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夜半。水聲潺潺，破敗的竹橋上，悠然的笛聲漸起。今夜無月，僅有的點(diǎn)點(diǎn)螢火照亮了橋上那小小的一方天地。少女輕聲吹奏嘴邊的竹笛，空靈的曲聲縈繞于她的身畔，蕩漾著消失于一片寂靜的天空中。亭亭而立，笛聲不止，直至夜盡天明。

  佐藤靈喜歡竹笛。

  出身富家貴族的她，從小錦衣玉食，不知何為貧苦，亦不知何為憂慮。小小的佐藤靈人如其名，聰明乖巧，深得長輩疼愛。時光流逝，她也從不諳世事的小丫頭出立成了優(yōu)雅的少女。接下來，她本將迎來生命的巔峰，然而一切，卻在那一天盡數(shù)化作了泡影。

   佐藤靈十六周歲的那一天，皇太子親臨為她慶生。當(dāng)朝的皇太子年輕有為，年僅十八便立下赫赫戰(zhàn)功，為人更是英俊瀟灑一表人才。更令佐藤家高興的是，他貌似對自家那有著傾國傾城之容的女兒有意思。趁著這個機(jī)會，佐藤靈的父親在送別皇太子之時裝作無意識地提起這事。后者微微一笑，意味深長地拍拍他的肩揚(yáng)長而去。佐藤靈的父親大喜，與皇太子聯(lián)姻意味著什么，是個人都明白。然而佐藤靈本人并不知道這一切，自幼飽讀詩書的她對皇太子并沒有太大的興趣。她向往的，是古籍中描繪的死生契闊的愛情。

  然而，世事無常?；侍釉跉w程途中暴死，御醫(yī)稱之為中了妖術(shù)，當(dāng)代天皇聞之震怒。軍士里三層外三層地圍住佐藤家宅邸時，佐藤靈的父親看了看自家在震天喊殺聲中瑟瑟發(fā)抖的女兒，毅然決定讓她換上仆從的衣裝，并用全家人的性命護(hù)送她逃離絕境。

  臨行前，他給了她一支竹笛，那是她母親的遺物。

  大火過后，原先那豪華的莊園變成了寸草不生的荒地。百里開外的小鎮(zhèn)邊緣山林中，多了一個無名無姓，住在一座早已廢棄的小屋里的少女。沒有人知道她的來歷，卻又驚異于她那天仙下凡般的容顏。有人問起時，她總是淡淡地回應(yīng)一句：

  “我本無姓名，要問稱呼的話，就叫我靈吧。” 

  寂靜的山林中，每逢無月之夜，三更之時，總會有一盞昏暗的燈火搖曳于河川之上。笛聲悠揚(yáng)，少女深深陶醉于那美妙的音色中不可自拔。每當(dāng)那悅耳空靈之聲響起，她總會暫時性地忘卻殘酷的現(xiàn)實(shí)，回歸舊時的美好時光中?；腥翮R花水月，待到想要伸出手觸碰之時，便會瞬間化作泡影消散。天明，破曉，曲終，夢醒。她呆呆地望著面前的粼粼水光，良久，放下竹笛，輕嘆一聲。沒有抱怨，她將苦澀藏于心中，邁著沉重的步伐回到她那破舊的小屋里。她以為自己都放下了，可當(dāng)她看到村頭嬉戲的少男少女時，心里總會無由來地泛上一絲酸意。

  自己，本應(yīng)有著比他們更優(yōu)越的少年時光才對，為什么……

  匆匆流水一去不返，轉(zhuǎn)眼間，佐藤靈在這小破屋中也生活了近一年之久。有著村里人的救濟(jì)，她也算湊合著活了下來。人們都很同情這個不知來歷的孤女，提親的也是蜂擁而至。出乎人們意料的是，活下來都困難的靈姑娘，不論對方何種來歷何種身份，一概回絕。人們百思不得其解，但也只得作罷。溪水照常流逝，笛聲照常響起，沒有人聽得出這笛聲的凄清之情，因?yàn)?，除了這天這地和這流水，她再沒有別的聽眾，除了她自己。

  又是無月的一晚，她一往如常，帶著笛子起身向橋邊走去。樂聲照常響起，她微瞇著雙眼，正準(zhǔn)備再一次步入夢中，最高音時，一個聲音驟然在她耳邊響起：

  “真是優(yōu)美的旋律呢。然而，這動人聲調(diào)中卻帶有一絲哀傷，看來這位姑娘是個有故事的人呢?！?nbsp;

  “誰？”佐藤靈猛地睜開雙眼轉(zhuǎn)過了身。站在她身后的男子一襲白衣，手握一把折扇，笑盈盈地看著面前這個顯得有些驚慌失措的少女：“初次見面，在下佑川優(yōu)。雖然略顯唐突，但是可否，請問一下姑娘的芳名呢？”

  “我嗎？我……我叫靈，獨(dú)字靈?！弊籼凫`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有風(fēng)度的少年書生，一時間臉上竟是泛上了淡淡紅暈。

   “靈嗎？很棒，真是人如其名。”佑川優(yōu)笑了笑，“在這目過之處皆是黑暗的夜，居然有這等閑情雅致吹奏竹笛，靈姑娘真是超脫塵世的仙女啊?！?/p>

  “這等夜晚，為何你會出現(xiàn)在這深林之中？”佐藤靈有些好奇地問。

  “實(shí)不相瞞，其實(shí)我是一位貴族，雖然不是那種大勢力。白日興起想在這附近的山林中打獵，不巧與仆從們走散，迷了路漫無目的地在這深林中晃悠。就在這時，姑娘的笛聲突然響起，在下有幸循著笛聲而行，直至靈姑娘的身后。真是奇妙的緣分呢，對嘛？” 

   “嗯，嗯。”佐藤靈的臉色更紅了。好在四周一片漆黑，佑川優(yōu)并不能看到她的表情。

  “命定之夜，天明為時尚早。靈姑娘不介意的話，可有興趣和我聊聊呢？”

  “聊，聊什么？我不會……”

  “什么都可以，小到一花一葉一草一木，大到這天這地這國這世界。我還算個有志向的人，姑娘這等山中隱士正是我心目中仰慕的大賢。若能于靈姑娘攀談一番，實(shí)乃優(yōu)的榮幸！”佑川優(yōu)突然起了興致，拉過佐藤靈的手就靠在了一旁的竹橋上。破敗的竹橋和少女的心同時響了一聲，不知為何，她并沒有在意佑川優(yōu)這略顯魯莽的舉動。千瘡百孔的心上無意識地泛起了一絲漣漪。

   雞鳴聲起，聊得正盡興的兩人雖有不舍，但也都明白，是時候說再見了。彼此行了個禮，佑川優(yōu)跨上他之前系在一邊的白馬，沖著佐藤靈抱了抱拳：“此次相遇，實(shí)為優(yōu)三生有幸。姑娘的淵博學(xué)識真是令在下大開眼界，自愧不如?！?/p>

  “對了，可否一問，姑娘先前吹的曲子，叫什么名字？”

  “名字……嗎？”佐藤靈沉吟片刻，緩緩?fù)鲁隽巳齻€字。

  “魂歸心。”

  “魂歸心……略顯悲傷的名字呢，不過很棒！”佑川優(yōu)一甩韁繩，座下的馬抬起頭長嘯一聲，“靈姑娘，我還會回來的，等著我！”

  目送著佑川優(yōu)的身影疾馳而去，直至目光無法觸及的遠(yuǎn)方。佐藤靈雙手抱于胸前，默念著那個闖入她平靜生活的不速之客的名字：“佑川優(yōu)……”

  “會的。我就在這里，等著你回來。”

  自那天起，天空中回蕩著竹笛之聲的夜晚少了，取而代之的是青年男女的談笑聲。受益于自幼所閱的無數(shù)家中藏書，每次交流時佐藤靈的言論都仿佛給佑川優(yōu)打開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門，而佑川優(yōu)所帶來的各種趣事也讓佐藤靈聽的津津有味。不知不覺中，兩人的感情逐漸升溫，雖不言破，但兩人彼此，心知肚明。

  終于有一天，佑川優(yōu)沒有像往常一樣雞鳴聲響起就離開。他注視著佐藤靈秀氣的雙瞳，開口道：“靈姑娘，從今以后，我可能再也不會來到這個地方了……”

  “??？為，為什么……”佐藤靈一愣，她不明白佑川優(yōu)為什么突然說出這種話。

  “因?yàn)椤庇哟▋?yōu)狡黠地一笑，伸出右手輕托起少女的臉龐，輕言道。

  “因?yàn)椋乙獛е汶x開這個地方。跟我走吧，或者換一種說法，嫁給我吧，靈姑娘！”

  “噗?！?nbsp;差點(diǎn)掉眼淚的佐藤靈破涕為笑，“我愿意的哦，優(yōu)?！?/p>

  “就讓這天地來見證我們之間的愛情吧！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靈，我愛你?！?nbsp;

  “優(yōu)，我也一樣哦。”

  被佑川優(yōu)扶著上了馬，佐藤靈抱著那根竹笛，回過頭望了一眼自己生活了一年多的破敗小屋，她并沒有絲毫的懷戀。馬鞭一甩揚(yáng)長而去，她的臉上，綻開了無比燦爛的笑容。

  從今往后，那個居住在破屋中，僅在無月之夜出門吹笛的少女消失了。佑川家新出現(xiàn)了一位沒有人見過的女孩。盡管她看似是個毫無身份的人，但佑川優(yōu)還是不顧家人的反對娶了這個來路不明的少女。這更讓佐藤靈堅信，他們的愛情會和自己想象的一般天長地久。好在佑川家也不是什么赫赫有名的豪門貴族，并沒有人能認(rèn)出佐藤靈的真實(shí)身份。嬌生慣養(yǎng)的她也褪去了原本的高傲，一心一意扮演著佑川優(yōu)妻子的角色。所做的一切，皆是為了她心目中，那個獨(dú)一無二的男人。

  然而，時過境遷，佑川優(yōu)對他妻子的熱情也在逐漸減弱。她不再是那個天仙般站在橋邊吹奏笛子的少女，在他眼中，她已經(jīng)淪為了他的附庸。

  男人，大多是喜新厭舊的。

  雖然佐藤靈基本不會踏出佑川家的大門，但機(jī)敏如她，還是零零碎碎地從侍女仆從口中聽到了一些關(guān)于他的傳言。盡管如此，她還是堅定不移地相信，縱然天地都站在她的對立面，唯有他倆的感情會始終如一。這，畢竟是他曾和她一起立下的誓言啊。

  直至一日，她親眼目睹他和另一個女人手挽手，在大街上笑嘻嘻地走著。她愣在了原地，擦肩而過之時，她清楚地看到了那個男人眼底流露出的厭惡的光芒。

  從此，她終日以淚洗面，這也讓他對她的厭惡之情更甚。他開始無故打罵她，佐藤靈卻從始至終一聲不吭。夜半時分，佐藤靈經(jīng)常抱著母親留給她的笛子，小聲自言自語安慰自己。這一切都會過去的，她相信他一定會重拾誓言。說好了的，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這等海誓山盟，他一定不會忘卻的！

  最終，她等到的，是一紙休書，

  帶著僅有的幾件家當(dāng)被趕出了佑川家的大門，失魂落魄的她獨(dú)自走在大街上。佐藤靈不明白，為什么，為什么那個曾經(jīng)對她無比溫柔的佑川優(yōu)最后背叛了她，為什么許下的誓言被他悉數(shù)忘卻。優(yōu)不是這樣的人……對，是那個女人，一定是那個女人搞的鬼！是她欺騙了自己的心上人，一定是這樣！心頭充斥著對那個女人的嫉妒和恨意，她的腦海中突然閃過了一個想法。按照一本古籍上所寫的，她費(fèi)盡心思扎了個草人， 綁上了一根那個女人的頭發(fā)。正值丑時，她拔下自己頭上的簪子，把草人釘在樹上狠扎它的四肢，心中的嫉妒與怨恨毫無保留傾瀉而出。

  為什么，為什么要來破壞我美好的生活！

  我恨你，我恨你！

  去死吧，去死吧！下地獄去吧！

  “喂，那邊的，你在干什么？” 背后冷不丁傳來了一個聲音，佐藤靈回過頭，一隊夜巡的軍士正充滿警惕地盯著她，“三更半夜做出這等詭異之事，莫非你就是傳聞中的妖女，給我拿下！”

  來不及辯解的佐藤靈被軍士們抓起來押解到了守城的長官處。后者仔細(xì)端詳了一下她的容貌，大驚：“你，你是佐藤家的……”

   她苦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佐藤靈最后被判處火刑。

  行刑那天，她先被游街，然后押往市中心處死。前來圍觀的群眾爆發(fā)出陣陣歡呼。佐藤靈看向那些辱罵她的人們，其中的一些人還曾對她施以援手，她懷著感激記住了那些人的臉，卻沒想到會在這時派上用場。

  行刑臺上，長官拿著火把問佐藤靈：“你還有什么想說的嗎？”

  “我想再吹一首曲子，可以嗎？”

  猶豫再三，長官還是同意了她最后的愿望。將竹笛托于嘴邊，閉上眼，天籟般的音韻流暢地淌出。是魂歸心，她自創(chuàng)的曲子。淚水滴落在高臺上，音色的轉(zhuǎn)折起伏牽動著人們的心弦，曲中所蘊(yùn)藏的哀傷亦傳達(dá)到了每個人的心底。

  漸近的腳步聲響起。佐藤靈睜開了被淚水迷蒙的雙眼。無論再怎么模糊，那個人的身影，她都絕對不會忘卻。

  旋即，一聲清脆的耳光回蕩在處刑臺上。音樂戛然而止，眾人如夢初醒。

  “長官，你讓這妖女再吹一首曲子，這可是害了我們大家啊。萬一樂曲里有什么妖術(shù)怎么辦，這等妖女，還是立刻處死吧?！?/p>

  “你說的也對?！北灰活D指責(zé)，長官感到很沒有面子。他把火把擲到了佐藤靈的腳下，烈火騰起，咆哮著吞噬了行刑臺上的少女。一片叫好聲中，透過火光，她看了他最后一眼。此時的佑川優(yōu)正拉著他的新歡，指著熊熊烈焰中的佐藤靈哈哈大笑。最后的最后，她還是放下了仇恨，殘破干涸的心中，僅存的感情亦被烈火焚燒殆盡，化為青煙消散在了空中，沒留下一絲痕跡。

  五百年后。

  “盡管已經(jīng)破舊不堪，你的笛子，我還是幫你找回來了。”忘川河畔，奈何橋上，一個身材高大，雙手系著鐵枷，頭上還長著一根長角的女子伸出手，將手中的笛子遞給了面前這個略顯憔悴的少女，“經(jīng)我們鬼族最棒的工匠之手處理過，再用個千把年不是問題。”

  “勞勇儀你費(fèi)心了?！鄙倥舆^竹笛，稍一吹奏，熟悉的聲響頃刻傳出。她的臉上，兩行清淚緩緩落下。

  “吶，佐藤靈……”

  “佐藤靈已經(jīng)死了，現(xiàn)在站在你面前的，叫水橋帕露西。”

  “好吧，橋姬。這曲子，叫什么名字？”

  “……魂歸心。”

  “如果不介意，可以慢慢聽下去。這是一首鎮(zhèn)魂曲，也是獻(xiàn)給名為佐藤靈的女子的，最后的挽歌。”

  “榮幸之至?！?/p>

  三更，夜半，水聲潺潺。奈何橋上，悠然的笛聲漸起。無月，人魂燈的森然冷芒照亮了少女的周身。她輕聲吹響嘴邊的竹笛，空靈的曲聲回蕩于寂靜的天幕中。亭亭而立，笛聲不止，而這地府，永無夜盡天明。

  一如五百年前，她與他的初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