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確，這通電話就是催她趕緊回北京準備材料辦護照的。雖然楊慧年紀輕資歷淺，但她的工作能力是有目共睹的，暑假派她去紐約誰都提不出任何異議。所以這件事兒就輕而易舉地定了下來，五一假期之前就定了下來，只不過五一假期快結(jié)束時，天生一副熱心腸的江玥老師才忽然想起來，楊慧偶然一次和她提到，她沒有護照?！斑@種事情，宜早不宜遲”，江玥老師想，“能提前一天準備材料也是好的”，于是她就急三火四地給楊慧打了個電話，讓她一回北京來就準備材料，盡快辦護照然后辦簽證?！拔辶咴聦W生們也要去辦簽證去美國，晚了美國使館那邊就不好約了，我們7月6號就要飛紐約了。你之前一定把護照簽證都辦好。”江老師說，看來她也會去?！耙欢ㄒゾo啊，沒有你護照信息，沒法買機票?！苯蠋熡盅a充道。

楊慧掛了電話，一時間竟不相信這是真的。在她的印象里，去美國念書這件事兒是個需要大量精力、時間和金錢投入的事情，無論是之前折騰了兩年都沒去上的李亞楠還是她現(xiàn)在教的國際部的學生，每個人都為此付出了幾年的心血，怎么到她這里就這么容易？雖然她也理解自己并不是去讀學位，只不過去一所美國高中考察一下然后再上個暑期學校，但這次機會也來得太過輕而易舉，讓她覺得沒經(jīng)過折騰的美國之旅是不現(xiàn)實的。所以，放下電話之后，她也不知道自己是驚喜還是一頭霧水，直到蘇心圓聽到她說完那句“去紐約”的話之后飛奔過來一把把她抱住大叫“太好了太好了！”時，她才確定這是真的，兩個月以后她就要去此前自己想都沒想過會去的地方了。

在開車回北京的路上，蘇心圓又開啟念念叨叨模式，不過這次主要講楊慧去美國這件事?！澳阋欢ㄒゴ蠖紩?，大都會可好了，我做夢都想再去一趟??！還有自然歷史博物館，對對，還有摩爾根圖書館，我太喜歡了，嘖嘖，看那大資本家的品味啊，真是金錢堆出來的味道。你一定要去啊，一定要去啊……還有，布魯克林博物館也特別好，里面埃及木乃伊很多，我那次去都害怕了。哎呀，真想再去一次?！?/p>

楊慧知道，蘇心圓上高中時，去過美國一次，在紐約待了兩個禮拜。她說，那會兒雖然打著提高英語的旗號去的，但其實在美國的十四天里，她和她高中時的好友一直都在玩，到處玩，逛了紐約好些個有名的博物館，還背著老師坐長途巴士去了趟波士頓，她為了看哈佛，她朋友為了看麻省理工。雖然倆人坐得當天最早的車去的然后坐得最晚的車回來的，但還是被發(fā)現(xiàn)了，帶隊老師把她倆罵到后半夜，罵到后來發(fā)現(xiàn)，這倆學生不知道什么時候，擠在一起，站著睡著了。講到這里，蘇心圓都哈哈大笑，說從古至今，她和好友大概是為數(shù)不多的被罵睡著的高中生。她清楚這樣做不對，大大地不對，但那場從紐約“出逃”到波士頓的旅行真是刺激真是開心。盡管除了在倆大學里走馬觀花地看了一下，連照片都沒敢多拍就回來了，但這輩子怎么想怎么都覺得人生還能有這種經(jīng)歷，真是值了，好像去波士頓之前還是個抱著大人大腿哭唧唧的小屁孩，從波士頓帶著慷慨就義的心情回了紐約就成了個大人一般。

楊慧聽蘇心圓在車里這般感嘆，忽然覺得很好奇：她那么喜歡美國，為什么本科不去美國讀呢？就算本科不去，為什么不申請個那邊的研究生呢？按照她的智商，考個SAT、GRE跟玩一樣，而且她家雖然不像李亞楠家是做生意的，但蘇爸爸和蘇媽媽都是三甲醫(yī)院的科主任，又在大學里教課又搞科研又帶學生還診治疑難雜癥做手術的那種“硬核高級知識分子”，供她去美國讀書經(jīng)濟壓力應該也不大啊，可她為什么從來都沒動過這個心思？哪怕在李亞楠在宿舍如火如荼地準備托福GRE、恨不得一天把去美國讀碩士這件事說上一百遍的時候？

反正開車倆人也沒事兒，楊慧就把自己這個疑問說了出來：“你那么喜歡美國，自己申請去美國讀個書不就好了嘛！你水平不比李亞楠高啊，她都能去上，你有什么去不上的？”

蘇心圓聽楊慧這么一問，忽然間抖了一下，而且這次抖的幅度，明顯比上次楊慧問起她小侄子時、抖的幅度大，然后她就沉默了，沉默了很長時間，車都要開到140了，她才忽然說：“慧慧，有些事情我一直瞞著你和李亞楠來著，但今天你一問，我忽然就想說了，我們下一個高速路口下車說吧，我怕我分神開不好?！?/p>

楊慧從未見過蘇心圓如此嚴肅過，但她也想起來，蘇心圓也曾和她說過，自己也有不為人所知的事情，只不過時機未到，尚不想說，沒想到今天在回北京的高速公路上，她忽然就想說了。

“圓圓，如果你不想說，千萬別勉強啊，我剛也不是故意的……”楊慧輕輕地說。

“哎，沒事兒，我早就想開了，也早就想和你說了，只不過一直沒有合適的時機。前面就有個路口可以下去，我們下去說?！碧K心圓一邊開車一邊看前面，車一拐，倆人就停到了一個人擠人、人挨人的服務區(qū)里，好在剛走了一輛車，蘇心圓就把車停了進去。

楊慧從后面拿了點奶奶給她倆裝的、自己家鹵的豬蹄和雞爪，又拿了兩瓶水過來，她一瓶，蘇心圓一瓶，然后就看蘇心圓把駕駛位的后背調(diào)得低低的，伸了個懶腰，說：“其實，我每次和家里打電話時，哄的都不是我侄子?！?/p>

啊？楊慧有點納悶，她本科聽過無數(shù)次蘇心圓給家里打電話，最開始她說方言她還有點聽不懂，后來聽多了就聽懂了，那軟軟糯糯的語氣、那“你要乖啊”之類的的話語，明明是和小孩兒說的??！而且她開學第一天就見過蘇心圓的父母，明明父母也沒什么問題啊。“那……你是和誰說話？你哄的是誰？”楊慧問。

“是我哥，他生下來就有唐氏綜合征，現(xiàn)在三十多歲了，智商還像個小孩兒似的。我媽懷他時孕檢沒有檢出來，一出生，一看臉，他倆就知道這孩子有毛病了，都是學醫(yī)的。哎，所以啊，如果我哥不是這樣，可能這個世界就沒我了?！碧K心圓低聲說，聲音小得楊慧覺得她只要一走神兒就聽不清了。

“所以，你不能出國、得留下照顧你哥？”楊慧問，但話一出口，就覺得不妥了。

“其實也不是，我爸媽從來也沒有要求我去照顧我哥，他倆說，我哥是我哥，我是我，我沒有照顧他的責任和義務，他倆活著時就他倆照顧，他倆要是走了，就把我哥送到養(yǎng)老院或者療養(yǎng)院去，我想起來就去看看他，忙就算了，都沒關系，他倆和我哥命中的劫，不能由我來承擔。我爸媽一直這么告訴我的。而且，他倆也說過，如果我想出國讀大學讀研究生啊，或者留在北京工作啊，活著想留在國外不回來了也沒問題，都支持，能飛多遠他倆就支持到多遠?！?/p>

“那你還顧慮什么呢？你爸媽多好啊，你看看李亞楠，她爸媽因為這個弟弟，恨不得把她都貼補進去了?！睏罨壅f。

“哎，怪不得李亞楠總和我說，獨生子女真是’獨’呢？”蘇心圓爽朗地一笑，然后又說：“我沒出國而且也不打算出國的原因其實也是因為我哥，總的來說，你要笑我了，我放不下他對我的那份情感，或者說，我覺得我不能離他太遠。我比我哥小了將近十歲，我媽說，生完我抱回家時，我哥高興得不知道怎么表達了，就站在我床邊號啕大哭。我媽最開始以為他覺得妹妹分走了爸媽對他的愛，一直在安慰他，直到后來他說了半天我媽才理解他的意思，就是他見到我太高興了，笑都不足以表達他的喜悅，就只能放聲大哭了?！?/p>

“后來，我媽說，雖然他腦子不好，做不了非常細致復雜的活兒，但每天都非常積極地幫著我媽照顧我，換尿布、洗奶瓶、洗衣服什么的都是他來，洗得還特別細致、特別干凈。后來我長大了學走路也是他扶著我走，累得不行還一個勁兒地說，妹妹好棒，妹妹加油，反正對我特別特別好，你看，我說得都流眼淚了?！碧K心圓說這，用小白手擦了擦眼睛。

“后來我長大了，上學了，白天我哥把我送到院子門口，晚上他早早地站在院子門口等我，每次看到我都心花怒放地跑過來，拉著我的手回家。反正我就覺得，只要他在我身邊，我就很安心很滿足。但當時小時候也想過出國讀書或者去別的地方生活什么的，反正我爸媽也同意，反正大不了讀幾年再回來唄。但問題就出在，我上初二的一天下午?！?/p>

“那段時間我爸媽工作特別忙，經(jīng)常值班做手術什么的，偶爾還去外地開會，家里往往就只剩我倆。那會兒我媽拜托她們科一位住我家樓上的護士阿姨，說她家里做什么吃的就多做點，給我倆送一點，我放學回家熱了，我和我哥一起吃，然后他刷碗——不敢讓他碰明火。本來過得好好的，但院子里還有個女的，大概她丈夫是醫(yī)院里的工人吧，就特別潑，他家孩子也特別煩人，總覺得和我哥這種人住一個院子晦氣，再加上我爸媽雖然是科主任，但好像除了學術和治病對其他醫(yī)院員工也不能施加什么影響，所以那女的就特別愿意針對我哥。我以前就和她吵過，但我人小言輕，長得又很沒氣場，吵幾句嘴就敗下陣來，哎，真是，真是沒用啊。結(jié)果那會兒，有一次我爸媽都沒在家，那幾天先是那女的在我放學路上罵罵咧咧說我哥偷吃她們家臘肉——我哥不喜歡吃臘肉，你給他吃他都嫌棄那個味道，怎么可能？然后他家孩子，比我大幾歲，比我哥小幾歲，在我哥在院子門口等我時，就使勁推他，有一次我放學回家，遠遠看到那熊孩子一把把我哥推倒在地，然后大嚷，大傻子摔倒了！大傻子摔倒了！我哥好不容易站起來，看到我回來，眼淚噼里啪啦掉下來，他也知道大傻子不是個好詞，但實在沒有能力去反駁他們，可能也沒有膽量。我跑上前去，對那孩子說，你才是大傻子，你全家都是大傻子！然后那孩子又大叫，大傻子他妹也是傻子！大傻子他妹也是傻子！他就跑了?！?/p>

“當時看著我哥，滿身塵土，臉上也哭得淚痕斑斑，真是可憐，我倆一起回家時他還拉著我的手哭。他一哭，我也跟著難過，難過得想立刻就死過去的那種難過。當時我就想啊，如果我爸媽沒生下我，如果他就這樣一個人，被其他人欺負了可怎么辦??？我就算人微言輕，但他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家還能和我一起哭，如果我離他太遠了，他一個人可怎么辦??？想到這里，我就忽然感到恐慌，好像我只要一松手，就會失去這個世界上對我最好的哥一樣。雖然可能他也離不開我，但我覺得我更離不開他，就是腦子里一有那些想法，我就很抓狂，只有在離他一天之內(nèi)相見馬上就能見到的地方，我才感到安全。所以，從那時起，我就想好了，就留下吧，哪兒都不去了，不管我爸媽怎么說，不管他怎么不理解我的生活，北京已經(jīng)是我可以走的最遠的距離了。再遠我就會感到害怕。在這兒，只要他需要我，我三個小時就能飛回去，或者說，我碩士或博士畢業(yè)之后就回去找個工作吧。我自愿的，沒有爸媽逼迫，雖然有時候也會幻想一下，如果我哥是個正常人，那該有多好。他有自己的生活，我也不會因為離開他都沒有了安全感。所以，當你第一次問我是不是和小侄子打電話時，我忽然覺得這個設定非常好，就一口答應了下來，假裝自己還有個和現(xiàn)在不太一樣的未來。就是這樣?！?/p>

“所以，就像以前我說的，你看著人生再幸運完美的人，也可能有不為人所知的缺陷，就像李亞楠她弟，就像我哥，而就算你的人生之前經(jīng)歷了那么多，但李亞楠看到的是你獨生子女的身份，我看到的是你自由自在的未來。我知道那會兒你和李亞楠鬧的兇的時候，也介意過我為什么不站你這邊，其實，你倆的苦我都理解也都知道，當然，現(xiàn)在想來我做得確實不對，畢竟你是無辜被李亞楠針對的。哎，對不起啊，慧慧。”

蘇心圓忽然的道歉讓楊慧不知所措，她既想不到看起來讓人羨慕至極的蘇心圓還有這樣的家庭，也想不到她在幫了她那么多之后居然對她心存愧疚?！皥A圓，雖然我現(xiàn)在不知道說什么，但我只想說，謝謝你?！睏罨壅f，然后看著蘇心圓的小圓臉，像天上的太陽，像天上的月亮。

“哎，我沒事兒，那股勁兒早就過去了，本來也沒想瞞著你，可能我碩士畢業(yè)時，我哥也會來參加我的畢業(yè)典禮，到時候讓你見見。別看他三十多了，還像個小朋友似的，天天要吃要喝要薯片要棒棒糖，晚上睡覺前把衣服都疊成方塊，整整齊齊，有時候還疊我的，特別可愛。他現(xiàn)在長得胖墩墩的，我說他是大白熊，他說我是小白兔。”蘇心圓又說?！安贿^說到李亞楠，你知道她現(xiàn)在在干嘛嗎？”

“李亞楠？她不是在讀研究生嗎？難道……她和她導師……”楊慧對蘇心圓忽然提到李亞楠感到很不解。

“沒有，沒有哈，她導師是現(xiàn)代文學所的那個丁敏，那個老太太，沒有搞，沒有搞，不過倒有兩個師兄挺喜歡她的，但她好像談過那個社會實踐的師弟之后，就誰都不喜歡了，誰追她，她都不理，那倆師兄還跑我們宿舍樓下斗酒來著，跟神經(jīng)病似的。不過，我告訴你吧，她想進你們學校國際部當老師，前段時間積極聯(lián)系了什么人，攢著一股勁兒要去?！?/p>

“啊？她怎么陰魂不散啊，怎么我到哪她就想跟到哪啊？”楊慧急了，雖然她對李亞楠已經(jīng)不像以前那么怨念深重了，但心里還是不太想和她共事。

“別著急啊，她其實都去面試過了，但沒有海外留學經(jīng)歷以及英語也不過關，就被刷下來了。你們學校說，如果她想去那教書，也只能去那個郊區(qū)的分校教語文，不會進國際部的，所以，估計她也不會去。但她也說了，她不想回家，想離家遠遠的，應該還會找其他北京的工作吧。你放心，你們國際部不要她?！碧K心圓給楊慧吃了個定心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