙〗疬€是有點(diǎn)擔(dān)心小王哥哥，而且他好像從來沒和他們講過自己的事情——是因?yàn)樾哂趩X嗎？還是有著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

第二天小王哥哥休息，小金也得到了父親外出的許可，便直奔小王哥哥的家而去。因?yàn)樗麖臎]提起過自己的家在哪里，所以他只能挨家挨戶地尋找。所幸他們送過信的爺爺奶奶有很多，一家接一家地打聽便找到了小王哥哥的家。不過那個家與其說是家，倒不如說是一處臨時避難所：屋頂?shù)拇u瓦無精打采地躺在屋頂上，似乎稍不留意或是一場大雨就能將它們破壞殆盡；玻璃上結(jié)的灰像是幾十年沒清理過，甚至無法透過窗戶看到外面的人；門口貼著僅剩些許殘片的春聯(lián)，毫不掩飾這間老屋的破敗與蕭瑟。小金膽怯地敲了敲門，但是沒有人回應(yīng)。父親曾教導(dǎo)他來到別人家門前一定要先敲門征得同意后再進(jìn)，而屋內(nèi)遲遲沒有人回應(yīng)不免讓他有些害怕，是不是人們給了他錯誤的地址。

“請問……里面有人嗎？”小金一邊問，一邊將手搭在門上，那門卻輕輕一推就開了。小金膽怯地步入其中，仔細(xì)觀察著屋子內(nèi)部的情況?？瓷先ネ獗黼m然很久，但內(nèi)部的構(gòu)造似乎依然穩(wěn)健，雖然屋內(nèi)彌漫著厚重的灰塵，但若是悉心清理過的話，只要房梁還能撐得住，這里應(yīng)該還可以供人居住一段時間。來到最里面的房間，他終于找到了心心念念的小王哥哥。但那雙無神的眼睛和憔悴的面容卻開玩笑似地在對他說，你好像找錯人了。

“哥哥……是你嗎？”小金想得到一個肯定的答復(fù)。而再向里一點(diǎn)，他終于明白了為什么小王哥哥的神情會如此憂傷：在他身旁不遠(yuǎn)處的地板上就躺著一位老奶奶，蒼白的頭發(fā)，憔悴的面容和消瘦的身體，還有滿臉的皺紋，似乎在告訴他她的年齡似乎已經(jīng)很大了，可能比爺爺過世時的年紀(jì)還要大。她只是平靜地躺在那里，卻不知道是不是還有呼吸。小王哥哥也默不作聲地陪在身邊，但憔悴的神情似乎在說，他也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

見小金就站在門外，小王沒有站起來，只是伸出手示意他可以過來。每向前一步，小金都覺得像是在刺探小王哥哥的不可告人的秘密。來到小王哥哥身旁坐下，他才發(fā)現(xiàn)地上躺著的這位老奶奶已經(jīng)安詳?shù)仉x開了，只是小王哥哥依然對她戀戀不舍。

“這是我的奶奶，也是我最后的親人，”小王哥哥雖然仍是平常的語氣，但話語中的傷感卻是不言自明，“爺爺去世多年，奶奶就一直固執(zhí)地守在這里不肯離開，說要追隨爺爺?shù)哪_步。即使明知道不可能，我還是勸她換個環(huán)境生活。她年紀(jì)大了，身體越來越差，整天生活在灰塵中也不是辦法。每天我都會抽時間來照顧她，不過還是感覺什么都做不到……”小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是目睹著小王哥哥的情緒流露。最愛自己的、對自己最重要的人不在了，心中的空缺將是難以彌補(bǔ)的。只是小金年紀(jì)尚小，十歲的孩子還不懂這些。他輕聲和小王哥哥道聲再見，和平常一樣回到茶館。父親似乎也知道些小王哥哥的事，所以并沒有過問他。小金只是回到自己的房間，他想知道為什么小王哥哥會那么傷心。自打他記事起，身邊就只有父親，母親的事情和相貌他一概不知，父親也不曾對他說過。小王哥哥那樣的心情，他似乎無法體會，也無法感同身受。他不希望這樣。就連吃飯時，他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還在想小王哥哥的事情嗎？”父親明白他的心思，看著悶悶不樂的小金問道。

“嗯，”小金說，“明天……他還會來嗎？”

“他不干了，”父親的回答令他很難過，“小王哥哥似乎不想繼續(xù)留在這里，他要回去和父母一起住?！备赣H一邊說一邊遞給小金一個信封，“如果想他了，就拿出來看看吧?！毙〗鸩痖_信封，那里面不是信紙，而是一疊小王哥哥的照片。聽父親說，那是他之前在城里的照相館打工時照的。像他們這些小城鎮(zhèn)的人，從來就沒見過照相機(jī)這樣的東西。小金取出一張，將它放進(jìn)一個木框內(nèi)悉心保存，想他的時候就把木框拿出來看一看。時過境遷，當(dāng)年交給他的照片大部分已經(jīng)毀損得無法辯識，保存在木框里的這張就是他最后的些許牽掛。如果他現(xiàn)在還活著的話，應(yīng)該也已經(jīng)快到九十歲了吧？短短幾個月的相識，卻一直讓他記掛到今天。

“不知道，你現(xiàn)在還安好嗎，小王哥哥。”塵封多年的名字再一次被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