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心中不斷默念著“不能倒下”的聲音突然消失，賽琳娜才意識到自己一直在原地等待著。

等待著什么呢？

她也不知道。

此刻她仿佛回到了《阿卡狄亞大撤退》落幕的一刻，站在舞臺中央，等待著審判的降臨。她絕對不可能活著離開這里了。

賽琳娜似乎失去了剛才一段時間的記憶，可能是歇斯底里，可能是人生的走馬燈，也可能單純地做了下意識的集體自檢。無論如何，至少現(xiàn)在自己還完完整整地站在這里且邏輯清晰，那么這里看來暫時是安全的。

但，自己身上攜帶著那塊奇怪的碎片，那碎片肯定攜帶著超高濃度的帕彌什病毒，且不說可能吸引敵人，自己甚至不能長時間攜帶它行動。

當她想要把那碎片放下時，卻感到那東西是無比的沉重。那是已經(jīng)全員犧牲的隊友靈魂的重量，是他們生命的重量。

她現(xiàn)在還有什么能做的呢？此刻的賽琳娜仿佛回到了血肉之軀，一片茫然，頭腦發(fā)蒙，完全不知道到底該怎么辦。所以她只是下意識繼續(xù)著唯一的使命：“請……請安排接應(yīng)的撤退隊伍，拜托了……”

“考古小隊……考古小隊呼叫空中花園……目前隊伍傷亡率已經(jīng)達到99%，這里是隊員賽琳娜，我已到達撤離點……”

“求求你們了……求求你們了……”賽琳娜的聲音如泣如訴，情緒的崩潰已經(jīng)過去。

剛才自己有沒有失態(tài)地叫喊呢？有沒有大笑出聲或是發(fā)出悲鳴呢？

無論如何，賽琳娜已經(jīng)沒有力氣了。

就算有，也沒有那個必要了。

然而就在她即將松手的一刻，視覺傳感器捕捉到了一個突然出現(xiàn)的反光，瞬間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是，空中花園的通信中繼衛(wèi)星！

原來如此，所以空中花園才要派人登上這空間站，才這么長時間沒有回應(yīng)。因為這空間站是個巨大的干擾源！

她感到心底重新燃燒起來。

賽琳娜剛將手放在而后的通訊器上，其中就率先傳來了她期待已久的聲音。只不過——

“這里是空中花園臨時中轉(zhuǎn)衛(wèi)星，以下為空中花園十五分鐘前留下的訊息。作戰(zhàn)方案早已在半小時前計算完成。很遺憾，鑒于遲遲聯(lián)系不上你部，空中花園判斷貴部隊的生還概率無限接近于零?！?/p>

賽琳娜的雙手微微顫抖起來。

“空中花園的防空火力已經(jīng)抵達極限，無法繼續(xù)和空間站進行消耗戰(zhàn)。出于戰(zhàn)略資源分配考慮，無法為注定犧牲的部隊調(diào)撥支援力量，空中花園已于十五分鐘前提高軌道高度，退免繼續(xù)和空間站進行交匯?！?/p>

她渾身一軟，跪坐在地上，只是抬起的手仍舊維持著通訊姿勢。

“若有幸存者接收到本條留言——伊甸感謝你們的付出，你們是伊甸英勇的戰(zhàn)士，全人類將會永遠銘記你們的光輝?！?/p>

“通訊結(jié)束?！弊鲬?zhàn)通訊AI一直都很有禮貌。

賽琳娜的手一下子垂落下來，安靜地如同一朵在夜間收緊自身的花朵，仿佛與寂靜無聲的、早已死去的空間站融為一體。

賽琳娜不知道自己跪坐在了地上多久。有那么一瞬間，她忘卻了自己現(xiàn)在不再是一名人類，而是一名構(gòu)造體。

可為什么，她的腹中會有那樣翻滾的沖動?眼眶又為何會這樣濕潤起來?

所以說到底，為什么要拋棄他們?

她不知道，她也不知道那沒能逃出來的隊員們?nèi)绻麍猿值搅诉@一刻會怎么想。

“我的家人死在了地上，我沒能握住他們的手，但是我看見了他們最后的目光，其中絕對不存在所謂的祝福，只有恨意。被拋下的人只有憎恨，離開的人只有悔恨，這座伊甸誕生于仇恨和無數(shù)尸骸之上?！笔勘届o的聲音回蕩在耳邊，其中彌漫的死寂完美地融入了這空間，“在那場戰(zhàn)爭中，人只會跟畜生一樣，毫無意義地去死，沒有信仰，沒有榮譽，更不存在所謂的最后的諒解和祝福?！?/p>

賽琳娜至少明白了，她的作品確實是幼稚、傲慢的。誠如那個土兵所言，現(xiàn)在充斥在她心中的只有仇恨和憤怒。為什么要拋棄他們?他們?yōu)榱巳祟惖奈磥韸^戰(zhàn)至今，為什么要拋棄他們?！

“當有生力量化作冰冷的數(shù)字時，你才會理解什么叫做戰(zhàn)爭的恐怖，當人連人都不能當?shù)臅r候，你才會明白什么叫做戰(zhàn)爭的無奈?！?/p>

她理解了，她全部理解了。

她已經(jīng)充分品味到憤恨究竟是怎樣丑惡的情緒了，可然后呢？

她已經(jīng)想到了該如何打造出最完美的作品，甚至什么都不用添加，只要反映最真實的事實就好了——就像現(xiàn)在的她一樣。如此一來，那將一定是她最偉大的作品，也是自己送給渡鴉的第一份鄭重的禮物了吧。

渡鴉......渡鴉......想到這個名字，賽琳娜越發(fā)感到情緒的枯竭，她甚至無法惋惜和悲傷那個事實——他們從頭到尾甚至都沒見到一面，盡管雙方都是如此期待。

記得在藝術(shù)協(xié)會內(nèi)部培訓(xùn)進修時，那個如同新星般閃耀的灰鴉指揮官曾告誡過自己一些事情。那究竟是什么呢？似乎是藝術(shù)的“局限性”，還是說自己作品中的局限性？她已經(jīng)記不清了。她只記得，渡鴉在信中似乎也說過同樣的話。

或這也是自己給艾倫會長的回答吧。

“我只是溫室中的花朵?！彼p誦著，真正的答案其實早已在心底昭然若揭，“傲慢。”

曾經(jīng)的她天真地描述了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地獄’，謳歌了虛假的戰(zhàn)爭與和平，贊揚了臆想之中的人性光輝，那是何等令人不恥的傲慢?？伤谀敲勘耐闯庀隆θ恍盐颉龥Q心為自己的傲慢贖罪，于是毅然決然成為了一名構(gòu)造體。

因為成為了構(gòu)造體，就終有一日能夠看見真正的戰(zhàn)場，就能親自品味真正的地獄，就能用自己的雙手譜寫一個不容任何人可以置喙的‘真實世界’。

直到自己真正地置身于地獄之中，她才發(fā)現(xiàn)那樣所謂的‘贖罪’的想法也是何等的傲慢。竟然為了那樣愚蠢的理由，成為了構(gòu)造體，竟然為了這樣愚蠢的理由，踏上了戰(zhàn)場。

她錯了，她知道自己錯了，她不該懷揣著這樣天真而輕浮的理由與半吊子的覺悟，離開那個令她感到舒適的花園的，這才是自己的局限所在。

灰鴉指揮官的話語似乎仍回蕩在耳邊：“你知道么，你這樣的人是無法突破自己真正的局限的，你的傲慢已經(jīng)扎進骨子里，只有刮骨療毒才能根除它，但那很可能讓你送命......刮骨療毒？那是個典故......”

事到如今，她的吶喊、彷徨、絮語和溫情都不再有人能夠感受，也不再能朝任何一個目標傾訴些什么了。四周只有最后一場戰(zhàn)斗留下的殘肢斷臂。

她深愛的藝術(shù)究竟有什么意義?

她為此奮斗至今的那些歌劇，那些音樂究竟有什么意義?

這個地方需要的是能消滅敵人的武器，澆滅狼煙的熱血。她對于藝術(shù)的那些可笑信念，都不過是安慰劑，和自我麻痹沒有區(qū)別。

然后呢？

她知道自己錯了，然后呢？

軟弱的思緒瞬間充斥著意識海。

誰都好，救救她。

誰都好，帶她離開這里。

想要逃離，想要逃離，想要逃離……

想要再寫封信，將自己的經(jīng)歷告訴那個人；想要根據(jù)現(xiàn)在的心境再寫一部作品提交給藝術(shù)協(xié)會；想要，完成那支舞的約定......

直到甬道另一端的悉索聲突然將她驚醒，暗紅色幽光在黑暗之中躍動。密密麻麻，成片的、無法對抗的敵人已經(jīng)蜂擁而至，它們瞄準的毫無疑問是她懷中的幾何體碎片。

就這樣戰(zhàn)死在這里......嗎？

“很抱歉，我們沒能把你們帶出去，但是，賽琳娜，你身上帶著的那塊碎片，可能是一把極其關(guān)鍵的鑰匙，你一定要把它送回空中花園，不論付出什么代價……”

那又怎么樣呢?空中花園已經(jīng)拋棄了他們了，已經(jīng)不存在可以回去的地方了。

“你一定要把它送回空中花園，不論付出什么代價……”

“你一定要把它送回空中花園，不論付出什么代價……”

“我一定……要把它送回空中花園，不論付出什么代價……”心中的回音子啊一瞬間照入現(xiàn)實。

那是數(shù)十條生命的重量，自己決不能放下。

更何況，自己還有一支舞呢。

想到這里，賽琳娜右手狠狠地將自己釘在地板上。另一只手輕易破開了早已年久失修的氣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