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夢
#他想起那一年在宣家書房里,她的目光專注地看著他,透過他去雕琢自己心上人的模樣 01 從長輩親戚那里,我聽說過很多故事。少女時期我頂不喜歡的,就是四叔公和四叔婆的故事。 說是叔公叔婆,實際在血緣上并不親密,屬于“一表三千里”的那種遠房親戚。十九歲之前,我從不知道這兩位親戚的存在。直到大二那年作為交換生去臺北讀書,父母念叨著小姑娘獨在異鄉(xiāng)不放心,特地去找了臺灣的親戚,托他們照看我。 四叔公和四叔婆的家在羅斯福路三段,就在臺大附近,我在臺灣讀書的那段日子就寄居在他們家,聽四叔婆把她和四叔公那點子故事說了一遍又一遍,聽得不勝厭煩。 簡單又老套的故事,無非是年輕時四叔公嫌棄她是舊式女子沒文化,她卻對四叔公一往情深,一生執(zhí)著,終于將四叔公感化,兩個人白頭偕老到如今。 講這些給我聽,其實也是為了感化我,因為那段時間我正和季然為了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冷戰(zhàn)。四叔婆無非是想告訴我,對于愛情里的女孩來說,忍是一種美德。 嘁,我會信她才怪! 那時我正值青春年少,信奉騎最快的馬、喝最烈的酒,生命中的一切都要如火,痛快淋漓,轟轟烈烈。我認為自尊頂重要,看不起委屈求全的人,無論男女。卓文君寫詩祈求司馬相如回心轉(zhuǎn)意,簡直丟盡了古今才女的顏面。古詩里說“此情應(yīng)是長相守,你若無心我便休”,我為此節(jié)此烈浮一大杯,擊節(jié)贊嘆。 直到最近四叔婆去世,我才知道,原來他們的故事,是有另一個版本的。 我初見他們的時候,四叔公和四叔婆都已經(jīng)是耄耋老人。 但每個老人都曾年輕過,有過豐腴的臉、清澈的眼、烏黑的鬢發(fā)和潔白的牙……以及在成為“四叔公”和“四叔婆”之前,那個美麗繾綣的名字。 1939年,四叔公的名字叫莫啟桑,四叔婆的名字叫宣青檀。他們的故事里還有另一個人,那個人的名字叫聶雨聲。 02 1942年5月,聶雨聲來到?jīng)芸h的時候,天正在下雨。 暮春細雨,如牛毛又如繡線,氤氳了一整個鄉(xiāng)村。這地方多樹,是一種叫青檀的樹。翠色亮眼,被水汽籠罩住后化開來,眼前一片青淞沆碭。 聶雨聲擎著傘慢慢走在青石路上,他是第一次來這種鄉(xiāng)下地方,腳步小心翼翼的,生怕滑倒。拴在路邊的水牛好奇地看著他,仿佛在問這個外鄉(xiāng)人是誰?穿著長衫,戴著眼鏡,手里提著藤編小箱子,若不是臉太年輕,倒像是個先生。 細雨撲面,聶雨聲抬起袖子擦了一把臉,然后他就看見了宣青檀。 宣青檀在繡樓里看雨,高高的繡樓推開小小的窗,十五六歲的少女托著腮凝神望著雨。窗臺上擺著的一盆粉月季開花了,少女的臉和綻放的花,是兩個俏麗的粉團。 聶雨聲出神地看著煙雨里繡樓上月季后少女的臉,一個不注意,腳下打滑,狠狠地跌了一跤,整個人順著青石斜坡滾了下去。 他這一摔,就摔斷了右手臂的骨頭,直到一個月后,右手還打著繃帶吊在肩膀上。 幸好他是個左撇子,受了傷也不妨礙教書寫字。他左手拿著書,在宣家的書房里踱來踱去,清朗的聲音念著書上的詩句,是卞之琳的新詩:你站在橋上看風(fēng)景,看風(fēng)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念著念著,他不由得想起一個月前的初見。他在心里默默地篡改了這首詩—— 你在繡樓上看雨, 躲雨的人在油紙傘下看你。 月季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那“裝飾了別人的夢”的宣小姐就坐在書桌前,十五六歲的少女嬌憨可愛,歪坐著手托腮聽他讀詩。眼前攤開一張大大的宣紙,紙是好紙,可紙上的字卻不是好字,軟塌塌沒有根骨,歪歪扭扭沒有章法。但這不賴寫字的人,她大字也不識一個,這算是她寫出的第一個字——“宣”,她的姓氏。 有小孩成群結(jié)隊故意從窗下跑過,嘻嘻怪笑怪叫著:“大姑娘小學(xué)生,斷了手的小先生!” 那都是宣青檀的弟弟們,也怨不得他們,在涇縣這個鄉(xiāng)下地方,一個女孩都長到十五六歲了才開始讀書寫字是很奇怪,是會被人笑的。而且她早已許了人家,直等姑爺從日本留學(xué)回來就要成親了。 但讓她讀書寫字的人,恰恰是她的未婚夫。 宣青檀的未婚夫叫莫啟桑,他們是從小定的娃娃親。莫啟桑大她幾歲,是黃埔軍校畢業(yè)的軍校生,年前赴日留學(xué)了。走之前他留下話來,為防婚后夫妻倆沒有共同語言,要大字不識的宣青檀學(xué)習(xí)讀書認字。 他的這個要求讓宣家父母覺得有些為難,宣家是鄉(xiāng)紳家庭,進入民國三十年還仿佛活在前清。他們家信奉“女子無才便是德”那一套,女孩從不讀書。更何況宣青檀已經(jīng)十五六歲了,讓她進學(xué)堂和小孩子們一起讀書是肯定不行的。 幾番商量之下,莫啟桑最終托人給出了一個方案:宣青檀在家接受私塾教育,但學(xué)的內(nèi)容不能是四書五經(jīng)、《女德》這種腐朽的東西,要學(xué)就學(xué)新文化。 要在涇縣這種地方找一個通曉新文化的先生未免有些強人所難,于是受莫啟桑所托,聶雨聲來了。 他是莫啟桑軍校同袍的中學(xué)同學(xué),原本也想出國留學(xué)的,但因為家貧,又有一個生病的妹妹要照顧,畢業(yè)后只好忙著找工作。莫啟桑委托他來當(dāng)宣青檀的老師,一下子便解決了兩家人的燃眉之急。 宣青檀的父母對聶雨聲也不是沒有過微詞,一個二十出頭的男先生……但莫啟桑駁回了他們,他振振有詞,民國已經(jīng)成立三十年,宣家的思想何以如此古舊?上海多得是男先生女學(xué)生,結(jié)了婚宣青檀總歸是要跟他去上海的,難道那時候也抱殘守缺不見外男嗎? 就這樣,聶雨聲來到了涇縣。 03 來之前,聶雨聲在心里勾畫過很多次宣青檀的形象。 在那個年代,新青年娶舊妻子的例子不少。他見過很多“舊妻子”,大多是瘦瘦小小、怯生生的,聲如蚊蚋不敢抬眼看人。他想,這位宣小姐大概也是這樣。 然而事實卻并非如此,宣小姐瘦卻清秀,小卻玲瓏,靜而不怯,這一切都顯示出她良好的家庭環(huán)境和淑女教養(yǎng),時不時她也會透出少女的熱情活潑。她的女紅做得很好,手絹上、袖口上繡著的翩躚欲飛的蝴蝶就是她的杰作。 她的一切都很好,只除了一點,她不愛讀書。 或許是覺得這個年齡才讀書有些不好意思,她表現(xiàn)得很敷衍。教她寫字,半個月沒有一點進步,依舊是小兒涂鴉似的。很多次聶雨聲都想狠下心來批評她,但心里的一腔火氣在看到她那雙坦然無辜的眼睛時便會煙消云散。 他軟下口氣跟她講道理:“你這樣不行的。啟桑是留日的高才生,你若連字都不識一個,以后怎么和他聊天呢?總不能聊鄰居家雞毛蒜皮的小事吧?!? 宣青檀的眼珠子一轉(zhuǎn),問聶雨聲:“聽說你是他的同學(xué)?” 聶雨聲猶豫了片刻,點點頭。宣青檀的眼睛瞬間亮了:“你跟我講講他吧?!? 聶雨聲反問她:“你和他見過面嗎?” 宣青檀點點頭:“我家和他家是世交,他也是涇縣人。過去還住在涇縣的時候,他時常和他父親一起來我家拜訪我的父親,或者預(yù)訂新紙?!? 涇縣以造紙聞名,宣家有涇縣最大的造紙坊。 宣青檀伸手攀過窗前的一枝花,揉捏著花瓣。豐沛的花汁浸上她的手指,散發(fā)出甜蜜芬芳的氣息。她的十指指甲是新橙色。鄉(xiāng)下女孩喜歡用鳳仙花染指甲,前幾天他看到她和丫鬟一起在擺弄鳳仙花,把鳳仙花摘下來,放在石臼里加白礬搗碎,丫鬟用簪子挑一點碎花挨個兒敷在宣青檀的指甲上,敷好后用白棉布包住手指,再用細線一圈圈纏緊。整個過程中,宣青檀一直坐在石凳上張開十指翹著指尖。她蹙著眉抿著嘴,午后的陽光下,她就像身邊被風(fēng)吹得顫巍巍的鳳仙花。 宣青檀重復(fù)一遍:“你跟我講講他吧,自從他家搬去上海,我就再沒有見過他,算一算有三年了。他在學(xué)校里讀書好嗎?先生和同學(xué)們喜歡他嗎?” 她頓了頓,咬咬嘴唇,飛快地問:“有別的女孩喜歡他嗎?” 聶雨聲放下手里的書:“我不是黃埔生,平時很少見到他,只在偶爾幾次聚會時見到他。聽說他的軍事理論書讀得很好,槍法也很好,是老師的得意門生。我們聚會的時候,總是有年輕漂亮的姑娘偷偷看著他笑得滿臉紅霞……” 那天下午他們沒有學(xué)習(xí),而是坐在窗前,聶雨聲給宣青檀講了一下午的莫啟桑。 宣青檀的臉始終像敷粉一般透出一層桃紅,提起她的未婚夫,她就變得很羞怯。她小聲地問聶雨聲:“他現(xiàn)在長什么樣子呀?我們有三年沒見了,不知道他長高了多少,容貌有沒有變化……” 聶雨聲想了想,站起身來:“他現(xiàn)在大概和我差不多高,眉毛比我的要長一點濃一點,眼睛下面比我要多一道臥蠶,嘴巴比我的薄一點……” 宣青檀仰頭看著聶雨聲,聶雨聲突然猝不及防地轉(zhuǎn)過身去,順手匆匆拿起書本:“今天的課就上到這里,我晚上有事就先走了。” 他大步流星地離去,留下宣青檀懵懵懂懂地坐在原處。 04 從那以后,聶雨聲便不再管宣青檀是否認真讀書。而宣青檀又消極了一段時間后,突然在某天認真起來。 那是來到宣家后的第三個月,聶雨聲走進書房時,發(fā)現(xiàn)宣青檀已經(jīng)坐在里面。 她端端正正地坐在書桌前,安靜地翻閱著書。晨光從窗子照進來,灑在她的身上,柔而模糊,像是一個夢境。聶雨聲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他檢查了昨天留給宣青檀的作業(yè),破天荒的,她第一次完成了作業(yè)。一張大字,字跡雖還幼稚,但看得出很努力;背誦詩詞,背得雖然磕磕巴巴,但好歹記完全了。 展示完功課的她巴巴地看著聶雨聲,等待著他的夸獎。聶雨聲夸獎了她,又問她:“你怎么突然想要好好學(xué)習(xí)了?” 宣青檀避而不談,只是垂下眼瞼,眼睫像扇子一樣忽閃了一下,發(fā)出嘆息般的問句:“聶先生,上海的女學(xué)生們都是什么樣的?” 1940年,上海的女學(xué)生們——在學(xué)校的時候,她們喜歡穿陰丹士林的旗袍,配長筒襪和黑色皮鞋,像一陣陣清香的風(fēng)。在校外,她們有各式各樣的選擇,旗袍、小洋裝。她們有文化,愛去參加詩人舉行的沙龍,愛笑愛鬧,愛去國泰電影院看最新引進的外國電影,周末時愛在舞會上大出風(fēng)頭…… 宣青檀聽得有些神往,她閃動長長的睫毛,自言自語地小聲說:“上海的姑娘,聽上去是比鄉(xiāng)下姑娘要好?!? 聶雨聲卻否定了她的話:“不是的。你沒有必要變成上海姑娘,你是獨一無二的,所有的上海姑娘都沒有你好?!? 他說得嚴肅,宣青檀卻像是沒聽到似的,她只呆呆地望著庭前的落花。 一轉(zhuǎn)眼半年時光匆匆過去,涇縣已經(jīng)進入了秋天。 秋天是收獲的季節(jié),成熟的季節(jié),而對宣家來說,是要開始準備嫁妝的季節(jié)。 莫啟桑明年就會回國,按照兩家父母商量好的,他們明年年底完婚,該準備的東西都要準備起來了。 宣家一時間變得喜氣洋洋而忙碌起來,在木匠作坊里訂做幾十口大大的檀木箱子,刷上金的、紅的漆,等著往里面放各色陪嫁。每天都有人往來,今天是綢緞莊的老板,明天是裁縫鋪的老板娘…… 等待出嫁的日子里,宣青檀如沉浸在美夢中,整個人都恍恍惚惚的,臉上帶著醉酒般微微的笑意。 聶雨聲看在眼睛里,覺得真是難受極了。 終于有一天,他對宣青檀發(fā)了火。 那天,裁縫剛剛來給宣青檀量過尺寸,她的喜服要開始做了。舊式喜服考究繁復(fù),宣家只有這么一個女兒,必定是要風(fēng)光大嫁的。這風(fēng)光,除了表現(xiàn)在那幾十箱嫁妝上,就表現(xiàn)在那一身鮮亮華美的喜服上。 裁縫給宣青檀看過圖紙,那喜服真是太美了,每個新娘子都會被這件喜服迷倒,宣青檀也不例外。在書房里,她神思飄飛,只想著那件喜服,又或許她已經(jīng)想到了穿著這身喜服嫁給莫啟桑的場景…… 聶雨聲打斷了她的綺思,他的話生冷而僵硬:“我勸你別想了,莫啟桑他根本不值得你這樣喜歡?!? 突然被人從美夢中拉回現(xiàn)實,宣青檀吃了一驚,睜大眼睛看著聶雨聲,像魂魄未能徹底回到肉體似的。 她的這個樣子是很動人的,聶雨聲突然惡從心頭起,反手關(guān)上了窗,扳住她的肩膀,傾身朝著她吻了下去。 一記響亮的耳光結(jié)束了聶雨聲的意亂情迷。 宣青檀推開窗戶,眼神冷冷地看著他:“聶先生,今天的事情我就當(dāng)沒有發(fā)生過,您明天就辭館走吧?!? 05 聶雨聲在來到?jīng)芸h的第七個月時離開了宣家。 他向宣家父母提出的辭館理由是——妹妹突然病發(fā)住院,需要有人照顧。 他是提著一個藤箱來的,走時也只提著這個藤箱離開。這半年多來,他在宣家并未留下太多的痕跡,他沉默地收拾著自己為數(shù)不多的行李。 收拾完行李,他轉(zhuǎn)身就看見宣青檀就站在門前,靜靜地望著他。 她開口:“我爹說師生一場,讓我送您一程?!? 她跟在他身后送他出宣家,走出宣家大門,又默默陪他走了一段。今天的太陽很好,斜坡的大片空地上曬著青檀枝。太陽發(fā)酵出草木的清香氣,他們沿著斜坡走,聶雨聲驀地就想起了曾經(jīng)在書上讀到過的,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憂傷如潮水般涌來,他看了宣青檀一眼?;蛟S這就是最后一眼了,他一生里關(guān)于她的部分,或許只能到這兒了。 宣青檀卻在石板上坐了下來,并招呼他:“聶先生,您也坐?!? 石板被曬得微微有些發(fā)燙,他們并排坐著。宣青檀突然說:“聶先生,你瞞著我你為什么會來,其實我都知道?!? 聶雨聲的心里“咯噔”一聲。 宣青檀轉(zhuǎn)過頭去,望著遠處的青檀樹:“你們都怕我難堪,不肯告訴我。但其實在你來的第三個月,弟弟和我吵架時就告訴我了。他說啟桑原本是想退親的,他以我沒有文化為借口退親,我爹娘不同意,兩家扯了皮,才決定要找先生來教我讀書。我還知道,他有一個女朋友,是南京的女學(xué)生?!? 她指著斜坡上的青檀枝跟他講:“這是青檀樹,我的名字就是出自它們?!? 她問聶雨聲:“先生知道為什么父母會給我取名叫青檀嗎?” 她家造紙,造宣紙,又恰好姓宣,而她名字里的青檀,正是造宣紙的原料。 她又問聶雨聲:“你的箱子里有宣紙嗎?” 聶雨聲打開藤箱,從里面取出一張紙。宣青檀捧起雪白的紙嗅了嗅,然后展顏一笑:“是我們家做的新生宣。” 她把那張紙揉成一團:“聶先生,這張紙您回去后熨一下,又會平整如新。這正是我父親給我取名青檀的含義。他希望我能像這張生宣一樣,無論經(jīng)歷怎樣的揉折,都能恢復(fù)到最初的原貌?!? 她把紙遞還給聶雨聲:“曾經(jīng)我很不解,為什么不能希望我永遠毫無波折呢?為什么祝愿我的不是一生平安的好福氣,而是遭受揉折后重整旗鼓的好勇氣呢?后來我終于明白了,一生平安那不過是理想的話,人這一生怎么可能一直平安呢?有些事情是一定會遇到的,有些人也注定是會喜歡上的。就像飛蛾撲火,你明知會死,可你卻不想躲。因為你貪那一刻的暖和,寧愿死在光與火里,也不愿在黑暗里受猶豫和后悔的折磨?!? 她看向聶雨聲,眼珠子漆黑如點墨。她很認真,鄭重得仿佛在佛前許愿,她說:“我對莫啟桑,就是這樣的?!? 她絮絮叨叨地說起自己和莫啟桑,從小時候開始她就暗戀他了,她最幸福的時刻就是聽說自己和他訂了親。而如果她能嫁給他,那前者就退而居次,成為她這一生第二幸福的時刻…… 她不無惆悵地說:“我知道,上海的女學(xué)生們都在鬧著自由戀愛,反對包辦婚姻??勺杂蓱賽刍蚴敲饺税k,形式有什么要緊的?要緊的是那個人,我愛上他全是自愿的,我的心是自由的?!? 她愛他,對她而言,他是她的命運。為了愛他,她愿意自由地去撲火。 06 聶雨聲在那個秋末離開了涇縣,從此宣青檀再也沒有見到過他。 聶雨聲離開后的第二年秋天,莫啟桑留學(xué)歸來。但宣青檀和他的婚期并沒有如約而來,他找各種借口一拖再拖。每次媒人帶消息回來,宣家父母都暗自唉聲嘆氣。但他們從不和宣青檀說,只說莫啟桑忙,剛剛回來,要進政府部門做事,忙得很,個人私事先放到一邊…… 而莫啟桑在干什么呢?他一心想要毀了這門親事,他是有女朋友的,他們從大學(xué)起就在談戀愛,又一起去了日本留學(xué),他們有很深的感情。莫啟桑只想和她一起白頭到老,并不想接受一個連臉都在記憶里模糊了的鄉(xiāng)下土包子做自己的妻子。 他的父母自然不同意,于是事情就這樣拖著。直到1942年的春天,莫啟桑被抓,罪名是賣國嫌疑。 政府指控他,懷疑他在日本留學(xué)期間加入了日本間諜組織,回國后從事陰謀破壞活動。而證據(jù)就是他那個鶼鰈情深的女朋友。 那女孩刺殺某政界要人未遂,被當(dāng)場擊斃,確認其為間諜無疑。既然她是間諜,那和她談了五年戀愛的莫啟桑會是清白的嗎? 他被投入大牢,原本熱熱鬧鬧的莫家門前頓時門可羅雀。背負著叛國的嫌疑,人人都避之不及。 他的父母老淚縱橫地找到?jīng)芸h宣家,他們向宣家負荊請罪,請求他們原諒自己養(yǎng)了一個大逆不道的兒子,他們不敢連累宣家,若宣家愿意,他們會即刻取消和宣家的婚約,不連累宣家小姐。 宣家父母也很猶豫,不管莫啟桑叛國是真是假,他如今人在牢里前途未卜定是錯不了的。他原本也不想和自家囡囡結(jié)這門親,不如就趁此機會給雙方一個解脫? 兩家父母正沉默地僵持著,門簾一掀,宣青檀走了出來。 她徑直走向莫啟桑的父母,開口單刀直入:“法庭和政府都還沒有給他正式定罪,二老作為他的父母,怎么可以就這樣放棄呢?” 她轉(zhuǎn)頭看向自己的父母,表情堅定:“我相信啟桑他是清白的,我會等他的?!? 然后她一掀門簾走回了自己的房間,便沒有再出來。兩家父母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開口。 后來的事情,就是年老的四叔婆和我講了無數(shù)次的那些劇情了。 宣青檀堅信自己的未婚夫是無辜的,她催促自己的父母托關(guān)系、找人脈為莫啟桑洗刷冤屈。她不退婚,仍堅定地等著他從牢里出來。 莫啟桑被關(guān)押的第六個月,從監(jiān)獄里寫了一封信寄給她。 在那封信里,他表達了自己的感激和懺悔,并說在牢里的這半年,他回憶起了他和她的童年、少年時光,想起了那些早已經(jīng)被自己遺忘的她的美和好。 收到這封信的當(dāng)天,宣青檀抱著這封信哭了一整晚。 對于莫啟桑,她所求不多,甚至可以說她根本無所求。她喜歡那個喜歡他的自己,如今猝不及防地得到回應(yīng),她被狂喜所淹沒。唯一的發(fā)泄途徑竟然只有哭。 又過了半年,莫啟桑終于接受完調(diào)查,被洗清了嫌疑釋放出獄。 他出獄的當(dāng)天,宣青檀就等在監(jiān)獄門口,等著見他的第一面。他一出來,她就不顧舊式淑女的矜持,跑過去緊緊擁抱住他。 莫啟桑的手在她的肩膀上空徘徊了半天,最終悠悠地落下去,虛虛地撫在她的背上。 他們沒能立刻結(jié)婚,因為戰(zhàn)事正緊,莫啟桑是軍校畢業(yè)的高才生,國難當(dāng)頭,正需要他這樣的人才。 出獄后不久,他就立刻奔赴前線去打仗了。 兩個人真正結(jié)婚是在抗戰(zhàn)勝利以后。 宣青檀的婚禮很隆重,幾十箱的嫁妝放在紅底金漆的大箱子里。她的嫁衣華美得令人嫉妒,她的新郎倌年輕有為,還英俊倜儻。她的婚禮是涇縣那十年間最有派頭的婚禮,多年后還有老人家艷羨地提起來,嘴里“嘖嘖”有聲:“當(dāng)年宣家嫁女兒,那個排場……” 后來,解放戰(zhàn)爭以國民黨敗退結(jié)束,那時身為國黨軍官的莫啟桑便帶著妻子宣青檀去了臺灣。 再后來,幾十年光陰轉(zhuǎn)瞬過去,他們成了四叔公和四叔婆。紅顏成白發(fā),垂髫變花甲。 他們的愛情故事一直在親戚間流傳,用以忠告后輩們,愛是恒久忍耐,完美的婚姻更需要忍耐…… 而在四叔婆的葬禮上,四叔公卻告訴了我一個與廣為流傳的版本截然不同的故事。 故事不同,主題自然也不同。 如果說在眾口相傳的那個故事里,主題是忍耐。那么在真實的故事里,主題便是犧牲。 犧牲的是誰?我困惑不解。 07 1941年,在涇縣最后一次見面時,宣青檀對聶雨聲說:“聶先生,你瞞著我你為什么會來,其實我都知道。” 聽到這句話的聶雨聲嚇了一跳,他的心怦怦直跳,像是小時候偷媽媽的錢被發(fā)現(xiàn)了,他害怕看到在乎的人臉上露出失望的表情。 但幸運的是,宣青檀說的,只是莫啟桑試圖退婚罷了。聶雨聲隨后長舒了一口氣。 他到底為什么來?他確實是有事瞞著她的,但那件事,可比她知道的要可怕多了。 他來涇縣,并不是為了教給她文化知識,好讓她跟自己的高才生未婚夫相配。 他是懷著目的而來。他受雇于人要拆散這門婚姻,而雇傭他的人,正是她的未婚夫,那位叫莫啟桑的青年軍官。 莫啟桑厭惡這樁婚姻卻受到長輩的阻撓無法退婚,無奈之下,他想出了一個有些惡毒的招數(shù):找一個同樣英俊的年輕人去接近她,和她日日相對。朝夕相處加上刻意的引誘,她多半是會動心的吧。若她主動提起退婚,他的父母又還有什么理由阻止他另覓佳偶? 聶雨聲正是懷著這個目的而來,他才不是什么莫啟桑同學(xué)的同學(xué),他不過是個拆白黨罷了。 他相貌翩翩、談吐優(yōu)雅,卻并非是男學(xué)生、男先生或是什么其他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他只有一個身患心臟病的妹妹,為了支付妹妹高額的醫(yī)藥費,他無奈地將所有資本——相貌、氣質(zhì)、談吐投身于行騙中。他是拆白黨中最為上流的那一類,以喬裝身份引誘富家小姐和闊太太行騙為生。 遇到莫啟桑,是因為一樁任務(wù)的失敗。他受組織的委派去引誘一位年輕孀居的軍官太太,而那位軍官太太卻正是莫啟桑老師的兒媳。莫啟桑識破了他的伎倆,卻并沒有對他怎樣,而是作為交換,讓他去涇縣為自己做一件事情…… 在去之前,聶雨聲將這當(dāng)成是一樁再尋常不過的生意。不過是個沒見過世面的鄉(xiāng)下小姑娘,有比這更容易騙的嗎? 但他沒有想到的是,自己不僅任務(wù)失敗了,還賠上了一顆心和余下的大半生。 從在雨中第一次看到繡樓上的她,他就被她那種清婉的美所打動。 可是這個小女孩心如磐石堅,情如蒲草韌,明知是火也愿為光送命,執(zhí)著地傻等。 他又能怎樣呢? 只好認輸離去。 大部分時間,人在情場上并不是輸給自己的情敵,而恰恰是輸給了情人。 1941年,他懷著對愛情的無望離開了涇縣和宣青檀,從此再沒與她相見過。但他的余生,其實全都與她有關(guān)。 去世的四姑婆永遠也不會知道,莫啟桑在獄中寫的那封信是由聶雨聲口述的。 心里有了愛情,人是會變化的。遇到過宣青檀的聶雨聲再也不愿做個騙人感情的拆白黨,妹妹終因病情惡化離世,孑然一身的他幾經(jīng)輾轉(zhuǎn)成了一名獄警。后來關(guān)押莫啟桑的那個監(jiān)獄,恰巧就是他所任職的地方。 在牢里,他威逼著莫啟桑給宣青檀寫了那封信。 那時莫啟桑的事情真相未明,生死也難以預(yù)料。但關(guān)于這個叛國嫌疑人的那個忠貞的未婚妻,整個牢里的獄警卻都有所耳聞。有的老獄警不無羨慕嫉妒地咒罵:“哼,這么好的女人怎么就讓這小赤佬遇到了?” 是啊,這么好的女人,可莫啟桑卻不愛這樣的女人。 可這個好女人這樣愛著他呀。 聶雨聲覺得好難過,于是由他口述,威逼著莫啟桑寫了那封信給宣青檀。如此一來,即使莫啟桑明天就會被槍斃,至少在宣青檀看來,她愛的人是愛過自己的。 08 聶雨聲死于1945年抗日戰(zhàn)爭勝利前夕。 他死在了戰(zhàn)場上,他死的時候,身邊的人是莫啟桑。 那原本是一場由莫啟桑率領(lǐng)的國民黨部隊和日本軍隊的遭遇戰(zhàn),戰(zhàn)役來得很突然,莫啟桑的部隊被打得措手不及。在情勢危急之際,突然有友軍前來支援。而莫啟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自從出獄后就再沒有見過的聶雨聲竟然會在這支部隊里。 聶雨聲是為救莫啟桑而中槍的,他扶著中槍的莫啟桑往營地跑,嘴里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說著話—— 他說,莫啟桑,青檀是個好姑娘。 他說,莫啟桑,那年監(jiān)獄里的人都說青檀是個好姑娘。 他說,莫啟桑,監(jiān)獄里的人都說這樣的好姑娘怎么就被你給糟蹋了。 他說,莫啟桑,你配不上她。 他說,可是她喜歡你呀,莫啟桑,她喜歡你。 莫啟桑,你能不能也裝一裝喜歡她? 莫啟桑,我活不成啦,我這條命是為救你捐掉的,你裝一裝喜歡她行不行?就算是替我。 莫啟桑踩到一塊凸起的石頭,腳下一個踉蹌栽倒在地上,已經(jīng)如血葫蘆一樣的聶雨聲悶聲滾出去老遠。莫啟桑爬過去看他,他的目光已經(jīng)開始渙散。 他一雙眼睛望著天空,嘴里囁嚅著。莫啟桑要貼上去才聽得到他在說些什么,原來他是在問:“你有沒有她的照片?” 莫啟桑摸了半天,可他身上連張紙片都沒有,眼淚瞬間就涌了出來。 然后他跪在地上,附在聶雨聲的耳邊對他說:“她現(xiàn)在眉眼比過去長開了些,眼角的那顆淚痣更明顯了。上次見她,她披著一條藏青色的披肩……” 莫啟桑的臉上浮起淡淡的微笑,他輕聲說:“她真好看,是不是?” 從戰(zhàn)場上回來后,莫啟桑和宣青檀結(jié)了婚。他們的婚禮很有派頭,婚后也很恩愛,他們的婚姻是親戚朋友中的完美范本。 可是又有誰知道呢,這不過是一場半個世紀竭盡心力的行騙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