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園里的月桂樹,是阿波羅得不到的女神 | 第52屆美國星云獎最佳短中篇提名

作者簡介
邦妮·喬·斯塔弗爾比姆,小說及詩篇散見于40多本刊物和選集,作品曾獲多次大獎提名(2016星云獎、2016Stella Kupferberg紀(jì)念館短篇小說獎、2015英國科幻協(xié)會獎等。
現(xiàn)與伴侶住在德州,家里還有兩只文藝貓,分別叫Gimli(指環(huán)王角色)和堂·吉訶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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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園
The Orangery
全文約15300字,預(yù)計閱讀時間30分鐘
作者 | 邦妮·喬·斯塔弗爾比姆
譯者 | 蓋子
校對 | 東方木
守衛(wèi)
頭一次有人沖破石墻闖入橘園時,我已經(jīng)在那里守候了二十個春秋。
我在橘園中漫步,留意那些如同祈求的手掌般從土壤里伸出來的根系。我會用純金制成的盆盛來溪水為它們澆灌。然后帶上我那把巨大的樹剪,沿著小徑巡行。先祖的遺訓(xùn)告訴我,我一路上要讓剪刀沖著我自己的心房,這樣就不會驚嚇到橘樹,害得它們在果實里積累毒素。如果一棵橘樹想要被修剪,她的枝條會發(fā)出震顫的聲響。我便會為她修剪,直到她歸于平靜。
巡視完畢后,我在園中踱步三匝,這才回到我在溫室旁的小屋里休息,讀一讀那些我已爛熟于心的故事。橘園地方不大,守衛(wèi)的藏書量十分有限。起初往架上放那些書時我還是個小姑娘,挑的凈是些愛情和冒險故事,這些故事曾讓我的心中充滿向往。已到中年的我是不會再選這些書了。可我做的不僅僅是閱讀,我將手拂過封皮,把手指插進(jìn)飾滿浮雕的書脊和修飾華美的裝幀里去。這些書都是由美人的皮膚裝幀而成,這也是我唯一觸碰過的皮膚。書頁則是用精細(xì)的葦紙制成。我躺在讀書椅上,一只手按著平覆在我胸前的書本,另一只手正在股間,這時我聽到了橘樹發(fā)出的驚叫聲。
我一躍而起,從罩袍下抄起長矛,沖出小屋,穿過樹叢,沿著石墻疾奔,直到我找到了入侵者進(jìn)來的地方:我上次檢查時還好好的石墻塌了一大片。這堵墻以前從未出過事。我記下了跑到此處用的步數(shù),接著就躥進(jìn)了樹叢,搜尋入侵者。
那一夜我沒能找到他,饒是我找得大腿根直跳,眼睛也因為長時間在黑暗中瞇著而酸痛不已,盡管橘園不受四季更迭的影響,可終究逃不出夜與日的管轄。我的腿開始罷工了,我便靠著墻歇息,守著那處決口。我揣測一旦入侵者意識到橘園里并沒有什么財寶,可能會從這里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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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里看去,你們可能只看到一片森林。隨我來,沿著林間小徑散散步,我指給你們看??匆娏藛幔克鼈兊男螒B(tài),樹干上的曲線?有些樹變化時正處在花季。這些樹體現(xiàn)出的區(qū)別要更明顯:三個瘤子,一個是胸部,另外兩個是臀部。不不不,沒有什么乳頭。樹是靠種子繁殖的。
這棵樹叫羅提斯[1]。看見那塊半埋在樹干中的青銅銘牌了吧。她是我們這里最年長的一棵樹。年深日久,她已經(jīng)把自己的名字吞掉了,好像是想要忘懷她曾經(jīng)有過一副血肉之軀。書上說,她曾縱享酒漿、仙藥和舞蹈。書上說,她從沒有愛過一個男人兩次。
[1]Lotis, 希臘神話仙女名,為了躲避Priapus變成了一棵蓮樹。
如果你們翻一翻導(dǎo)覽手冊,就能找到她變形的故事。還有一條警告:嚴(yán)禁食用她的花朵。那個故事都是編的。不過那條警告是真的。她旁邊的這些都是不聽勸的人變成的。瞧瞧它們的體態(tài):有女人,有男人,還有小孩。它們也許看上去和我們親愛的羅提斯并無二致,可它們不會開花??拷┳屑?xì)看,你們應(yīng)該會發(fā)現(xiàn)它們都是空心的。這些不是樹,只是些空殼。另外,據(jù)說羅提斯的花嘗起來像是母親的香水味,吃進(jìn)嘴里有些發(fā)苦。
如果你們愿意聽的話,我到可以給你們講點實情。要是你們更愿意遵照導(dǎo)覽手冊,那請沿路一直走。在我們每處主要景點的下面或里頭都有指示牌。想要了解真實世界的客人們,請把手冊放進(jìn)這個籃子里。接下來,就請聽著羅提斯的故事,隨我一路揭開真相。
野姑娘們總是最搶手的。有的男人以為自己能馴服她們。羅提斯的男人們都是這么想的。她總是和他們尋歡一次后就分道揚鑣,不管他們在鎮(zhèn)中心的睡蓮樹下如何向她求婚。
那個農(nóng)場來的小伙子也是一樣。他給他爹放羊,幫他爹擠牛奶,替他爹殺豬。他還幫他娘看果園子,幫他娘收菜園子。當(dāng)他沖羅提斯微微一躬身,邀她跳舞時,羅提斯覺得他的古樸勁兒還挺可愛的。和他貪歡一晌還不錯,可野姑娘只有在準(zhǔn)備好的時候才肯安頓下來,而羅提斯并沒有準(zhǔn)備好,不管他們那段漫長的邂逅有多么讓她滿足。
她本以為會在節(jié)日慶典上才會再遇到他。畢竟他爹會在那兒買肉豬和羊毛。有時候她會從他娘那兒買一條嫩羊腿充充饑腸,再大口灌些葡萄酒。而她沒想到的是,在一次毫無收獲的無聊的聯(lián)誼晚會后,會在自己打盹的草坪上看見他站在自己身前。她只身一人去草坪上本是為了看日出的。他一下子騎在她的腰上,渾身豬糞味。遠(yuǎn)處,一只驢子嘶叫起來,可惜太遲了。
她攥住他的腳踝,指甲深深掐進(jìn)他的肉里直到見血。趁他把腿抽開的當(dāng)口兒,她掙扎著站起身,跑出了草地,跑下了小丘,直跑到鎮(zhèn)中心阿波羅演奏音樂、配制藥水的地方。
“快給我把武器,”她哭叫道,“普里阿波斯[2]想要強(qiáng)暴我?!?/p>
[2]Priapus,希臘神話中的生殖之神。在希臘神話中,他曾想要強(qiáng)占仙女羅提斯。眾神為了救她將她變成了睡蓮樹。
阿波羅正在制作一把新豎琴,他抬起頭,訕笑一聲。大家都知道他的故事:他是一位棲居凡間的神。一個愛上人間煙火的仙。大家也都知道,他的法力無邊。“我看見過你和普里阿波斯在一起?!彼f。
“求求你,他往這邊來了?!?/p>
“他和我們所有人都表明了,他想要娶你。就在這睡蓮樹下?!?/p>
“可我不想嫁給他?!?/p>
“為什么不呢?他是個顧家的人。他英俊又健康。我聽說他的長矛很厲害?!卑⒉_擠了擠眼,“你快要沒時間了。”
羅提斯兩手攥住他的手腕使勁往兩邊扭。
“別鬧,很疼的,”阿波羅說道,一臉冷峻。
“你要不幫我我就不停手?!?/p>
“行,好吧?!绷_提斯松了手。她手指的形狀還深深印在阿波羅的手腕上。他擰開了三個藥瓶,把里面的溶液倒進(jìn)一個金碗中?!鞍堰@個喝了?!?/p>
她像喝葡萄酒一樣把藥漿灌下。她的雙腿融在一起,化作了樹干。她的手指不斷地分叉,直到綠葉成蔭。她的雙眼從她早已化作木頭的頭骨中脫落,化作了美麗的白色蓮花。
鎮(zhèn)民們都很高興,因為又多了一棵可以在下面求婚的睡蓮樹。他們在樹旁立起了一座普里阿波斯的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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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衛(wèi)
我初識他是通過他的音樂,那縈繞不絕的聲音穿過虛空直達(dá)我的耳朵。我循聲而去,才看到他倚在一棵樹旁,根本不像追逃了整夜的樣子,仿佛一個好整以暇的孩子一樣充滿活力。他的手指在豎琴的琴弦上快速撥弄著,令人眼花繚亂。他的藍(lán)色襯衫垂掛在肩上,而胸膛還裸露著。我走上前去,舉矛以對,雖然我并不想刺傷他,因為那會打斷他的歌聲,或者至少會將那歌聲變成將死之人的可怖哀鳴,無可挽回。
“守衛(wèi)啊守衛(wèi),佳人何處?”他唱道,“吾上下求索,卻不見美人垂顧?!?/p>
“你為誰而來?”我一邊問道,一邊將矛尖對準(zhǔn)他的臍部。他無需通報姓名——在我?guī)黹賵@的一本書里,講了很多舊神與人的故事,故事里還有那些我曾在橘樹下的銘牌上看到的名字。
“你知道我是為誰來的。”
“我不知道。據(jù)我了解,你和很多女子都有過過往,恐怕我們這里有名姓的有一半都和你有糾葛。我怎么可能從那么多故事中猜到究竟哪位少女是你真心所屬?”我將矛尖向前輕推,一滴鮮血從扣眼中滴下,沿著他光潔的身體向下流去,流過他的腰,流進(jìn)他的罩褲,然后消失不見。“告訴我名字,我?guī)闳ニ蚕⒌牡胤??!?/p>
“達(dá)佛涅,”[3]他輕聲道,眼光灼灼,直鉆進(jìn)我的眼中。他任由豎琴落到地上。然后用雙手握住矛尖,又往自己的腹部推進(jìn)了幾分?!耙蛔屛?guī)?,要不讓我死在這兒。”
[3]Daphne,希臘神話中的一個仙女,曾發(fā)誓永葆童貞,但被阿波羅追求,于是變成了一株月桂樹。
我曾夢見他,一如我曾夢見所有那些在我的書頁上留下浮光掠影的男人們,皆因我的一生都無法享受男子的陪伴,皆因我熱烈的好奇心。我多希望那深埋在他血肉里的長矛是我的雙手,如果是那樣,我會揪出他的肚腸,把他的軀體做成一本新書。然而,我卻抽回了武器。
“我明早帶你去找他,”我說,“在那之前,你得先去我的小屋等著,我要去收拾你在圍墻上搞出的破壞。”
“我不想一個人。我和你一起去。”
“沒門。我知道你的達(dá)佛涅在哪里安息。你要么就去小屋等我回來,要么就吃我一矛?!?/p>
“我不認(rèn)識路,”他嘴上這么說,可已經(jīng)俯下腰把豎琴拾在了手里。
“沿著路走就對了,”我告訴他。
他略一猶豫,然后點點頭,轉(zhuǎn)身沿路走了。我一直盯著他走遠(yuǎn),直到看不見他為止。
“達(dá)佛涅,”我低語道,“告訴我你在何處藏身。”
我聽到她在遠(yuǎn)處沙沙作響。我循小徑一直走去,只見到一片樹樁之間,一棵月桂樹傲立在朽木環(huán)抱中。盡管達(dá)佛涅不會像羅提斯那樣用毒花引誘受害者,可那些膽敢從她的土壤上搶水的樹都會在她懾人的美貌面前枯萎;身為清白處子的她將養(yǎng)分都吸走了。我把手掌抵在她粗糲的樹干上。
“不想要其他女人想要的并不是罪過,”我說。我仍能感到書覆在我胸口的重量。我想象她是怎樣拒絕那個男人的,他的皮膚一定和書上的皮革感覺一樣好,甚或比那些早已失去生命的死皮更好?!跋胍惨粯記]有錯?!?/p>
我取下她的銘牌,它早已融在了她的根系里,我只得從木根糾結(jié)處把它撬出來。我又往樹林深處走去,找到一棵無名的低矮月桂樹。我把新的銘牌擱在她腳下,往上踢土,這樣阿波羅會覺得早在他破墻而入之前,這塊牌子就一直放在這里。我又把她原先的銘牌埋在離她的根基十步遠(yuǎn)的地方。我用盡渾身解數(shù),僅靠口水、石頭和泥土,盡可能把墻補好,直到夜幕重新降臨,天黑到我沒法看見那處破洞。我才沿路返回了小屋,只見一個渾身赤裸的男子枕著雙手,躺在我的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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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看這片空地,這個空洞上曾經(jīng)長著深植入土中的根系,也曾有一棵樹矗立在此,她的樹皮上還留著身為人母才有的傷痕:這道傷疤靠近根部,就在原本是她雙腿之間的的所在[4]。德律奧佩[5]和我們看到的第一位姑娘不一樣。她只愛過兩個男人。第一個是她的丈夫,在她偶遇攜著豎琴的阿波羅時,他們已經(jīng)有了一個孩子。她的丈夫?qū)λ芎茫凰麨樗胫笏C來的肉,他替她喂養(yǎng)孩子,這樣一來德律奧佩就有時間去林間空地與阿波羅幽會,和他一起休憩、紡織、繾綣。
[4]這里指的是妊娠紋。
[5]Dryope,希臘神話中的仙女,在兩個不同的故事中,她都最終化作了黑楊樹。在其中一個故事中她被阿波羅騙奸,在另一個故事中她摘了上文中提到的Lotis的花而化作樹。
作為一名藝術(shù)家,衣冠楚楚的阿波羅什么都給不了德律奧佩,可當(dāng)他除去衣衫,她獲得的是難以織繪的美景:那雙眼睛不曾知曉她最灰暗的年華??缱谒砩蠒r,她感到自己戰(zhàn)無不勝,觸不可及,但她默許他觸碰自己腰上那些如星座般棋布的道道傷痕。她的丈夫給它們起了名字;阿波羅卻對它們視而不見。當(dāng)他提議離開她丈夫時,她拒絕了。
“那對我能有什么好處呢?”她說道,一邊拾起自己的衣服。是時候回家了,他們在一個曾經(jīng)熙熙攘攘的城鎮(zhèn)中心搭了一間小屋。如今那里已經(jīng)荒頹,只剩一棵月桂樹和一座男子的雕像,那雕像陽具碩大[6],投下的影子比雕像本身還長。她和丈夫常借著醉意開它的玩笑。
[6]作為生殖之神,普里阿波斯常見的形象都往往有著巨大且永遠(yuǎn)勃起的生殖器。
每次從阿波羅那里離開,她都會告誡自己,這是最后一次了??伤母杪曈謺暮訉Π秱鱽?,呼喚著她,她的丈夫能看出她眼中的野性。每到這時,他都會從她的懷里抱出孩子,告訴她,去吧,去吧。消失吧。當(dāng)你回來時,我們還會在這兒。
變形的那夜,她邀阿波羅共舞。他欣然赴約。他穿上了她給他帶來的皮袍,這袍子是她母親親手縫制的。他還默許她用葦葉縛住了自己的雙手。一番云雨過后,露水殘余草葉間,她起身要走,卻被一只堅定有力的手拉回到泥濘的地面上。
“留下來陪著我吧,”阿波羅說道,指甲深深掐進(jìn)她的手腕。
她猛地抽出手腕??砂⒉_抓著她的手不放。她想要逃開,翻滾著身子掙扎,試圖跑開,可他用葦葉捆住了她的手腕,又捆住了她的雙腳。
“我非把你留下來不可?!?/p>
她緊緊閉著雙眼,等待自己的生命終結(jié),等待著足以使身體失去控制的劇痛,可她只聽見雙腳在泥濘中跋涉走遠(yuǎn)的聲音,然后是一片寂靜。等她睜眼看時,阿波羅已經(jīng)不見了。
她費盡力氣,終于掙破了葦葉,跑回到家里,卻發(fā)現(xiàn)丈夫已經(jīng)整理好了包袱,孩子系在他的胸前。
“你早該告訴我那是他,”他說,“我只希望你能快樂幸福?!?/p>
“我不想要他,”她說,“他連我腰上的星圖都不知道?!?/p>
但她的丈夫早已不再相信她口中的言語,它們早已被神子的涎水玷污。
德律奧佩不停地紡織,直到手指開始流血。她把手指埋進(jìn)她女兒頭一次從中瞥見世界的所在,直到她沉沉入睡。她又不停地做夢,直到阿波羅來找她。
“我不想看見你,”她說。
“我也本不想來,我給你帶來個禮物。”
“什么東西?”
“能緩解你痛苦的東西?!?/p>
“你給的東西,我都不要,”她從床頭的桌邊拔出一把利刃,“滾?!?/p>
他離開時,把藥瓶放在了她抽劍的桌旁。
時間匆匆流逝。日子如同流云般飛走。一個月來沒有家人的陪伴,她成了一個無意自己捕獵糊口的孤魂野鬼。她曾向眾神祈求自由,卻得到了生命不能承受之輕。她曾祈求受人注目,現(xiàn)在小屋外每個遇見她的村民都對她投以冷眼。沒人向她伸出援手。沒人當(dāng)面提及她的名字。
她喝下了藥水。她的樹干沖破了茅草做的屋頂。她的根系穿破了石頭做的地板,留下的裂痕猶如手繪的線條,模擬著星座如夢似幻的形狀。多年以來,沒有一棵樹在她周圍生根,直到她的名字被忘卻,她的傳說被抹消。當(dāng)然,我們發(fā)掘了這個傳說。我們發(fā)掘諸如此類的種種傳說,然后把它們遷到橘園,在這里,它們可以繼續(xù)活下去。
可那些根系是怎么回事,這個空洞是怎么回事?不,她并沒有作為一棵樹死去。她被治愈了。是的,這世上還有解藥,不妨說,曾有過解藥。一個男子曾知道治愈之法。他曾把那解藥帶到這兒來,他曾想用那解藥激發(fā)自己遺失已久的渴望??墒俏覀兙烤乖摪阉凶鼋馑庍€是詛咒?我非樹,安知樹不情愿作樹,而難以承受身為女人的重?fù)?dān)呢?
你們都懂的。我看見你們觸碰這些樹時的神態(tài)。一旦變形,就沒有回頭路了。徹骨的記憶,是什么都無法抹消的,即使你已經(jīng)沒有了骨頭,即使你已經(jīng)沒有了記憶。即使去而復(fù)歸。我此刻仍能感覺到他的雙手,灼熱得像我肌膚上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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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衛(wèi)
說我不想要他那是在撒謊,我的內(nèi)心深處渴望著體會那柄長矛的矛尖的感覺。但任何男人都可以,任何肌膚都可以,就如同我的書皮上的肌膚,只是更加溫暖,摸上去更加柔軟。
“上這兒來,”阿波羅勾了勾修長的手指。
我站在小屋的屋檐下,屋檐低矮,輕摩著我的頭頂。屋墻上裂隙縱橫如同閃電。樹木支撐這間屋子,同時又撕扯著它。透過那些裂縫,我瞥見有樹枝伸了進(jìn)來,遠(yuǎn)比一個男人的手指更為堅定。
“我不去,”我說,雙手交叉在胸前,略施掩蔽。
“為何不呢?”阿波羅屈起一臂,把自己撐起來,“你看我的眼神可不是這個意思。”
我的目光從一處裂縫游移到另一處,又從一棵樹游移到另一棵:“你不是有一位特別的人要見嗎?”
他一邊的眉毛揚了起來,這個無賴惡棍、這個浪蕩子、這個身披人皮的獅子。最起碼,那些書幫助我對他這類男人做好了準(zhǔn)備,盡管我自己沒什么和他們打交道的經(jīng)驗?!?/p>
“你會帶我去見她?連報酬都不要?”
“我有什么辦法呢?畢竟你都大老遠(yuǎn)的來了?!?/p>
他從床上站起身,套上他那件藍(lán)襯衫和罩褲。他的褲耳上掛著一把小手斧。我怎么就沒注意到呢?
“我沒從多遠(yuǎn)來,”他說,“你可別以為我一輩子都在想她什么的。只不過在附近找了個活干而已。要是不來見她一面,看看她過得怎么樣,可有點太傻了?!?/p>
“自從認(rèn)識你以后,她的話可是少多了,”我披上一條披巾,盡可能地遮蔽住身體,既抵擋嚴(yán)寒,也防備這個男人?!澳愕幕钍歉墒裁吹??”我扶著門好讓他通過,他擦著我的身體走出屋門。
“伐木工,”他說,“那個,我經(jīng)營著一個伐木隊?!?/p>
我停住腳步,緊握住刀柄。
他轉(zhuǎn)頭面向我時,陰影從他臉上逃脫無蹤:“我來這兒可不是為了這個。這不過是我奇異的一生中又一個奇異的工作罷了。要在凡塵中生活,我也得遵守凡人的游戲規(guī)則?!?/p>
我略微松手,但并沒有放開刀柄:“你要是想傷害她,我會非常樂意割開你的喉嚨。”
男人嗤笑道:“看來你最大的長處就是與眾不同。你的威脅我記住了?!彼种噶酥肝覀兠媲奥L昏暗的小道:“我可不認(rèn)識路?!?/p>
“當(dāng)然?!蔽易叩剿邦^。我?guī)е罚哌^了但丁筆下的自殺者樹林,那些人或是因愛而死,或是因為恥辱,或是因為麻木,有無數(shù)人被這種麻木感扼住了咽喉。這個男人也一樣。我從書上讀到:男人一度也很脆弱,有些男人的皮膚非常嬌嫩,要是你咬得太重就會撕破它。我多想給他講講那些珍貴的樹木啊,指給他看,給他講她們的故事,這樣一來,她們的名字就會被我以外的人知道。橘園已經(jīng)多年沒有過訪客了。
“實在是太多了,”他說這句話時,我們正走過一片樹林,茂密得如同爐灶上凝固了的稠粥,“為什么你們女人要這么懼怕男人,寧愿變成樹也不愿意送出一個吻?”
“我可不是樹,”我說。蔓延的樹影遮蔽了道路。我等著陰影退去,好繼續(xù)前進(jìn)。“而且我也不怕你?!?/p>
“好吧,可這些女人害怕我們。你可別告訴我她們不怕?!?/p>
“并非世上所有被變形的女子都在橘園。她們遍布世上所有的森林。下次你再舉起斧頭時,好好想想這句話。這里的女子還算幸運。那些更可憐的,沒人知曉的女子們可沒這么幸運?!?/p>
“我們現(xiàn)在都用鋸子了,”他說。
我看了一眼那把斧子。
“純粹是擺設(shè),”他用手指劃過斧刃,“看見沒?是鈍的。”
當(dāng)我們來到先前我給“新達(dá)芙涅”賜名的那片樹林時,我放慢了腳步。他會不會感受到真正的達(dá)芙涅還在小徑的更深處?
“怎么停下了?”他雙手叉腰,四處打量,“停在這兒安全嗎?”
樹林傳來陣陣呢喃聲。我擔(dān)心她們會釋放烈性毒素,把我倆一起毒死,但這些樹更年長,不會輕易因為人類出現(xiàn)而反應(yīng)過激。此外,橘園的樹木早已喜歡上了我,而我對她們也是一樣。我一想到我對她們的背叛,胃里就翻騰不已:我竟把這樣一個危險的生物引入到她們當(dāng)中。但有我在這兒,只要我手還握在劍柄上,他就傷害不了她們。正因為有我在,才沒有野兔在小徑上亂竄,沒有害蟲敢以她們的嫩葉為食。
“你感覺不到嗎?”我說,“我們就在她面前。”
阿波羅,這個伐木工瘋狂地看著四周,好像他那瘋狂的舉動不僅不會把她嚇跑,還會把她從暗處引出來似的。
“不,沒有,”他說,“哪一棵是她?已經(jīng)過去太久了?!?/p>
“在那里,”我指了指那棵樹,達(dá)芙涅的銘牌就放在她的根部。
“她一點都沒變,”他伸出雙臂環(huán)抱那棵被張冠李戴了的樹,用臉頰在她身上摩挲,愛撫著她低垂的枝葉,“她比我記憶中的樣子更美了?!?/p>
“沒錯,她在這里成長得很茁壯?!?/p>
“我本不打算強(qiáng)奪她,”他說,“可我不禁好奇,如果我好言相勸,她能不能跟我走?”
“你盡管試,要能成功算我輸?!?/p>
“你愿意跟我走嗎?”他問那棵樹。她并沒有回答??磥磉@樣一個陌生人的熱情既不能打動她,也不能激怒她。其他樹木開始發(fā)出沙沙的聲音,我很想和她們一起笑。
“她們說話了,”他說,“可她沒有?!?/p>
“她沒有?!?/p>
“她們說什么?”
“我們不喜歡有陌生人在這兒,”我撒謊道,“她們問你什么時候走人。”
“達(dá)芙涅?”阿波羅說,“要不我唱首歌?”他唱了一首古老歌謠中的三句。樹叢更加嬉鬧喧囂了。
“我們該走了,”我說,“她已經(jīng)做出了回答?!?/p>
“她什么也沒說!”
“那你必須接受這一點,她已經(jīng)忘了你。”
“我不接受,”他說著就把手伸入口袋,掏出了一個藥瓶。我忙拔刀向前??伤D(zhuǎn)藥瓶,清亮的藥液已經(jīng)滲入了她根部的土壤中。我還不能殺他,我得先弄清楚他這么做的后果,以及任何可能的補救方法。
“那是什么?”我問道,那液體看上去很像鎖藏在橘園禁地中的那瓶藥液:變形藥。
“你明知故問,”他說著,把玻璃瓶扔到一邊,“我想,再來一劑也許能把她變回來?!?/p>
“原理明明不是這樣,你自己應(yīng)該知道的?!蔽野训斗畔?,從口袋深處掏出一根繩索,我偶爾會用這根繩索修整樹木的枝條,當(dāng)然是她們主動要求被修整的時候?!吧焓??!彼槒牡嘏浜希屛覐谋澈蠓唇壛怂碾p手。
“不試試怎么知道,”他說,聲音顫抖,“沒有她我要活不下去了。我窮盡一生都在找她。你應(yīng)該理解愛過又被剝奪了這份愛的感受?!?/p>
“橘園守衛(wèi)從來不愛?!蔽沂捌鹄?,頂住他的肉體?!白摺!蔽彝浦蚯?,沿著我們來時的路往回走。我沒有把他從橘園趕走,以防藥液功效和他所說的不符。等到天亮,我會把他帶離橘園,確保他再也找不回來。
我并沒有機(jī)會這么做。第二天早晨我回到那棵樹邊,卻發(fā)現(xiàn)一個渾身赤裸的女子在泥土中瑟瑟發(fā)抖,她雙眼緊閉,仍在睡夢中。我并不知道她的名字,我也明白即使喚醒她,她也不能告訴我。從被樹皮包裹的那一刻起,變樹的女子就忘記了她們的名字。我彎下腰,撥開她臉上褐色的長發(fā),她凍成青色的嘴唇顫栗不已。
?“你還活著嗎?”我問。她一動不動,直到我把手指按在她頸部的脈搏處,那里的皮肉之下尚存微弱跳動?!鞍⒉_,你都做了什么啊!”
我抱著她無力的身軀回到了小木屋。我在溫室的地上鋪了一層落葉和枯草,把她放在上面。我回到小屋去找阿波羅,他睡在小屋的硬土地面上。我翻找了他的口袋,想找到更多的毒藥。但口袋里空空如也。
“你發(fā)現(xiàn)了什么嗎?”他坐起身來對著我說道。我任由他的雙手在背后繼續(xù)反綁著。
“你明知道我發(fā)現(xiàn)了什么,”我說,“把她變回去?!?/p>
“我要見她?!?/p>
我知道他會這么說,我也想讓他去看看。他會不會最終意識到,她并不是他遠(yuǎn)來所為的那個女子?我引他走進(jìn)溫室,眼看著他嘴唇扭曲,顯然已經(jīng)明白了原委。
“看來這是你干的好事?!彼f。
“把她變回去?!?/p>
他聳聳寬肩。盡管我曾憧憬過他對豎琴的撫弄,他對斧柄的掌握,我望向他的眼神一如他望向這個陌生女人——充滿欲望,但我現(xiàn)在對他只有輕蔑。想要一個男人并不等于愛他。想要一個男人也不等于屈服于他。
“我要失去耐心了,”我說,“把她變回去,要不然我把你開膛破肚?!?/p>
“你不會的,”他說,“因為你還不知道我是怎么配制藥水的,也不知道怎么解除藥力。我可以告訴你,當(dāng)然,你得先讓我看一眼真正的達(dá)芙涅,我想和她吻別?!?/p>
我推著他回到我的小屋里,鎖了門,防止他逃跑。我回到溫室去照看那女子,她躺在土地上,幾乎已經(jīng)沒了呼吸。她,一個屬于樹叢的女子,也許比一個守衛(wèi)更明白該怎么辦。我小心翼翼地向她的口中吹氣,生怕用手碰到她的肌膚。她倏地回轉(zhuǎn)了生機(jī),大口喘著粗氣,抓撓著自己的身體。她的呼吸聲聽起來仿佛樹葉在沙沙作響。
“你對我做了什么?”她疾退進(jìn)墻角里,躲到一個裝滿草藥種子的陶罐后面?!鞍阉∠聛?!”她先是開始抓自己的臉頰,接著向下開始抓撓身軀、雙腿,轉(zhuǎn)瞬間,她的身體上就布滿了血痕,繪制了一幅名為恐懼的地圖。
“住手,住手?!蔽覜_到她身前,把她的手從她自己身上掰開。血肉肌膚是躲不開的,除非把人皮變成樹皮??杉词鼓菢?,樹皮下面藏著的還是人皮,永遠(yuǎn)都不會消失,哪怕只是輕輕地把一瓶藥水澆到根部就會現(xiàn)出原形。不論藏得有多深,人性都會在頃刻間被誘騙出來。我緊緊地抓著她的手,也許抓得太緊了,既怕傷到她脆弱的骨頭,更怕她會在我的眼皮底下把自己拆散了,我還沒來得及了解她,這唯一一個在我任職時變回人形的女子。因此我知道,盡管這并不是她自己的選擇,她也是個堅強(qiáng)的女人。堅強(qiáng)的女人值得學(xué)習(xí)?!澳阋且晃秾に溃覀兛删蜎]有機(jī)會交談了。我想要和你交談,求求你,別急著離開我?!?/p>
她平靜了下來,至少她的身體不再劇烈地扭動,但她的眼睛里開始滲出樹液,我又注意到,她腿上的血液也并不像血,而是像樹液一樣的紅色稠液。
“我到底是什么?”她說,“你把我變成什么了?”
“我什么也沒有做。”我放開的她的雙手,它們滑落到她身旁的土地上。我把溫室架子上擱著的防霜凍的遮布撕成條,給她包扎腳踝和雙腿。“好了,這下你會少流些血。你可別再抓撓下面的皮肉了,好嗎?”
“如果不是因為你,那我是怎么變成這樣子的?”
“曾幾何時,你就是這個樣子的?!蔽夷罅四笏氖郑谖业氖掷锼@得那么無力。“你還記得嗎?”
她搖著頭,開始很慢,接著越來越快,直到她的長發(fā)都開始在肩頭擺來擺去。
“把我變回去?!彼帽M所有剛剛恢復(fù)的力氣攥住我的胳膊。“我不想這樣。”
我給她在地上鋪好床鋪,把她鎖在溫室里:“把門堵住,”我告誡她,“除了我不要讓別人進(jìn)來。”
我沿著土路一直走,直到來到真正的達(dá)芙涅面前。我在她的根前跪下。我猶豫著不希望讓變回人形的德律奧佩喝下鎖藏起來的最后一瓶藥水,有很多原因:我不想用掉我們僅有的一瓶藥水,這瓶藥水是一個時代的遺物,那時,女人在需要的時候可以改變形態(tài)。我不希望在我需要的時候卻沒有可用的藥水。我一直幻想著我最終也會加入橘園,那時,新的守衛(wèi)會來接替我的位置。此外,還有一個深埋心底的原因:我對她的迷戀,我想要摒棄這種孤獨感,我渴望了解這些女子的一生,從里到外。
即使是為了這些原因,我也決不能帶那個男人找到他的受害者,任由他予求予取。我寧愿放棄那魔藥,我已經(jīng)有了這個覺悟。我想要幫助她變回去,因為這是正當(dāng)?shù)氖隆_@也是她所想的,順應(yīng)樹叢之女,這是我這一生唯一的意義。
我把手掌覆在她樹根的突脊上。
“你是安全的,”我說,“我絕不會引他來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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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qū)?/strong>
朋友們,您現(xiàn)在看到的,就是整個樹林的花魁。請保持冷靜。別,請不要碰她。請不要大聲喧嘩。請不要說出她的名字。如果嚇到了她,她可是會逃走的,雖然你們一時半刻注意不到??僧?dāng)你們看向原本樹木矗立的地方,只會看到影子。處子就是這么羞澀。也請不要在她面前牽手。這位貞女不喜歡肌膚之親。
她的名字,朋友們,叫做達(dá)芙涅。她的銘牌早已遺失。我們僅能通過她身上的疤痕辨認(rèn)她,瞧,就在這兒,在她的胸脯上。阿波羅又一次找到她時,出于狂怒,想要把她伐倒,于是留下了這道傷疤。沒錯,就是前幾個故事里的那個男人。正是他不請自來,破墻而入。我和你們說過我們是如何處置不素之客的。我們對他也如法炮制。所以,請切勿觸碰。
達(dá)芙涅一遇見阿波羅就對他充滿厭惡,誰能怪她呢?取水的少女達(dá)芙涅走進(jìn)樹林,要為鎮(zhèn)上做游戲的孩子們打一罐水,這是她的日常工作。她負(fù)責(zé)照看孩子們,因為她自己并不想要孩子,也因為她不偏不倚,不會順從他們的小嘴里的乞求和每一次突發(fā)奇想。她沿著小路,穿過她父親刈過的廣袤田地,走向蜿蜒的小河,卻偶遇阿波羅和一個女子躺在一棵樹的根部,四體交纏,就是我變成的那棵樹。她看見了他們,又默默走過,一言不發(fā),因為她并不會因男女之事心煩意亂,也不會對它產(chǎn)生任何興趣。她不曾像她母親那樣照料過花園。也不會像她的姐妹那樣,在無歌可唱時與愚夫共寢。
在她回去的路上,她發(fā)現(xiàn)阿波羅正在途中等著她,一絲不掛,四體橫陳地躺在土地上,仿佛自己是世界的中心。那個無名的裸女已經(jīng)不見蹤跡。
“姑娘漂亮,”阿波羅說,“可惜太古板。你干嘛悶悶不樂的呢,古板妹?你應(yīng)該聽說過,笑是最好的良藥。你會發(fā)現(xiàn)的,我是個又風(fēng)趣、又幽默的男人?!?/p>
“剛才纏在你身上那個女人哪兒去了?”達(dá)芙涅在樹影中尋覓著,她曾聽人說過,會有情侶把路人騙進(jìn)樹叢里?!澳阋窍胍X,我可是身無分文。”
“不用操心她。她自有別處可去?!彼酒鹕韥恚焓诌f給她一顆橡子?!拔也幌胂蚰闼魅?。我想要給予?!?/p>
“我什么都不需要?!彼阉迯难囊贿呉频搅硪贿叀!氨?,我該走了?!?/p>
她的家教良好,并不是個粗魯?shù)墓媚?,可她并不需要男人的原諒,正如她不需要用鋼刀刺目。因此她徑直從他身邊走過,并沒有等候他的回答。他沒有回答,也沒有隔著林子向著她漸行漸遠(yuǎn)的身影喊叫。
然而她第二天醒來,卻發(fā)現(xiàn)她筑起的高墻上最薄弱的一節(jié)已經(jīng)被他攻破;她父親坐在早餐桌前,身邊坐著那個男人,和他共享石榴籽。達(dá)芙涅一貫平靜的心臟因恐懼開始劇烈地跳動。
“他來干什么?”她邊說邊抓起長袍圍在身上。從前,她從未覺得在自己廚房需要遮蔽自己的身體。從前,她從未感到想要遠(yuǎn)遠(yuǎn)地逃走,絕不回頭??伤哉驹谠貨]動,她父親輕輕拍了拍身旁的椅子。
“這位,達(dá)芙涅,就是了不起的阿波羅大人。”他看向那男子?!罢堅徦峭淼臒o禮。她對我們城中的要事一概不聞不問,有眼不識英雄面。這也是我如此寵愛她的原因。她就是她自己的天地。”
“我不知道阿波羅這個名字?!彼辉副粺_,從父親的碗里抓了一把石榴籽塞進(jìn)嘴里。石榴汁弄臟了她的手,她把紅色的汁液擦在長袍前襟上。
“她自己的小天地,”她父親再次說道。
阿波羅覷睨著她擦手時留下的紅跡。“是啊,我注意到了??晌疫€是想要牽她的手。”
達(dá)芙涅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她早知道這一天總會到來的,盡管她一直希望父親永遠(yuǎn)不要過問她這件事。她連連搖頭,退回到門廳。
“你沒有答應(yīng)他,父親,”她說。
她父親面露喜色?!斑_(dá)芙涅,親愛的,難道你不激動嗎?所有少女都夢想著那一天?!?/p>
可他該知道的,不是嗎,她和大多數(shù)女孩不一樣,她從未夢想過那一天。她原以為,在那些她隨父親出門,指點著星座給它們命名,而不是隨母親和姐妹留在家中,滿足于談?wù)摵姹夯蚴羌议L里短的夜里,她就已經(jīng)表明了心跡。她原以為,當(dāng)她不去和姐妹參加舞會,而是留在家里幫父親劈柴時,當(dāng)她向父親請教如何自力更生地搭建房屋時,她就已經(jīng)表明了心跡。他以前從沒有提起過什么相夫教子的事情。他以前從沒提起過,終有一天她也要嫁人。
她奔回到自己的房間,跳窗逃跑。她一直跑,身后披著的長袍都被吹散了。她沒跑多遠(yuǎn),就被他們找到。
在家里廚房舉行的小型典禮上,她被嫁了出去,在席間,阿波羅把一個木制的戒指套上她的手指。她試著除下那戒指時,被它扎上了根根木刺。他們沒有同床共寢,據(jù)阿波羅說這是婚姻頭一年他給她的面子。
“你會愛上我的,”他說,“我敢肯定?!?/p>
每天晚上,他都會在豎琴上撥弄他最擅長的曲調(diào)。每天晚上,他都會把歌謠中的女人換成她的名字,歌唱她的美麗,如果這也不奏效,他就歌唱她的智慧,接著歌唱她的善良??伤龑λ匀焕淙舯?/p>
當(dāng)她和阿波羅手拉著手走進(jìn)當(dāng)?shù)氐木起^時,男人們哄堂大笑。他每天都會請求與她有肌膚之親,而她給過最大的恩典無非就是和他十指相扣。酒桌上的男人們都會用手肘頂頂阿波羅,讓他講講“冰女王”的身子?!八旅娴拿遣皇嵌冀Y(jié)了層霜?”他們問?!八遣皇前涯愕哪窃拑憾純錾狭耍俊?/p>
“我們還沒做過愛,”他告訴他們,頗為自己最近的叛逆行徑而自豪?!白詮奈覀兘Y(jié)婚后,我沒有碰過一個女人?!?/p>
“那你還圖個什么呢?”男人們說。“嗨,我說,她是不是得讓別的男人先給她熱熱身啊。”
阿波羅和男人們大打出手,并且最終取勝。畢竟他是個壯漢,盡管他從不在意這點。他們沒再回到酒館。在家里,他開始失去耐性;他要她拿來種種東西,以滿足不能占有她造成的空虛感:食物、毯子、酒。有時她會順從。有時她不會。她還可以說不,這給了她心里殘存的最后一點希望。夜里,她會重復(fù)這個字眼:不,不,不。在白天,她會向所有人練習(xí)這個字眼,到最后,她誰都不見了。
和鎮(zhèn)上的所有女人一樣,達(dá)芙涅在貼心口的地方藏著一瓶藥。可她那個年代和地方所有的女人一樣,在她十三歲生日那天,她收到了這瓶合劑。有些命運,她母親告訴她,也許比長大更好。
一年的婚姻生活沒有讓達(dá)芙涅對她的丈夫多愛幾分。她并不因自己沒有愛意而感到絕望。愛不過是件毫無意義的小事,對別人有益,但她并不感興趣。有時她躺在床上,會和我們當(dāng)年一樣天真地覺得,她與阿波羅的婚姻并不是人生中可能遭遇的最壞的命運。別的男人可能會要求她的關(guān)心而不是做飯。別的男人可能會傷害她的身體。別的男人可能會剝奪她清晨散步的小小愛好、甚至是甜食、或是她自己的閨房秘境。
但他承諾等她一年,僅僅一年,不管他的歌聲多么甜,他總是一個言出必行的男人。
他沒有征求她的同意就進(jìn)了她的閨房。達(dá)芙涅正坐在桌前,往桌面上刻畫;她畫的是她當(dāng)初取水去的那片樹林,她再也不想回到那片林子,重復(fù)自己的厄運。畢竟,正是那片樹林把阿波羅帶進(jìn)她的生活中。他不經(jīng)請求就觸碰了她的臉頰,一根長長的指甲在她的下頜略過。指甲的尖端留下一道紅色印。她多希望那道劃痕能像死亡一樣深,這樣一來她就可以恨他。她貼身藏著的藥瓶讓她皮膚發(fā)癢。他親吻了她僵硬的嘴唇。
當(dāng)他的手解開了她的第一道紐扣時,她才站起身走開,跑出了她曾經(jīng)當(dāng)成秘境的臥室房門,跑出了那座無論她的丈夫如何堅持,她都不愿稱之為家的房屋前門。她沿著道路一直跑,直跑到樹林的入口。她一邊跑,一邊撕扯自己的衣服。樹叢之女不需要衣服。
她停在了河邊。她握緊拳頭,使勁地捶打她初見到阿波羅與他的情人纏綿的那棵樹。她停手時,指節(jié)都在冒血。她把那瓶藥水捧在手心,我們當(dāng)年都是如此,就這樣捧著這個祝福和詛咒的共生體。
“動手吧,”阿波羅邊說邊走近她。他的聲音由于欲望的重負(fù)而變得嘶啞?!澳銈兌紩@么做。和她們一樣離我而去吧?!?/p>
達(dá)芙涅知道,別的女人也許會安撫他。別的女人也許會摟過他,假裝愛他,好讓他不再流淚。但男人也和女人一樣需要哭泣。她不會像我一樣試著安撫他,我們在樹林里度過的那些時光啊。她一口就灌下了那瓶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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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衛(wèi)
盡管我許諾不會帶阿波羅來見達(dá)芙涅,我卻無法控制他想要再見她一面的強(qiáng)烈欲望。我一轉(zhuǎn)身就發(fā)現(xiàn)他站在我面前。德律奧佩被他挾持著,掙扎著想要逃脫。他用伐木斧的刃口對著她的咽喉。她手里抓著一瓶變形藥,正是我鎖在奇物間的拿一瓶。
“只要你讓我?guī)ё哌_(dá)芙涅,我就放她走?!?/p>
“可你的藥瓶已經(jīng)空了?!蔽腋吲e雙手,為保全姑娘的性命只能投降示弱。“難道你還有嗎?”
“我可以帶走她的木頭。”
“那樣她可活不了。她要是死了就變不回去了?!?/p>
“那樣對她才更好。那樣她就是我的了。”
“那你打算怎么處理另一瓶藥?你從我那里偷的那一瓶?”
“我會還給你的,”他咧嘴笑道,“我專門為你把它帶來的。我知道挫敗感有多么讓女人絕望?!?/p>
我全身緊繃,不是因為憤怒,而是因為愧疚。我不想給阿波羅他想要的,但似乎我沒得選:達(dá)芙涅不能說話,不能開口求我救她。另外,如果我讓他帶著他想要的東西離開,我更有可能保住性命。如果我不與他交易,如果我什么都不給他,他可能會殺了德律奧佩,殺了我,殺了達(dá)芙涅:我們所有人。我是個理性的人。理性告訴我盡量少冒險。有了變形藥,還可以讓那姑娘變回許多年前她自己選擇的那個身體。要是藥水和那女子都保不住,我們或許都會成為樹林的肥料。
“你可以帶走達(dá)芙涅,”我說,“我以橘園守衛(wèi)的名義答應(yīng)你?!?/p>
阿波羅松開了那姑娘。她奔向我,我掰開她的手,取出藥瓶。最好等阿波羅干完他的事。最好等惡魔離開,我才能再次回到孤獨中去。
他走到達(dá)芙涅近前,沒有對她說話,而是用雙手握緊了斧柄。我身旁的女子渾身緊繃,扭頭看向別處。我的目光沒有移動。這是我的義務(wù),我既沒能阻止,就要親眼看它發(fā)生。這么多年了,難道世界一點都沒變嗎?
阿波羅自稱是一個伐木工;按照我的認(rèn)識,他,還有和他一樣的那些男人們是以獵殺樹木為生的??珊螘r是個頭呢?我的小屋足夠堅固溫暖,可并沒有使用一點木頭。盡管橘園始終沒有變,但它所處的世界顯然已經(jīng)今非昔比,阿波羅就是個明證。
阿波羅揮出一斧。我拔下藥瓶的塞子沖向他。他費勁地想把卡在年邁粗壯的樹干上的鈍斧拔出來,他一手撐著樹干,另一只手正攥著斧頭往外拔。我一刀就把他的手釘在了樹上。我揪著他的頭發(fā)把他的頭往后掰,把藥水灌進(jìn)了他的喉嚨。他掙都沒掙一下,我猜,他是為舌尖所嘗到的腐臭味所驚訝,這種藥,世上最苦。
他踉蹌著從達(dá)芙涅身邊退開,雙腳生出盔甲般的根系,樹甲接著一路向上,覆蓋了他的雙腿、陽物、身軀、他猶緊握著斧柄的手臂、還有他的臉,那張嘴仍大張著,仿佛是想把藥液吐出。他變成的樹并不比橘園里的其他樹更多于根瘤,或是更遜于美貌。
我沒有給他做任何標(biāo)記。
沒有了變形藥,我沒能幫那姑娘實現(xiàn)她最大的愿望——變回樹形——可我教會了她讀書寫字,教會了她照看樹林。橘園外的風(fēng)透過我在院墻上匆匆修補時留下的裂縫,輕輕低語著。我注視阿波羅的胴體太久了。我明白,讓我著迷的并不是惡魔所帶來的刺激感,而僅僅是刺激本身,既然在橘園的高墻內(nèi)形勢都有可能逆轉(zhuǎn),那么一個守衛(wèi)又為何不能離開崗位,去追求她只在書中讀到過的生活呢?
我踏上了旅途,去尋找一個配得上我肌膚的男人,讓我身體的好奇心得到滿足。我要去體驗新的故事,這些故事的結(jié)局將不再是樹木。我想,或許樹叢之女會愿意聽聽這些故事?;蛟S這些故事能讓她們再一次振作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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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qū)?/strong>
這棵樹是誰,你問?他只是個無名之輩:達(dá)芙涅的一個仰慕者。我們根本不會頌揚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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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衛(wèi)
我注視著向?qū)Щ氐侥情g原本屬于我的小木屋,那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屋頂如今早已不見,被天空所取代。
“要是下雨了怎么辦?”我一邊問道,一邊從陰影中走出來。
一開始,德律奧佩并沒有認(rèn)出我來。我變了,這是肯定的。我經(jīng)歷了愛恨。在那些高墻外,有太多的愛恨交織。喘口氣的功夫,德律奧佩笑了?!笆悄?,”她說。她走到光亮處,我看清她的臉只稍稍留下些許歲月的痕跡?!澳阋恢倍荚谶@兒等著嗎?”
“不,沒有,我聽了你的講解。我就躲在一對母女的身后。我已經(jīng)很擅長融入人群了。”我站起身,光也照到了我臉上。時光對我并不寬容,因為我經(jīng)歷的生活足以讓有些人所不齒。我熟識了上百個男子,還有女人。我曾向狄俄尼索斯投懷送抱,也體驗過現(xiàn)實的各種異狀。我嘗試窮盡了世上的諸多可能性。我并不以此為恥。“來聽你講解的人可真多,我太佩服了。我們以前從沒有過這么多訪客。雖然我也和別人提起過這里,希望他們能來和你作伴,但恐怕吸引他們來的都是你講的那些生動的故事?!?/p>
“謝謝,”德律奧佩說。
我抬頭示意。“你還沒回答我呢,下雨的事情?!?/p>
“我喜歡下雨,”她說。
“喔?!蔽蚁肫饋恚谒俅巫兓厝诵吻?,她已經(jīng)有千余年沒有在屋檐下生活過。我們有時會在頃刻間忘卻,這著實奇妙,就好像只要忘懷,世界就不復(fù)存在。我會心一笑;我和我的一個情人曾玩過這樣的游戲,忘記部分世界,看我們能不能讓它保持消失。我們從沒成功過。我試著忘卻發(fā)生在德律奧佩身上的不幸。可你如何忘卻你根本不了解的事情呢?“你從沒有過如釋重負(fù)的感覺嗎?”我指的是她講到的那些關(guān)于樹皮的記憶,關(guān)于手的記憶?!拔矣浀媚阏f過你不記得自己肌膚的事情了??稍谀愕慕庹f里——”
“我還記得?!彼锲鹱齑?,這個習(xí)慣肯定是她從橘園的訪客身上學(xué)到的。“有時候,我分不清有些記憶是我添加的潤色還是真實發(fā)生過。但當(dāng)我們在噩夢里遭遇時,它們感覺和真的一樣。我以前從不做噩夢,在那之前……”
“對不起?!蔽易呱锨啊!翱梢詥??”我伸出手。她點點頭。我抓過她的手。“我給你帶來件東西。我到處搜尋它們。我把它們都摧毀了,除了這一份?!蔽野岩粋€藥瓶放進(jìn)她掌中?!拔矣X得應(yīng)該為你破例。畢竟,我明白了失去要比從未知曉要痛苦得多。而且我也有責(zé)任,說到底,我不該把他帶到你身邊,更不該讓你頂替達(dá)芙涅的位置?!?/p>
她低頭看看藥瓶。然后流利地把它扔進(jìn)了屋子中間的火堆中。藥液全都灑在了灰燼中。
“你是要徹底回來嗎?”她說?!澳闶莵泶嫖业膯??”她又撅起了嘴?!拔也幌胱??!?/p>
我的確想過接回我的舊崗位。并給德律奧佩以解脫。畢竟橘園也該破天荒地有一個了解世相種種的人來照管。太久以來,橘園的向?qū)е粫v些糟糕的故事,只知道世界的黑暗面。太久以來,我們讓樹木一再重新經(jīng)歷傷心往事,再無其他。我這次帶回來一些光明的故事,好緩和黑暗的情緒。
但她把藥瓶扔進(jìn)了火力。她選擇留住她的肌膚,她選擇留在橘園。為什么不呢?我可以用落葉給自己搭一個床鋪,如果她不想和我合住,我甚至可以再搭一間小屋。正如我在橘園外學(xué)到的那樣,光明有著各種形態(tài),它可以是一個同伴,一個朋友,可以牽你的手,幫你舒緩噩夢時的寒戰(zhàn)。如果她愿意,我可為她做這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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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說,“我是來加入你的。如果你愿意的話?!?/p>
(完)

編者按
這篇小說是當(dāng)下時興的對西方經(jīng)典神話傳說的改編和再演繹。傳統(tǒng)上的文學(xué)視角都是男性視角,神話傳說也不例外。于是這篇小說涉及的“阿波羅與達(dá)芙涅”的希臘神話也完整保留了一種兩性都長期認(rèn)可的經(jīng)典觀念,即女性通過自裁來完成最終的自我保全。
這種父權(quán)社會長期影響下的觀念受到了當(dāng)下時代精神的挑戰(zhàn),于是神話里的女性不再通過自裁來滿足兩性共通的傳統(tǒng)道德自戀,而是用行動反抗眾神制定的命運,選擇自己的人生。這是當(dāng)代女性的精神寫照。
本篇獲2017年星云獎最佳短中篇提名。
——孫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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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編 孫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