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話題

《詩經(jīng)》這部古老的詩集可能是許多當代讀者有心閱讀卻讀不進去的一部書。要想找到閱讀《詩經(jīng)》的方法和樂趣，我們不能不先了解《詩經(jīng)》使用的“比”、“興”手法。這兩種藝術(shù)手法分別是什么意思，又各自有怎樣的表達效果呢？

上期鏈接：走進《詩經(jīng)》的第一關(guān)：我們要怎樣理解詩人的比、興

什么是《詩經(jīng)》的“興”法？朱熹的這段解釋可能是流傳最廣的“權(quán)威意見”：

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

——《詩傳通釋》

對這個“權(quán)威意見”，我個人私底下是有點兒不同看法的：朱子的解釋看起來很容易造成這樣一種誤會，那就是“興”的技巧主要表現(xiàn)為敘述順序上的先說意象，再言詩情，后人也將它簡稱為“由物及心”。與之相對，“比”就被說成是“由心及物”了。

像這樣從敘述的順序上區(qū)分“比”、“興”，恐怕只是說到了皮相?！坝晌锛靶摹被蛘摺坝尚募拔铩?，絕不只是“物”和“心”先說哪一個的問題，而是以哪一個元素為邏輯起點的問題。

宋代學(xué)者李仲蒙說：

索物以托情謂之比，情附物也；觸物以起情謂之興，物動情也。

——《困學(xué)紀聞》

這段話，才基本上完整地解釋了“比”、“興”的不同：

李仲蒙說“比”是“托情”而“興”是“起情”。托的意思是承載?！巴星椤本褪且言娙说母星槁鋵嵉侥撤N意象之上。

要做到這一點，必得有一個前提，那就是詩情已經(jīng)先行存在，否則何談承載？與此相對，“起”的意思是激發(fā)，“起情”就是要把詩人的感情從特定的意象上激發(fā)出來。那言下之意：在這個意象出現(xiàn)之前，詩情其實是不存在的。

在“比”的過程中，因為詩情先行產(chǎn)生，要“由心及物”，建立起它和意象之間的聯(lián)系，就需要“索物”。也就是說詩人需要有意識地主動去尋找一個合適的意象使得詩情的表達具體化。在這里，是詩情引出了意象，所以詩情是意象的邏輯起點。

和“比”正好相反，在“興”的過程中，意象先于詩情而存在，是前者催生了后者。在這個很可能是被動和無意識的過程當中，意象成了詩情的邏輯起點。

從上面的分析看，“心”與“物”這兩個元素要建立起因果關(guān)系的連接，作為原因的那個要素往往占據(jù)著主導(dǎo)的地位。所以“比”被李仲蒙稱為“情附物也”——詩情就像靈魂一樣住進了意象的軀殼；而“興”則是“物動情也”——意象是詩情的母親，它若不先出現(xiàn)，詩情是無法被喚起的。

當我們這樣把“比”、“興”的心、物關(guān)系梳理一過，就會發(fā)現(xiàn)，《詩經(jīng)》中那些先寫一個草木蟲魚的意象，再轉(zhuǎn)入正旨的篇目，并不一定都是起興。比如《葛覃》：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萋萋。

黃鳥于飛，集于灌木，其鳴喈喈。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莫莫。

是刈是濩，為絺為绤，服之無斁。

言告師氏，言告言歸。

薄污我私，薄浣我衣。

害浣害否，歸寧父母。

這首詩描寫了一個新嫁娘準備回娘家探望父母時的激動心情。我們把全詩的情境還原出來，應(yīng)該是這樣的：

因為要回娘家探親，這個女孩子需要事先浣洗治裝。她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仔細地拾掇起來。看著這些衣物，聯(lián)想到自己做女兒家的時候，在父母身邊采葛制衣的往事，不免生出許多感慨。于是她就著回憶打了一個比方，把自己比做喈喈鳴叫的黃鶯，而把茂密的葛藤比喻做父母的家。黃鶯在葛藤中自在穿梭，就像她在原生家庭中幸福地生活過一樣。

在這個情境當中，是浣洗衣物激起了主人翁對父母的思念。又為了把這份思念表達得更具體些，詩人把它比作黃鶯鳴于葛藤的意象。做成一個因果關(guān)系的圖示應(yīng)該是這樣的：

浣洗衣物—→思念父母—→黃鶯鳴于葛藤

《葛覃》的特殊性在于，全詩采用了逆向敘述的順序，從結(jié)果一步步上溯至原因，所謂“文家用逆之至奇者也”（吳闿生《詩義會通》）。但無論它的敘述順序如何調(diào)整，詩中的“心”、“物”關(guān)系是不會改變的。

全詩只有從浣衣說起，引出父母之思，才能說是起興。黃鶯鳴于葛藤，只是詩人對女子思念父母的一個比方而已，從它說起，那就是“比”。

可是《毛詩傳》卻好像認定了“朝三暮四”與“朝四暮三”就不一樣，在第一行詩“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萋萋”下作注“興也”，誤指“黃鶯鳴于葛藤”為起興。

不曉得朱子所謂“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一說，是不是受了《毛傳》的這種誤導(dǎo)呢？

參考文獻：

王應(yīng)麟《困學(xué)紀聞》；
朱熹《詩傳通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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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晉公子

排版|奶油小肚肚

圖片|網(wǎng)絡(lu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