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緣愁（下）

????莫斯提馬終于還是沒忍住，輕輕咳嗽了兩聲，險些真的笑出聲來，幸好戴著兜帽和面罩，聲音悶在口中，沒引起什么注意。

????“所以，你可不要變成這幅樣子。無趣，虛偽。要說的話，我其實很向往這樣清白的死亡。看看，幾乎全世界都要來參加你的葬禮。不過還是不太喜歡這樣?？纯催@些人吧……唉，若是我，我可不想讓自己的葬禮變成這些人搞團建的機會。他們誰?。克赖舻倪@孩子跟他們很熟嗎？要么是出于禮貌來這里的，要么是害怕和她落得一個下場，真的好朋友就那么幾個人。這些還算好的……”

????他這樣數(shù)落著，莫斯提馬跟著他指著的方向望去。

????雖然角度問題讓她看不見某些形象，但鑒于赫伯特簡明扼要的描述，倒也能勾勒一個輪廓。這也得益于她往年識人無數(shù)，類似的形象她早已見過千百回。

????那你呢？你當時選了那樣一個死法，就是因為不想別人圍著你的尸體開派對？

????莫斯提馬看著他回到自己身邊，雖然自己不能說話，但眼神還是多多少少能傳達一些自己的想法。

????他靠在椅背上，雙腳搭在前排兩人的腦袋中間：“是啊……而且，你不覺得這樣意外地死掉很輕松嗎？死前沒有恐懼，沒有絕望，只是想著，‘唉？我就這樣要死了嗎？比預想中要輕松很多呢’。說真的，你真的應該試一試?！?/p>

????聽到他真心實意的建議，莫斯提馬丟給他一個無奈的眼神。

????我也想這樣死掉，但這樣太隨便了吧？只會給朋友們帶來很多不明不白的困擾。她們會不會因此自責？我可不想做你這種不負責任的廢人。

????“這樣說我也太過分了。我很受傷啊。欸？難道你還想要一場葬禮讓所有人參觀你的尸體從入棺到入土？”

????聽了他的話，莫斯提馬把頭別過去，臉上的笑意漸漸散去。

????她什么都沒有想，但意思很明顯了。

????不明確的拒絕，但赫伯特的調(diào)侃多少讓她感覺不太容易接受。

????“那你能構(gòu)思一場自己的葬禮嗎？一場，和這不太一樣的葬禮。不要懷念，不要流淚，但也不要世故，不要那些骯臟的心思。就只要一場純粹的死亡儀式?！?/p>

????這樣的葬禮，聽上去很美好。值得努力一下。

????“是嗎？那祝你成功。如果你找到了，記得告訴我一聲。我也想看看那到底是怎樣的儀式。”

????……太麻煩了。話說我如果死了就死了吧，為什么要思考死后的事呢。

????“對啊，所以，我就那樣死掉了。很干脆，也很清楚，不會給大家添什么麻煩。仔細想來，真是明智之舉?！?/p>

????他抬手摸了摸莫斯提馬的臉頰，但這次終于沒有再像以前那樣調(diào)笑似的捏捏那里的皮肉。

????——要不要我為你補一場葬禮？按照你的想法。

????莫斯提馬抬起頭，看著停在那里的靈柩。

????儀式馬上就要結(jié)束了，待會兒這具尸體會被送到一個臟兮兮的爐子里，燒成一堆和其他人的過往摻雜在一起的灰黑白混合不明的殘渣。

????這樣，這個可憐的不知名的逝者會收獲兩個驚喜。

????一個，是她得以推卻那副已經(jīng)有些發(fā)臭的皮囊，回歸最能展現(xiàn)她本質(zhì)色彩的精髓。

????另一個，是她的一部分可以留在那個爐子里，和其他的前輩們一起等待著新來的同行者。

????莫斯提馬跟著蕾繆安表情凝重地離開室內(nèi)，走到陰云之下的庭院。

????“如果你真的有個好辦法可以把我送走，我可以試試。不過，隨你開心就好了。葬禮這東西，無論辦成什么樣子，即便是我希望的那樣，也是與我無關啊?！?/p>

????赫伯特迎著尚未消散的最后一縷晨霧離去，隨著逐漸清晰的視野，那個披著黑色雨衣的身影已經(jīng)無影無蹤。

????莫斯提馬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剛想和他道別，卻被蕾繆安拽著去參加葬禮的下一部分。

????一直做旁觀者的感覺并不有趣，至少莫斯提馬已經(jīng)對這里的事有些心不在焉。

????她在思考剛才與赫伯特的交流。

????恍然間，她感覺自己眼前的東西又開始發(fā)生了變化。

????一個黑色的圓盤時鐘懸在遠處的教堂頭頂，時間定格在五點三十八分。

????而就在自己身邊，她發(fā)現(xiàn)蕾繆安的頭頂也懸著時鐘輪盤，雖然形狀、顏色都不同，卻和那時鐘一樣停滯不動。

????莫斯提馬嘆了口氣，拍了拍臉，好讓自己清醒一些。

????犯迷糊的時候，她就容易看到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這次運氣不錯，那些幻覺并不像原來那樣恐怖，只是停留了一小會兒便消失不見。

????不過，腦子里一直想著事情，倒是真的有助于擺脫那種狀態(tài)。

????葬禮。

????她的腦海中縈繞著赫伯特的聲音。

????一場沒有淚水，沒有懷念，卻也沒有任何別樣心思的，單純的死亡儀式。

????如果真有這樣的儀式，她也愿意體驗一下，順便給赫伯特補上。

????“今天表現(xiàn)不錯啊，莫斯提馬。我們回去的路上，去那家之前提到的甜品店里看看，好不好？”

????直到她們乘上菲亞梅塔前來接送的汽車，蕾繆安親昵地蹭了蹭莫斯提馬的肩，語氣好像母親夸獎乖乖聽話、沒有在重要場合吵鬧的小孩子。

????“蕾繆安……我只是偶爾需要一點兒幫助，不意味著我是傻瓜。但是甜品可以考慮。我就不客氣地收下了。”

????雖然腦子里還是回蕩著某個簡單的想法，莫斯提馬還是能稍微顧及一下自己朋友們的狀態(tài)，并及時做出她的回應。

????“今天對你而言，是個好的開始。然后，你就可以慢慢恢復和普通人的接觸狀態(tài)了。也是我最近為數(shù)不多的好事了。哎呀……怎么辦呢，不如我們?nèi)齻€今晚再像以前一樣睡在一起吧！”

????“抱歉，我不記得以前我們有過那樣的記憶哦?！狈苼喢匪_著車，這樣說著，頭也不回。只是作為莫斯提馬的監(jiān)護者，聽到蕾繆安的話，她的神色也輕松了不少。

????“就是啊……仔細想想，我們最近好像沒有什么一起做過的事了。小菲一直跟著我，而蕾繆安你又在忙工作……”

????“抱歉，抱歉。不過，我已經(jīng)申請休了年假。接下來這幾天，咱們一起出去逛逛？莫斯提馬，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嗎？”

????說完，蕾繆安滿含期待地看著莫斯提馬。

????或許在她看來，這是一個治愈莫斯提馬創(chuàng)傷的好機會。

????莫斯提馬沉默良久，突然想到了一個主意，只是說出這個想法，或許會讓她的朋友們有些驚詫，不過，直覺告訴她，最好還是老老實實說出來。

????“我明天想去看看那家做棺材的店?！?/p>

????“……”

????車里的氣氛一下子墜入冰點。

????莫斯提馬偷偷觀察著蕾繆安逐漸變幻的表情。

????這簡單的一句話，若是在往日只會被當成玩笑；但如今，她們對莫斯提馬涉及這部分的情節(jié)有些敏感。

????“怎么……你開始對殯葬行業(yè)感興趣了？好啊，沒問題。但……為什么？”

????蕾繆安溫柔的聲音有些不穩(wěn)，可她的情緒卻十分清晰，仿佛即將墜入谷底，卻緊緊抓住懸崖邊一棵脆弱藤蔓的求生者。

????莫斯提馬看到她們這樣的反應，一時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可當一朵鮮紅色的晶體構(gòu)成的美麗焰火又一次浮現(xiàn)在眼前，她的嘴便快過了腦子里尚且矛盾的掙扎，替她的理智做了決定。

????她十分認真地盯著蕾繆安的眼睛。

????“我想要……構(gòu)思一場自己的葬禮?！?/p>

????“……莫斯提馬，你只是突然有了一點兒興趣，然后……”

????“不，我認真的?！?/p>

????“……是又想起什么了嗎？我說你啊，有什么事情不要再自己藏在心里……”

????“我從沒對你們隱瞞過什么啊。”

????“或許你會感覺很……總之，不要做那種事。莫斯提馬，替我和小菲想想?！?/p>

????莫斯提馬搖了搖頭，她確信自己沒有蕾繆安說的那種悲痛或絕望。

????或許……只是有些羨慕？

????沒來由的羨慕。

????或許是對那個后輩能接受拉特蘭祝福的羨慕，或者是對赫伯特那樣輕松愉快地離去的羨慕。

????或許什么都沒有，只是單純對某種活法、某種命運有些求而不得的患得患失。

????“我只是想要一場不會流淚，不會懷念，只是純粹地面對死亡的體面葬禮罷了?！?/p>

????被丟在時間里的信使沒有再看朋友們擔憂的神色。

????她的目光追及舊日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