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刺客王朝·蓮》(14)
“小鐵,這是阿青,新來我這里掛牌的姑娘?!崩哮d說著又轉(zhuǎn)向葉染青,“阿青,這是小鐵,以前跟阿葵的,在我們這里也有幾年了,一直是這月棲湖上下最靠得住的男人?!?/p>
葉染青的房里,老鴇坐在側(cè)面窗下,葉染青和蘇鐵惜對坐,都低著頭看著眼前一尺大的地兒,各自欠身行禮。
老鴇摸了摸蘇鐵惜的頭,“小鐵啊,阿葵過世,我們都挺難過的。我一直也想給你找個好主子,做小廝的,都得有個身份嬌貴的主子護著。其實好些人問我要你,我總怕她們自己原來就有小廝,你去了被欺負。正好阿青一個人來我們這兒掛牌,你以后就專心伺候她好了?!彼┛┑匦Γ拔易屝∷獌阂策^來跟著她,你們都是老相好?!?/p>
“云姐我知道了。”蘇鐵惜還是用力點頭。
“你們兩個,一個是姑娘,一個是小廝,怎么倒像是說親似的,都不抬頭看人家一眼?”老鴇打著哈哈,“別到時候一出這門姑娘找不到小廝,小廝找不到主子,可就好玩兒了。”
葉染青一直在想哥哥的事兒,心情低郁,所以低著頭,這時候才抬頭沖蘇鐵惜點了點頭。
蘇鐵惜迎上她的目光,心里一顫。葉染青很美,卻是種讓人不安的美……眼睛太亮,像是瞳子里藏著火種。這樣的眼神讓他想起一個人,想起喝醉的天女葵,每當喝醉的時候,天女葵會變得不一樣,那雙柔媚如桃花帶露的眼睛里會有一股銳氣閃現(xiàn),狠歹歹的,像是只小野獸,或者倔強的小女孩。
天女葵已經(jīng)死了。蘇鐵惜又低下頭去。
“阿青是云中世家里出來的,如今流落到我們風(fēng)塵的行當里,委屈了,小鐵你可要多多上心吶?!崩哮d又轉(zhuǎn)向葉染青,“阿青啊,有什么事兒你就找小鐵,他這里都熟。哪里都有點欺生,不過有小鐵在你身邊,我也就放心了?!?/p>
“謝謝媽媽那么照顧。”葉染青說。
“以后別叫媽媽了,跟她們一樣,叫我云姐吧,我啊,就是你們吃苦挨罵的老大姐?!崩哮d起身,“你們說會兒話,我出門去叫小霜兒。”
老鴇在身后合上門,屋里一下子就安靜了。葉染青和蘇鐵惜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地挪開了目光,葉染青默默地看著窗外,蘇鐵惜低垂著眼簾。明媚的陽光從窗外照進來,照在他們兩個之間,靠窗的高腳幾子上,那支蘭花隨著輕風(fēng)微微搖曳。
蘇鐵惜數(shù)著自己緩慢有力的心跳聲,覺得這屋子里的空氣又慵懶又緊繃。對葉染青這個女人他本能地戒懼,這份戒懼在葉染青直視他的時候變得格外清晰。這女人的眼睛太亮了,叫他擔心身份會被看穿。他無法解釋這種不安從何而來,他面前只是一個手指尖尖的女人而已,他應(yīng)付過可怕十倍百倍的敵人,卻沒有這樣不安。
他不知怎么打破這沉默,可總這么沉默也不是辦法,他是個小廝,葉染青是來掛牌的姑娘,他是伺候人的,該先說話。葉染青是在等待自己說話么?蘇鐵惜不知道,這個女人的沉默無聲地威壓著他。
可他實在找不到話說,葉染青完全沒注意他,那雙清澈明銳的眼睛里,似乎能看出倒映的天外流云。蘇鐵惜心里糾結(jié)了一陣子,最后選擇了繼續(xù)沉默。
一沉默就沉默了很久很久,直到外面已經(jīng)傳來了收碗的聲音,葉染青才把目光收了回來,“哦,我剛才在走神……”
蘇鐵惜木然地看著這個女人,一時間沒明白這個女人到底是銳利還是木訥,或者他蘇鐵惜實在是太不起眼了,擱在屋里完全不會被關(guān)注。他只能又用力地點點頭,“哦!”
葉染青剛才一心在想哥哥和那個命里注定要拿走她初夜的男人,心里悲傷,又七上八下,這時候回到現(xiàn)實里看著這個除了點頭還是點頭的蘇鐵惜,那雙呆而黑亮的眼睛活像北地珍獸土撥鼠,一時間那股悲涼氣被沖散了。
“你看起來真好似一只呆頭鵝。”她對蘇鐵惜直截了當?shù)叵铝硕ㄕ摗?/p>
云姐推開房門,招招手,“小鐵你先出來。安邑坊管戶籍的大人來了,要驗阿青的戶籍。阿青。你跟大人說兩句話吧,我們月棲湖一直都奉公守法,沒事兒的,別擔憂?!?/p>
蘇鐵惜出門的時候,一個黑衣瘦削的身影和他側(cè)身而過,那個人披著一領(lǐng)大氅,戴著風(fēng)帽遮掩了面容。蘇鐵惜愣了一瞬,回頭看著那人的背影,他覺得那個背影很眼熟。他的目光最后落到那人腰間的長刀上,那是一柄晉北的弧刀,漆黑的鞘上用金絲纏成的刀名被故意剔掉了。但他依然認得出那柄刀。
弧刀“月厲”也許算不得什么,但是一個刺客看見它握在緹衛(wèi)七衛(wèi)長蘇晉安手中之后,絕不可能忘記。
門關(guān)上了,蘇晉安摘下大氅,無聲地在屋子里走動,如同一只巡視自己領(lǐng)地的野獸。最后他在軒窗邊四顧,合上了窗扇,在門邊靜聽了一會兒,沒有聽到可疑的聲音,這才坐到了葉染青的對面。
“我這樣來看你很冒險,今后除非迫不得已,我不會來找你?!碧K晉安把聲音壓得極低。
“我要呆多久?”葉染青上身前傾湊近他。
“少則一個月,多了我也說不清。我安插你來這里是要查清一件事,這件事結(jié)了,你就可以離開。根據(jù)我的線報,最近總有來歷不明的男人在這里聚會,少則三五人,多則二三十人。上個月在‘棠棣’屋中,就有不少于三四次聚會。我懷疑他們是天羅的刺客,在龍蓮出事之前,天羅刺客們各有任務(wù),彼此很少聯(lián)系。但是現(xiàn)在他們要劫殺龍蓮,需要調(diào)集人手互相協(xié)作,他們就需要聚會?!?/p>
“白發(fā)鬼會在他們中間么?”
“有可能,只是可能……但這就夠了,這些年來,有可能找到他的地方我都去過?!碧K晉安以手按著眉角,低頭笑笑,“找他已經(jīng)變成我的習(xí)慣了。”
“我有些不解的地方。”葉染青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
“你問?!?/p>
“大人忽然密令我埋伏到月棲湖里當密探,為什么那么緊急?甚至連向我布置任務(wù)的時間都沒有?!比~染青說,“還有,屬下愿為大人效勞,不敢因為艱苦就推辭,但是jy里這些事,我真的絲毫不懂,今天早晨老鴇就看出我……”她幾乎咬了自己的舌頭,把后半句話吞了回去,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從未覺得蘇晉安是個男人,而僅僅是個上司,在他面前私事也可以脫口而出,不過就算如此,也不能跟他談什么處子不處子的問題了,“總之這里的人都是行中老手,我擔心暴露?!?/p>
“命令下得很急是因為月棲湖不是一般地方,這里的老板娘和世家大族乃至皇室大臣都有交情,挑人挑得厲害。尋常想送一個女人到這里來當密探幾乎不可能,昨日剛好聽說她急著找一個美貌端莊的處子,所以立刻通知你準備。至于你沒有經(jīng)驗這件事,我也知道,不過我不比照姬,手下就幾個女孩,總不能讓原子澈喬裝來這里當密探吧?”蘇晉安淡淡地笑笑,“沒經(jīng)驗也好,本來人家就是點名要一個處子。”
葉染青臉上再一次飛紅,藏下來的話,還是被這個滿臉鰥夫相的上司坦然地說了出來。
“明白了,”葉染青想要擺脫這個尷尬的話題,“如果確實是天羅刺客的聚會,我該怎么辦?”
蘇晉安沉吟了片刻,“不要輕舉妄動,遞消息給我,看看能否一網(wǎng)打盡。但如果你發(fā)現(xiàn)了白發(fā)鬼,你可以自己決定是否要當場格殺他。我相信你不會放過殺他的機會,但你要記得給我看他那顆長著白發(fā)的頭。”
“如果是天羅密會,我怕殺人本就很難了,帶出人頭……”葉染青微微搖頭。
“不,我要他的人頭……不把他的頭抓在手里,我怎么能相信他死了?”蘇晉安看著自己的掌心,輕輕地、嘶啞地說。
葉染青一個人坐在屋里,聽著蘇晉安的腳步聲越來越遠。
臨走的時候蘇晉安說,“小鐵和小霜兒是你的侍童么?那也很好,他們伺候過阿葵,伺候得不錯,這些年一直呆在月棲湖里,身份也沒什么可懷疑的?!?/p>
這個早晨葉染青聽兩個人說起了“阿葵”,以前那個叫天女葵的女人,就住在這間屋子里,后來死了,死得很離奇。葉染青總覺得蘇晉安說起這個女人的名字時聲音有點怪,可能只是錯覺。
她發(fā)了一會兒呆才意識到自己應(yīng)該去把軒窗打開,關(guān)著窗和蘇晉安在這里說話,難免惹人懷疑。她推開窗戶,驚訝地看見窗口掛著一束帶露的新鮮菖蒲。她急忙探頭出去,看見一個白衣大男孩的背影正沿著木棧道遠去,他在肩上扛著木桶,木桶里是新收來的菖蒲。放眼出去每個窗口都吊著這樣一束菖蒲,驅(qū)蟲、明目、怯邪、保平安。
她輕輕地撫摸那束菖蒲,感受著露水流入她掌心那股冰爽的感覺。這個早晨女孩們臨水梳妝,男孩在每個女孩的窗前掛上菖蒲,這是月棲湖一天的開始,溫馨美好。她想起云姐的話,忽然覺得這個地方也沒有預(yù)想中那般可怕了,那個呆頭鵝侍童的背影看起來也真有幾分男人的可靠。
她想自己和蘇晉安的對話不會被聽到,即便小鐵是天羅的人,即便他貼著窗戶偷聽,可他們已經(jīng)壓低了聲音。
沒事兒的,一定沒事兒。
她心里的陰影退去了,忽然覺得餓了,于是伸手出去揮舞,“小鐵!幫我拿一點吃的,我餓了!”
蘇鐵惜回頭看了她一眼,用力點點頭。
安邑坊,曉廬。
龍夏坐在那里聽戲,聽的卻是自己的心跳。心在狂跳,讓他覺得自己胸口的那幾根銀箍要管不住這顆心了。
“廢物!”龍家家主嘟噥了一句,他就坐在龍夏的身邊。
“都是學(xué)生沒做好,讓蘇秀行拿到了血錢的證據(jù),是學(xué)生的失職。”龍夏拿袖子擦汗,汗水正從他全身毛孔涌出,不知情的人走近一看,一定以為他是剛剛鳧水了。
“我知道是你的失職,但我沒想懲罰你,你就嚇成這個樣子,我是吃人的老虎么?”龍家主人一唏,“你不如蘇秀行,我早就知道,蘇家這一代蘇秀行是頂尖人物,你在我龍家里面,比得上龍蓮么?”
“學(xué)生知道,辜負師范的教誨?!饼埾暮么醮丝跉?。龍家主人語氣雖然不善,不過已經(jīng)饒了他這次,龍家主人是個殺戮很重的人,卻非一個喜怒無常的人,他說饒了,就是饒了。
“你們拿血錢這件事,本堂早就知道,老爺子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而已。這些年情況特殊,以往我們派一個人出去執(zhí)行任務(wù),殺了人,就得立刻回本堂復(fù)命,那時如果出‘血錢’這種事,是要斷手斷腳的。可如今你們幾個在帝都一呆就是幾年,跟緹衛(wèi)斗個沒完,帝都這里風(fēng)花雪月,有錢就有享樂,你們這些人又刀尖上來去,朝生暮死,貪圖一時的逸樂,老爺子也是人,他理解。所以小節(jié)上你們犯點錯,難免,老爺子沒心思和你們追究。所以蘇秀行查血錢這回事,你就讓他查。他搜集了多少證據(jù),最后還不是得呈到老爺子面前?”龍家主人冷笑一聲,“蘇秀行啊,還是太年輕,以為借著龍蓮和血錢兩件事,就能逼我們龍家低頭?”
“他不過妄想而已!”龍夏斬釘截鐵地說。
“我聽說你在和他碰面的時候鬧得很僵?”
“我知道他懷了什么樣的心來,自然不能讓他輕易調(diào)動整個天啟城里的精銳!”龍夏拍著胸口,“就算他拿著老爺子的手令,可我知道自己姓什么?!?/p>
“這件事你做得很得我的心,我可不希望第一個找到龍蓮的是蘇秀行而不是我們。”龍家主人頓了頓,“我已經(jīng)來帝都半個月了,還沒有龍蓮一點兒消息?”
“她中了辰月的詛咒,按說非來不可……可是……”龍夏沉吟,“不過可以肯定的是蘇秀行也沒有抓到她的蹤影,否則蘇秀行這些天不會那么用心查血錢的事?!?/p>
“這個女人難道真的飛到天上去了?”龍家主人皺眉,“沒有了她,黃金之渠里那些人就如群龍無首,這樣拖下去也不是辦法啊。”
他沉思了片刻,“讓你的一百五十人做好準備,我總覺得龍蓮很快就要來了,這個秋天,不會那么平靜地結(jié)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