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shù)厥腔脑?，沒有像樣的建筑凸起。白晝狹窄，三兩匹鷹隼疾速越空，睥睨遠(yuǎn)山上狡兔的洞窟。夜深時，那口破廟旁傳出狐貍怪叫聲，如怨如訴。來訪的香客多為僑居異鄉(xiāng)的女子，獨(dú)行俠般的蹤跡，很少逢人說話。有時，沿途偶遇將死的狐貍，她們不約而同停下來，朝狐首的方向再三禮拜。

“君家何處?。挎≡跈M塘。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xiāng)?！薄堕L干行》在寥寥數(shù)語的回響中，余有《薤露行》的深味。后來，相似的情愫播給了破廟中的那尊佛像。夏夜雷暴，金色巨蟒從天而降，佛容沉眠許久，黯然的模樣被一瞬間的偉力驚醒，最終沒有逃脫就死的苦境。“佛陀割肉喂鷹、舍身飼虎，是志得意滿的，因?yàn)檫@樣究竟涅槃。佛像卻又為什么就死呢？”此時，未明的靈魂附著在另一尊羅漢像上。雖說佛像如今殘缺了上半截身子，女香客崇拜的熱情不減反增，在外邊流浪的狐貍也漸漸喧嘩起來，有的女子一進(jìn)廟，幾只雄的隨后進(jìn)來，在佛前模仿她一跪一拜的樣子。女子也不見怪，拜完佛，就引著它們?nèi)ミh(yuǎn)方的家。

未明在等待一個名為阿濁的女子，他很有信心在天火來襲前等到她?！爸灰嵋滑F(xiàn)身，我的靈魂就跟去了，這樣我才好瞑目地死去?！?當(dāng)時，阿濁連身后如何再續(xù)前緣都想好了；約在那座名勝古剎——他們最初的禁地——如今破廟的故址，兩人殉情的話，未明寄魂在羅漢像，而阿濁她的游魂自會去尋他的。常言道：在眾多羅漢像中，總能發(fā)現(xiàn)你熟識的身影。在羅漢像的許多日夜，未明發(fā)現(xiàn)只有三個女香客在他的跟前逗留過。至于其他女子，看來多是半身佛的虔誠使徒，或者是獨(dú)愛殘缺之美的高蹈派藝術(shù)家。

年屆中年的女子，生氣貯藏在臃腫的身軀，只有星眸貝齒尚可觀瞻。她從包袱中拿出一沓信紙，嵌入羅漢腳趾縫中。未明在上邊聽她念叨著一些什么“古剎毀于人禍”之類的胡話。接著的是個妙齡少女，盡管像中東女子那樣渾身被嚴(yán)實(shí)包裹著，還可以隱約窺見她的健康肉體和豐腴輪廓，臉上無罩，面容還未脫青澀的稚氣。她從腰間抽出一把匕首，冷靜地削下馬尾，擲落在地。最后是一位袖珍的老嫗。老人家什么也沒有表示，只是用短手杖往地上戳了兩下，轉(zhuǎn)身就去拜佛。未明看她雙唇在顫動，猜是想說話，又見她口腔空空蕩蕩，牙齒掉光，舌頭也不知去哪兒了。

“阿濁會是她們其中的一個嗎？還是躲在那些我素不相識的皮囊中跟我玩什么捉迷藏呢？不會的，阿濁是游魂了，只要她的游魂一現(xiàn)身，我不可能認(rèn)不出她來。除非她還在途中沒來。為山九仞，功虧一簣，我想我應(yīng)該繼續(xù)等下去吧?！蔽疵鞯撵`魂在羅漢像中捱過了更多的寂夜?？砷L此以往也不無枯燥，有時未明將記憶的觸手伸向他和阿濁的夜奔。傳聞在那片漆黑的曠野上，夜叉舉著星星爝火經(jīng)過，遠(yuǎn)離都市塵囂，邁向蠻荒的歲月。

這夜，未明染上了夢魘。他先是撞見兩條黑影夜襲古剎，偌大的山房忽然火光沖天，彈指間化為廢墟。云開月朗，發(fā)現(xiàn)一個面容姣好的女子，作菩薩低眉狀，長跪在廢墟前慟哭，裙裾下露出了雪脛，這時，未明像傳說中的久米仙人，從高聳摩云的羅漢身上掉了下來。按說靈魂是絕無重量的，未明落地時還是引起了不小的撼動。這把他嚇得不輕。檢視渾身，才暗自慶幸沒有淤青。“這才像話，是個真實(shí)的夢。”

哭廟門女聲少歇，屋頂漏出了一方穹廬，從那里眼看拂曉將至。未明從未感到身體如此異常的沉重，他扶著羅漢的臺基勉強(qiáng)爬起，可他再想寄形在羅漢像已經(jīng)不能了。

“如鐵銹、如泥漿般的我——可她還在途中沒有來?！?/p>

他臥地，觀察著女香客的施舍：信紙在泛黃，馬尾辮在枯槁。終于，兩位“普羅米修斯”為這虛空的暗境帶來了最好的饋贈：用來縱火的火種?！盁伞！毙偶埡皖^發(fā)應(yīng)聲著火，未明變得歡喜，跟著滾進(jìn)那兩團(tuán)火球里，輾轉(zhuǎn)反側(cè)，反側(cè)輾轉(zhuǎn)，火球熄滅，灰燼冷卻，未明再動彈不得。遠(yuǎn)空既白，雞鳴喈喈，靈魂難得這樣的酣眠。

未明沒有從白日中醒轉(zhuǎn)。女子去時未留片影，但嗚咽聲仿佛仍在耳側(cè)盤桓；未明循著那鬼魅般的誘惑疾行。堵墻穿透了，壘石鑿破了，洪荒橫渡了，人不見我處，我見其人，未明變成了自在的游魂。最終他在一座古風(fēng)猶存的村寨落腳，女子在這里銷聲匿跡。

“她一定住在這里?？稍鯓幼屗匆娢夷?？”未明有了變回人的想法。同時，阿濁活生生的胴體在他眼前浮現(xiàn)。她也是一個人。變成像阿濁那樣的人嗎？這么一來，我和她誰是誰呢？已經(jīng)分不開了。這里人丁甚蕃，少艾、熟婦、老嫗的脂粉隊伍絡(luò)繹不絕，尋找哪個“阿濁”呢？

與阿濁相識的時候，兩雙明眸善睞，各自蒙著夢幻的輕紗。未明本要隨父親遠(yuǎn)赴龍華寺充兩年小沙彌，雖不情愿，但無敢忤逆。那日清晨，滿載的車駕即將出發(fā)，卻被阿濁纖細(xì)的手臂攔阻多時。她跪求他父親，痛訴著讓他留下。這對名門閨秀出身的她來說是極其破天荒的現(xiàn)眼事。她的家人慍怒十分地趕在后面，押她回去了。未明在龍華寺呆到還俗日，已經(jīng)過去七年之久。彼時，按說阿濁在年歲上大未明數(shù)月，可還未嫁娶。后來，未明從她家人打聽到她自絕于鐘鳴鼎食多年，至今未歸。他黯然神傷，先回了寺院，在諸佛尊前長長地為她禱誦，完畢，不拘地喊了出來：“阿濁，阿濁，最近你躲在哪里？” “我在這里啊?！蔽疵鬓D(zhuǎn)過身，搭話的是一個面容清秀的小僧，秉著笤帚在佛堂靜掃。

蜜糖回憶之后，苦澀漸濃，感慨遂深，未明的靈魂猛然張開獅口，似要發(fā)狂，“夜奔又如何呢，沒能讓自己從少年變?yōu)閭フ煞?，也沒能讓阿濁從少艾變成熟婦人。變成熟婦人又如何？美人紅顏，一朝枯骨。尋常的腐爛是一朝，付之一炬化為齏粉也是一朝?！蔽疵鹘庀掳l(fā)束，弄得蓬亂，可他的三千煩惱絲已不似生前剃落時那樣具有觸摸的質(zhì)感，除了如影隨形的虛無感。

晃過街角，胳膊穿過一個老嫗的胸膛，未明毫不猶豫地鉆進(jìn)她的體內(nèi)。挨家挨戶地叩門，人人對老嫗禮遇有加，還有知悉的村民主動領(lǐng)路，未明跟著來到了一間茅屋，附近偏僻少人，未明發(fā)現(xiàn)她在造炊。

“小姑娘，你好嗎？”

“婆婆，您咋過來了？昨天不是讓阿赳帶您進(jìn)城看病嗎？”

阿赳？

“我先問你，你昨天夜里跑到那座破廟跪下來哭哭啼啼做什么？”

女子沒有回答，反問道，你是未明嗎？未明心下一驚。女子轉(zhuǎn)而以一種哀憐的神色向他乞求，未明，我知道你早晚會追來，我躲不過，可是，放過我的阿赳吧，我愿意代他犧牲。

這時，未明的靈魂出了老嫗的七竅，那肉身倒在女子的身側(cè)，女子高呼了幾聲“婆婆”。黃昏時分，未明攀上村口的瞭望臺，在最高點(diǎn)迎接晚風(fēng)的吹拂，感受最輕盈的自己。在多年以前，他和阿濁同看日頭墜落到遠(yuǎn)山的谷底，而他們正像駕太陽馬車的法厄同逐風(fēng)乘上太空，永不諳下墜的滋味似的。如今，多少有些日暮途窮吧。未明巡視著村寨一方土地，稱呼他為“未明”的那個女子正攙著老嫗上了臺牛車，執(zhí)鞭駕車的那個漢子多半是叫“阿赳”的。

天幕一降，未明從夢里蘇醒。破廟還是那個破廟，不像嘗過什么浩劫。有只狐貍小心地向里邊探望，它看不見未明，往未明躺著的灰燼上，學(xué)著男童那樣站立的姿勢撒了泡夜尿，騷臭無比。未明感到惡心，但沒有憤怒，相反他摩挲起狐貍的頭和背，不禁感嘆：“多惹人憐愛的小家伙?！被叵肫鸨慌憧婉Z服了一同遠(yuǎn)去的狐貍，靈魂深處發(fā)出了幽幽的顫栗。剛巧，未明的贊語似是被狐貍聽見了，它閃電般奔出，未明凝住元神，馭著游魂緊隨其后?！鞍?，阿濁……”未明反復(fù)默念著這二字咒語。

狐貍再如何利足，到底是造化的活物，體力漸漸不支，步履拖沓起來，像轉(zhuǎn)陀螺的酒徒，最終進(jìn)入一處亂墳崗。未明鉆進(jìn)離入口最近的一枚“土饅頭”中，打算透過泥土縫隙窺視動向。凌晨，未明看見狐貍了，它面對著他；準(zhǔn)確說來，它面對著墓碑?！捌婀?，為什么不跑呢？”

接著，狐貍下跪、叩首，捧起一抔泥土，合手均勻地撒下，隨即它體內(nèi)閃過一聲尖厲的鳴叫，余響未絕，狐貍以頭搶在墓碑上，墓碑紋絲未動，狐貍再沒有了聲氣。狐首血肉模糊，瞄向墓室中的未明。“阿濁……又是何苦……殉情從不作數(shù)……我疼惜你又怎么會……燒成齏粉……別怨我……再見一面……活的阿濁……我就瞑目了……”未明不忍出去見那狐貍橫死的慘狀，只從墓中伸出雙臂，他感到它的毛皮依舊存有鮮血的溫?zé)帷@樣的熱度剛剛好，不至于徹底冷卻地死掉，也不至于在焚化爐中尋求永恒的一瞬。他時常感念這雙手臂，雖然再無緣去觸碰阿濁的肉體，但在阿濁瀕臨隕滅之際發(fā)揮了本能的最大膂力，將她推向了家人的懷抱?！凹胰耍繎驯?？都是溫室牢籠?！北M管她常常嘴上不饒于他。未明才要為狐貍悲泣，又不禁笑了。

墓室中并非沒有他物。未明身后有兩團(tuán)人形鬼火正在交纏，燃燒彼此如爆竹嗶剝作響。當(dāng)然，未明生前沒有和阿濁經(jīng)歷過那種事，還當(dāng)是來陪自己解乏的。他走近鬼火，向男體伸手示好，不料鬼火突然在他手中變大，變成一顆男性頭顱，未明反應(yīng)過來時，自己已經(jīng)失手將它扼斃，鬼火缺氧如同人的窒息。女體鬼火見伴侶之逝，不由分說，化作一團(tuán)怒火直撲到未明身上，但怎樣都是落空。如此僵持了無數(shù)來回?！八凑魏尾涣宋摇Ｒ且舶阉墒?，我已經(jīng)失手了——她一團(tuán)鬼火，我一個亡靈，都是孤獨(dú)者，是不是需要成人之美呢？”未明正想著二次的行兇，忽然感到痛楚，原來女體鬼火主動投入他的掌心，變成了一顆女性頭顱，實(shí)實(shí)在在地咬住未明的手腕。

“我在這里啊，我在這里啊……”語畢，氣絕，頭顱松了口。

“狐貍死了。鬼火滅了。阿濁還沒來。我得跑去別處等她?！?/p>

正要鉆出墓室，未明感覺靈魂仿佛加上許多鉛塊，完全喪失了飛升與穿梭的能力。

“又要來了嗎？再做一場夢嗎？”

未明越不甘，靈魂越沉重。先是液化像水銀，從高處流淌到了棺槨的最底，又發(fā)生凝固，渾身堅硬如鐵、冰冷如鐵……最終，未明的靈魂消失在一具僵尸里。

據(jù)說，這是人世間許多夜叉的最后一副變相。

2021.4 作于學(xué)寮狴犴

后記

「某浮屠有偈云：人人或者皆未明，尋遍阿濁忘此生。化成鬼魅煩執(zhí)念，有情終古歸無情。」我的友人曾經(jīng)不以為然，幾經(jīng)淬煉與鞭笞，到底得了些心力憔悴的教訓(xùn)。他現(xiàn)在十分安心，十分庸常，十分麻痹，白天做工、夜間開黑，聊慰平生，可惜啊，他一個年青正當(dāng)?shù)娜藦氐讍适Я怂^“愛的能力”，“老來佛系氣橫秋”。

不過，我所以創(chuàng)作，只是受到了芥川龍之介創(chuàng)作法的啟發(fā)。至于上述友人的遭際，又是純?nèi)坏奶摌?gòu)罷了，而且張口就來，厚顏到不按任何文獻(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