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這本書給我的感覺，就像我是一個可以回到過去的人，作為一個旁觀者身臨其境在親歷很多人很多時代的故事。很奇妙的體驗，作者太會寫，完全抓住我的心，看起來趨于平淡的時候立馬又來一個轉(zhuǎn)折性的大事件，又有很多互相映襯，一口氣讀完了。要好好過活。 人生海海 麥家 81個筆記 ◆ 第一部 >> 爺爺講：“世間海大，但都在老天爺眼里，如來佛手里，凡人凡事都逃不出報應(yīng)的鎖鏈子，善有善報，惡有惡果?！北热鐝埲钏模热缤醵樽印? >> 爺爺講，它們前世都是人，作了孽才伏了法，轉(zhuǎn)世做不成人，做了蛇蟲百獸。 >> 爺爺捋著胡子講：“我在講啊，一個村子就像一個池塘，池塘大了，什么魚都有，村子大了，什么人都有，配齊的?！? >> 大家都怕他，避他，奚落他，只有老保長一人張口“侄郎”閉口“侄子”地叫他，幫襯他，宣揚他，慢慢替他立起后來的威信。最該恨他的人卻對他最好，這就是古怪。 >> 上校得知情況后，當(dāng)場從身上摸出十塊錢，遞給小爺爺，像遞著一支香煙，輕巧又客氣地發(fā)話：“喏，給你，不就是幾塊錢的事嘛，值得用性命去抵。世上命最值錢，我被人罵成太監(jiān)都照樣活著，你死什么死，輪不上。” >> 這是我重要的一個經(jīng)歷，我開始對上校生出好感，他救了小爺爺?shù)拿?，也救了自己在我心目中的形象? >> 現(xiàn)在我不要再做爺爺?shù)呐?，因為我覺得他“不像鬼，像個英雄”。 >> 爺爺講：“百草不如一木，百聞不如一見?！? >> 菩薩不靈，求不到，她去廟里跟和尚哭，和尚對她講，人要知足，不要占了前山 >> 還要后山，她是信的。 >> 我最歡喜聽他講故事，他闖過世界，跑過碼頭，談起天來天很大，講起地來地很廣，北京上海，天南海北，火車坦克，飛機(jī)大炮，有的是稀奇古怪、奇花異草。 >> 我知道，那些鬼子都是被馬蜂毒死的，而他父親則是被鬼子的毒氣彈毒死的，冥冥中好像是配好的，一牙還一牙的意思。 >> 爺爺講：“這就是命，事先講不清，事后都講得清?！? >> “因為值錢才不要?！睜敔斨v，“值錢的東西像好看的女人，是禍水呢，殺人越貨，謀財害命，要的就是這些玩意。家里有一箱金子，一群惡鬼壞蛋盯著、念著，哪個人睡得著？ >> ”爺爺講，“值錢的東西像好看的女人，是禍水呢，殺人越貨，謀財害命，要的就是這些玩意。家里有一箱金子，一群惡鬼壞蛋盯著、念著，哪個人睡得著？何況她一個寡婦?！? >> 上校講：“這年頭命都不值錢更別說東西。 >> “若你真要送禮，留下這貓就好?！? >> 什么是戰(zhàn)爭？就是活一天算一天，一天等于一生世，得空就要快活，及時行樂，死了 不冤。所以戰(zhàn)爭間隙，別人都去吃喝嫖賭找快活，他不這樣，他埋頭苦練本領(lǐng)，練槍法，練刺殺，練埋伏。他有自己的看法，做木工手藝就是生意，上戰(zhàn)場本領(lǐng)就是性命，練好本領(lǐng)就是保護(hù)性命。 >> 爺爺講：“你看，他現(xiàn)在還養(yǎng)貓，不吸教訓(xùn)，不回頭。他這人就這樣，骨頭太硬，心氣太傲，仗著聰明能干，由著性子活，對老天爺也不肯低頭。這樣不好的，人啊，心頭一定要有個怕，有個躲。世間很大，天外有天 >> 前方不在遠(yuǎn)方，就在村子里，戰(zhàn)爭不是跟敵人作戰(zhàn)，而是斗爭四類分子，打砸寺廟和祠堂。 >> 幸虧她當(dāng)時去了普陀山，不在村里，否則看紅衛(wèi)兵把她崇拜的地方糟蹋了，把她情同手足的和尚打罵了，豈不要她老命嗎？阿彌陀佛，菩薩有靈，預(yù)知這兒要出亂子，先安排她避開了。 >> 老和尚雙手合十，閉上眼，輕輕念一聲阿彌陀佛，緩步走到胖和尚面前，一眨眼，一伸手，對準(zhǔn)胖和尚的頸脖啪啪兩下，胖和尚頓時丟下鐵杖，閉嘴收聲，立停不動，木樁一樣。就是這個胖和尚，后來眼看著寺廟被糟蹋，哭得死去活來，號啕聲一浪高過一浪，越過山嶺，傳到村子里，父親在家里都聽到了。 >> 上校講：“俗話講不怕老只怕小，小鬼作惡老鬼哭。你不曉得，我早曉得，城里被這些小鬼攪翻了天，每天江面上都浮出無名死尸。這些小子心還沒有長圓，做事沒輕重，還是避一避好?！? >> ”因打算連夜走，要做準(zhǔn)備工作，他無心停留，一邊講著一邊就轉(zhuǎn)身開步走，依然是昂首挺胸，一步一頓，夜色里，像個僵尸。 >> 爺爺講：“這么小的腳不可能長高，高了就要倒，像墻頭草。” >> 表哥告訴我，他每天早上洗臉時和晚上睡覺前都要對著鏡子修胡髭，修很久，一邊修一邊笑，卻不出聲，像鏡子里的人才是真人。 >> 胡司令進(jìn)駐我們村后，天天有忙不完的事，白天有時組織人寫標(biāo)語貼標(biāo)語，有時帶人挨家挨戶搜查：凡是封建迷信的東西，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一律繳走，燒的燒，砸的砸，決不姑息——謝天謝地，小爺爺?shù)囊d像沒被發(fā)現(xiàn)，我家一尊梓木關(guān)公像、兩幅鐘馗年畫和一串奶奶留下的佛珠，不得幸免。 >> 這天爺爺已從二姑家回來，看到上校被游斗的樣子，連連搖著頭講：“完了，完了，這下子太監(jiān)罪過了，打我看他出生從沒見他被人這么奚落過，這幫子小東西……”后半句話熬著回到家才講出來，“簡直是畜生！”父親講：“畜生都不如，居然連寺廟都要糟蹋?！? >> 它們一直在養(yǎng)尊處優(yōu)中嬌生慣養(yǎng)，什么時候受過這種罪苦：脖頸上勒著一根尼龍繩，忍饑挨餓，臟不拉幾的。上校見了，頓時有種天塌地崩的感覺，淚滾出來，涕流下來，罵天罵地，一點不掩飾內(nèi)心的痛恨憤怒。 >> 臺上臺下的紅衛(wèi)兵振臂高呼，廣大群眾卻沒有伸出幾只手，應(yīng)者寥寥無幾。 >> 如果照以前我富裕時候算，我保準(zhǔn)是大地主，共產(chǎn)黨沒準(zhǔn)要槍斃我。但共產(chǎn)黨是講道理的，共產(chǎn)黨看我窮成那個[IMG]樣子，活不下去，給我分房子住，送衣服穿，送被褥用，當(dāng)然更送吃的，這樣我才活到今日子，還有煙抽，還有酒吃。所以你們不能講他從前，要講他后來 >> 他一定痛得很，但就是不叫、不哼、不啊、不呻、不吟，死也不 >> 吱聲，那樣子給我留下極深刻的印象，好像他是一個稻草人。但仔細(xì)看，看著他的眼睛，又和稻草人完全不一樣，那雙眼睛會放光、發(fā)亮，打一下，亮一下，射出一道光，黑暗中，像貓的眼睛。 >> 他講：“那不過是皮肉傷，就像你家老母雞，挨了一笤帚，丟幾根毛能叫受傷嗎？傷筋動骨才叫傷。我的筋骨硬著呢，就他那個娘泡勁，只配給我撓癢癢?！庇止?，笑完了還唱戲文，咚咚咚，鏘鏘鏘，自己敲鑼打鼓自己唱，蠻來勁。 >> 爺爺講：“他這人什么都會，就是不會老實。” >> 蔣正南大概是上校名字吧，我不知道，應(yīng)該是的吧。 >> “當(dāng)然不是。”又是嚓一聲，“人家講你是小瞎子難道你就是瞎子了？人言可畏，人心 >> 叵測。有些人的心是黑的，存心用來害人的，有些人的嘴是專門長來放屁造謠的。我這人就是愛逞強(qiáng)，得罪了一些人，所以被人造了不少謠。但是天知地知，我不是特務(wù)也不是太監(jiān)，就像你不是瞎子一樣。我是個堂堂正正的男人，抽煙喝酒，嫖娼賭博，打架斗毆，年輕時候我樣樣都在行。現(xiàn)在年紀(jì)大了，世道也變了，嫖賭的事情戒了，打架也打不動了，但還是堂堂正正的男人。” ◆ 第二部 >> 老保長哈哈笑：“提到死，現(xiàn)在排第一的不是你，當(dāng)然更不是我，我是無論如何要排在你之后的。為什么？因為你滿肚腸心思，心思多了，壽命就少了，這是閻羅王定的規(guī)矩，反不了的?！庇止种v：“那現(xiàn)在排第一的是誰？ >> “法子就是你咽下去！”他邊走邊罵，“你這人就是自私，總想著要體面，把面子當(dāng)命根子。他媽的，面子頂個屁用！我當(dāng)初像狗一樣活著，人家太監(jiān)現(xiàn)在也是一只喪家之犬，小瞎子是廢物一個，屙屎連屁股都不會擦，不都照樣活著。 >> 爺爺講：“年輕人容易心碎，老人容易嘴碎?！? >> “你回去告訴她，我對天發(fā)誓，老子除了自己被糟蹋外，沒有糟蹋國家任何一個人一件 >> 事，有一個假字，天打雷劈！” >> 這天早上，我在天井里掃積雪，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上校，想起他的大頭皮靴對著冰雪刀割、錘擊的喀喀聲。 >> 事情很快搞清楚，確實是爺爺揭發(fā)的上校，他雖然不知道上校躲在大陳村，但他派三姑跟蹤了父親，就知道了。 >> 爺爺講：“你公安局給村里出證明，講明事實。我們講破天都沒用，你們寫一張證明就有用?！? >> “那黑鍋你還背得起，現(xiàn)在這黑鍋才他媽的背不起！你看著好啦，今后我們一家人都成了人家心頭的畜生、惡棍，保準(zhǔn)用口水淹死你！作死你！” >> 世上有耶穌才出這種大好人，他是不信耶穌的耶穌，你對他行惡就是對耶穌行惡，看耶穌能 >> 這也是爺爺以前教育過我的，人就這樣世故，你好給你錦上添花，不好給你雪上加霜。 ◆ 第三部 >> 我逃出來后第一站落腳在巴塞羅那，是西班牙海邊的一個城市，很大很美，像中國的上海。 >> 我忽然明白，即使村里人已原諒我們家，但我們家卻無法原諒自己，甘愿認(rèn)罰贖罪。 >> 報紙上說，生活不是你活過的樣子，而是你 >> 記住的樣子。 >> 父親說：“他就這樣瘋了。” >> 他這輩子最后悔的事大概就是沒有用自己的技術(shù)把肚皮上的字涂掉，瘋了都惦記著，想涂掉。 >> 這兒只有觀音菩薩，兩個女人都是觀音菩薩，一老一小。 >> 樓上迅速響起腳步聲，咚咚的，快速，有力，不一會兒，腳步聲響在樓梯上。 >> 一個是老態(tài)畢現(xiàn)卻沉穩(wěn)自如，一個是鶴發(fā)童顏害羞膽怯，兩個人都遠(yuǎn)遠(yuǎn)走出了照片，走出了我的想象。 >> 報紙上說的，當(dāng)一個人心懷悲憫時就不會去索取，悲憫是清空欲望的刪除鍵。 >> 據(jù)說，出租車司機(jī)會忘掉所有乘客，除非你把錢包落在他車上，他沒收也好，歸還也罷，都是他美好的回憶。她把最寶貴的青春和初戀落在朝鮮長津湖邊的血土上，這片土地形同她故鄉(xiāng)，會魂牽夢繞的，她沒收不了，也歸還不了。因為嵌入血肉了，只能同血肉同生同亡。 >> 只有一次，他接過信時突然對我說：你對一個你完全不了解的人談情說愛，是對自己的不負(fù)責(zé)任。 >> 這當(dāng)然是爺爺好的一面，可惜我又遇到了爺爺?shù)牧硪幻妫翰缓玫囊幻?。我想林阿姨也是這樣，把上校的兩面——好壞兩面——都遇到了，這確實讓人很沮喪。整個晚上，直到這時候，我才開始偶爾看到她臉上浮出一些表情，冒出一些感喟。 >> “你信嗎？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沒有風(fēng)飄不到的角落?！彼酥浑p青黑的眼圈——像長期戴眼鏡留下的陰影——問我。 >> 一模一樣，不一樣的只有字：“除奸殺鬼乃我使命”和“軍令如山”被“國家興亡匹夫有責(zé)”和“中國必勝”取代，一樣的字?jǐn)?shù)，一樣是繁體字，一樣是從右到左、一橫兩豎的排列。 >> 但也是死都實現(xiàn)不了的，只有現(xiàn)在這樣子，失憶了，才能實現(xiàn)?！? >> 她說：“世上沒有如果，只有后果?！背聊粫海蝗粏栁遥骸澳阒滥切┡K東西嗎 >> 包括后來他為什么要那樣害小瞎子，因為這是要他命的東西，他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他寧可一輩子做光棍，寧可犯罪，寧可死，也要守住這秘密、這恥辱，有人卻要當(dāng)眾扒下他褲子，他能不瘋嗎？他是活活被逼瘋的，但首先是被我害的……” >> 報紙上說的，世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就是在認(rèn)清了生活真相后依然熱愛生活。 >> “人生海?？傊腊?，就這意思?！? >> 人生海海，我們像海灘上的兩粒沙子一樣相遇。 >> “記住，人生海海，敢死不叫勇氣，活著才需要勇氣 >> 記得當(dāng)初你向我求婚時是怎么說的？世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就是在認(rèn)清了生活真相后依然熱愛生活?！彼选澳恪庇指牡?，改回原樣，然后告訴我，這是一個著名作家說的，叫羅曼·羅蘭，她看過他兩本書，抄下了他一本子話，其中就有這句話。 >> 人氣死人，我不跟人比，只跟自己比。報紙上說，幸福是養(yǎng)自己心的，不是養(yǎng)人家眼的。 >> ”和晚年的父親相處，讓我得出一個結(jié)論：世上最無情的是老人，其次是有錢人。老人因為怕死或不怕死而變得無情，有錢人因為可以用錢買到無情而變得無情。 >> 我說：“奇怪，你怎么還想當(dāng)他的菩薩？”他說：“是讓你當(dāng)菩薩，免得他死了來纏你?！? >> 她說：“認(rèn)真，他像孩子一樣認(rèn)真聽話，我教他什么他做什么，決不打折扣?！被蛟S，和正常人相比，上校最大的特點——也是弱點——是不會打折扣，不會偷懶，不會像大人一樣算計，甚至也不會疲倦。我曾多次到現(xiàn)場看他干活，那個恪盡職守，那個專注潛心，只有機(jī)器才能跟他比。 >> 我沒看到一個字，我看到的是一幅畫，一棵樹，褐色的樹干粗壯，傘形的樹冠墨綠得發(fā)黑，垂掛著四盞紅燈籠。為了送上校踏上歸途，房間里所有燈火都亮著，頂燈、臺燈、油燈、蠟燭，包括我心中的記憶之燈，無不通明，以致把上校小腹上的四盞燈籠也照亮了，幫助我可以清晰地看見和想見這幅畫的前世今生。 >> 報紙上說，沒有完美的人生，不完美才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