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狼|珈特琳】戲里戲外(2)

1938年冬天,枝江淪陷了,滿城的旭日旗把往日的繁華蓋住大半,剩下一半,全靠曲藝界撐著。藝人總是要混口飯吃,有些藝人吃過杜月笙的生日酒,此時(shí)也喝得了日本人的慶功席;慰安聯(lián)誼演出上唱兩句,沒什么丟臉的。
?
37年的時(shí)候乃琳她爹就說要把戲班子遷回去,可乃琳不愿意,她說枝江這里好不容易打下了根,走了就回不來了。班子是人家的,珈樂不好說什么,可她心里和乃琳是一氣兒的。四年前她出科的時(shí)候二十一歲,在枝江兢兢業(yè)業(yè)跑了三年龍?zhí)撞沤K于輪著她演幾出白天兒里的大戲,她真不愿意走。
?
多少熬出頭了,兩個(gè)人也能在晚上的大軸里頭唱唱二路。雖說夠不上一路的角兒,但好歹這唱念做打都能在舞臺上展示展示了,不算辜負(fù)一番辛苦。
?
戲講究個(gè)飽吹餓唱,珈樂只能在每天晚上的演出結(jié)束之后帶著乃琳去吃些東西。時(shí)候不景氣,又趕上日本人進(jìn)犯,街上一天比一天蕭條。園子外頭到最后只剩下一個(gè)賣湯圓的老漢,兩個(gè)人索性就在這里對付一頓晚飯。
?
珈樂拉著乃琳坐在長凳上,她認(rèn)真地呼呼氣,用手小心聚住這股熱乎勁兒,調(diào)皮地摸摸乃琳耳垂。她笑得很開心,也真心希望乃琳能開心。
?
“寶兒,熱乎嗎?”
?
天兒冷得不像話,乃琳就算持些湯湯水水的也不敢摘了圍巾。她把小臉兒藏在圍巾和大衣后頭,紅著臉,不知道是凍的還是羞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
?
“嗯,窩心著呢~”
?
老漢一把年歲了,是從南京逃過來的。他眼睛里總有一團(tuán)火,燒著,手上動(dòng)作很利索。今天不像往常,他多了幾句嘴。
?
“二位,收拾收拾東西,準(zhǔn)備跑吧。”
?
珈樂從來沒見過老漢說話,猛一聽,有些不知所措。乃琳接過兩碗湯圓,吹了吹升騰起來的熱氣,好像沒聽到。老漢每天等到她們倆來才收攤,他邊卷了旗兒邊說。
?
“日本人要來了,枝江不能待了?!?/p>
?
珈樂機(jī)械地把湯圓送進(jìn)嘴里,腦子里一直咂摸著老漢這句話。其實(shí)這話里沒什么深意,可她就是想琢磨。雖然趁著寒冬臘月,可剛出鍋的湯圓怎么不燙呢,珈樂輕輕叫了一聲,捂住了嘴。
?
“樂,是不是燙著了?”
?
乃琳在隨身的小包兒里翻找,卻沒拿出什么像樣的東西。珈樂舔了舔被燙著的地方,從兜里拿出些毛票,放在桌上,拉著乃琳要走。乃琳雖然沒想明白,可她總是跟著珈樂的。
?
“小姑娘,今天這頓不要錢了,大爺明天不來了,算我請你們的吧?!?/p>
?
“一點(diǎn)兒心意,大爺別較真兒?!?/p>
?
乃琳不好意思地看著大爺,腳下往后頭搗了幾步,緊跟上珈樂的步子。
?
珈樂沒有想好去什么地方,只是往前走,走到離園子不遠(yuǎn)的那條江旁邊。枝江的水從不上凍,不知道為什么,珈樂很喜歡這一點(diǎn),和她的家鄉(xiāng)很不一樣。
?
“樂,怎么了?”
?
乃琳拿著小包,裹了裹身上的大衣。
?
“…當(dāng)初應(yīng)該聽你爹的,咱們?nèi)ムl(xiāng)下避一避就好了…”
?
乃琳追上去,又佯裝要敲珈樂的腦袋。
?
“怎么?怕了日本人了?政府不是還在呢嗎?日本人怎么打得進(jìn)來?”
?
珈樂停了腳步,弓了弓身子,輕輕靠在江邊的石頭柱子上。
?
“…南京能丟,枝江遲早也要丟的…”
?
乃琳不知道怎么反駁,她心里也清楚得跟明鏡兒一樣。她只是從背后輕輕抱住珈樂,努力透過幾層棉絮,感受她此時(shí)的心跳。
?
“會好的。管他什么日本人,咱就只唱咱的戲,其余的不論了…”
?
珈樂轉(zhuǎn)過身,迎上乃琳的眸子,撲哧一聲笑出來。
?
“怎么哭了,寶兒?”
?
她替乃琳擦了擦眼淚,把乃琳的頭輕輕按在自己的胸口。
?
“嗯,寶兒說的對,我們把戲唱好,就行了?!?/p>
?
珈樂用嘴唇輕輕抵了抵乃琳生著茂密細(xì)膩發(fā)絲的頭頂,貪婪地呼吸著她的氣息,乃琳也是一樣。彼此的氣息像大煙,麻痹著兩個(gè)人脆弱的神經(jīng)。
?
…
?
“會長,跟日本佬兒說說,這給三個(gè)人看的戲我們班子真沒演過,不會?!?/p>
?
珈樂在臺上看著維持會的老黃帶著一隊(duì)?wèi)棻褕@子里的客人趕走,她心里也急得很,不知道怎么辦。沒卸了行頭,她直接跳下臺,找老黃理論。
?
老黃只跟她說,日本的官兒要看中國戲,城里現(xiàn)在還擺水牌子的班子只有她們一家了,所以來了。
?
“那也別趕人啊,人家都買了票的…”
?
珈樂多少有些火氣,剛要發(fā)作,幾個(gè)拿著槍的憲兵就往上走。老黃幫珈樂說了幾句好話,幾個(gè)憲兵又退回去了。
?
“世道就這么個(gè)世道,你要實(shí)在演不了,我去跟日本人說說??社鞓纺阆牒昧?,我一開口,你這戲班子在枝江就呆不下去了?!?/p>
?
珈樂憋得臉紅,幸虧妝厚看不出來。她哪里有什么好辦法,干著急罷了。過了一會兒,日本官兒在后頭罵罵咧咧的,老黃趕緊賠了笑。他轉(zhuǎn)過身對珈樂說,
?
“快點(diǎn)兒拿個(gè)主意,后面那些不干了?!?/p>
?
珈樂咬了咬牙,跺了跺腳,
?
“好,我演?!?/p>
?
珈樂攥了拳頭,往舞臺上走。乃琳聽見響動(dòng),趕快出來看看;珈樂看著上場門簾子動(dòng)了動(dòng),趕快擺了擺手,示意乃琳別出來。珈樂并了幾步上臺,把乃琳堵回去后場。
?
“日本人,有槍,別出來?!?/p>
?
“那你怎么…”
?
珈樂在簾子前頭系了一個(gè)結(jié),把上場門封住。她轉(zhuǎn)了回身,叫龍?zhí)啄眠^刀、弓,搬下桌凳。老黃又上前頭來了。
?
“珈樂,演的哪出?。俊?/p>
?
“…《定軍山》?!?/p>
?
老黃擺了擺手,跟珈樂說,
?
“日本人說不看這個(gè)。他們要看你和老板娘的《白蛇》。”
?
珈樂心里一咯噔,想編些理由搪塞過去。她不想乃琳出來,絕對不想。
?
“白天沒排過《白蛇》的檔,想看讓他們晚上買票進(jìn)來看?!?/p>
?
老黃把手一攤,
?
“人家花錢包你整天的園子,就算你拖到晚上也還是得演。”
?
珈樂急得直嘬牙花子,額頭上滲出些汗水,不知如何是好。老黃像是要給她支招一樣,叫珈樂下臺來,他有話說。
?
“你把老板娘叫出來,給幾個(gè)日本官兒倒個(gè)酒、配幾杯,這事兒就了了?!?/p>
?
珈樂眼里頭快要冒出火星子來,干瞪著老黃。
?
“你放屁!我們這兒不是妓院!”
?
“你就敢沖我吼吧,有種沖著上頭叫?!?/p>
?
珈樂的肩膀因?yàn)閯?dòng)火激烈地起伏,她知道老黃沒錯(cuò)。
?
“…我們演,我們演…”
?
珈樂又上了臺,解開上場門簾子上的結(jié),走進(jìn)后場門兒,把髯口摘下來,要套許仙的外套。乃琳見珈樂走進(jìn)來換服裝,有些納悶兒。
?
“樂,怎么了?你怎么要換許仙的衣服?”
?
珈樂嘴角咧了咧,無可奈何地笑了,
?
“…他們要看《白蛇》…”
?
“那我…”
?
珈樂強(qiáng)忍住不掉眼淚,一把抱過乃琳。
?
“咱就唱一折,就一折?!?/p>
?
乃琳有些忍不住眼淚,特別是在珈樂懷里的時(shí)候。珈樂不敢、也不想哭,她輕輕地?fù)嶂肆盏谋常?/p>
?
“今天唱完,以后就沒人管咱們了…”
?
乃琳抬了抬頭,縮在懷里望著珈樂,
?
“真的?”
?
“嗯?!?/p>
?
…
?
戲演得還算順利,畢竟是每天晚上都唱的大軸,乃琳和珈樂都很熟練。可臺下沒人喝彩,只有一片死氣。時(shí)不時(shí),臺下會傳上來幾聲下流的笑聲,伴著猥瑣的目光,叫乃琳珈樂都不舒服。演完一折,兩人對著沒什么生氣的觀眾席,微微欠了欠身,說著就要下場。
?
幾個(gè)憲兵不樂意了,上來就堵住下場門,不讓兩個(gè)人走。老黃擦了擦額頭的汗,有些晃悠地走上來。
?
“日本人問你們晚上愿不愿意去憲兵司令部演…”
?
老黃不敢對上珈樂的視線,他多少有些慚愧。珈樂把乃琳護(hù)在身后,緊緊抓著乃琳的手不放開。她吐字很清晰,一字一頓。
?
“…不是說就演一出《白蛇》嗎?”
?
“我知道,可這日本人…這日本人看上你們倆了…”
?
…
?
第二天一早,乃琳和珈樂照常來園子里頭準(zhǔn)備整理擺牌子。還沒等進(jìn)去,就看見自家的園子上被貼了封條。上頭全是漢字,雖然是日語可珈樂乃琳也能看懂個(gè)大概。
?
珈樂緊緊攥著乃琳的手,乃琳有些吃不住,腳下一軟就靠倒在珈樂肩頭上。
?
…
?
1939年1月,珈樂把最后一箱東西扔上車,接過乃琳凍得冰涼的小手,有些顫抖。她坐在乃琳身邊,望著枝江城發(fā)呆。她們都沒聽到車夫什么時(shí)候說要走,總之枝江城門在她們目光里,顛顛簸簸地,遠(yuǎn)去了。
?
乃琳把頭靠在珈樂肩旁,輕輕地問,
?
“我們?nèi)ツ膬喊。俊?/p>
?
珈樂撓了撓頭,不知道怎么回答。
?
“去…去上海吧,租界多,日本人不能撒野。”
?
乃琳抱著珈樂的手臂,
?
“之前坐科的朋友給我寫信了,說陜北那塊兒挺好的,想我們?nèi)パ影病?/p>
?
珈樂心里很亂,不知道究竟該怎么辦。
?
“北方,我怕你住不慣…”
?
乃琳抱著珈樂的力道更緊了些,
?
“住得慣,有你就住得慣…”
?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