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座筆記】厲鬼：幽冥秩序之外

【講座講者】澎湃新聞資深媒體人黃曉峰老師

一、厲鬼與祭祀

（一）隔離與驅(qū)趕

1.?子產(chǎn)：鬼有所歸，乃不為厲，吾為之歸也?！蹲髠鳌ふ压吣辍罚ㄖ袊鴼v史上最早的關(guān)於“厲鬼”的記載）

2.?子產(chǎn)為死去的伯有的子女安排工作並對伯有進行祭祀（有所歸）。子產(chǎn)對此解釋“匹夫匹婦強死，其魂魄猶能馮依於人，以為淫厲，況良宵，我先君穆公之胄，子良之孫，子耳之子，敝邑之卿，從政三世?！?strong class="ql-color-#ee230d">這一觀點表現(xiàn)出一種將現(xiàn)世的等級秩序和社會地位，平移至陰間的觀念。

3.?《巫鬼與淫祀》，169-175，將出土文獻中的厲鬼分為七類，不辜、強死者；絕無後者；兵死者、格殺；殤、大殤、女殤、三世之殤；水上、溺人；車馬下之刃；逨，簡文“琜”或可通“厲”

4.?《秦簡日書集釋》，73-75頁總結(jié)得病的原因，一是父母、祖父祖母的亡靈，即內(nèi)鬼作祟；二是外鬼作祟，

5.?厲鬼的定義：強死（非正常死亡、無後或踢出祀典）死後的喪葬、祭祀之事未得到妥善處理。

6.?先秦時期，關(guān)於厲鬼的定義非常泛化，只要是作祟就是厲鬼

7.?厲鬼的特點：祟人、普遍性（無論老百姓還是貴族都可能成為厲鬼）、社會屬性（伯有這樣的貴族，其比普通的老百姓更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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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祭祀與驅(qū)鬼

8.?安撫厲鬼的兩種做法：祭厲與驅(qū)鬼

（1）王立七祀，諸侯五祀，大夫三祀，適士二祀（《禮記·祭法》）

（2）送疫出端門；門外騶騎傳炬出宮，司馬闕門外五營騎士傳火棄雒水?！稘h書·禮儀誌》這時候更多的還是驅(qū)鬼，將鬼隔離，由此可見，此時對於鬼所處的“陰間秩序”尚未完全形成。

9.?祭祀是為了安撫甚至討好鬼魂，讓它不要作祟。有些考占學家通過分析史前墓葬發(fā)現(xiàn)，人們面對死者時懷兩種矛盾的態(tài)度，一方面表達他們對死者的親情，但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方面）卻是討好死人，冀圖死者不再驚擾生者。在喪葬過程中，後一種情緒佔據(jù)主導地位，所以人們就在喪葬儀式中要求鬼魂離開陽間的舊家，歸赴墳墓，並採取措施防止鬼魂返回陽間活動。（《中國宗教性隨葬文書研究》，1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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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鎮(zhèn)墓文與買地券中的人鬼隔離

10.?東漢的鎮(zhèn)墓文和買地券所追求的便是人鬼隔離。前者的厭鎮(zhèn)對象有死者亡魂和地下鬼神兩種。對死者的厭鎮(zhèn)，主要是強調(diào)“生人屬陽，死人屬陰”，“生人屬西長安，死人屬東泰山”，“生死異途，不得相見”，目的是分別死生，告誡死者不得返回陽間祟擾親人?！梢钥闯?，鎮(zhèn)墓文同樣也是為了構(gòu)建陰間的社會秩序，議亡魂安然無虞。當然，歸根結(jié)底是為了保護陽間之人不受侵擾。（《中國宗教性隨葬文書研究》，49-50）

11.?河南密縣後士郭東漢晚期墓出土解註瓶：死人行陰，生人行陽，各自有分畫（劃）不得復交通，莫復來歸地上。（《中國道教考古》，177）

12.?買地券是幫親人在陰間買了塊地，一塊虛擬的契約，告訴親人這塊地是合法。“書券積是東海鯉魚仙，讀券元是天上鶴。鶴上青天，魚入深泉。（《中國宗教性隨葬文書研究》，430-431）”以此強調(diào)的還是生死陰陽的相隔。

13.?“待焦大豆生，鉛券華榮，雞子之鳴，乃與神相聽”（《中國道教考古》，199-200）強調(diào)只有上述情況發(fā)生，才能回歸陽間，以一種不可能發(fā)生的預設(shè)來完成生人與死人的隔絕。

（四）從巫現(xiàn)到道教

14.?太上大道不忍見之，二年七月七日日中時下此鬼律八卷，紀天下鬼神姓名吉兇之術(shù)，以勑天師張道陵，勑融鬼神，不得妄轉(zhuǎn)東西南北。後有道男女生，見吾秘經(jīng)，知鬼姓名皆吉，萬鬼不幹，千神賓伏。奉行如律，不得妄傳非其人，傳非其人，災流七世，勿怨道咎。（《女青鬼律》卷一）

15.?道教延續(xù)了對鬼神的隔離傳統(tǒng)，但其也有一定的變化，即將隔離的措施規(guī)範化。

16.?天下散民中有孝順忠信者，可書六十日鬼名，著烏囊貯之，常以正月一日日中時以身詣師家受之，系著左右臂，以此行來，鬼不敢?guī)?。天下太平，送還本治。夜行恐逢惡，可服其鬼名，鬼不敢當，人不知鬼神白治，空身受災，不達義方，通三六之年，子自滅亡。（《女青鬼律》卷一）

17.?《女青鬼律》列舉了三十六鬼，知道了這些鬼的名字就可以有效地避開這些鬼。

18.?三十六鬼，皆遊行世間，乘人衰隙，伺候有惡，助佐兇殃，造作禍害，改形易象，隨便陵人。學士知之，立功建德，啟告太上，一切收治，年初章奏，列名斷之，眾鬼畏懾，悉自逃亡。不告者，一如律令。（《女青鬼律》卷六）

19.?《赤鬆子章曆》強調(diào)的也是請?zhí)焐系纳裣蓙眚?qū)鬼（“上請謝墓君五人，又請都星君、青蓋官都候君、太清宮主，及地甲君，各官將百二十人，下為某消除疾病，解謝先亡?！硭摹ぶx五墓章”）以此避免鬼作祟生人（“致令亡人魂魄震動，恐怖不安，返害生人?！硭摹ぶx五墓章”）

20.?早期道教的興起也跟驅(qū)鬼有關(guān)，其將驅(qū)鬼的活動與儀式更加的規(guī)範化，使得鬼魂一方面被區(qū)隔開來，另一方面也更容易管理。

21.?幽冥世界的建立從東漢末期開始，到魏晉有一段發(fā)展。陰間的秩序逐漸建立，其與陽間的秩序並非是完全的鏡像，並不是嚴絲合縫的。鬼被驅(qū)離到陰間後可能無法被安撫，因此並非鎮(zhèn)墓文、買地券的各類儀式就能使得鬼安分下來。各類不安分的情況可能是陰間的秩序和陽間的秩序無法合縫造成的。這便涉及到接下來的第二部分的內(nèi)容。

二、脫序的厲鬼

1.?很多厲鬼雖然看起來有很完備的祭祀和驅(qū)逐的儀式，但這些儀式與陰間的秩序發(fā)生了衝突，從而導致了脫序的厲鬼。

（一）室女為祟

2.?長洲縣丞陸某，家素貧。三月三日，家人悉遊虎丘寺，女年十五六，以無衣不得往，獨與一婢守舍。父母既行，慨歎投井而死。父母以是為感，悲泣數(shù)日，乃權(quán)殯長洲縣。後一歲許，有陸某者，曾省其姑。姑家與女殯相近，經(jīng)殯宮過，有小婢隨後，雲(yún)：“女郎欲暫相見。”某不得已，隨至其家。家門卑小，女郎靚妝，容色婉麗。問雲(yún)：“君得非長洲百姓耶？我是陸丞女，非人，鬼耳。欲請君傳語與府。今臨頓李十八求婚，吾是室女，義難自嫁。可與白大人，若許為婚，當傳語至此，其人尚留殯宮中?！鄙贂r，當州坊正，從殯宮邊過，見有衣帶出外，視之，見婦人。以白丞。丞自往，使開壁取某，置之廳上，數(shù)日能言。何焉得至彼，某以女言對，丞歎息。令人問臨頓李十八，果有之，而無恙自若。初不為信，後數(shù)日乃病，病數(shù)日卒。舉家歎恨，竟將女與李子為冥婚（廣異記）

3.?室女指的是女性在結(jié)婚前就去世了。陽間的秩序下，沒有結(jié)婚的少女無法進入家族目的，因此少女的魂魄是沒有歸宿的，無所歸，這也就導致了厲鬼為祟的情況。室女為祟在古代小說中是及其常見的素材。

4.?古代的冥婚就因為未婚女子無法進入墓葬，無法被祭祀而產(chǎn)生的。

5.?陽間的秩序下，對室女好好安葬就可以了，但在陰間的秩序下，其必須有所婚配。因此室女的作祟並非是陽間的秩序（祭祀或驅(qū)鬼）不到位，而是陽間與陰間的秩序無法匹配導致的。

6.?《子不語》中的故事，陰間的男鬼與女鬼結(jié)婚，陽間的鰥夫與寡婦結(jié)婚。這是陽間與陰間秩序的協(xié)調(diào)。

7.?室女為祟強調(diào)的就是兩種秩序的衝突。

（二）死生相妒

8.?死生相妒故事還是與倫理有關(guān)的故事。

9.?第一個故事中，呂順死了之後，娶了妻子的堂妹，於是前妻作祟，因為其在陰間認為自己的夫君應該為自己守節(jié)，但是對於女鬼來說這卻無法被接受。

10.?第二個故事情節(jié)類似，不同的是袁乞在妻子死前向自己的妻子發(fā)了誓，但在老婆死後袁乞再婚，於是妻子的亡魂作祟。

11.?陽間的秩序與陰間秩序的衝突，並非因為葬禮或儀式上的不對，而是無法繼續(xù)以簡單的隔絕的方式去安撫好幽冥世界的鬼魂。因此，從此刻起，厲鬼不再是單純能以簡單的儀式、喪葬的儀式就能解決的了。

（三）不走尋常路的疫鬼

12.?古人對於瘟疫感到非常非常的恐怖。東漢末年的大瘟疫與道教興起有著非常大的關(guān)係：古人認為瘟疫是由惡鬼造成的。

13.?從魏晉開始就有各種管理瘟疫的神，其都是希望將疫鬼管理起來。古人無法理解瘟疫的發(fā)生與流行，因此只能將其歸咎於“疫鬼作祟”。因此古代關(guān)於疫鬼的故事，往往顯得非常詭異。

14.?比如第一個故事中的那步軍中的描述，顯得非?？植馈岸瞬粦m驅(qū)鴨自柵下過。那大怒，方欲阻之，而人與群鴨粉然在柵南矣。驅(qū)鴨徑去，初無阻礙?！允切憾嗷级徽睿贌o一生?！边@是一種不可控的狀況。

15.?第二個故事類似。因為古人無法找到瘟疫的原因，於是只能將其歸咎為一些很詭異的、無法解釋的異象。

16.?疫鬼的特徵就是無法被管理。古人的心態(tài)還是對瘟疫的恐懼，對瘟疫的不可琢磨。這一點在《螢窗異草》中有所思考與提及。

17.?古人無法將瘟疫與個人的命運進行聯(lián)繫，因為瘟疫有很大的偶然性，這也就使得既有的命運觀與報應觀造成了巨大的衝擊。比如《螢窗異草》的三編卷三·訟疫中就談到“人生壽夭有命，豈於疫而獨無命耶？若有命在，何死者命皆當夭，夭者偏皆遇疫？如云無命，又何以有造生造死之說？豈先造疫，而後造命乎？抑不必造命，而獨造疫乎？是不可解，因以興訟，惟神有以教之?！睂Υ?，城隍也只能“無以答”

（四）製造遊魂

18.?冥府的管理導致並非所有的人死後都會去造冊，因此《酉陽雜俎》裡強調(diào)如果死者沒有安葬好，那麼就“魂神不為陰司所籍”，就會變成一種陰間的“黑戶口”，成為“遊魂”。而這種遊魂在陽間遊蕩時，也會造成厲鬼的現(xiàn)象。

19.?紀曉嵐就記載了在新疆的遊魂需要路條回家。紀曉嵐聽到有鬼在哭，當?shù)厝私忉屍湫枰獙憘€路條給鬼回家，但紀曉嵐不信，結(jié)果鬼哭的聲音越來越近，紀曉嵐無奈只好寫了個路條，鬼就不到了。

（五）編制與奪印

20.?第一個故事講了兩個土地相互競爭，最終導致“另立土地廟”，從而導致“吏部有二土地”。陰間的編制問題，最終以陽間的妥協(xié)來處理。

21.?第二故事講了鬼在陰間求職的故事。雖然是五通神但卻有六座塑像，從而將厲鬼安撫了。

22.?“世上觀音、關(guān)帝，皆鬼冒充。前日村中之戲，還關(guān)神願也。所還原之關(guān)神，比我更無賴，我故大怒，與決戰(zhàn)而逐之。——《子不語》卷二十二·成神不必賢人”

23.?這一切並非是祭祀或儀式就可以解決的，這完全是社會生活滲入到人們對陰間社會、陰間秩序的想象中。

三、規(guī)訓的厲鬼

1.?規(guī)訓的方法和祭厲驅(qū)逐的方法已經(jīng)不是完全一樣了，規(guī)訓的前提是承認了陰間秩序的存在，

2.?這一點在明代非常明顯，明太祖進行城隍改制，將城隍與陽間的社會秩序完全匹配起來。將其與現(xiàn)實中的地方等級完全對應，其與地方官對應了起來，一個管陽間，一個管陰間。

3.?與此同時，明太祖還恢復了厲壇的傳統(tǒng)（從魏晉以後，厲壇基本消失了），從朱元璋之後重新開始恢復。將厲壇與城隍制度結(jié)合起來。

4.?要求城隍監(jiān)視厲鬼，這個時候城隍的職責就有管理所在地厲鬼的職責。

5.?這個時候朱元璋將陰間與陽間很好的管理起來，進行統(tǒng)一的規(guī)劃，實現(xiàn)了“陰間與陽間的一元化”

6.?道教也積極參與了對冥府基層的治理，例如《道法會元》中的天律很大一部分是告訴土地應該做些什麼事，其實質(zhì)就是為了維繫地方上的厲鬼秩序。

7.?人們首先認可了陰間秩序的存在，繼而進一步參與陰間秩序的管理。其管理的目的在於讓陰間的鬼各安其位，不要出來作祟。朱元璋的一係列行為其實質(zhì)是為了陽間的秩序，同時也有一個很重要的因素，對於冥府的政治安排也進入了。比如城隍就很明確的在冥府的體係中有了一個層級。因此明清時期的城隍廟以及城隍故事非常多，很大程度上就來源於這。

8.?明清時陰間的管理非常豐富完備，遠超過宋元時期。陽間的管理越來越大一同，亦投射到了陰間的秩序中。

四、意義與秩序的追求

（一）造化之跡

1.?儒家對於厲鬼生成的看法與解釋有些苦難（子不語怪力亂神），儒家將鬼神視為氣的聚合與消散的過程（伯有為厲，伊川謂別是一般道理。蓋其人氣未當盡而強死，自是能為厲。子產(chǎn)為之立後，使有所歸，遂不為厲，亦可謂知鬼神之情狀矣?！吨熳诱Z類》卷三）

2.?朱熹與二程對鬼神的解釋，開啟了之後儒學的不太信鬼

（二）儀式的執(zhí)念

3.?鎮(zhèn)墓文、買地券的儀式習俗流傳至今，其中深藏的人與鬼的隔絕觀念也被繼承了下來。

（三）《煉獄的誕生》

4.?煉獄的誕生打破了二元（天堂與地獄），實現(xiàn)了三元，強調(diào)“中間形態(tài)”。社會生活的變化要求了新的心理訴求。從二元到三元，是社會生活需求的必然。強調(diào)對於非此即彼的打破。

5.?煉獄將“天堂”與“地獄”聯(lián)結(jié)了起來，打破也豐富了原有的秩序。

（四）宗教的意義體係

6.?宗教的作用就是維繫在社會中建造的世界的實在性，人們在其日常生活中，正是在這個世界內(nèi)生存的。然而它的合理化力量還有另外一個重要方面——將日常生活之實在性在其中受到懷疑的那些邊緣情境，整合進一個綜合法則之中。（《神聖的帷幕》，51頁）

7.?神正論提供的首先不是幸福，而是意義。……在劇烈受苦的情景中，對意義的需要與對幸福的需求是同等強烈的，或者甚至更加強烈。當然，遭受疾病折磨或同類壓迫剝削之痛苦的個人，切盼著擺脫這些不幸。但是他同樣也希望知道，為什麼這些不幸竟會落到他的頭上。無論以什麼方式，如果一種神正論回到了這個關(guān)於意義的問題，那麼它就為那受苦的個人提供了最重要的目的，哪怕這個問題並不包含著他受苦的最終結(jié)果是此世或彼岸的幸福這類許諾。由於這個原因，僅僅根據(jù)神正論的“救助”能力去考慮它們，必定會誤入歧途。事實上，除了有救助作用的對意義本身的肯定外，某些神正論根本不帶有任何“救助”的諾言。

8.?總結(jié)：秩序其本身存在有特有的價值。厲鬼與幽冥秩序的衝突亦是如此，雖然人類一直在征服、隔絕厲鬼，但厲鬼依舊在不停地冒出來。二人類征服控制的厲鬼的過程，便是對陰間秩序的征詢與互動。從一開始的無法溝通交流，到後來逐漸認識到幽冥的秩序，並且寄希望通過幽冥秩序來解決我們的現(xiàn)實中的問題。這是一個不斷自洽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