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在《動物化的后現(xiàn)代》一書中，東浩紀在鮑德里亞的擬像理論的基礎上提出了他的“數(shù)據(jù)庫消費”理論，被很多ACGN研究者奉為ACGN領域的“基礎事實”、ACGN研究的“根基”。雖然這個理論被一大堆難解的后現(xiàn)代術語所包裹著，但它其實并沒有多么復雜，可以被凝練地概括為“雙層還原”——作品被還原為角色的組合，角色又被進一步還原為萌要素的組合：

? ? 我們再以其他的層級來看，這些角色不過是從萌要素的數(shù)據(jù)庫里所歸納的擬像。換言之擬像和數(shù)據(jù)庫的雙層構造在此又雙重化，創(chuàng)造出復雜的系統(tǒng)。御宅族們首先消費這些作品，有時會對作品產生感動。但他們會發(fā)現(xiàn)實際上這些作品是擬像，真實的只有角色。接著他們會消費角色，有時會對這些角色產生“萌”的情愫。這時他們又會發(fā)現(xiàn)，實際上這些角色也是擬像，是將萌要素組合而成。

在這樣的本體論的基礎上，東浩紀便能得出結論：愛好者對作品的喜愛，實際上只是對角色的喜愛；而愛好者對角色的喜愛，實際上又只是對萌要素的喜愛：

? ? 故事在這里被當作角色設定或圖畫（非故事）的添加物，說穿了就是多余的東西。

? ? 九〇年代御宅族系文化的特征“人物萌”，其實并非御宅族們自身所深信的只是單純感情投入，而是在角色（擬像）和萌要素（數(shù)據(jù)庫）這雙層構造之間的往返，這是非常出色的后現(xiàn)代化消費行動。

然而，這個理論面臨著一個顯而易見的問題：既然角色只是萌要素的組合，那么如果一個人喜歡一個角色，他就必然會喜歡所有在萌要素上與之相似的其他角色，然而實際情況顯然并非如此。這個反駁并不是我想到的，而是我在屋頂現(xiàn)視研的《從復制品到擬像：文藝消費的現(xiàn)代轉向》一文中看到的：

? ? 上方是出自《原神》的莫娜，下方是出自《このすば！》的めぐみん，二者的角色相似度很高，但受眾卻有相當?shù)母糸u。

據(jù)這篇文章說，這個反駁來自宇野常寬。具體地：

? ? 宇野常寬針對這一點批評道，盡管角色可以被還原【引者注：前文中我的“雙層還原”的用詞就是來自這里】成有著某種共享性的符號，但角色的成立這一過程恰恰就是對其構建因素的否定——唯有否定掉其起源上的構成性，排他性的敘事才得以成立，對該敘事的崇拜式的認同才是可能的?！鳛槎喾N符碼之集成的角色（character）似乎能夠以其一定的普遍學成為聯(lián)系不同文化圈的“記號”，但是宇野指出這恰恰是一種顛倒的邏輯——以符碼之碎片拼湊起來的作品/角色形象在誕生的一刻就否定了 “自己是拼湊起來的”這一事實，為自己塑造起本質的形象，將自己展現(xiàn)為獨一無二的東西，成為排他性敘事的源泉、“神像”。將角色視為獨立于小敘事的存在完全是誤解了數(shù)據(jù)庫文化消費的邏輯，在元層面上看到的角色之間的共同性對于“信徒”們而言不可能成為溝通的渠道，不如說角色的類似甚至會引起護教式的排斥，即認為只有自己認同的角色才能占據(jù)這些符號；假如由于這種相似性而錯認了角色的話，只會招致“不懂行”的嘲笑，其折射出的性格正是部落的排外主義。

換句話說，明明根據(jù)數(shù)據(jù)庫消費理論的“還原”，萌要素上相似的角色（比如莫娜和惠惠）“在元層面上看”是相同的，為什么愛好者居然認為她們是不同的呢？這是因為，她們有著不同的“排外”的“信徒部落”，分屬不同“部落”的愛好者們“認同”不同的角色，是這點才“否定掉”了角色的“以符碼之碎片拼湊起來”的本質，簡單來說就是雖然莫娜=惠惠、但莫娜部落≠惠惠部落?！@就是宇野常寬給數(shù)據(jù)庫消費理論打的補丁。

? ? 然而，如果我們跳出這個理論來看，宇野常寬所做的這一切都完全是不明所以的。對于一個沒學過東浩紀的普通愛好者來說，“莫娜和惠惠的受眾有相當?shù)母糸u”根本不是一件值得奇怪的、需要訴諸復雜的理論才能解釋得了的事情（正如nbht對齋藤環(huán)的《戰(zhàn)斗美少女的精神分析》的“直噴”：“戰(zhàn)斗和美少女這兩樣大受歡迎的東西在一起，你還問為什么受歡迎？不是和有10%收視率的動畫怎么賺錢一樣的廢問題嗎？”參見https://www.zhihu.com/question/26892642/answer/34594733）：除了那幾個表面上的萌點之外，她們處在不同的作品世界之中，擁有不同的人生經歷和人際關系（雖然東浩紀把這些全都還原掉了），最最重要的是，她們在數(shù)上是兩個不同的東西——即使是在質上（無論是基因型還是表現(xiàn)型上）精確相似的兩個雙胞胎嬰兒，在數(shù)上也不是同一的，更何況只有寥寥幾點“共同性”的她們呢！

? ? 也許有人會反駁說：當作品尚未發(fā)布、角色只有宣傳圖之時，愛好者能看到的的確只有表面上的萌點啊。對此我的回應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當一個男生在馬路上對（比如）一個梳著單馬尾的女生一見鐘情時，他能看到的也（相當于）只是一張照片而已，但沒有人會說他是對一張照片一見鐘情，更沒有人會說他是對“單馬尾”這個抽象屬性一見鐘情。既然如此，憑什么在ACGN領域，就可以將這幾件截然不同的事情隨隨便便地混為一談呢？

? ??一個角色帶有萌要素，并不意味著那個角色（在本體論上）就只是萌要素的組合；喜歡一個帶有萌要素的角色，并不意味著喜歡的就只是那些萌要素。而拒不承認這一點的東浩紀、宇野常寬等人，構造了復雜至極的理論，才勉強能做到不和經驗事實（比如“莫娜和惠惠的受眾有相當?shù)母糸u”）相沖突。難道這不是一個將這一切徹底拋棄（而不是揚棄）的充分的理由嗎？換句話說，如果從普通愛好者的視角來看角色不是萌要素的組合，并且如果堅持“角色只是萌要素的組合”就會面臨大量的理論困難（除非像地心說那樣添加一個又一個本輪），那么應當做的難道不是宣判“角色只是萌要素的組合”這一主張的死刑嗎？

? ?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應當被徹底拋棄的理論，卻在ACGN研究界長期處于相當于牛頓三大定律之于經典物理學的崇高地位（例如，前文中提到的nbht，就曾因為罵東浩紀等人而被一些人認為是“動漫圈民科”，參見https://www.zhihu.com/question/49580654，這些人顯然是認為東浩紀等人處于“官科”的地位），奉它為圭臬的研究者們仗著有“雙層還原”撐腰，在研究中理直氣壯地輕視故事和角色，進而當然不可能具有對故事和角色的分析能力，以至于他們的研究成果充滿了對作品事實的歪曲（一個例子：在《從涼宮系列與“世界系”談起——有關后現(xiàn)代和ACGN研究的一些囈語》一文中，我論證了東浩紀等人將涼宮系列歸為“世界系”的做法是對涼宮系列的歪曲，參見https://www.bilibili.com/read/cv11825483）。這無疑是十分令人遺憾的。

? ? 因此，盡管可能會得罪很多離了東浩紀等人就無法寫作的研究者，但我必須指出：如果你是一個ACGN愛好者，想要的是更好地理解你所熱愛的東西，那么對于東浩紀等人、對于《動物化的后現(xiàn)代》等書、對于數(shù)據(jù)庫消費理論，你應當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完全不理睬它們，而不是畢恭畢敬地學習它們、接受它們（我之所以寫作此文，就是因為一再看到這樣的現(xiàn)象），因為它們注定被徹底掃進歷史的垃圾堆，而我們必將在垃圾堆的遠處建立起——重建起真正的ACGN研究大廈。

附記：曾有人指出（參見https://www.zhihu.com/question/293319270/answer/764594536），東浩紀口中的“擬像”和鮑德里亞口中的“擬像”并不是一回事。具體地：

波德里亞的符號是自律的，而主體處于屈從地位，它的欲望、它對現(xiàn)實的認知都是由符號建構的，所以擬像才會令主體生存在仿真社會的超真實之中。

但東浩紀在“擬像”的后面設置數(shù)據(jù)庫，認為“擬像”是御宅族重組數(shù)據(jù)庫的萌屬性的結果，御宅族是以自己的喜好從數(shù)據(jù)庫中讀取自己想要的“小故事”（在東浩紀這里，小故事即擬像），那么這就是說，東浩紀顛倒了波德里亞的擬像與主體的關系。

既然是主體把作品分解為萌屬性的數(shù)據(jù)庫，又是主體把萌屬性組合為擬像，那么在東浩紀的理論中，真正擁有本體論地位的便只能是主體，擬像和數(shù)據(jù)庫的雙層構造也是基于主體的、次一級的東西。

所以，與波德里亞的“結構主義”或“后結構主義”相比，東浩紀的“數(shù)據(jù)庫消費論”本質上是一種“主體形而上學”。這本書其實沒有看起來那么“后現(xiàn)代”。

不過，由于我不能判斷這段話對鮑德里亞的描述是否準確，因此只能聊備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