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之葬
王江拿起門口的鐵鍬,敲響院子里每個兄弟屋的窗戶。
? ?其余七八個哥哥弟弟也披上件破夾襖,從合作社借了幾把鐵鍬,加上王江拿的那一把,一共九把鐵鍬,急匆匆的跟著王江去了村南。
? ?王江是來村南叫大哥的。
? ?“二叔走了……”
? ?“我知道?!贝蟾鐝拇芭_上拾起顆煙頭,擦了根洋火,剛?cè)贾捅粍C冽的寒風吹滅,一群兄弟看著大哥。大哥的手微微的顫抖,臉上沒有什么肉,此刻更顯得憔悴。又連劃兩顆洋火,才顫顫巍巍的點著了這顆煙頭。
? ?“二叔走三天了吧?”大哥低頭走路,擠出了這么一句話?!笆恰!蓖踅驳皖^答了大哥一聲。“命苦,命苦……二叔走的早……”大哥還是低著頭說。
? ?兄弟幾個就這么低著頭,沿著村南的土路往地里趕。路邊偶爾有兩個農(nóng)人想看看田里的莊稼,看了看,也抹著眼淚低頭往回走。
? ?這是一個大旱年,二叔就是空著肚子,在年三十之后的幾天走的。有人說是餓死的,也有人說是病死的,但其實也不知道怎么死的,二叔就在炕頭安靜的坐著,他家兒子從外面回來時,才發(fā)現(xiàn)他爹已經(jīng)死了,還是坐著的樣子。
? ?沒什么可活的,走了也好。趕上了一次大旱,地里的稻子、谷子、麥子全旱死了。連秋天的棒子也旱死了。家里已經(jīng)交了公糧,卻在幾個月后趕上這么個災!王江看看地里,什么也沒有,入冬時就成了荒地,板結(jié)、開裂,連棵草都沒有。大旱幾個月,井里的水也接近枯竭,只夠人和牲口勉強吊一口氣,幾百里的大荒原,伴著冬至的冷風,唱著嘶啞的河北梆子,唱出了秦腔的一種憤苦的嘶吼。
? ?老天爺可笑,入冬的那幾天,卻下了場雪。
? ?天冷,把墻好像凍結(jié)實了,村里有好幾戶人家連柴火都沒有了。幾個男人,靠著磚墻,拿著已經(jīng)兩個月沒動過的旱煙在那猛嘬,動作了藏著怨恨。
? ?對,冷,連地也凍結(jié)實了,鏟子向下一鋤,鏟開了雪,卻實實在在的摔到在凍土上。這一下把王江的虎口震出了個口子,一點點的往外淌血。
? ?兄弟幾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用力鏟起這鐵似的土來——他們不想,也不敢讓二叔就這么躺到明年開春,這是不孝,也是封建。幾個兄弟這么鏟著,也沒注意路上有人走過去。
? ?王金花就站在田頭看著這么幾個餓的枯萎的漢子無用功的鏟著土。她抱著她兩歲的小子,從另一個村回來了。
? ?王金花在年三十之前死了丈夫,家里沒米沒面,就連紅薯也沒有幾個了,她實在是養(yǎng)活不了她兒子了。
? ?到隔壁村問問吧,或許富裕,沒準兒有一家子想要個兒子。?送出去了,或許娘倆都有活路。
? ?走了十幾里地的雪路,到了這個比她們村稍大的另一個村上。可他們的地里,也是寸草不生,只有一片茫茫的雪原,還有聽不見的莊稼漢的哭聲。
? ?王金花在街上找到一家看起來還富裕些的人家,敲了門。開門的是個孩子,一個小男孩,臉上饑黃饑黃的,一副小小的骨架,一個圓滾滾的、緊繃的肚皮。王金花看著這孩子,怎么也開不了口。家里大人出來了,腰上捆著一條麻繩,緊緊的勒著肚子。
? ?王金花還是開口了,她不賣這孩子,只想送個還能吃上飯的人家,她啥也不要,只想著孩子活,她也能活。
? ? “誰家里也沒余糧了……”那家大人有氣無力的掩上了木門。王金花在門外呆傻似的站著,還希望有佛祖顯靈,又或是上帝保佑的奇跡發(fā)生。
? ? 可這是災年,連神仙也要緊緊的勒著褲腰帶,才不會被這年單薄的貢品餓死。
? ???又連著問了幾家,也都是幾乎要餓死的莊稼人。
? ? 原本已經(jīng)有了太陽,卻沒什么暖意,天上的那個火球燒的不是柴火,是餓死的孤魂野鬼。王金花也快成了餓死的鬼。
? ? 回去的路上,就在村南遇見了王家的幾口子兄弟。王江許久才抬了一次頭,額頭的熱汗浸透了夾襖,整個人在嚴寒中冒著一陣陣水汽。王江看著面前瘦的只剩骨架的娘倆,看看她們回來的方向,大概也猜到了。
? ?猜到也沒有辦法,大家都是苦命的人。
? ?苦命人,王江想到了村里的傻子,李二傻,也不知道誰取得這么個名字。李二傻剛落了地,就發(fā)了場大病,高燒不退,連著三天,卻沒有病死李二傻,但過了幾年才發(fā)現(xiàn)腦子已經(jīng)燒壞了。他父母老早就走了,剩下家里的破房子和一畝荒地。??
? ?一畝地,再加上李二傻對種地也上心,也沒至于餓死。但大旱毀了他的收成,他吃不起飯了。起初他找野菜,野菜沒了就去扒榆樹皮磨面貼餅子,沒了樹皮就磨柴火吃,最后連柴火也沒得吃了。
? ?一連幾天斷糧,餓得李二傻前心貼后背,腰帶越緊,李二傻越餓。從肚子到喉口的陣陣痛感,從嘴里喘出的微微酸苦氣,只感覺到嘴里的酸味俞重,慢慢的吐出淡黃色的胃水來。
? ?李二傻出走了,沒啥原因,餓了,討吃的。
? ?出走后過了幾天,一輛三蹦子帶著幾個圓滿的男人和一個“骨架”,浩浩蕩蕩地來到了這個荒原上的小村子。
? ?李二傻就是那“骨架”,現(xiàn)在綁在車上,游街示眾。
? ?“老莊村民李二傻,在外偷竊玉米半筐!偷雞摸狗,踐踏法律!現(xiàn)以游街示眾為罰!”一個大喇叭在村子的道上炸了鍋,許久不出門的鄉(xiāng)親也倚著門,站著墻里墊著腳,看著街上的鬧劇。
? ?“是二傻!”鄉(xiāng)親們驚愕著,“他咋干了這勾當?。俊比藗兎鲋鴫β驳浇稚?。“二傻是傻,可老實啊!干不了這檔子事??!”二傻的鄰居香嬸在喊,可很快也沒力氣再喊了。
? 人們看著二傻,二傻看著天。幾日未歸家,看著臉上的血色也徹底消失,成了蒼白,整個人癱在了車上,被兩個男人強硬的架著。人們默默看著二傻,眼里雖有一股對小偷的恨意,卻不時的掉眼淚——誰讓二傻命苦呢!
? 車子轉(zhuǎn)了村子三圈,人們站著路邊看了三圈。到最后,車子停了,那兩個男人把二傻從車上架到地上,任由他癱倒,之后便隨著那輛三蹦子浩浩蕩蕩地走了。人們把李二傻從地上扶起來,想把他送家去。
? 李二傻猛地掙開一只手,從衣兜底掏出一小把棒子粒,惡狠狠的摔在了地上。
? 人們麻木的看著李二傻,麻木的看著地上亮的像金子似的棒子粒。人群散了,李二傻被扶到了他家里,地上的棒子粒也消失不見。
? 三天后,李二傻餓死在了老房里,走時半張著嘴,眼睛望著屋頂?shù)拿┎荩樒ぞo緊貼在了那枯黃的牙上,看著像個骷髏架子。
? 王江晃了過來?,醒了??蓱z,大家都可憐,老天爺不把人當人,人們看著自己也不像是個人了,一條餓鬼,躺在炕上等死。
? ?鐵鍬仍在不停的動著,幾個小時的光陰,只在地上刨出一個半口棺材大的坑,放不下二叔一半。
? ?王江狠命的把鐵鍬鏟在坑邊,發(fā)出了一聲悶響,是大哥倒在了這破坑旁邊。其余兄弟上去想拉起大哥來,才摸到了大哥的氣門。
? ?? ?“斷……斷了……氣兒沒了……”
? ? ? 正午的荒原上,看不見一絲的陽光,昏暗昏暗的,像是天黑了。燈火熄滅在了半口棺材大的坑旁,光芒躲在云里,再不見清晨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