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影投下，算不上蔥郁的枝丫疏葉，卻也是這貧瘠瓷區(qū)中難得一見的綠色植物。

面前裊裊白霧，一張木桌上放著幾些茶盞，清茶初茗的淺香混雜著藥材的澀味，令圍繞在桌邊的幾人都心淡寧靜。

當(dāng)然，除了陳修外。

前些日子卞宸追貴妃翻墻不當(dāng)心把自己的腿給摔折了，卞熹無奈，只好在第一時間找上了仲無楝。

自己當(dāng)時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憋笑憋得快要斷氣。

“這幾天最好別讓他再到處上躥下跳了?！标愋迖诟懒藥拙?，提著藥箱離開了盞茗軒。

身后傳來卞熹訓(xùn)斥卞宸的聲音，陳修輕笑，戴上耳機(jī)。

街邊的污濁氣味令人窒息，陳修品位著在耳邊播放的搖滾，一邊回憶著仲無楝還有哪一面墻沒有被涂。

一條暗巷，往往是事故多發(fā)地。

陳修無意間向巷中瞥一眼，便蹙起了眉。

那是一位渾身布滿傷痕的女孩，幾處傷痕皮開肉綻，奄奄一息趴倒在地，她的身上混滿泥濘污穢，身旁是一堆廢棄的機(jī)械零件，像是剛被人虐打過。

陳修暗道一聲不好，見那位女孩借著自己的機(jī)械右臂撐著地面，一點(diǎn)點(diǎn)坐起身，一雙如貓似的眼睛死死盯著自己。

陳修疾步朝著女孩走去，說道：“我是仲無楝的醫(yī)生，可以讓我看看你的傷口嗎？”

師傅說過，對待患者就要溫言以道，想來正是如此。

女孩手中的短刀差點(diǎn)出鞘，在聽到“仲無楝”三字以后，便放松了警惕，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

“多……多謝?！迸⒌穆曇粲行┥硢。抗獬脸?，掩去其中情緒。

陳修蹲下為女孩處理傷口，還好來時帶了許多藥物。他先是借著光將她傷口上的細(xì)小雜碎剔去，接著清理、傷藥、包扎一氣呵成。

“好了，傷口不要碰水，記得按時上藥，如果傷口潰爛或腫壞就來仲無楝找我們?！?/p>

女孩點(diǎn)了點(diǎn)頭，并表示自己的感激。

陳修提著藥箱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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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傅，發(fā)生什么事了？”

陳修一回到仲無楝，就見師傅神色凝重地拿著一封信箋從書房中走出來。

君庭翎玉開口：“陳修，去把芽澗和白鶴都叫過來。”

不到十分鐘，師徒四人便都聚集在了園中。

君庭翎玉徒弟們，嘆了一口氣，道：“無光之日傳來密信，說一名罪犯從牢中出逃，其為女性，機(jī)械右臂，身上多處受傷，估計是命不久矣。”

頓了片刻，君庭翎玉又開口：“白鶴、陳修，我知道你們生性不拘不喜束縛，可正值多事之秋，還是少出門為好?！?/p>

北麓芽澗憂心忡忡道：“可萬一那名罪犯又四處作惡，我們會很忙吧?！?/p>

說罷，膏白鶴仰天長嘆，哀怨道：“這個世界上的禍害能不能都原地消失啊——”

陳修心中一驚，緊接著就是無盡的涼意襲來，似乎墜入無盡之淵，莽然躊躇于無止夜色，仿若蠆蛇撕咬，羈窮無措。

他想起了不久之前在暗巷之中救的那個女人。

自己……居然救了一個罪犯嗎？

“這……這樣啊，太過分了。”為了不表現(xiàn)出異樣，陳修附和幾句，魂不守舍地轉(zhuǎn)身回屋。

接下來的幾天，仲無楝內(nèi)不斷送來了許多的病人。

或是中彈或是刀傷，讓醫(yī)館內(nèi)的人都忙得腳不沾地，君庭翎玉更是一連好幾天都沒有合眼。

盞茗軒的卞熹和一些伙計、風(fēng)了了的朱晨、跡影的白帆、M.E.A戴著大熊頭罩的山桐木都來仲無楝幫忙了。

每有一個送進(jìn)來的病人或是自愿前來幫忙的人，陳修心中的愧赧就更深一分，惶惶不可終日。

這些人都是些資源充足的無辜人，因?yàn)閻喝说囊患核接馐芰藷o妄之災(zāi)。

對了……還有自己那泛濫的圣母心。

每每思及此，陳修就有些抵抗繼續(xù)救助他人。他不知道，自己下一個醫(yī)治好的病人是否會是個極惡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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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多月后，醫(yī)館之中已經(jīng)沒有再新入的病人了。一個月后，傳來那名罪犯中彈逃亡的消息，而醫(yī)館之中的病人早就已經(jīng)被醫(yī)治得差不多了。

師徒四人好不容易迎來了難得的閑暇時光，可陳修心中始終一條線交纏著，令他日夜不得安寧。

醫(yī)者之本在于救治他人?？勺约簠s害了那么多的人。

有那么幾些時刻，他都在糾結(jié)著自己是否還要在這條路上走下去。

“陳修？”君庭翎玉看著對面的徒弟，在他面前晃了晃手，“你怎么了？”

陳修猛然回神，發(fā)現(xiàn)三雙眼睛都齊齊盯著自己，一股做賊心虛的不適感涌上心頭。

陳修垂下眼，莫名其妙地問出了一個與他們今日所討論的外傷醫(yī)治無關(guān)的問題。

“師傅，我想問問你，什么是為醫(yī)之道？”

君庭翎玉端起茶杯，看著里面漂浮的茶葉，反問：“陳修，你覺得這茶葉怎么樣？”

陳修不明所以，還是老實(shí)回答：“味道純正，沁人心脾，是很好的茶?！?/p>

這是盞茗軒的茶，不用質(zhì)疑其品質(zhì)。

君庭翎玉頷首，又問：“那么如果我拿罌粟果泡水呢？”

陳修蹙眉，搖了搖頭：“那怎么行，那東西就是禍害人的?！?/p>

“嗯，向來只有病人選擇醫(yī)生，卻沒有醫(yī)生選擇病人的說法。但是行醫(yī)亦如飲水，憑心而已?！?/p>

“醫(yī)學(xué)貴精，不精則害人匪細(xì)，這其中的‘精’，不僅是醫(yī)術(shù)，更是心術(shù)。雖說醫(yī)者心仁，但若因仁而違心，便是有背醫(yī)者之道。”

北麓芽澗若有所思，道：“原來如此，那我們對待敵人的時候就不能手軟了?！?/p>

膏白鶴在一旁不斷點(diǎn)頭：“師傅師妹說得對?！?/p>

陳修若有所思起來，幾近緘默的時刻，他突然開口。

“師傅，我……”

君庭翎玉看著陳修不斷絞著衣角的手指，心中了然。

他不是沒有發(fā)覺，自從那一天說了關(guān)于逃犯的信息時，陳修就一直魂不守舍的。

膏白鶴剛想開口詢問陳修到底怎么了，卻被北麓芽澗一把止住。

好半晌，陳修的聲音又再次響起：“那天從盞茗軒回來，我……我遇見那個逃犯了?！逼D難地說完這句話，他便又沉默下來。

君庭翎玉和北麓芽澗都默契地沒有再言語，反倒是膏白鶴的情緒有些高漲。

“什么？師兄你遇到了她居然不把她抓起來……”

膏白鶴的聲音越說越小，似是意識到了什么問題，只是噤聲。

救了一個十惡不赦的罪犯，此刻陳修的心里肯定也不好受。

君庭翎玉開口：“陳修，這種事情你應(yīng)該早些給我們說的?！?/p>

陳修抬頭，看見北麓芽澗和膏白鶴都點(diǎn)頭贊同。

他知道，師傅和師弟師妹們都沒有怪自己的意思，或許確實(shí)是怪了，在他有心事不告訴他們上。

陳修鼻頭一酸，多天來縈紆的陰郁哄散，以是而月明星耀，致于花柳蓊郁?？粗媲暗娜耍罱K只是坦然一笑。

“我這不是……害怕師傅又打我嘛?！?/p>

君庭翎玉想要拍拍他的肩頭，卻發(fā)現(xiàn)自己身高似乎有些不允許，只是碰了碰陳修的大臂。

“那名犯人中了彈，傷口不處理的話應(yīng)當(dāng)逃不了多遠(yuǎn)，既然如此，我們不如來一個甕中捉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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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無楝又要義診了。

往日許多人都是沖著見一面館主而去的，但那名在逃的犯人還沒有抓到，不愿為了過眼癮而冒險，因此來的人比平時少了足足兩倍有余。

醫(yī)館傳來北麓芽澗的嘆息聲：“沒想到這次義診來的人那么少，估計過不了多久師傅又要去書房里閉門研究了?！?/p>

膏白鶴附和：“是啊是啊，師傅醫(yī)術(shù)那么高超，可惜不能再多向他請教幾天了?！?/p>

北麓芽澗：“今夜師傅值班，我們明天可以一早起來去請教他?！?/p>

膏白鶴：“好啊，到時候把大師兄也叫上?！?/p>

北麓芽澗道了一聲好，繼續(xù)煎藥。

夜，瓷區(qū)的人自然不知道那綴滿閃光的星空是怎樣的，他們面對的只有布滿的黑與不盡的惡。

君庭翎玉將最后一副藥包裝好，一轉(zhuǎn)頭，卻對上了一道槍口。

持槍的人蒙著面，她沾滿污漬的發(fā)絲凌亂粘黏成一縷縷，聲音如吞刀般沙啞。

“現(xiàn)在，給我治傷，不然殺了你?！?/p>

君庭翎玉面上流露出恰到好處的驚恐，旋即點(diǎn)點(diǎn)頭，溫言道：“你，傷在哪里？”

女人的聲音冷冽：“腹部?！?/p>

君庭翎玉無奈道：“請你讓我看看，再讓我決定是不是要動刀?！?/p>

女人警惕地看著他，面對這稚嫩的面容，她的心放下一些。雙手持槍的動作變成單手，準(zhǔn)備去撩開自己衣物的下擺。

就在這一瞬間，槍響聲響起。

一顆子彈直直射入女人持槍的左臂，君庭翎玉趁著時機(jī)退至幾步以外，緊接著又是幾聲扣人心弦的槍響，女人的腿部被射擊，跪倒在地上不能動彈，毫無還手之力。

潛伏在窗簾后的無光之日人員站了出來，他們?nèi)蔽溲b，持長槍將女人團(tuán)團(tuán)包圍住。

仲無楝的一眾弟子也紛紛涌進(jìn)屋內(nèi)，陳修看著遍地的鮮血與女人垂死掙扎的模樣，說不盡自己心中到底是怎樣的滋味。

趙瑯寒走到君庭翎玉的面前，確認(rèn)他無事后，才松了一口氣：“別玉，這次行動多謝你們參與。”

君庭翎玉淡然一笑：“不必道謝，分內(nèi)之事。”

趙瑯寒不知道別玉為何要稱此為“分內(nèi)之事”，不過逃犯落網(wǎng)，總歸是好的。

早在決定把逃犯引到仲無楝時，師徒四人就聯(lián)系到了無光之日進(jìn)行合作。

雖說弟子三人極力反對君庭翎玉以己為餌，但師傅為他們分析其中利弊，始終堅持。

話說回來，這計劃還要多虧小青，是她先嗅到了沾有血腥的機(jī)械味道，北麓芽澗和膏白鶴才能唱出那一場戲。

“把人帶走。”趙瑯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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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茂參差，葉落如瀑，今年園中大樹的枝葉格外繁茂。

君庭翎玉將手中的一瓢水澆進(jìn)土壤之中，看著清亮的水漸漸沒入其中。

“祖父、師兄，我們的醫(yī)道，可以繼續(xù)傳承下去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