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她降落.24

【天下】
湯池內的氤氳糾纏著二人的低低的輕語,伴著室外未停的雨聲,仿佛是耗盡最后一絲柔情,謝嫣然困倦的窩在了他的懷中,藏著對他最后一絲期待。
私邸的夜似乎格外的靜謐,好像只聽得到她伏在胸口均勻的呼吸聲,北堂墨染撐著手臂,將她圈在懷里,掌心掩著她的耳朵,避去擾人的風聲雨聲雷聲,頸項的傷口著了些水汽隱隱作痛,輕撫滲了些血,短匕的疼痛擾的他心緒不安,很是煩悶。
回想到那日王府中,寧國公攜著幺女,寧家綰綰登門拜訪,說是拜訪,寧小姐卻是悉心裝扮,寧國公寒暄著只講:“綰綰得知王爺琴技一絕,仰慕許久,想請王爺指點一二?!?/p>
綰綰自顧自的駕著琴忽視了北堂墨染眼中的不滿,那琴未架好,王府外一陣吵鬧,一眾侍衛(wèi)皆擋不住那騰騰的冷傲肅殺,是修明。
寧國公很是不悅:“修明公子好大的膽子,擅闖宸王府,給本座拿下!”綰綰哪里見過這樣的場面,怯怯的朝北堂墨染的身后躲了躲:“王爺?!?/p>
在北堂墨染的印象中,修明喜素色暗紋連云庒緞的料子為衣,今日卻不同些,著了身黑衣繡竹長袍,除了執(zhí)沖身后攜了數(shù)名影衛(wèi),闖進了王府,見北堂墨染身后護著佳人,亭中備著點心長琴。
修明心下沉沉的覺得冷:“王爺好性子,妻子下落不明,就如此急不可耐,想納國公的女兒為妾嗎?”直截了當?shù)某爸S,惹了綰綰紅了眼睛,扯了北堂墨染的衣袖。
他也不拒綰綰的示弱,假意柔情低聲喚著:“莫怕。”
逼的修明上前揪了他的衣領,那影衛(wèi)身手矯捷將寧國公的私衛(wèi)制的死死的:“靜候公子之令”,修明眼中冰凍三尺的寒意,松了手斜了身子讓了路:“寧國公請吧?!庇靶l(wèi)果斷將寧國公同綰綰請出,亭中就只剩修明同北堂墨染二人。
“明公子,今日前來,有什么話說?!表樍隧樢屡郏浦簧砗谝碌男廾?,笑意明顯,絲毫不介意他剛才的魯莽,煮了清茶,茶香陣陣,倒要感謝面前這人,打發(fā)了那纏人的綰綰。
修明將手中的繁紋盒子置于桌上,旋開了盒蓋一角,露出了明黃色的穗子:“謝嫣然在何處?”北堂墨染微微愣了愣,五洲風云令主的兒子,果然本事大些:“你舅父,待你極好,養(yǎng)育之恩,你如何報得?!?/p>
“謝嫣然在何處?!毙廾鞑淮鹚脑?,想來今日求問,他宸王,怎會輕易道出嫣然消息,不過這次,他不想在讓了,還是重復著剛剛的問題,亭中的月色寒涼,沒有絲毫暖意,北堂墨染手中的茶盞盡碎,滾燙的茶水擋不住他的不滿,怎么當真覬覦他的女人?
執(zhí)了扇子極快的劈在修明的肩上,力道之大,扇子劈在了他的右肩,舊傷在身,修明吃力單膝半跪了下去,他居高臨下的望著他:“本王給你機會選,張大人還是謝嫣然?”
肩上的氣力死死的壓著修明動彈不得,北堂墨染卻有片刻的失神,他怕了,慌了。
修明捕到那一絲空隙,將隱在袖中的短匕脫出,閃著寒氣的利刃,果斷逼上了北堂墨染的頸項沒有絲毫猶豫:“謝嫣然在何處?”
那利刃使了些力道,寸寸逼進了他的肌膚,卻不是傷他要害,絲絲點點的血氣,彌漫在空氣中,北堂墨染輕笑一手將修明提了起來,未管他手中的匕首,任由他逼著自己:“明公子,不要走你母親的老路,鎮(zhèn)國璽我收下了,張?zhí)煺?,本王饒他不死。至于嫣然,不是你可覬覦染指的?!?/p>
是嗎?修明黯然一笑,越不讓我覬覦,越不讓我染指,我便偏要!
“若讓我尋到她,我定會帶她走?!痹频L輕的欲收了那短匕,手上的力道卻愈加狠厲,重重一劃:“北堂墨染,你到底是想愛,還是想贏?”
修明的志在必得,真是讓北堂墨染覺得討厭,房中的安息香寥寥的燃著,他卻清醒的絲毫沒有睡意,指尖繞著謝嫣然的發(fā),俯身在她耳邊低喃:“好夢,我的皇后?!?/p>
這個夏天開始之前,有些事情,應該有個結果了,在于她唇間輕印一吻,戀戀不舍的著了衣,退出了房門,離了私邸。
大約是十一二歲的時候,謝嫣然很喜歡戲文中江湖紅塵的故事,故事中的少俠公子總會為了紅顏知己沖冠一怒,蕩氣回腸中盡顯真情,最后二人歸隱山林,每每讀到此處,她眼中便盡是艷羨。
恍惚戲文中有講,少俠若是想尋得一人,掘地三尺,都會將這人找出來,帶著一些不顧一切的沖動與真心,來甚是珍貴,而被那少俠所尋的女子,應是少俠心中摯愛吧,從前她也幻想過,會不會有這樣一個人,不顧一切的為了她與這世間繁文縟節(jié)為敵,只為博她一笑。
可最后她卻溺在宸王的笑里,無法掙脫,所以北堂墨染笑她:“嫣然,只有現(xiàn)下才是真的?!彼员碧媚静判λ?,戲文里竟是虛妄
這個十一二十歲謝嫣然的癡夢,在數(shù)年后,有一位少年公子,他不在身穿月白暗紋長袍,而是換了身更襯桀驁的黑衣,不在掩飾的不遜清冷之氣,攜著幾十,或數(shù)百影衛(wèi),將她所居的私邸圍了起來,那天好像沒有下雨,藍天如碧,在他來時,卻卷了好些陰云,不經意間,夏日里的風竟有些倉皇之意。
修明撐著一把山水為畫的紙傘,一步一步踏進了囚著她的院落,帶著那少年的真切心意,像戲文中的那樣,那位風姿翩然,凜然豁達的少俠公子朝她伸出了手:“謝嫣然,我來接你”。
那樣澄澈的眼睛和那纖細修長的手指,有一瞬間晃了她的心神,可是,這并不是她想等的那個人,北堂墨染書信中所寫:團圓節(jié)相見,盼妻相知靜候。
此刻她并不覺得喜悅,從未有過的慌亂,像是被這修明公子所驚,更是無法面對他眼中的真切:“王爺,是王爺出事了嗎?”帶著一點小心翼翼的試探。
空氣像是凝結一般,靜的可怕,凝住院中被影衛(wèi)所制的侍女,御衛(wèi),還有修明眼中一閃而逝的苦澀,他應如何告訴眼前這個心中只有北堂墨染的女子,應該如何同她講,北堂墨染攜兵權及鎮(zhèn)國璽,逼迫北堂奕寫下讓位詔書,軟禁了謝家滿門,殺雞儆猴,削了北堂棠的王位,堵住了北堂皇室宗親之口,廢了朝中所有北堂奕的羽翼,鮮血染了數(shù)日未停,手段之凌厲果決。
“謝嫣然,掩耳盜鈴,終是無用的?!毙廾鬟€是那樣執(zhí)著,不想傷了她,也不愿勉強她,一顆心只想保全她。
楊展立于私邸之外,連連搖頭,只嘆令主還是疼惜修明,雖不是養(yǎng)在身側,終還是只有這樣一位公子,風云令主號令五洲江湖,還是幫了修明一把,尋到了這藏在深山不得消息的皇家私邸,可今日,若這明公子將人帶走,便是公然同黃道國未來的新帝作對,上前進了院子:“王妃…”那話還在嘴邊,卻被修明擋在了身前。
修明步步朝她走去,將手中的傘撐在她的頭上,那山水畫擋了陽光,在她臉上投下一些好看的陰影:“謝嫣然,還記得我們在掖庭的賭約嗎?”當然記得,若王爺?shù)诙諞]來接人,輸?shù)娜吮阒Z對方一事,她懵然的點點頭,不知這到底是午后一個沉乏的夢,為何這般的蠱惑人心:“記得。”
“隨我離開私邸。”修明的愿望如此簡單,不要她的承諾,不要她的書畫,不要她待他多好,只要她平安,只要她是自己,他從不欺她,滿她,這次,真的犯了難處,該如何告訴他外頭的情況,他將那傘遞于她的手中,溫溫潤潤的還有些溫度:“好嗎?”
隨著修明的車,一路出了私邸,他在車中講著些志怪故事,哄著謝嫣然開心,她卻沒有什么聽的心思:“修明,我們去哪兒?”
止了他的故事,修明反而有些局促,眨眨眼:“去我的宅子先住些日子吧?!钡降资浅隽耸裁词?,要讓他如此大動干戈:“張府嗎?”
楊展只覺著她蠢頓,謝宅都落難了,哪里還顧的了張府:“去云夢居,明公子的小苑,是個居住的好地方?!?/p>
進了京中,那車馬便停了,謝嫣然未帶小荷一起,只讓修明的影衛(wèi)送她去尚羽的宅邸,不必在管她,既然是同修明離了私邸,若王爺知道,必然是要大怒的,等王爺尋來,遷怒于人,還不如讓她一人擔著,團圓節(jié),如何都是要見的吧,她想著,一直在私邸住著算什么?
長街還同往日一般熱鬧,修明陪著她這里逛逛,哪里瞧瞧,她看見好看的吃食要站一站,看見新上的畫本要站一站,看見空白的扇面要站一站,看見出鍋燒糖的金色糖人要站一站,真是被拘的久了,什么都很新奇,修明憐愛,隨她這里站站,哪里望望:“喜歡什么?”
暮色黃昏的夕陽,將長街染了一層好看的光,他手中的傘,還是穩(wěn)穩(wěn)的擋在她的頭上。
“宸王妃?”那聲不高不低的喚了聲,謝嫣然剛想買個糖人,生生被這聲給斷了,一瞧,原是寧綰綰,修明站其身側,亦無躲避,那綰綰的侍女牙尖嘴利:“宸王妃果然和別的公子有染,如今光天化日的,也敢出來廝混嗎?”這話說的刻薄,謝嫣然只討厭寧家的女兒個個這般逞能,不愿在理她,攜了修明就想走。
寧綰綰想起那些被宸王府退回來的彩禮,心中有氣,長姐從前就中了這謝嫣然的圈套,害寧家折了李姓門客,今日定要拿這宸王妃出出氣才好,故意橫了嗓子:“宸王妃還不知道嗎?王爺過了團圓節(jié),便要迎我入府,立我為側妃?!本U綰身邊的侍女瞪大了眼睛,但也不敢多言。
聽的此話,她的身影怔了怔,回身瞧著她一臉的得意,更是討厭了,想張口問些什么,卻發(fā)現(xiàn)木木的不知如何開口,那寧綰綰輕蔑一笑:“想來王妃還不知道吧,謝丞相交出了兵符,大勢已去,王爺仁孝,只將謝府滿門圈禁了起來,哦,還有,北堂奕已寫下讓位詔書,秋后,王爺就要臨登大統(tǒng)了。”
字字珠璣的,一句句的扎進了她的心上,忽而止不住悲戚的望著修明,渾身都在顫抖:“所以,你才將我從私邸接出來,對嗎?她說的,是真的嗎?”
別人說什么都可以是假的,可修明應不會騙我,修明那日去王府,正好撞見了這寧家小姐,這婚事,如何作假。她下意識緊緊的抓著修明的衣袖:“是父親,用兵權,保了我,是嗎?”修明的沉默讓她了然幾分,北堂墨染,原來,你的江山,還是比我重要許多。
死死扯著裙抉,想要維持住最后那一點點自尊,她可是丞相之女,不能在因情愛之事,丟人現(xiàn)眼,故作輕松的道:“就算同旁人有染,王爺還是尊我為正妻,你的丫頭我看著礙眼,他**入了王府,我斷然是容不下她的?!?/p>
這短短一句話,仿佛耗盡了全身的氣力,抽空了最后存于心中的,最后一點期待,原來,她真的做不到,做不到與他同甘,或是共苦,所以,他便急迫的要納寧家的女兒為妾,穩(wěn)固地位了嗎,情愛中,果然都是自私的,從前只是想遠遠的望著他,望著他后,又想陪在他身邊,陪在他身邊后,又想要他的真心,怎么如此貪得無厭,她嘲笑自己。
這些年的情愛與時光,真的全然只是利用。
她不記得是如何走出那長街,也不知道是如何隨著修明回到云夢居,只覺心口陣陣的發(fā)痛,生不如死,眼淚陣陣的冒出來,染花了父親寫的書信:“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彼龑⒆约宏P在那云夢居里,不見任何人,不思飲食。
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是她謝嫣然出了問題,還是北堂墨染出了問題,不對啊,他是少年將軍,英王之帥,戰(zhàn)功赫赫,這是他的愿望啊,不是他的錯。
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是謝嫣然的問題嗎,她幼時愛慕于他,長大只想做他的妻子,照顧他一輩子,這不是她的愿望嗎,不是她的錯。
可為什么,此時錐心刺骨的痛,明明他答應過她,會保謝家周全,世代王侯之爭,哪里會免得了這些殺戮,成王敗寇,修明輕輕的扣了門,點了盞燈,瞧著她滿臉的淚痕,坐在了她的榻邊,她的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好像要把這些年所有的委屈都哭出來似的:“修明,是我做錯了什么嗎?謝家做錯了什么嗎?”
“不是的。”她的眼淚,擊中了他心中最柔軟的那個地方:“謝嫣然,你愿意同我離開這里嗎?”說出了這些年,藏于心中隱忍的愛戀。
若是北堂墨染能護你安好,若你在北堂墨染身邊,能夠快樂,那無妨,默默守著你就好,可如今,你心如刀割,我怎忍心:“我們離開這里,不做深宮里的婦人,你若想開間畫舫,我便給你開間畫舫,你想去的地方,我都隨你去,你想做的事情,我都縱著你,你想做你自己,我便陪著你,護著你?!?/p>
謝嫣然嗡嗡嗡的耳朵里,好似吹進了一陣清風,眼淚還是止不住的往外冒,看不清榻邊這個人的樣子,努力的想扯一個笑當做回應,鬼使神差般的伸了手,擁住了這個初次相遇不懂規(guī)矩的江湖公子,他身上淡淡干爽的味道,還是使人這樣的安心。她好像想起了好些事情,那些繡球花的好顏色,九曲玉佩的溫潤,粟玉織金軟枕的穗子,八音盒滴滴答答的調子。
好像還有圍場瀟瀟的風聲,染了血的衣袍,好像還有執(zhí)沖憨憨的來求畫,好像還有他笑起來的樣子,好像還有好多好多關于他的點點滴滴,像冬日里熱熱的紅薯握在手心的熱氣,她應該早些明白的,都太遲了,伏在他的肩上:“修明,遇見你,是我的幸運?!?/p>
可是這相思太苦,愛而不得太苦,我已經嘗盡了這滋味,怎么舍得你在入這無望之門,我不能這么自私,斷然也是不能同你走的,我不能成為你的不幸,手輕輕的拍了他的背,一下,兩下,三下,好像不怎么想哭了:“我娘說,同一個人說再見的時候,要拍他的背三下,這樣說了再見的人,才會再見?!?/p>
肩上的人不在說話,伸手將頭上的白玉金絲繞珠釵子取了下來,從他懷里出來,擦了擦臉:“修明,你贈過我一塊玉牌,那是你最珍貴的東西,這釵子,我戴了很久,養(yǎng)的同你那塊玉牌一樣好,予你了?!边@是成親時,北堂墨染贈她的訂禮,好似只有這般,才配的上修明的情誼。
北堂墨染得知小荷秘密居于尚羽府邸時,才知曉修明已將謝嫣然劫走,怒的拂了勤政殿一桌的物件:“無用!一個活人都看不好。”
不是同他定好團圓節(jié)之約嗎,為何還是隨著他走了:“無用!無用!”
蘇尋仙在一旁也不知如何勸阻,搖頭輕嘆:“王爺,謝嫣然心里很苦,你這般囚著她,瞞著她,定是要怨你的?!敝x嫣然不想要你的江山,不想要你給的后位,只想要你的真心。
修明托楊展備好了謝嫣然離去的車駕,至于她要去哪里,修明并未過問,只反復叮囑:“挑些得力的影衛(wèi),護她安全的出城?!庇钟X得不妥,轉身又講:“你親自送謝嫣然出城,你親自送。”
楊展覺著無奈,墊著手中的盒子:“我總算明白,這宸王妃,為何要走了?!边@盒中裝著京中,京郊多處上好的宅邸,院落的房契,還有許多南疆北部奇珍異寶,都是謝丞相,于謝家兄弟給她的的體己:“你不送送她嗎?”
這樣好的情誼,是斷然容不得宸王殿下這般辱沒了,在講,這寧綰綰若真為側妃,當年的真情,不都是假的嗎,不如罷了,不如算了。
“不送。”修明望著謝嫣然小心翼翼的左顧右盼,像害怕被人發(fā)現(xiàn)似的悄悄的出了房門,心中只剩悵然:“即便他傷你至此,你都還是想去見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