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還是不吃，這是個問題。

是默然忍受饑餓與鼻腔中香辛料氣息的糾纏，還是挺身反抗肚子里無涯的苦難，用筷子將蟹黃包和脆骨腸掃個干凈……

而這兩種，哪一種更為高貴？

吃了，飽了，胖了，但如果這些可以滿足那淺薄的口腹之欲，便正是我所需要的……

“吃？還是不吃？”

“吃？還是不吃？”

“吃？還是不吃？”

這真的是個問題。

三個我，異口同聲。

桌子的中央，一份麻辣燙還熱氣騰騰，讓屋子里滿是誘人的香味。

十五分鐘前，那時我只是想在漫長的減肥途中的“欺騙日”來一碗麻辣燙，卻不曾想到我的人生，我的未來，世界的未來也許會就此發(fā)生劇變。

這時我又該作何選擇？

過了幾個月水煮雞胸肉加西藍(lán)花的生活，我終于決心在今天叫了份自選的麻辣燙外賣：培根，肉卷，丸子，粉絲，青菜……加上牛棒骨熬成的奶湯，沉甸甸地鎮(zhèn)在客廳的飯桌。

久違地夾起一片沾滿湯汁的肥牛準(zhǔn)備送進(jìn)嘴里時，才發(fā)現(xiàn)對面又站著一個人，穿一身襤褸衣衫，長得挺帥?？傻任艺樟苏甄R子才知道這人和我?guī)缀跻荒Ｒ粯樱贿^多了一撮小胡子，身材稍稍大了一圈。

然而無論是獨(dú)居的公寓里突然現(xiàn)身的另外一人，以及他就是另一個我這件事，都讓人很難不震驚。

筷子，肥牛卷，嘴，以及我整個人都被固定在那兒一動不動，且等著聽他怎么說。

“我是三十年后的你，今天來就是要告訴你無論如何都別吃這碗麻辣燙！”

“哈？”

“因?yàn)檫@碗麻辣燙，世界都會陷入危機(jī)，而那個罪魁禍?zhǔn)渍俏摇簿褪悄?。你會在十年后成為世界級通緝犯！?/p>

他指著我，奪過麻辣燙自己倒是啼哩吐嚕吃了起來。

“那時候……好燙……因?yàn)槲覝p肥中嘴饞吃了碗麻辣燙……對咯，就是這個味兒……被美食誘惑以后放下減肥的想法，重新大開吃戒……這蕨根粉煮爛了啊……變回三百多斤的大胖子……哎我說怎么沒加蒜汁啊……”

把碗放下，他打了個飽嗝又說：

“因?yàn)轶w重和長相，你被一群只會說閑話的熟人嘲諷乃至霸凌，加上事業(yè)和生活不斷失敗的打擊，開始心理扭曲，變態(tài)，最終報復(fù)社會。本來以你的才華可以帶領(lǐng)人類科學(xué)達(dá)到新的境界，沒成想你發(fā)明了世界上最惡毒的末日武器——機(jī)兵·岱摩斯，污染了全世界的海洋與土地。三十年后，世界性的糧食短缺蔓延開來，已經(jīng)沒有人能吃飽飯了，而你則是世界上唯一的胖子。”

聽他說這些，感覺就像看了一場三流科幻片。

我真的嚇住了，于是不再下箸。

“就因?yàn)檫@個？麻辣燙？”

我看看碗里還剩下一根的金針菇以及少數(shù)的香辛料殘渣，回味著“我”剛才的話。

因?yàn)橐煌肼槔睜C讓世界毀滅？聽起來挺扯淡，可也說不定會造成什么樣的蝴蝶效應(yīng)，我忽然對碗里還冒著白色霧氣的東西沒了食欲。

“而現(xiàn)在我替你吃了這碗麻辣燙，你就不會再被這樣的既定結(jié)局束縛，放心吧?！?/p>

“我”說完背過身，隨手滑動空氣，竟然出現(xiàn)了許多投影式的顯示屏，他在上面一頓操作，四周漸漸浮動起來，宛如一個失去重力的領(lǐng)域，宛如要在這里造出一個時空門。

不愧是未來科技，我暗暗贊嘆道。

然后……

他推開房門走了出去。

“我叫了時空遷躍嘀嘀網(wǎng)約車，這就下樓?！?/p>

“剛才操作的意義呢？！”

他沒理我，走了。

總之今天算是世界命運(yùn)的轉(zhuǎn)折點(diǎn)吧，我想著自己也許拯救了世界，努力吸著空氣里還殘留的麻辣燙的香味，吃不到起碼聞聞味兒也行。

但犧牲也太大了，為了世界犧牲一碗麻辣燙這種事我可做不到。我忽然又想再去訂一份了。

這時，剛剛關(guān)上的房門又被叩響。

“您好，丑了么外賣祝您用餐愉快?！?/p>

門外，黃衣小哥遞過一只沉甸甸的塑料袋。

“我還沒叫外賣啊……”

我看看袋子里的東西：麻辣燙。

我又仔細(xì)看看送餐的小哥：“我？你又回來了？”

對方把外賣制服隨手一脫，露出了真面目。那樣貌身材的確是另一個我，只不過穿著錫紙似的衣服，讓人一看就知道是從未來過來，或者精神病院里面逃出來的。

他徑直走入，邊走邊說：“你必須吃那碗麻辣燙，我又給你送來了。雖然搶的是半個小時前你還沒吃的那碗外賣，但等于你吃的還是原來那一碗。來吧！快吃！趕快吃！你這是為了拯救世界！快吃！”

他……不，我把袋子拆開，熟練地從廚房找到碗，把麻辣燙倒在里面，替我擺好筷子和勺子，鋪上餐墊，就差喂到嘴里了。

但我沒急著吃，而是問他：“不是說我吃了這碗麻辣燙會讓世界毀滅什么的嗎？而且你怎么換衣服了？世界改變了？”

“其實(shí)我是十年后的你。當(dāng)時的人類科技得到長足進(jìn)步，特別是生物工程領(lǐng)域。那時的人類器官可以迅速再生，也朝著自己想要的方向進(jìn)化出新的姿態(tài)，與任何動物的基因融合，甚至可以抓住永生的鑰匙——而那都是因?yàn)槟阍诔灾肼槔睜C的時候迸發(fā)出的靈感引發(fā)的。雖然減肥失敗，但你得到了麻辣燙和新技術(shù)的啟迪。所以你需要這碗麻辣燙，人類更需要這碗麻辣燙，”

“這樣啊……”

但我還是沒敢動，說實(shí)話我的確很想吃，也很餓，但先后兩個“我”的話也確實(shí)需要仔細(xì)考慮。不吃，世界就不會毀滅，吃，世界會因我而進(jìn)步……

我也猶豫了。

猶豫了一秒。

“既然是為了今后的科技發(fā)展，我這也算是為人民服務(wù)了吧，既然是為人民服務(wù)嘿嘿嘿我就勉為其難嘗嘗，一開始讓我吃其實(shí)我是拒絕的……嚯！肥牛比我之前那碗多加了一片……但既然是有益于全人類得事業(yè)……嘿！這兒還一蝦球兒呢嘿……我就勉為其難的吃吧！”

“喂，笑要憋不住了！”

“少廢話！”

一邊說著我自己都不信的話，一邊把肥牛片在湯里又抖了抖，我迫不及待，我焦躁萬分，我這就要引領(lǐng)全人類的科技進(jìn)步和自我價值的實(shí)現(xiàn)——

“別吃！”

突然房門被不知什么玩意兒干爛，闖進(jìn)來一團(tuán)爛布……我以為是那東西，原來還是那個三十年后生活在末日里的我。

“我就知道會發(fā)生這些，所以早就躲在門外面了，他不能吃這碗麻辣燙！”

兩人扭打作一團(tuán)，我舉著筷子，夾著肥牛，透過碗上的白霧觀賞這場我和我之間的戰(zhàn)斗。

“我的門……”

三個我，一模一樣的外表，一模一樣的基因，但可能只有我關(guān)心換一扇新門的價格。

現(xiàn)在，客廳的飯桌上還是剛才那碗麻辣燙，對面是兩個我。

盡管一人一個烏眼兒青，但總得來說長得都挺帥——照了照鏡子我才反應(yīng)過來，他們是我。

不過一個破衣爛衫，一個穿著一身錫紙。這倒好，叫花子，叫花雞，都齊了。

叫花子……不，破衣爛衫的我說：“我是來自三十年后的你，那時候世界陷入了即將破滅崩毀的危機(jī)，而你正是罪魁禍?zhǔn)?，世界級通緝犯?！?/p>

“啊，這……”

叫花雞……不，穿著銀閃閃的衣服的我說：“我是來自十年后的你，那時候全人類的生物科技都處在高度發(fā)達(dá)的狀態(tài)，而你年紀(jì)輕輕就已經(jīng)是世人崇敬的科學(xué)泰斗?！?/p>

“啊，這……”

毋庸置疑，他們都是我，未來的我；

毋庸置疑，這一切的源頭——

“而那一切的源頭都來自眼前的這碗麻辣燙?！?/p>

盡管來自不同走向的世界，兩個人異口同聲。

這樣啊……

我看向他們，同樣的容貌，不同的著裝，卻見證了世界的兩個不同走向——

“那我到底應(yīng)該吃還是不吃？”

“吃！”

“不吃！”

熟悉的聲音發(fā)出的二重唱讓我更糊涂了。

桌上那碗麻辣燙散發(fā)出淡淡的白霧，再不吃恐怕里面的粉絲就要糊掉了，而且冷掉以后味道也會變膩。

“吃，還是不吃?！?/p>

“吃，還是不吃?！?/p>

“吃，還是不吃?！?/p>

這是個問題。

三個我，異口同聲。

桌子的中央，那份麻辣燙早已沒有了熱氣騰騰的感覺，但還是讓屋子里充斥著刺激嗅覺與味覺的香味。

“吃吧，你只有吃了這碗麻辣燙才會在吃飽的那一刻浮現(xiàn)出改變世界的靈感?！?/p>

“不要吃！哪怕這碗麻辣燙你只吃了一小口，世界就已經(jīng)注定了要走向毀滅！”

“我是正確的，因?yàn)槲揖褪悄阕约?，相信我?！?/p>

“我不會騙你，因?yàn)槲乙彩悄阕约?，相信我！?/p>

“他必須吃！”

“他不能吃！”

“吃！”

“不吃！”

“夠了！”

我把漸漸逼近的他們推開，因?yàn)閷?shí)在惱火得很。哪怕面前的是自己，但這種爭執(zhí)就是莫名讓人火大。這種被指手畫腳的壓抑，被擅自加上罪名啊使命啊這些老掉牙的東西的沉重感，或者說這兩個似我非我的東西只是站在那里叨逼叨……

反正讓我覺得很不爽。

“憑什么世界的命運(yùn)都要交給一碗麻辣燙?。〉降啄銈冋l的話有道理，誰才是對的……這點(diǎn)我已經(jīng)不再考慮了。我累了，也餓了?，F(xiàn)在誰都別打擾我吃飯！”

我抓著筷子，端起碗。

“趕快放下，你想讓我們的世界在三十年后毀掉嗎？”

“世界？毀了又怎么樣！”

“對了就是這樣，快吃——哎你怎么打人啊！還打的是你自己！”

十年后的我挨了一巴掌，委屈巴巴地嚷著。

“我要吃什么要做什么都是自由的，并不是你讓我這樣做的，懂嗎！我只會被這碗麻辣燙吸引，別的什么都不想！讓你們的科技見鬼去吧！”

“可是未來的科技會因你改變！”

“你的未來，世界的未來，都會改變！”

“我不管，我就是想吃碗麻辣燙！”

沒錯，無論是破滅的未來還是美好的科技，都沒必要去想了。

現(xiàn)在的我只相信現(xiàn)在的自己。

不是為了什么世界和平，也不在乎今后的人類能不能上天入地長生不老。在連續(xù)吃了幾個月沒味道的雞胸肉和西藍(lán)花的今天，現(xiàn)在，此時此刻，我的心情就是想端起碗干翻這碗麻辣燙。

去他x的世界毀滅，去他x的未來科技！

“我他x的就他x的想吃他x的這碗他x的減肥途中他x的為了解饞訂的他x的麻辣燙?！?/p>

我端起碗，他們都在注視著我，就像注視著一個即將迎來滅亡/新生的世界。

看啊，他們有的在狂喜，有的在哭泣；看啊，他們有的咬牙切齒卻什么都做不到，有的喜不自勝跳起我從學(xué)生時代就擅長的踢踏舞。

湯喝進(jìn)嘴里了，真香。

“不！”

“就是這樣?！?/p>

我夾起一片肥牛。

“別再繼續(xù)了，求你了！我！”

“吃吧，吃吧，吃吧?！?/p>

肉送到了嘴邊——

“等等！”

我們循聲看往門邊，那里又是一個我。

“我是來自十三分鐘后的你，那時候你會被燙到，真的很痛，所以別賭氣啊，一切都要三思而后行。”

我正不知道該怎么應(yīng)對的時候，有一個我從桌子底下鉆了出來：“我是來自十分鐘后的你，不吃點(diǎn)東西你就該低血糖了，趕快吃，別管什么燙不燙的了?！?/p>

他還想說又被另一個從陽臺跳出來的我踢飛：

“我是五分二十五秒一八之后的你，來就是提醒你吃飯別玩手機(jī)。”

他捏著沾了湯汁的手機(jī)一副苦瓜臉，身邊有擠上來一個不知從哪冒出來的我：

“我是來自三秒后的你，你——”

這種“我”有什么來的必要嗎？！想到這兒，我一拳把他們——包括未來的那倆貨都打包丟出去了。

反正只要我不消失，到時候“我”還是會出現(xiàn)。

打發(fā)走了全部的我，我重新回到桌旁?？粗肜餄艉梢慧绲穆槔睜C，心里很難過。

麻辣燙冷了，里面的粉絲變得黏黏糊糊，連同丸子和菜和肉片都沒法吃了，聞起來一股子淡淡的腥味兒。

“好了，你們之中的一部分的目的達(dá)到了。因?yàn)槲椰F(xiàn)在真的沒有吃東西的心情了?！?/p>

百無聊賴的我坐在飯桌旁邊玩起了手機(jī)，但手一滑掉進(jìn)了碗里……

果然會這樣啊。

不知道這樣的未來會不會改變什么，但可以確信的是，“我”沒有再出現(xiàn)了。

看來比起世界毀滅，人類進(jìn)化，我的手機(jī)遭殃要更早一些……

我沒有吃掉全部的菜，只是從里面撈出一片肥牛塞進(jìn)嘴里。沒人打擾，沒人起哄，沒人再讓我做那些狗屁選擇和提防。

終于吃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