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響丨安欣】遺響(戰(zhàn)友向)

??安欣仍舊習(xí)慣在市局對面的小店解決早餐,一份雞蛋瘦肉腸粉,少加醬油,是他從小吃到大的味道。 ??一晃他來市局都二十多年了,京海有過深水無波,也有過滔天巨浪,寒來暑往,滄海桑田,就只有這份味道還沒有變。 ??指導(dǎo)組走了,安欣又回到宣傳科,回到以前按部就班的生活。在科員們面前,安科長還是那樣一個老好人,有原則但不苛責(zé)。 ??只有安欣自己知道,一切都不一樣了,他終于找回了坦然赴死的勇氣。 ??這幾個月里,他抓了審了不少自己的老熟人,他想若被他們聽到這句話,一定會覺得很好笑吧。他們都見過安欣年輕時不要命的模樣,“安欣怕死”簡直是這個世界上最大的笑話。 ??但他們不知道,這是安欣除了右臂老傷外的又一樁陳年舊病,始于2006年的冬天。 ??這些年來,他怕極了,怕等不到真相昭雪,怕辜負忠魂遺志,怕不能親手將罪惡昭彰。做不到這些,他真的不敢死。 ??他渾渾噩噩蟄伏了十五年,或許蒼天也不忍,終于叫他等來一線曙光。 ??沉疴遇上猛藥,總是很疼,疼的時候他就會去找李響,坐在他身邊,聽聽風(fēng)聲。 ??但他帶著張彪來的那天,墓園沒有風(fēng)。 ??查到張彪頭上的時候,說實話安欣真的很難過,他想師父和李響也一樣吧。 ??他們是一個師父帶出來的,年輕的時候張彪嘴欠,老是陰陽怪氣,李響沒少幫安欣說話,但他們仨搭檔出任務(wù)的時候總是從不含糊。安欣原以為他們這一伙人能一直吵吵鬧鬧到老的。 ??可當他拿到張彪妻子的賬戶流水,便知道了,人人都有過理想,但不是人人都是李響。不會再有人像那個傻小子一樣,心甘情愿陪他傻到底。 ??當年李響的遺物是他收拾的。那天他拿著郭局不由分說塞進手里的鑰匙,在門前徘徊了好久。 ??李響的宿舍他以前常去,后來兩人漸行漸遠,他便許久未曾登門。當他終于收拾好情緒打開門,發(fā)現(xiàn)里面沒什么大變化,還是那樣簡單。只有單位標配的書桌、床、衣柜,還有一個小茶幾被李響用來放雜物,墻上掛著一幅那個年代常見的《迎客松》。房子仍是那樣狹小,卻又坦蕩。 ??書桌上放著一盞臺燈,燈下最顯眼的位置是他們倆和師父的合影。椅子是最普通的木頭椅子,但很穩(wěn),不搖不晃、不偏不倚。椅背上搭著李響最愛重的警服,板正筆挺、徽章閃亮。床上沒有柔軟的床墊,平整的床單下面就是堅硬的床板。 ??這一屋子?xùn)|西能值多少錢?他說不好,但總之不可能值十八萬一千。 ??十八萬一千的卡,若折現(xiàn),足夠李響付一個小房子的首付在城里安家,或者買一輛好點的車子彰顯他的隊長派頭,足夠讓他父親在莽村揚眉吐氣,足夠讓他換來一個大好前程。 ??可李響還是選擇安坐在那方簡單的書桌前給安欣寫下一封厚厚的信,好像也為自己寫下了結(jié)局。 ??還記得他們剛搭檔不久,李響撈完黃翠翠的尸體,安欣送他回去換衣服,李響有些不好意思,怕弄臟了他的車。 ??那時候就算他滿身污垢,安欣也從不嫌棄,他對李響說:“我們是搭檔嘛,我不管你誰管你啊?!? ??真論起來他比李響還大兩個月呢,可實際上,在后來的六年里,從來都是李響管著他慣著他,陪他闖陪他軸,像那兩位叔叔一樣,保著他的善良,護著他的執(zhí)拗,直到生命的盡頭。他的遺言里,沒有一筆留給旁人,字字句句都是送給安欣的最后忠告。 ??反倒是安欣,在師父走后的日子里對李響總沒幾句好話。特別是當他成了隊長,每天衣冠齊整氣度翩翩時,安欣反而再也不愿讓他上自己的車了。 ??李響最后一次坐安欣的車,是去農(nóng)機二廠抓皮定國,他說安欣有白頭發(fā)了,安欣卻打掉了他伸出的手。就像那年在西萍縣跟蹤瘋驢子,李響給他遞面包,他傲嬌地不要。那次李響自己吃掉了面包,這次在他不耐煩地下車后,李響又獨自咽下了什么呢?他不知道。 ??西萍縣……安欣在那里找回了槍,還立了功,按理說那是他的福地吧?可后來他卻在表彰大會那天失去了師父,再后來他才想明白,其實從那時起他也失去了李響。 ??當年的獎?wù)滤缤朔诺侥膬喝チ?,但李響的警察證他悄悄留下,放在了自己的證件后面。他總想起去西萍縣之前,李響扔在砂鍋里的警察證。 ??李響說他欠安欣兩條命,說“就算這身警服我不穿了,人和槍也一樣跟你去。” ??他該知道的,李響從不是一個會食言的人,就算是走不同的路,他仍是帶著人和槍義無反顧地跟著安欣撞進了那汪噬人的泥潭,用一條命為他換來了一把鑰匙。 ??飛蛾撲火,舍命燃燈,不外如是。 ??李響犧牲那天,安欣在太平間外守了一夜。從警那么多年,他從來沒有那樣疲憊過,好像全身的力氣都用盡了,坐在那兒半步都挪不動。 ??安欣很少仔細看李響的樣子,印象中他一直都很意氣風(fēng)發(fā)。可躺在那兒的李響,與他記憶里大相徑庭,眉眼間有一種不知何時染上的蒼老,眼角有數(shù)不清的細紋,眉間是刀刻斧鑿的深壑。 ??李響長得好是公認的,而且是長輩特別喜歡的那種濃眉大眼,看著就一身正氣,盡管家境差了點,本人卻是最年輕的刑偵隊長。不說別的領(lǐng)導(dǎo),光郭局給他介紹的姑娘都不知有多少個了,可這人好像一點這方面的心思都沒有。久而久之,他便成了女同事口中,市局最難攻略的一朵“高嶺之花”。 ??安欣原也沒想過那么多為什么,只當他是沒遇上合適的?,F(xiàn)在想來,他恐怕早做好打算,赤條條一身來去無牽掛。 ??爭當九二二專案組組長的時候,安欣曾當著全隊的面說過,“我無親無故,如果抓不到高啟強,我敢跟他耗一輩子,你們不能,你們不值當,我的命不值錢的?!? ??多么英雄意氣,孤勇無畏啊,可他不知道李響聽著這些話時是什么心情。那時的他忘了,李響向來是把他的命看得頂值錢的,比他自己的命都重要一萬倍。 ??太平間的夜萬籟俱寂,最適合深入骨髓的回憶咆哮著奔涌。安欣眼前總是浮現(xiàn)出李響擋在李青面前的背影,他從來沒有那么痛恨過自己的遲鈍。 ??當李響對他說“再做幾天戰(zhàn)友”的時候,他曾天真地以為,最壞的結(jié)果不過是警服換囚服??赡菦]關(guān)系啊,刑期亦會有盡頭,他們做不了戰(zhàn)友,做朋友也是一樣的。他還在天真地等著李響給他一個答案。 ??但他忽略了,前些天他質(zhì)問李響每天都在干些什么時,李響敷衍的回答和不由分說關(guān)上的窗戶,更沒有看清楚窗后那雙眼睛里的東西。 ??其實那段時間李響總用那樣的眼神看他,里面盛滿了他看不懂的情緒。當他終于讀懂李響眼底深藏的決絕,才明白一直以來并不是他推開了李響,而是李響早已決意關(guān)上他們之間的玻璃窗,隔斷彼此的命運。 ??縱然近在咫尺,仿佛觸手可及,他們卻再也無法越過那道無形的屏障,像以前一樣肩并著肩沖鋒,背靠著背迎敵。 ??他不知道李響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在每一次任務(wù)中都做好迎接死亡的準備,也不知道在那張梆硬的木板床上,李響到底經(jīng)歷了多少次的輾轉(zhuǎn)反側(cè)、徹夜難眠。但他知道,李響從沒有一刻忘記過他們最初的理想與誓言——讓老百姓安心。 ??那天,當他眼睜睜看著李響的身影從騎樓無望地墜落,腦海里好像也有什么東西應(yīng)聲而碎。李響躺在那兒,太像那晚摔碎的玻璃杯——外層支離破碎,內(nèi)膽一片冰心。 ??師父以前就一直用這樣的杯子喝水,李響當上代理隊長后保留了辦公室的格局,也用上了同樣的水杯,他知道那是李響對師父的念想??蓪τ诎残纴碚f,從2006年12月李響犧牲的那日起,他便再也看不得那樣的杯子了。 ??李響被定為烈士,追悼會開得隆重,安欣卻如墜冰窟,感到徹骨的寒冷。正如他沒能從李響那里得到師父死亡的真相,李響死時,他同樣沒能堅持還世人一個清楚的答案。 ??李響犧牲,總要通知家人,可他家里空空蕩蕩,李山嶄新的牌位就冷冷地擺在堂前。他們出門問鄰居,每個人都眼神閃躲,直說“不清楚”。曾經(jīng)跟著李山來過警局的四伯五叔,遠遠看見他們就閉門鎖戶,無論如何也敲不開家門。最終沒有一個人告訴他們,李山究竟是怎么走的。 ??后來隊里有人提起,李響前幾天急匆匆回過莽村一趟,次日就回來了,臉色看起來是有些不好,卻從沒提起過父親去世的事。 ??最終李響墓碑上的落款寫的是“京海市公安局”。 ??人們嘆著英雄孤苦、命途伶仃,至于李山到底怎么去世的,再無人在意,又或許是被所有人心照不宣地遺忘了。 ??那是安欣頭一次理解了李響在師父走后所做的一切,那些他曾經(jīng)想破頭也沒能想明白的樁樁件件。 ??他終于知道了李響信中所說,“它只不過微不足道地向我們亮一亮牙齒,就已經(jīng)足夠撕碎我們普通人的一切”究竟是什么意思。 ??于是他接到離開刑偵支隊調(diào)令的那天異常平靜,只不過走的時候把李響留下的新杯子又不小心摔碎了。 ??他愣了半晌,彎下腰把那一地玻璃碎片好好收了起來,把自己的棱角也收了起來,死死掖在懷里,十五年,縱鮮血淋漓也不露分毫。 ??李響對他說的最后兩句話,成為了隨風(fēng)消散的一聲嘆息,成為他一個人深埋心底的秘密。他燒掉了李響留下的信,但把里面的每一個字都刻在了心里。 ??在外人看來安欣終于也變成了一個麻木的人,一個淹沒于眾生之中,學(xué)會了妥協(xié)的人??赡且环夥馐链蠛5呐e報信知道,他永遠也不可能擁有,李響曾說的他需要的那種麻木。 ??無論是孟叔安叔還是李響,都無數(shù)次地對他說過,只有先保全自己,才能有資本與壞人斗爭。曾經(jīng)他對這種說法不屑一顧,可李響和譚思言用生命的代價告訴了他,他需要這層偽裝,他要好好活下去,帶著他們共同的理想走下去,直到天亮的時候。 ??可是時間真漫長啊,漫長到安欣的頭發(fā)都白了,京海的天卻還沒有亮。 ??李響留下的筆記本日漸厚重,寫完后安欣開了一個又一個新本子,可他還是常常帶著李響留下的那本去烈士陵園,在他墓前打開,這樣仿佛就能聽見李響跟他分析一條條線索的聲音,就像他們曾無數(shù)次討論案情時那樣。 ??這十幾年他常來,跟管理員也算是熟人了,管理員告訴過他,他常去看望的那位同志生前也愛來這兒,大叔給他指了個位置——是師父的墓。 ??李響當時也同他一樣,在這一坐就是半晌。只是與他離開時的步履沉重、戀戀不舍不同,李響從來是帶著眼底不易察覺的一抹紅,大步向前,絕不回頭。 ??安欣笑笑,李響離開的樣子他記得。那次他們一起祭拜師父,卻當著師父的面大吵一架,李響踏碎了他的錄音筆,他打了李響一拳。他氣得夠嗆,李響看起來反倒輕松一些,拍著他的肩膀說了句“總算不那么守規(guī)矩了”,便轉(zhuǎn)身離開,就像管理員大叔說的那樣,大步向前,不回頭。 ??現(xiàn)在他終于也可以學(xué)著李響的樣子,心無旁騖,抬首闊步,去往風(fēng)來的方向。 ??若今夜又有長風(fēng)入夢,再聽見松濤遺響,他會對他說: ??“響,新年又到了,別回頭,向前走,走到新的光明里去吧,天真的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