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jié)選自鹿橋《未央歌》第十五章，標題是轉(zhuǎn)載人加的

? ? ? ? “那么就問你為什么不理大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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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這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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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說得好，什么都回答！又要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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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我不理他，因為我不喜歡理他?！彼f了。她這句話不知已存在心上多久，但是從來沒有機會給她說出口。她并不曾想到告訴小童，而是她無心中給了她這個機會，所以她就說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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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于沒有回答。”他說：“可是那天大余對我們，我，大宴，朱石樵說了，說他愛你?！毙⊥瘺]有注意到她話里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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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這是什么話！”她吃了一驚：“他怎么會對你們說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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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什么不能說？”他說：“當然不是這么直說了。反正你們都會說拐彎兒的話，我學不來。我問你，他愛你，你怎么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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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沒有辦法，我勸勸他，不要再愛我，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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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常女孩子都是這種說法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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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小傻子！你怎么一天凈說傻話？我是說的真話，你瞧；你肯跟我說真話，我也就說真話了，你去這么告訴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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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并沒有讓我來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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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自己來問也是一樣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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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藺燕梅，說一句真要緊的?！彼f：“我看你是有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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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知道，不過你說說看，我怎么有?。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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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說不出來，我只覺得不大對。比方說，我告訴你大余愛你，你為什么還是這么個不死不活的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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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會聽了這句話變出什么別的神氣來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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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完全不愛他么？你能這么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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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真能這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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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點也不能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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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從前自己也不信，可是我現(xiàn)在懂得多了，我覺得說的是實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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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你在不懂的時候，你是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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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是愛他。不過可以這么說，我卻希望他愛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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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說他一直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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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看像不像？他那里像愛我！所以我氣不憤地希望他愛我。”

? ? ? ?“你現(xiàn)在知道他真愛你了，你滿足了，就不愛他了？”他忽然驚覺地說：“我可惹了大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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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心！一點禍也沒有。我那個就不是愛。我若是真愛我會這么自自在在地在這兒講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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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道理也不大充足?！?/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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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然我另外還有感覺。我現(xiàn)在覺得我心上還沒有什么叫做愛。我聽見沒聽見他愛我的話，一點也沒有分別。我心上全沒有感動。我從前希望過他愛我，那好比小孩時喜歡而得不到的一件東西，現(xiàn)在得到了，拿在手里，想想從前小時候孩子氣的事，當然也有一種快樂。不過來得太晚了，完全不足輕重了。我當然不會再回到小孩子的心境里去那么高興得到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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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就連見都不想見他？連一句話都不想對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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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來也不至于這樣。不過我心上另外有事，有一種聯(lián)想，見了他令我心上隱痛再發(fā)。所以，沒有必要，我就不打算再和他在一起。這個話你不要問了。你也不必告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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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咳！”小童嘆了一口氣。他是不大會嘆氣的，所以這聲調(diào)也不很夠味兒。他說：“你這個意思是不是又把話頭打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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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我倒沒有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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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到底愿意不愿意我在這兒陪你？如果不愿意，何必拘了我在這兒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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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你完全錯了。我愿意你在這兒！我說過了，我需要人談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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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你不需要談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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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就減去談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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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需要人談話，’減去‘談話？’這種算學倒不錯！你‘需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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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難聽！你給我老實一點行不行？我需要休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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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需要休息了？什么事情都是小快板兒。變得厲害！你休息，那我干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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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了，好了。你跟個猴子差不多。難纏得很。”藺燕梅嘆了一口氣。這時他們已經(jīng)走到校園中水池邊上，她說：“咱們坐一會兒，安靜安靜?！?/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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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幸好方才只一點毛毛雨，草上還不濕，他們坐下來靜了一下。耳中馬上清涼了。雨后的夜晚，又是早秋天氣，涼爽得很，藺燕梅心上需要一點時間來溫習一下方才的話，所以圖書館中所聽見令人難受的新流言便暫時忘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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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盼望了這么長久的事，一旦置在她手中了。余孟勤愛她，余孟勤一直說是愛著她！也許在她第一次出現(xiàn)在他眼里時，他已愛著她了！她仔細回想一下，她第一次到學校來時在新舍門外下車，便碰到了那一雙嚴峻有神的眼睛。那以后她如作著夢一般忽然在學校中成了唯一令人注意的人，于是那一雙全校僅有的威儀出眾的眼睛便落在自己身上。她現(xiàn)在想想很覺得是很動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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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他來看我，也不是我去引他注意?！彼耄骸斑@是因為我升到他視野的中心去，那便自自然然地為他看見，而得到他整個的注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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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現(xiàn)在當然看得深遠得多了。她很奇怪當時自己何以竟那么簡單？而全體同學也都這么簡單地來看這件事。僅為了兩個人都是學校中出眾的人物，便可以滿足了所有的戀愛條件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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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自己才更羞人呢！她在那個時候竟好意思許下了愿心，為他留著自己芳香的嘴唇呢！她想到這里不覺雙頰飛紅，不敢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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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知道這個令她癡情自縛的關(guān)鍵也便是今日當頭一棒把她唱醒轉(zhuǎn)來的關(guān)鍵。她自從許了這個愿心之后，便再也不曾仔細觀察過大余，只是一味地在乞求他的憐愛。她更不曾用心考驗過自己的情感，只是認定了自己最終目標是大余的人。完全不想都有什么感情在維系她這個心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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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寬湖，再也夢想不到是他在這么一種情形下喚醒了她！她從此懂得了一個成熟少女的感情與一個小女孩的景慕是完全不同。她從此要把自己的感情放到睜開眼睛下重新判斷。余孟勤從前在她心目中是絕對的，是完整的?，F(xiàn)在是要受她考慮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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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想來想去，她到現(xiàn)在為止，并沒有愛他。她對余孟勤有很多尊敬，也有些同情。可是想來想去，她實在沒有愛他。那許多敬重的感覺一向為自己一種不察覺的意向給裝扮成了愛情了。她覺得她自己還沒有戀愛，也許那種氣憤，不甘，想征服他的心理有幾分看起來很像戀愛，但是這一夢醒來，把自己解放了，也不那么認真打算征服誰了。她覺得既然放棄這意念毫不感困難，這便決不是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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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甚至自覺一向有幾分可憐大余的心理。這心里一旦為她看清，她便更覺得不是戀愛了。她固然覺得敬重是戀愛的一個好開始，但是敬重與可憐都是對任何值得敬重或令人可憐的人可以有的。一個男子何需一個女人來敬重？更何用一個女人來可憐？他的情人對他豈不應當有一種更女人的、更原始的更激烈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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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從前的小女孩的心理對這些是茫然的。她現(xiàn)在戰(zhàn)栗，恐懼地知道了人們?nèi)庾龅男闹校€有這許多危險的火焰。她再聰明，她也逃不掉是個女孩子，她便本能地恐懼著。她不知道這些火焰將來會如何灼傷她。但是起碼現(xiàn)在她還未把這火焰引上身來，她又本能地為自己慶幸。因為她正在那對戀愛懷著恐懼的年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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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令她夢醒的這一幕太可傷心了。想想從前余孟勤對女孩子們的批評，想想自己所許的愿心同驕傲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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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一個不得已，無可奈何的下場呀！這終成為一個造了憾恨的事件。這令她對余孟勤的態(tài)度很是失常。她自己也明白，卻糾正不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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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夢醒之后本可以有兩個前途可走，一個是光明健康快樂的，一個是消極，頹廢，出世的。而她這帶了憾恨的回憶，及近日來一切不如意的演變，頗逼了她走上消極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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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當然難得機會向人請求解釋同指導。因為人家第一，不敢在她眼前提這件事，第二，她明白，任何素日親近她的人都決不信她對余孟勤的新態(tài)度。使她說也沒用，所以她一直是孤獨著。而一個在歧途上的孤獨者，慣常是越走越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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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今天手中把握了這個自己企念已久的余孟勤的戀愛。她如同感覺要昏厥那樣心上失了重心。她的昏厥是大病初愈，體氣虛弱到了極點的人，又吃錯了一劑藥的那種昏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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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她手里拿了這份愛情如同一個肚饑的人拿到了一粒寶石，令她哭笑不得。她從前的心理如果復活，她也許會如瘋?cè)艘粯影堰@寶石吞下肚去。但是她現(xiàn)在絕不可能吞下這寶石，因為她喉嚨中有一個痛心的刺卡在那里。她現(xiàn)在僅能做的是把這粒寶石奉還，沒有什么別的可說。她甚至期望仍未得到這寶石。她既不愿他人受她的干擾，她自己在這種孱弱的心境下，也受不起這個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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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種又困難又不愉快的處境就把她引回到她那始終不能得到解答的問題里去了。她到底是適合在一個什么樣的環(huán)境里生存？她自己有什么不能得到協(xié)調(diào)的個性沒有？為什么她便要遭遇這些事件？上帝造她是為了令她快樂的呢，還是令她來受苦？是不是一個美麗聰明女孩兒的路上，便該長滿了荊棘？是不是上帝造了她，又后悔賦予她太多恩惠了，于是想收回去？那么何苦生出這些事來折磨她，何不索性把她的整個兒人收回去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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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帝不收回她去，她還不會自己投奔回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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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世界上的一切事情，對她來說太難應付了。她當然是一陣陣在紛亂的思潮中不斷地也受著方才在圖書館所聽得的閑話的刺扎。如果說世人心腸本是惡毒兇險的吧，那她不能相信，她會寧可死去。但是這變化是太快，大不可測了。好比前一分鐘自己還在岸上救人，現(xiàn)在便是輪到掉在河中掙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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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里會有這種事？哪里會是做著夢？”“大余他心上會不明白？他樂得裝明白糊涂，得過且過就是了！誰還不是利害關(guān)系看得清清楚楚地！”“這下子把個范寬湖害苦了！”“看見風勢不對，來一套神話，就把他犧牲了！”這些刺耳錐心的話，一句一句重新在她心上再施酷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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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覺對世事人情心灰已極，又害怕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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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童在那里用小土塊一粒一粒地向水池里面丟。他仿佛什么心事也干擾不到似的。她這一大堆憂郁當然不是完全此刻才有的，也當然只如閃電一樣，一下子又一下子地在腦中亮過；雖說也不過半分鐘一分鐘的光景，卻給了她不知幾許痛苦。她很自然地不喜歡這人生，這環(huán)境了。但是看了眼前的小童，她便不自己地有點歉然。這些意念在他那里一定是一索即解的。她卻深埋在自己心里，不那么大方，浩落地和他談論，反倒不許他多嘴，拘禁得他只有坐在雨后的青草地上，自己向水池中拋土塊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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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從小童身上仿佛看到了一種無形的氣質(zhì)，這氣質(zhì)令她很覺慚愧。很慚愧自己不該有這種入魔的想法。很慚愧同在一個學校受教育而自己的成就太差了。她便得到一種力量，禁止自己的思想再沉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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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應該再把談話繼續(xù)起來，她需要想一句話起個頭兒。這念頭一起，她便又恢復了臉上的笑容；她看了小童，心上的黑暗勢力便逐漸退下去了。她在想句什么話來說？她想：“即使他又追根問底談到這些事來，我索性就和他傾心談一下，那一定可以救了我！天幸現(xiàn)在天是黑的，又下過了雨，沒有人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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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童還沒有等她開口，似乎已下了個決心要打破沉寂先對她談話了。他拾起一塊大一點土塊，用力直擲過水塘投向?qū)Π睹倒寤▍怖锶?。那里花已過時了。干敗的枝葉為這一塊土打得刷刷一陣響。落葉使掃下一大片來落在水上。黑夜里又聽得見叢枝下覓食游竄的田鼠驚得慌張亂跑，撞來撞去，弄得玫瑰叢里鬧聲久久不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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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這花叢明春仍要開出新生的玫瑰的，所以那些已長成的枝條，已經(jīng)很有一股韌勁的，便只顫動著抖去了它的枯枝，然后仍挺立在那里并未受傷。

? ? ? ? 小童是因為心上下了個決定，不覺一塊土塊投重了，直投過去，沒想到正投中了他們兩個人的心事。他們上次坐在那里談話時，便是今年春天，那天還有范寬湖。范寬湖為藺燕梅費了那么大的事折了一枝玫瑰，還掉到水里。那震動的心弦的折枝聲，仿佛還刺在心上，而范家兄妹連帶上忠厚的周體予卻硬被校中同學排擠的存身不住，離開他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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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童說：“藺燕梅，我剛才想了半天，心上很為你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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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童，”她忽然感激，她說：“小童，你為什么為我難過？你別這樣，小童。你平常不會難過的，你也讓我難過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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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要談我。”小童說：“我看出你難過來。日子不少了！你在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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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在變?！彼f：“可是你不能變。你還要像平常一樣，快快樂樂地。如果你怕我變，你就先不能變。前幾天我還跟姐姐說過，就是你待我跟平時一樣。小童，如果你也會難過起來，那我眼前就沒有一件不變的東西了！我不能受！我不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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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只是這樣?！毙⊥f：“你既然這么說，我當然可以為你不變。不過你卻似乎并不小心自己。你任你自己變。我剛才一直想我們從圖書館走到這兒來一路上談的話。我們平常談話都比這個快活。今天你心上一定有什么事，所以影響了這個空氣。你是太容易生病的人了，你又不小心。所以讓我往將來想想，你一生都不免是困難，所以我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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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童，”她說：“我是又碰上了點事情，我偶爾又聽見了點流言。所以我從圖書館出來的時候跟平常不一樣?？墒俏乙欢ㄅΣ蛔儭Ｄ阆纫旎钇饋?。我今天是例外。以后我一定記住你的話。我要小心，不生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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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奇怪呀！”他說：“圖書館里聽見了什么會叫你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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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句罵我的話，給范寬湖打抱不平的。小童，不是什么要緊的。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忘了那些話了。范寬湖也該有人不平。我已經(jīng)快活了。我忽然覺得那些話都不要緊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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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都有嘴，你看，我們都會說話。現(xiàn)在我們在學校里都是高年級的學生了。該負點責任了。你聽了閑話先別難過。我替你想一套理論好不好？以后好應付這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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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你說，小童?！彼趾鋈挥X到周身血液都溫暖了。她口氣便有些激動：“我方才為了叫你安心，所以說得太不像真了。我其實為了那幾句話很難過了一陣子。你說你的理論。我記住它們，叫它們以后保護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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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童說：“你看，大凡愛說閑話的人，用心的很少。他們也許惹了大亂子，而他們當初用意并不那么壞。我們可以說等到惹了禍，他們也是難過的。他們罵你。你聽了要像罵別人一樣，你要為別人難過，為他們難過，自己也難過。你要用慈悲不忍的心來可憐這些做事不經(jīng)心的人，又來為自己堅定勇氣。我們有責任改正這風氣，扶助正義感，也改正自己的過失。因為過失是引導別人來謾罵的。這個話好不好？……我不是說好不好，我是說，能不能叫你心上平靜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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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心已經(jīng)平靜了。這些好話我記著，以后再用。小童，你再說些這種話給我聽！我的心上好像有一個門。今天它大開了。我能夠聽進許多話?！?/p>

?“可是你的口氣不平靜。我記得伍寶笙說過你好幾次情感激動的樣子。我覺得那個不好。比方第一次春季晚會時，你下了場，叫媽咪到后臺去的那一回，后來唱玫瑰三愿的時候，和在西站出了事去呈貢，同這次回來的車上，你都太激動了。你現(xiàn)在又這么激動叫我感覺很沉重。我覺得我自己說話也不像平時了。你看，我們不是要像平時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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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童，你說得好，可是不對。小童！”她說：“我要說現(xiàn)在正像平時，因為我現(xiàn)在快活，你能說我快活是不像平時么？你不快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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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快活。藺燕梅，我也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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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多好！小童，可是你為什么不能喊我燕梅？他們都這么喊我。我聽到你對我這么好的話，可是喊我藺燕梅，仿佛不調(diào)和似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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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梅？”他有點窘了：“我喊不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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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喏！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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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童?！彼钠鹦∽欤桓吲d了：“你又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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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忘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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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走過翠湖橋，現(xiàn)在是幾步上去？”小童笑了，他說：“幾步都行了?！薄俺燥垥r候，端起碗來呢？記得不記得我專會管你？”“你壞極了！”“你學大人樣兒了一點沒有？”“你說都是什么事吧？你看，我都穿大褂兒啦！”“早上是不是一定都洗臉？”“好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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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怎么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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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你摸摸看！瞧！這不是！我都有幾根小胡子了。除非特別有事，我都洗臉，也刮刮胡子呢！真好玩極了！可惜你們不長，說不明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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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說廢話?！彼α苏f：“現(xiàn)在，我叫你天天記著。從今天起喊我燕梅！看見我，開口一打招呼，就記得我的權(quán)威了。好不好？小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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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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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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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該我的班兒了?！彼f：“不許再愁眉苦臉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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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了，小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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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許再硬了頸子鉆牛犄角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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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講？我不懂?！?/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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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都不叫我說這件事的。我覺得應該說。所以今天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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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說，小童。你不是才說過，咱們都是大人了嗎？咱們自己應該有點主意了。你說，我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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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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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說，說我怎么鉆牛椅角尖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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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在江尾村我剛講過一個人不能一時心窄就胡亂作事?？墒且换氐嚼ッ?，你就差點做了修女！若不是伍寶笙，史宣文加上你阿姨三個聰明人，真不知道今天怎樣了，燕梅！這件事叫我常常覺得人的生性難改。這次真是你的大杰作！鉆牛犄角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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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說了！小童！”她央求著說：“一談到宗教咱們意見就遠了?？墒俏抑滥憧梢圆挥米诮處兔?。先不談我，你總得承認世界上有些人需要宗教。我相信你不需要宗教，如果有天堂的話，你不信教也進得去。無論如何我已經(jīng)很感激你了，小童，真是的。我的這件事，從來沒有人跟我談過。今天我已經(jīng)聽得太多了。給我多想想，慢慢消化一下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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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行，燕梅！你躲我了！”小童說：“當然有些人需要宗教，那也跟人需要醫(yī)生一樣，要求神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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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小童。這兒有些事你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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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要你說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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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宗教的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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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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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人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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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算了罷！你們女孩子自己不懂而又怕弄明白的事，便躲著不談，說別人也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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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不談了?！彼f：“這樣罷，我答應不再死心眼兒憋住氣想不開。這樣兒行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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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然好，如果你又犯老毛病呢？我們得給你個提醒的東西才行，就像我的橋，飯碗，同你的名字這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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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來想一個。”她贊成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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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樣，你拿我當宗教。一直到你在我這兒找不著矛盾以前。要拿我當宗教。想起宗教就想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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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這樣！小童！”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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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小童的口氣好大呀！可是誰個男子在這時候口氣又小了呢。藺燕梅也居然高興地不想其他便接受了呀！誰又能怪她一個女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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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意思本來也不嚴重的，小童?！彼f：“我們可惜坐在黑地里，這里我剛借的一本書我沒法子給你看。我真想叫你看看這本書，你就可以多感覺出一點兒我的害怕的看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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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一本什么書這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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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并不是什么特別好。光說文字罷，意思也平常。那個音樂一加進去，感覺就沒法形容地那么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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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樂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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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本歌劇，我借來抄幾個歌的。紀伯爾同舒麗文的一本歌劇?！?/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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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忽然想起來了，我身上有一盒洋火。我們可以劃著了照著看！”小童說著就掏出洋火來：“在路上上廁所時候買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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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藺燕梅聽見有火柴了，忙把那大樂譜本子攤開。她這時是跪在水邊草地上的，所以就把曲本攤在膝上。她低下頭來看曲本，頭便因為向前欠身，到了岸邊水上。雨衣原是披在肩上的，便由它披在身后。小童“咝——?！钡匾宦晞澲艘桓鸩瘢瑑蓚€人的眼睛全照耀得一花。等一下又看清了東西時，小童喊：“燕梅！你看！你看水里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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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忙看去，兩個人高興地喊了起來。她興奮地說：“你說好看不好看？這個影子你說美不美？頂好的五彩電影片也沒有這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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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看你頭發(fā)在水里的影子還有光呢！”小童說：“你白的雨衣，黑的旗袍，手同臉襯得真好看極了。是不是今天水特別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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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水是全黑的，”她都看呆了。她潔白的皮膚，玫瑰花色的雙頰同珊瑚色的嘴唇都清清楚楚地映了一根火柴的亮，影在水上。她說：“黑色的水面上潔凈極了。水大概是太清又太深了。反正正像做背景的黑絲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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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彩電影片的色調(diào)常常故意夸張而顯得特別好看。我們這回一定因為在黑地里坐得時間久了，猛然看見一張五彩華麗的圖畫所以特別好看?！彼f著手中火柴已燒到手了，便把它丟下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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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劃一根，小童。”她央求他：“真好看，小童，我恨不得下水去把那個影子撈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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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許是因為倒影看來分外眼明。”小童說著又劃了一根火柴去看。這次看見水里藺燕梅姿勢改換了，現(xiàn)在是個側(cè)影正看了他。他便也放開水中影子來看岸上的人。藺燕梅可不正是看著他呢！她看見小童發(fā)現(xiàn)了，便笑著把火柴“撲！”地一聲吹滅了。說：“小童，岸上的人也好看！我看你手里一閃，劃著了一根洋火，舉到頭上到水中找影子的那個神氣也好看極了。背景也是全黑的，只有地上的草尖，身后的樹干，有一點光。所以水里的背景也是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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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童也不禁又到閉目中去端詳岸上面前這個高興開懷笑著的藺燕梅。她那一雙映了火柴閃動的美麗雙目，笑語的嘴唇同雪白的牙齒，她側(cè)倚了的身子，半脆的雙膝，同膝上一本大曲譜本子，肩后披著的白色雨衣，及黑色細呢子的短袖旗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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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想再劃火柴看歌劇文。她按住他的手不要他劃了。她說：“我不能再讓你劃起洋火看我了。這個影子比那曲文講的已經(jīng)還要好得多了。我現(xiàn)在在黑暗中倒能一直看見那影子。甚至我今生一生都可以隨時閉上眼就看見那影子。再劃火柴就不好了。我背著隨便譯幾句這一段曲文給你聽吧。我想可以翻譯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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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這兒來了一串小兒女，

　　她們才從學校里解放出來，

　　個個兒心上好不喜歡！

　　她們每個人又都有那么一點點兒恐懼，

　　她們詫異，這個世界到底是個什么怪東西！

　　有人說人生就是煩惱和憂傷，

　　容我們哀哀地歌唱。

　　有人說美貌不過是肥皂泡，

　　終歸不久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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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底下也差不多是這個意思。你聽聽我唱唱就覺得好了。原文的聲調(diào)也好?！彼f著就細聲唱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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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音樂加上是好得多了?！毙⊥牭脤嵱X得可愛，他說：“那種小女孩子們又驚異，又害怕，又無知的聲口都有了。不過燕梅，這種句子或是曲調(diào)，詩里面，歌里面也常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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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見是常見，常見就是都好！”她說：“我個個兒都喜歡！你聽我再唱，不過底下的沒法子唱，這本是女聲合唱曲子。底下就分家了。一張嘴唱不過來！”她說著又唱了一遍。唱完了又自己回味了半天，說：“像個肥皂泡！你說可怕不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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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梅，還是我上次說過的那個道理?！彼α艘恍τ冒参康目谖钦f：“我們一邊走回去一邊講吧?！彼麄儽阏玖似饋恚煌呋啬显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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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童在路上說：“還是在宜良那天晚上講的關(guān)于美感經(jīng)驗的道理。巧不巧，那天也是夜晚，雨后。我說你的美感經(jīng)驗全是間接的。這次不又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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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藺燕梅聽了有點不好意思，便用肩膀去撞他一下不要他再講。他便改了方向說：“你不是說我們已經(jīng)長大了，可以自己有主意了嗎？也該自己有生活態(tài)度了。美感經(jīng)驗不過是其中的一個，對人對事的情感同判斷也該跳出陳套，自己為自己觀察批評。對不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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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句話正給了她一個大鼓勵，正撞在她心上。那么正確，那么著實，那么有力。她不禁小聲說道：“我可以忽然解脫了對大余的感情就是無心中一下跳出了陳俗的看法同意見，有了自己的觀察的原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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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件事情再談罷！”小童說：“我希望你能夠明白用這種急驟的方法來解決感情上的問題，是不合適的。凡是感情的事，都需要時間。你一下子就不理他了，這個反動力恐怕你受不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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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明白你的意思，”她說：“我的態(tài)度還受一點別的事情的影響，我明白得很。無論如何，小童，我現(xiàn)在受的影響全是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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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一邊說著，一邊已經(jīng)走進了北院，又穿出來到了文林街上。這里電燈多了，人也多了，也亮了。他們這才得以清楚地在燈光下互看一看?？纯捶讲旁诤诎道镏宦勓哉Z不見容貌的一段時間到底是與誰相對而談著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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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里一切是實際的，具體的了。在這種光亮的地方人的心情是不同的。他們方才的談話也許在這里便不會發(fā)生的。他們都覺得那一段時間之可寶貴。他們彼此感激，又感激上蒼會造了那么一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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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童。”藺燕梅舒了一口氣說：“我真希望我們一直那么談下去。一直給我添新思想。我仿佛是餓極了的人，才嘗到了一點食物，胃口極強，所以更覺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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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又是你的老脾氣?！彼f：“干點什么全是窮兇極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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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笑了一笑說：“不說了。已經(jīng)到了南院了。你這就回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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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童想了想說：“我也不想要回去。這樣好不好？藺燕梅？哦！燕梅，明天是禮拜天，咱們到那邊山上釣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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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喲！這跟著就懂得約你的女朋友出去玩了呢！”她用一個手指頭兒點了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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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真是壞透了！”小童看了她這個神氣忍不住笑了。他便捉住了這個淘氣的小手指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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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就不想想，明天我要做禮拜去？”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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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可不好辦了。”小童說：“上次去江尾村我就沒有鉤成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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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急，小童?！彼f：“你不是要我拿你當宗教嗎？你說說看，說說那邊山上怎么釣魚：魚在山上？你把你的教堂描寫一下再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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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瞧，燕梅?！彼咽指吒邠P起來，一直往北指到天空里！“都在那北方，遠遠的天邊上。那兒頂高的，有花紋的山峰就是長蟲峰，長蟲峰上面的小紅方塊，我們白天都看見過的，就是鐵峰庵。明天我們要起個早，六點半鐘就要動身，我們要走一段長長的路。穿過四五個小村莊，過許多小橋，走石板路，大車站，小路，一直走到那邊山腳下。然后我們就從山腳樹林邊轉(zhuǎn)進山谷去。那兒已經(jīng)沒有稻田，全是草地同樹林了。橡實，松塔落在地上，藏在青草里。有小蟲叫，也有小鳥叫。我們就沿了山谷中的溪流往上走。在路上也許有松鼠跟我們玩，扔下一顆小硬殼果來，‘繃！’就這么一聲兒，打在你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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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頭上！”她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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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兩個頭上，一個挨一下?！彼f：“我們就再走，半山上就看見農(nóng)人筑的石壩了。石壩就這樣橫著截住了山谷的水，只在底下留一個小口容水出來。石壩子有十幾丈高。所以堰起的水池便有十幾丈深。這樣的水池那里一共有三個。因為是在山谷里堰起來的關(guān)系，池面都是不規(guī)則的三角形的。我們不在這半山的一個池里釣魚，我們要再走上去，到了第二個水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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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就說，小童我走不動了！”她也作出當真在山里了的神氣：“并且這里涼風習習地，太安靜，太美，我們不能再走，我們走路弄出許多聲音來！小松鼠，小鳥一定不喜歡我們了，我們是兩個不安靜，愛吵擾的客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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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本來就不要再上去了。這里已經(jīng)有山前的鐵峰庵高了。這第二個水池最小而是最老的一個。雖然說小，也比南院這個小草場兩個還大。它最老，魚最多。石壩上長滿了小灌木，石壩邊上也有青苔同草，看來最悅目。這兒水極清，也極涼。我們也可以釣魚也可以游水。不過誰在這里也不免只游幾種沒有聲音的姿勢，因為一點點聲音都會傳遍山谷。這太震人心弦了。所以最好是潛水。像魚一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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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藺燕梅就接著說：“我們就在那兒玩，就在水邊山腳草地吃完了帶去的餅，忽然不覺天晚了，就又不舍，又不敢留戀，暮色里找路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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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得好！燕梅。”他喜歡地說：“明天就去。你別穿旗袍了，我看過你有走路很方便的藍厚布長褲同襯衫。穿上那個，又好走路，又看起來像我的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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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別！小童?！彼龘u搖頭。用一個指頭壓在自己嘴唇上說：“一個男孩子把話說到這兒就太遠了。你得留一點地方給女孩子自由活動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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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童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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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又說：“我自己會穿衣服呢，小童。就算定規(guī)了，明天我找你，這樣順路些。在宿舍門口等我?！彼f著偏偏頭笑一笑，剛抬步要進南院，又回過頭來說：“還有，謝謝你，小童。謝謝你今天說的話?！闭f完，一閃，她回宿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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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童見她進去了，還兀自帶笑在那兒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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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童！”他忽然聽見有人笑著喊他：“我們在這兒看了半天呢，都不瞥我們一眼?！?/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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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忙回頭，看見十幾步外，樹影下站著的是伍寶笙同史宣文。旁邊零星散著的還有幾個女孩子，那當然也是在一邊看了許久的了。她們這會兒見一幕好戲已經(jīng)散場，沒有什么可看的了，便都抿著嘴兒一笑，各人低頭走回宿舍去。把個小童羞得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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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們兩個嘰嘰咕咕說了些什么？我們能聽不能聽？”史宣文說著就同伍寶笙走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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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童難為情地說：“我們商量明天一早，上鐵峰庵后面去釣魚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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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一早？”伍寶笙說：“你聽見沒有？史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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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藺燕梅明天不去做禮拜去了？”史宣文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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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就是去做禮拜。”小童說：“我就是她的宗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