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
分裂的中年人 “中年最是尷尬。天沒亮就睡不著的年齡。只會感慨不會感動的年齡;只有哀愁沒有憤怒的年齡。中年是吻女人額頭不是吻女人嘴唇的年齡;是用濃咖啡服食胃藥的年齡。中年是下午茶;忘了童年的早餐吃的是稀飯還是饅頭;青年的午餐那些冰糖元蹄蔥爆羊肉都還沒有消化掉;老年的晚餐會是清蒸石斑還是紅燒豆腐也沒主意。至于80歲以后的宵夜就更渺茫了:一方餅干?一杯牛奶?總之這頓下午茶是攪一杯往事、切一塊鄉(xiāng)愁、榨幾滴希望的下午?!? ——董橋《中年是下午茶》 偏愛著董橋的文章,卻愿意將中年設(shè)置成最好的時光——孩子還沒有大,父母還沒有老,理想還沒有全滅,對世界的愛尚在消耗中?!妒澜绫M頭與冷酷仙境》出版的時候,村上春樹三十六歲,小說中的“我”也是“離過婚的三十五歲疲憊男人”,如果硬將“疲憊”一詞壓在熱血青年身上,我感覺是不妥的,只好將三十五歲以后提前歸入中年的檔。 譬如人之有男女,天之有日月,先祖以智慧創(chuàng)造陰陽;譬如感性與理性,現(xiàn)實與理想,情與欲,弱與強(qiáng)……凡此種種,我們習(xí)慣以一分為二的眼光注視萬物、認(rèn)識自我。中年,是人一生中分裂最為明顯的年齡。 中年人·分裂的世界:“世界盡頭”的佛土與“冷酷仙境”的地牢 村上春樹在《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中描繪了兩個截然相反的世界,一面是皚皚白雪散落幽靜如歌的小鎮(zhèn),一面是幢幢夜鬼橫行科技霸權(quán)的東京。在世界盡頭的小鎮(zhèn),居民長生不死,四大皆空,沒有感情,沒有痛苦,沒有煩惱,沒有希望,沒有絕望。大家互不傷害,相安無事。生活簡樸,人人平等。沒有人飛短流長,更不爭奪什么。人們純粹為了勞動而勞動,不受制于人,不勉強(qiáng)自己,也不羨慕他人。沒有憂傷,沒有煩惱。也不存在金錢、財產(chǎn)、地位,既無訴訟,又無醫(yī)院。而冷酷仙境的都市,老博士出于所謂的科研需要,往“我”(計算士)腦袋里擅自植入電腦“中繼站”和電腦線路,后來“中繼站”由于一點(diǎn)點(diǎn)失誤而融化了,電腦線路也取不出來了,致使“我”的生命只剩下二十九小時三十五分鐘。為了爭奪獨(dú)角獸獸骨上的記憶密碼,數(shù)量龐大的符號士和計算士廝殺不斷,我的生命隨時輕易斷送在任何人手中。倘若有象征與隱喻一說,中年的世界或許正是如此,以“冷酷仙境”對應(yīng)充滿叢林法則的生存現(xiàn)實,而“世界盡頭”則對應(yīng)著悄寂無暇的理想場域,當(dāng)我們慘遭生存現(xiàn)實碰壁的時候,受傷的心即從現(xiàn)實地牢輾轉(zhuǎn)而入意識佛土,這一方凈土也許寄放在某一個人、某一種喜好,或者某一個小小的時空里。 中年人·分裂的情欲:喂飽靈魂的情愛與滿足生理的欲望 在世界盡頭,“我”與圖書館女孩初次見面,便感到她身上有一種東西在靜靜搖晃著“我”意識深處某種軟綿綿的沉積物,“我”總覺得發(fā)生過什么,而且恍惚在什么地方見過她。“我”能將她失落的支離破碎的心的碎片讀出并使它們合二為一。在音樂的觸動下,“我”看見了陳列在架上記憶頭骨的閃光里她的舊夢,也是“我”的舊夢。這難道不是在寫靈魂與靈魂的相遇嗎?充滿了醉心迷幻的美。然而,在“冷酷仙境”的現(xiàn)代都市,村上借年輕胖女郎之口表白道:“較之性欲,我的生活更以食欲為中心,即使現(xiàn)在這樣也無所謂。對我來說,性交同做工考究的甜點(diǎn)心差不了許多,有則最好不過,沒有也不礙事——如果其他方面能在某種程度上得到滿足的話?!敝心?,無論是食欲還是性欲,需求都不再那么迫切了,能使自己將情與欲集于一身的愛戀對象也越來越少,甚至終身無遇。 中年人·分裂的處事態(tài)度:堅持的絕對堅持,容忍的絕對容忍 走過青春年少鋒芒的麥地,中年來到一片廣闊的原野,這里鋪滿荊棘,這里花開遍野,這里是黑夜與黎明的交接,稚嫩的固執(zhí)著不愿成熟,世故的偽裝著欺哄自心。“我”在“冷酷仙境”里,生命被博士的科研毀壞到只剩下以小時計算,而“我”終愿原諒、離別。在“世界盡頭”的“我”,哪怕發(fā)現(xiàn)逃離的出路,為了守護(hù)靈魂的愛卻甘愿放棄自己的影子,住進(jìn)再不能與愛人相見的森林。涉世不深也不淺的中年人,如同浮木飄在處世的原則里,沒有飛升神境,也不曾下墮魔域,卻捍衛(wèi)著不愿更改的決絕。 在《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里,中年人的分裂無處不在:茫茫白雪下的獨(dú)角獸是善美的化身,陰冷暗濕處的夜鬼是惡丑的宿所,它們迥然而立;“精神集中在胃上”的女郎們象征著物質(zhì)美,在圖書館工作、熱愛音樂的女孩們暗喻著精神美,它們一張一弛;“冷酷仙境”老博士的研究指向科技生活,“世界盡頭”小鎮(zhèn)人們的無爭無擾指向宗教生活,它們彼此并列……世界本是分裂體,在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我,生與死,健康與疾病,戰(zhàn)爭與和平等種種分裂之間,存在的風(fēng)雨日月催長著我們與世界與分裂相處的方式,無論如何,那份粘合分裂的膠水始終埋藏在你我心中,時時可以開啟。 還是喜歡董橋的“中年是下午茶”,在灼心的分裂中飲盡一杯,又有何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