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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部落】晚涼天

2022-08-19 21:42 作者:梅虹影  | 我要投稿


? ? ? ?等待新房交付的李小姐和丈夫租下了整套房子，做起二房東，把空著的房間出租。葦廬和曼妮兩位女生入住后還剩下一個小臥室沒有著落。等待租客的房間，空氣中的灰塵因為主人的缺席而無序地浮動，它的未來像一個謎，如星空，如人心。
學生們的琴聲離優(yōu)美尚有一定的距離，但葦廬還是會當著李小姐的面夸獎他們。她可以讓李小姐認為她是缺乏審美的外行，但總不至于缺乏禮貌。學生之于老師，就像孩子之于家長，自己訓導是一回事，外人批評又是一回事。
李小姐出身寒微，父母看中了國家補助，叫她填報師范。她本人不喜歡做老師，也不喜歡和家長起爭執(zhí)，抱著賒賬的心態(tài)讀了幾年書，一出校門就去輕樂團應聘，晚上到咖啡廳兼職，夜以繼日地還了黨和政府的錢。一次演出結束，回到后臺，李小姐見自己的座位前放著一捧玫瑰，花束中央的卡片上密似蠅頭地攢動著過時的情話。場務說送花的人就在門外。李小姐出門致謝，見對方西裝筆挺，通身風發(fā)著大張旗鼓的意氣，不由得笑了：“抱歉啊，我暫時沒有和公務員談戀愛的打算?！睂Ψ胶苷\懇地說：“我不是公務員，我是老師?！?/div>
在那一瞬間，李小姐覺得自己不該欺負一個意識里沒有雙關概念的人。為表歉意，她答應兩日后赴他的水上餐廳之約?！耙彩瞧媪斯至?，就這么慢慢慢慢地聊到一起去了?？赡苁悄莻€餐廳的燈光很溫柔吧。”李小姐說她一直以為自己會找一個男中音，或者拉大提琴的，就算不搞音樂，也該是個畫家或作家。她不敢相信這已經(jīng)是她和一個物理老師領證的第三年。她折服于生命的彈性，終于悟了——人還是應該多給自己一些機會。
葦廬對李小姐，就像李小姐對物理老師一樣，她根本不曾料到有一天她們在廚房刷鍋洗碗時會有如此流利的閑談。畢竟她和曼妮剛搬進來的那天，李小姐倨傲地下過逐客令：“你們養(yǎng)狗了？那你們走吧，我可以付兩百違約金。照道理，合租房里不能養(yǎng)寵物是約定俗成的，我是看你們年紀小，不容易?！?/div>
天色向晚，曼妮都在著手訂酒店了，葦廬還是堅持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地與李小姐周旋：“它很老了，走路都費勁。每天除了吃就是睡。”她向李小姐保證，它絕對不會出現(xiàn)在這個房子的公共區(qū)域里。
希拉里從窩里探出腦袋的時機是精準的，兩粒欲語還休的眸子所表現(xiàn)出的無辜也是適逢其會的。李小姐的口風軟了：“養(yǎng)活自己都困難，干嘛養(yǎng)狗呢。”
可能是曼妮眼中流露出了同比的懷疑，李小姐遂畫蛇添足地補充：“我跟你們不一樣，我們的房子后年這個時候就交付了。我們就是在這過渡一下而已?！比攺]和曼妮心心相印地認為這解釋和她們沒有任何關系。況且這個地段有很多l(xiāng)oft和單室套，占著主臥做二房東怎么看都不像大隱于市的富人。
主臥和次臥都朝南，還有一間小臥室朝北。和衛(wèi)生間共用的那一面墻上，資深的乳膠漆陸續(xù)霉變剝蝕，灰蒙蒙的翹皮綴連在一起，像是錯落有致地生了一大片銀耳。漫長的冬天里，陸陸續(xù)續(xù)地來了十幾個看房子的，都沒有看中。其中有一對父子，目測是民工，愿意一次性付清房租。李小姐怔了怔，說不好意思，她打算把那屋子改成琴房，用來授課。父子走后，葦廬聽見小夫妻倆在廚房里嘀咕。李小姐說：“唉，我知道我不應該嫌棄他們，往上多數(shù)幾代，大家都是農(nóng)村人。但是……還是不想和他們同住一個屋檐下。”她害怕客廳那架鋼琴邊上突然冒出一兩個坑坑洼洼拌水泥的小桶。物理老師說：“別這樣，你知道現(xiàn)在工地上抬鋼筋掄大錘的都是什么價嗎？他們比我們有錢?！崩钚〗銍@了口氣，說：“是啊。那天看新聞，鄉(xiāng)下宅基地的房子都建得很氣派?！蔽锢砝蠋熣f：“合租嘛，人本分就可以了。關起來門來各睡各的。要是相處得好，以后裝修還可以請他們幫忙介紹靠譜的施工隊，省得被裝飾公司宰。”李小姐笑道：“你倒也學會未雨綢繆了哦。”
小臥室一直閑置到了暮春。一個起風的晚上，來了一位背著雙肩包的男孩子，額前的青春痘和劉海都不算密集。黑框眼鏡掩護之下的濃密睫毛會追隨主人的語速頻繁閃動。他問李小姐在不在。葦廬說不在。他又問能不能看一下小臥室。葦廬說：“她好像是說不往外租了?！?/div>
“租的。我下午跟她聯(lián)系過了。”
才說著，李小姐和物理老師回來了：“小徐是吧？不好意思啊，周末湖光大街堵得一塌糊涂。”
一刻鐘后，他們簽了租房協(xié)議。李小姐嘖嘖稱贊：“男孩子，字寫得好看加分的。小湯你看看。”葦廬正在廚房煮宵夜，接過協(xié)議，見乙方的位置鐵畫銀鉤地寫著“徐寄明”三個字。能僅憑一支圓珠筆就復刻出宋徽宗的風采，除了“人不可貌相”，葦廬一時想不到什么其它貼切的形容。徐寄明走到電梯口時，一向寡言的希拉里驀地叫嚷了兩聲。那聲音悶在房里，像個被構陷的忠臣。
“你們養(yǎng)狗了？”徐寄明駐足。
李小姐先下手為強：“她們下周就要把狗送人了。”
葦廬很不配合地瞪了她一眼。李小姐說：“你看什么，我老早就讓你們送走了。不是你的狗，我這房子哪天都租出去了?！逼鋵嵤沁瓦捅迫说脑?，但李小姐客串起了弱勢的那一方，說得苦口婆心。應對這樣信手拈來的謊言，葦廬還不夠嫻熟，只是給予屋內(nèi)的肇事者無力的誡勉：“希拉里，請你安分點?！?/div>
徐寄明一直呈廣角的目光專注地聚攏到了葦廬身上：“我以前養(yǎng)過一只金毛，叫克林頓?！闭f完他就步入電梯走了，葦廬便也并沒有將這話看成什么油滑的搭訕。李小姐倒很不屑：“撩妹還不如寫字走心?！?/div>
追求女孩子需要天賦，曼妮的男朋友就很能說明問題。他從不無事獻殷勤，也不刻意和曼妮保持距離，總在該出手時出手，曼妮叫他吃得牢牢的，礙于面子還不肯承認：“瞎說。黃凱現(xiàn)在要是提出來跟我分手，你看我還難過？”
葦廬知道，難過她是未必有多難過，只是過幾天先提和好的肯定是她。合租至今，曼妮堅持每個周末都把公賬攤開來算，買一袋五塊錢的皮筋也要計進去，但是每每葦廬訂下午茶，她都可以心安理得地吃，從不提AA的事。這樣的人，卻俯首稱臣，堅守在戀愛的下風口里，去為一個男人竭誠服務。
“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他是看中了你們家的錢?！庇幸淮?，葦廬這樣說。
曼妮說短期之內(nèi)，她只能為他用用小錢，他不要指望在她身上獲得什么一本萬利的回報。除非將來某一天，她父親死了，阿姨和弟弟不出來搗亂，她能繼承一部分遺產(chǎn)?！暗侥莻€時候，我們不是夫妻就是路人，就不用考慮‘應不應該’什么的了?！?/div>
“他要是看中了你們家的錢才和你結婚，這樣的婚姻也很恐怖?！比攺]說。
“沒什么恐怖不恐怖的?！笨粗辛四樆蛏聿?，看中了性格或智慧，這些在曼妮眼里，和看中了錢沒什么區(qū)別。說得出名堂的愛都不是一往情深，不必再細分三六九等。曼妮先剪開面膜袋，把剩余的精華涂在手肘和腿上。又剪開一包新的狗糧，表彰先前在樓下花園禮讓他狗的希拉里。“對門男生是做什么的，下班那么晚?！彼恢趺磫柶疬@個話來。
“說是在白於寺附近的一家信息公司里做網(wǎng)站，具體我也不大清楚?！?/div>
“已經(jīng)很具體很清楚了?！甭菪Φ?。
“你又開始犯嫌了?！比攺]根本不敢跟她分享徐寄明剛搬來那天的情形——人老了，有時會孩子氣，狗也一樣，幼犬時代的癖好卷土重來。葦廬發(fā)現(xiàn)希拉里順著徐寄明虛掩的門叼回了一只拖鞋后，當即用手指頭倒數(shù)“三二一”。希拉里毫無被恐嚇而打算送回去的意思。葦廬只得代勞。
寬膠帶刺刺啦啦的聲音很壯烈，是徐寄明在往墻上貼報紙。葦廬想起了久遠的九十年代初，和父母蝸居于筒子樓，“螺螄殼里做道場”的歲月。上小學后，母親單位分了房。搬進去不到一個星期，上面就收到了人民來信，實名舉報母親以前在鎮(zhèn)上蠶桑指導站做會計時和站長聯(lián)袂挪用公款的事。
數(shù)額小，態(tài)度好，因此只被開除了職務，收回了房子。搬回筒子樓的那天，以前的老鄰居們熱情地上來幫忙抬桌椅搭梯子：“多大個事啊，不要愁眉苦臉的了，現(xiàn)在多少干部還下海呢。你會計出身，賬算得清，不做生意可惜了?！蹦赣H一迭聲地道謝。送走鄰居，關上門，又窩到角落里喃喃自語：“就是他們！還能有誰？我就是拾到個訂書針子，他們也看不得?！备赣H才在過道里安頓好了液化氣罐子，吃了勁，這時臉如旗幟鮮紅，話也說得披肝瀝膽：“是你自己做得不對。不從根本上認識到自身的錯誤，你遲早還要栽跟頭?！?/div>
私底下還要一表丹心，對家人還講立場，葦廬不能接受這種冷酷，但至少承認父親正氣浩然。母親受了這個打擊，身體漸漸衰敗下來，末了罹患尿毒癥進了醫(yī)院，父親仍然淡漠。母親躺在病床上，面目松弛平和：“也就是站長把責任全都攬過去，他一直疑神疑鬼而已。我跟他將近二十年夫妻，我能不了解他？”
母親說：“人一定要學會兩件事，一個是靠自己，一個是為自己。”說完她就在疾病的折磨下痛苦地死去了。葦廬非常珍惜這句遺言，她在漫長的社會實踐中也領會到了話中的精神。說起來自私，其實是對整個社會有益的——人類的危機多數(shù)來自形形色色摻雜著感情的供求，減少乞援和奉獻會使世界更加秩序井然。
徐寄明看不出她在想什么，陪她出了一會兒神，問道：“洗衣機好像不帶烘干功能。那只有穿過他們的房間去陽臺上晾了？”葦廬說李小姐他們不在家的時候一般不鎖房門，在家的時候敲門就行。徐寄明的表情像含著一片檸檬。
“覺得不太方便是吧？我們一開始也這么覺得，慢慢就習慣了?！比攺]看到了他桌子底下的吉他，“你的？”
“上大學彈過一陣子?！毙旒拿鬟f過來，請葦廬賜教。
葦廬擺擺手：“我都不知道它有幾根弦?！?/div>
徐寄明坐了下來。他并不是處于一個燈火流轉的清吧，或者滇藏那些極具民族特色的客棧，他只是坐在一個貼滿了報紙的出租屋里，但他很快起范兒了。低垂如菩提的眉眼，古松一樣微微彎下的腰，以及潔白而蓄勢待發(fā)的手指，一切都各就各位。葦廬在那一瞬就被降服了。接下來的一首田園風的曲子再美麗都不足為奇。她已預設了驚艷的結果。
“她要在家肯定得說，只有你才配和她合租了?！比攺]這么說。
徐寄明笑笑，沒說什么，拿了一袋剛買的碧根果給她。葦廬還想聊一聊，但一般情況下，這種時候就應該走了?！澳俏一厝チ??！眱刹街b的距離，卻鄭重告辭，潛意識里在以此累積一種形式美。
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他們都沒再聊些什么，照面往往以笑代好，笑容依然客氣。徐寄明偶爾做飯，葦廬見他端著食材進廚房，會迅速清理臺案，給他騰出一塊地方。
徐寄明說：“那你先做，我一會兒再來?！?/div>
葦廬說：“沒事的，我就好了。你做什么菜，要不我?guī)湍阕?，省得你再熱鍋?！?/div>
徐寄明自然謝絕，與她并排站在灶頭前忙碌。抽油煙機的燈把鍋里的菜，炒菜的鏟子，執(zhí)鏟的手都照耀得明晃晃的。細碎地說幾句話，逸入夜晚的空氣，像紛紛揚揚的鹽屑糖粒撒落，與溫熱的時蔬融為一體。
外面有門把手轉動的聲音，葦廬欠身瞄了一眼，不是曼妮也不是李小姐夫婦。
“我是李燕媽媽?！蔽逖_外的婦人江淮口音很重，氣喘吁吁地把一個大紙箱抱到了沙發(fā)上，“李燕歡喜吃梨子，這個是我們老家的梨子，你們不要客氣，自己拿哦?！背恋榈榈囊幌淅孀?，幾百里路親自運過來，赤誠得像是自己身上結出來的果實。
李太太接過葦廬遞來的水，望向她和徐寄明。她的魚尾紋就快輻散到了臥蠶以下了，笑容能代表大部分沒條件或不習慣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中國母親。
“你們和他們情況一樣啊？也是領過證了等房子？”
葦廬沒覺得有多尷尬，笑著糾正了。她看徐寄明也只是默默立在一旁，以安靜的站姿擁護她的解釋。她想他們都過了一驚一乍的年紀。公司里人事經(jīng)理愛拿單身男女開玩笑，葦廬也不反感，這讓她時常懷疑自己是否正派。
李太太替女兒收拾了家務，又坐了一會兒，臨走前把鑰匙交給葦廬：“剛才去她單位拿鑰匙，吵了幾句?；貋砟銊駝袼?，叫她不要著氣。我還著氣呢。”
葦廬多嘴問了一句怎么了，李太太就排山倒海起來：“她不年輕了唉。三十歲了。她舅媽去年悄悄給我推薦做試管嬰兒的醫(yī)院，你曉得我心里什么滋味啊?，F(xiàn)在生一個，我還能哄，再往后拖，我眼睛也看不見了，耳朵也聾了，哪個給她哄??？她婆婆?。咳思抑R分子，自己還要人伺候呢，來伺候她？她小時候很懂事的，現(xiàn)在不曉得怎么這么犟，所有事情全要跟你對著干。她要是聽我們的話，做個老師，在老家教教音樂，找個當?shù)氐哪泻⒆樱∪兆涌旎钏懒?。你看看瞧，現(xiàn)在擠擠夾夾跟你們窩在這塊，受罪的不是她自己??？房子買是買了，貸款那么好還的??？在老家住別墅，在這塊只能付首付，我真是搞不懂哦搞不懂！”
李小姐回來后，葦廬提綱挈領地總結了李太太的怨言。李小姐將那幾個在她母親看來腐爛面積不大、刨除后尚能食用的梨子挑揀出來，一股腦扔進垃圾桶：“為什么不生？我太了解自己的水準了，我不可能成為一個張弛有度的母親。我有了孩子以后就會像他們一樣——明明怎么都搞不懂，還偏要上前拉攏。與其過度負責，不如一開始就不要負這個責。我變了？我小時候乖，就要乖一輩子？我起碼乖過，他們呢，有試著理解我嗎，哪怕一次？她整天擔心我們丁克，將來沒人為我們養(yǎng)老送終。貪財如我，只心疼逢年過節(jié)單向派發(fā)的紅包，資金遲遲不能回籠，雖不致赤字，倒也是個小小的無底洞……她說我精打細算，難道‘養(yǎng)兒防老’稱得上是什么無私的操守？只不過把親情利用得更巧奪天工而已。何況，我們未必有‘老’可以給后代養(yǎng)，有‘終’可以給后代送。百病老來催，哪天安樂死合法了，那筆攢了去瑞士求醫(yī)的錢我們就拿出來周游列國……”
曼妮聽說后，對李小姐刮目相看。葦廬倒是覺得，一旦扯上了生命，著手策劃身后事，精明的襯景就過于荒涼。黃凱打撈出蝦滑，走芝麻醬碗里滾過，搛到曼妮碗中：“他們這死法我也附議。你爸以后留給你的錢，我們就拿來成立安樂死專項款?！?/div>
“你說得好像我爸已經(jīng)死了或者明天就要死了？”
“我不是這意思?！?/div>
“我不管你什么意思！想舒服地死，就得不舒服地去賺錢。連死都維系在別人的死上，那你今天死和六十年以后死有什么區(qū)別?！?/div>
曼妮拂袖而去，黃凱尾隨其后的姿態(tài)是很少見的誠惶誠恐。善后的葦廬用清水一一涮洗了紅湯中剩余的牛羊肉，打算帶回去給希拉里加餐。奇的是，過馬路時她迎面遇見了徐寄明，更奇的是，十分鐘后她又回到了這家店，和徐寄明坐下來，在炎炎夏日里吃第二頓火鍋。
“一個人出來吃火鍋很奇怪嗎?！毙旒拿鞔蜷_微信，向葦廬展示了列表里僅有的三個人。一個是他母親，一個是他部門經(jīng)理，還有一個就是他自己。葦廬問他是怎么做到的。有時候她在網(wǎng)上買個東西都還會貪小便宜加客服的微信領取返現(xiàn)。徐寄明說他也不知道，就是沒有人要加他的微信。
“你加嗎，你愿意加我微信嗎?！彼恢遍W動的睫毛出其不意地停歇了，隔著眼鏡，恰似兩瓣破碎的黑色蝶翼被制成標本，讓人感到安靜與哀傷。葦廬打開了二維碼給他掃。徐寄明當著她的面翻看她的朋友圈。葦廬很想刪掉一部分內(nèi)容，不是不想給他看，只是不夠精美。
徐寄明說他的朋友圈里以前只有經(jīng)理鋪天蓋地轉發(fā)的廣告。他母親不識字，智能手機是年初才學會使用。日常交流全靠發(fā)語音。胼胝手足了半生，老繭阻礙觸屏，常常都是三五秒就不受控地發(fā)了出來。她埋怨手機不好用，還是給他打電話。絮叨再久，都要點明中心，讓他只身在外，注意安全。
他一歲的那年，他父親拖著一車毛竹去鄰鄉(xiāng)，路上翻車，一根竹子穿膛而過。鄉(xiāng)鄰路過時，他還有最后一口氣，說：“叫恩鳳再找一個人?！?/div>
他母親叫恩鳳。非常好聽的名字。
吃完火鍋回家的路上，一陣澍雨襲來。他們匆匆鉆進了出租車里。這是初次約會之后。車窗上流散的雨滴無限柔化了霓虹。原本過于濃郁的香水在充足的冷氣中恰到好處地含蓄起來。電臺的音樂出自一個日本老牌女歌手，氣聲繾綣溫存得能將人吹化。這種境地里，循規(guī)蹈矩的徐寄明并不曾像從前的那些男友一樣，借著轉彎時的向心力或偶然的顛簸，有意無意地觸碰到她。但葦廬卻想起他洗澡時，她看到的，那門縫下的一道光在勻速地震爍。
這份坐懷不亂在不久后的另一個雨夜給出了答案。當時葦廬正在廚房里刨土豆，徐寄明反剪著手進來了。葦廬的第一反應是他有什么禮物要送她。她從杌子上坐起來，把垃圾桶規(guī)整到一旁?！拔乙詾槟悴辉诩夷?。睡覺的嗎。還沒吃吧。今天曼妮不回來吃，我就打算簡單地炒個青椒土豆絲，一起吃??？”
徐寄明看著她，不作聲，睫毛在閃動。雨水嘩嘩，很遙遠的天際有潔白的閃電。
他的狀態(tài)在一絲一絲地吻合她的猜測，只是還不夠精準。葦廬茫然地笑了笑，卻清醒地盯牢了他的嘴唇。她想，他一定是有話要對她說的。這兩天，加了微信之后，一墻之隔，也萬語千言說到半夜。他說他一度很想回家，回到大山里，他可以種茶、養(yǎng)雞、卷土煙……那里家家戶戶門前都有高高的鳳凰木，盛夏時節(jié)，燦爛得叫人死而無憾。葦廬主動地說，有機會她也想去看看。徐寄明很久沒回復，葦廬以為他睡著了，也就睡去。夜里醒來，看到他的留言：“我媽說花開始謝了。明年吧?！?/div>
這時候，他堂皇而神秘地走進來，是要說什么呢，鄭重地邀請她明年去他故鄉(xiāng)賞花嗎。
他的嘴角很輕微地提了一下，像報幕員不小心碰到了開場前的帷幔。葦廬也洗耳恭聽。她感到兩人之間萬事俱備只欠東風的時候，一股鮮紅的液體沿著他起伏的嘴唇緩緩流淌過去。葦廬驚慌地抽了紙，想遞給他擦鼻血。徐寄明倒已熟練地用手背揩去，另一只因此垂下的手也沒有閑置，緊緊攥著一把冷光熒熒的水果刀。
窅然中，葦廬抬起頭，極小聲地問：“我有什么地方冒犯你了嗎?！?/div>
徐寄明搖頭，幅度小得只能算是振動。葦廬確認他應該不是什么經(jīng)驗豐富的慣犯。她努力睜大眼睛，睫毛反向刺入后，眼淚迅速盈滿。淚光里，徐寄明說他是半年前確診的，化療引起的脫發(fā)讓他恐慌，很快就中止了。這之后，體重下降的速度和出血的頻率都超出了他的預期?！爸饕翘?，所有地方都疼。我怕一直疼到死?！?/div>
葦廬又想，他是不是不敢自殺，要她代為執(zhí)行?？伤牡哆€是對她舉了過來。一個微信里只有兩三個人的人，也會害怕孤獨，要找一個人一起上路嗎。他臉上那一撇茂盛的血跡神似網(wǎng)上查閱到的鳳凰木樹冠。蓬勃的，凄厲的。倘若站在樹下，不啻被一個血淋淋的麻袋兜頭捕獲。
她說：“我們?nèi)メt(yī)院吧好嗎?？床∫o。你不是還說明年要帶我回家看花的嗎。”
她盡可能動容地在說。他聽到“回家”，神情又不一樣了，糾結和苦痛仿佛槳櫓遠去后，水紋平緩地散開。葦廬適時提出請求：“我給曼妮打個電話。放心，我什么都不會說。我就是怕她回來見不到我要起疑心?！?/div>
驚雷大作中，徐寄明的刀直直地挺著：“別打！”
“我就在你面前打。我什么都不會說的?！比攺]一面撥號，一面往他身前走。她也不敢自封勇者，只是有一種視死如歸，好像是他把她體內(nèi)的一部分莫測的礦也開采出來了?；蛘撸退黄鹚廊?，也不算是什么太壞的結局。從來沒有什么切實的根據(jù)能證明浩劫之后必然會迎來幸福。她很快為此后怕，并以采摘一顆水蜜桃時才會使用的輕柔手法包住了他的拳頭。肢體的首度觸碰，是在這種倉皇的氣氛里。她發(fā)現(xiàn)他真的很瘦。那張尚算飽滿的臉是個例外，和這么久以來波瀾不驚的日子一樣，太容易欺騙。他的手也軟了，她取下他的刀扔進垃圾桶。電話通了?！拔矣袀€朋友身體不好，我陪他去醫(yī)院?；仡^我還要去看一下鄺老師。你沒帶鑰匙，最好遲點回來，家里沒人?！?/div>
她掛了電話，與他岑寂地對立了一會兒。雨聲小了。廚房陰涼的油膩味叫人想到死去的蛇和它萎落的紅信子。“我們走吧。”
徐寄明反過來握住她的手。許是失去武器后必要的牽制，葦廬更希望是人在黑暗中趨光的本能，卻沒有勝算。
窗外的街景與香水的型號依舊，只是少了音樂的流動，空氣不免膠澀。葦廬側過身，又攏了攏徐寄明的手。他看起來完全平靜了，只是她的余光始終沒有在后方感受到紅藍色的閃燈。她以為曼妮忘了或沒聽清。下車后，她都準備帶他去掛號了，停車場內(nèi)沖出了幾個警察，風馳電掣地把徐寄明從她身邊帶走了。曼妮也冒出來了。葦廬抱住她放聲痛哭。她看到風雨之中的徐寄明轉過頭來看她，神情像個懂事的兒童在第一天入園時堅毅地與家長告別。
歸根結底，她不可能沒有一絲絲的抱歉。她想不到其他辦法。
鄺老師在她們大一的下學期就去世了。她和曼妮約定，要是對方提到了鄺老師，必定是遇到了危險。她們的案例后來被警方做成安全講堂在公眾號推送。葦廬詢問他們，徐寄明有沒有交待動機。老警員用不停搓揉腦門的動作來表達內(nèi)心的不可思議：“他怕往后發(fā)病太難受，想安樂死。他說他在電影里看到的，殺人判刑之后可以注射死亡。也不想想，真要殺了人，就他這病，等不到判刑，投的胎都滿月了?！?/div>
葦廬后悔有此一問。她寧可他害怕孤獨，而不是害怕痛苦。要她的陪伴，和用她來交換，這對她是迥然不同的。她又想起鄺老師。一個到哪里都要穿旗袍的銀發(fā)老太太，事事親力親為，連用火鉗古法燙發(fā)也不假手于人。在榮光萬丈的舞臺上引經(jīng)據(jù)典地講授美學和宗教，一旦情不自禁談到被迫害的往事，就巍峨地仰起頭，怕弄花了工整的妝容。這樣的寡人，死時無人知曉。物業(yè)破門而入后，見她蜷縮在被子里，滿床都是干結的糞便。
畢生剛硬而縝密的尊嚴要灰飛煙滅，臨終前，這肉體之外的悲慟會盤桓多久。
李小姐瀝干了餐盤摞進櫥柜：“看不出來，小徐這么可怕。他怎么偏偏選了你呢?！?/div>
葦廬也不明白。曼妮估猜道：“他覺得你愿意陪他吃火鍋，愿意加他微信，那可能也愿意被他殺死吧。你不是一直都說人應該少奉獻嗎。怎么監(jiān)守自盜了。要知道精神的奉獻比物質的奉獻更貴重，更容易讓人依賴啊?！?/div>
希拉里嗚嗚咽咽地哼著，可能是贊同，也可能是葦廬的按摩手法精進了。它年紀太大，寵物醫(yī)生不建議手術，開了些藥，又轉發(fā)了一個按摩視頻給她們。起初有些效果，立秋后一周，希拉里食量大減，終至滴水不進。曼妮送醫(yī)后，它又開始不斷嘔吐，連眼睛都睜不開來。束手無策的醫(yī)生推薦安樂死：“麻醉安樂各一針。很快的。它會好過一點。”
曼妮抓緊葦廬的手，看著希拉里被抱上了寬闊駭人的作業(yè)臺。護士勸她不要看，她反過來跟人家說：“我爸媽離婚之后我就等于是個孤兒，就只有這只狗。有一年在棲凰橋看燈會嘛，包不小心被人順走了，它跑了要有整整兩站路，和幾個好心人一起給我追回來了?！?/div>
曼妮崩潰到自暴自棄，說她打算和黃凱分手，在她還沒有太愛他的情況下停住，然后相親，和一個不好不壞的人結婚，并爭取先死。
僅剩的那一絲平緩的起伏也在希拉里身上消失了。一個死去的人躺在那里能像是睡著了，一只狗卻很明白地死去了。留下來的這一堆，像空虛的蛻殼。幻想中，它的精魂歸于專屬的星系，獲得永生。使勁節(jié)哀的曼妮胡亂地抹淚，從貨架上選了件新衣服給它穿好：“交秋了，這種薄棉的稍微暖和點……葦廬，我們把它埋哪兒啊……能不能不埋啊葦廬……”抽噎時，鼻腔嘶嘶啦啦地汲取空氣，像一臺失修的摩托，遲遲不能發(fā)動。
葦廬的電話響了，是看守所打來的，說保外就醫(yī)的徐寄明剛剛病故了。住處有人的話，他們打算來搜集一些證明材料。葦廬到家時，人已經(jīng)來過了。李小姐說：“這些人也是，要拖走就全拖走好了，又說他媽媽回頭會來拖。小湯你知道他遺言說什么吧……‘叫我媽一定要再找一個人’。這個小伙子哦。唉?！?/div>
葦廬想起那一日吃火鍋時他說的，他母親歷來是個沒有自我的人，她的全部生命都是用來相夫教子的。他父親太了解她，擔心她失去了奉獻的對象就不知道該怎么生活。葦廬的腦海里出現(xiàn)了這樣的畫面。一個婦人，終日坐在紅蓋如霞的鳳凰木下，望著深山的翠色與霧氣，年復一年，化作傳奇里的那種石頭或山崖，在后世游客的解讀里，是絕對的深情。他們傳頌起“恩鳳”這個名字，卻不能構想出美麗的背面，哪怕萬分之一的苦厄。
入秋后，早晚涼了。明月的光輝，高樹的蟬鳴，紫茉莉淺淺的草本香氣，樓臺之外疏密不均的萬家燈火，還有李小姐那幾個學生仍舊不夠悅耳的琴聲，都淡而寂寥。葦廬在他的房間里坐了一會兒。他的吉他還在，翻過來，背面是兩行瘦金體的字——據(jù)亂升平太平，苦難快樂安樂。字跡陳舊，幽微的夜晚，看著無比漫漶。
起風了，像他剛來的時候。
她為他關上了窗，像他還沒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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