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0年三月的第一個周末，傍晚。宋書坐著金家的車回到和母親白頌、表妹欒巧傾共居的住處。

　　從年初之后，她和金泰亨開始準(zhǔn)備八月份的SAT考試。金梁在家里請了專門的輔導(dǎo)老師，宋書每個周末都會去金家和金泰亨一起上課，這周也不例外。

　　到家時已經(jīng)接近7點，宋書開門之后發(fā)現(xiàn)玄關(guān)處擱著一雙女士高跟鞋和一雙男士皮鞋。

　　這讓宋書有點意外。

　　“姐，你可總算回來了?！睓枨蓛A不知道從哪個角落里竄出來?！敖裉煲虌屘崆盎貋砹恕！?/p>

　　“嗯，還有別人嗎？”

　　“我就是要跟你說這個！你爸今天竟然也來了！”

　　宋書摘下背包的動作停頓了下，她淡聲道：“他不是我爸?！?/p>

　　“啊，我太意外了沒注意措辭……”欒巧傾懊惱地敲敲自己腦袋，“不過我搬來兩年，還是第一次見他過來啊。他這是怎么了，不怕他老婆孩子吃醋了??？”

　　宋書沉默兩秒，“作業(yè)做完了嗎？”

　　“嘎？”欒巧傾笑容一僵。

　　“……”

　　“沒、沒做完?！?/p>

　　“……”

　　“行行行，姐你可別這樣看我了，我這就去做還不行嘛。”

　　欒巧傾咕咕噥噥地回了房間。

　　宋書在客廳里獨自坐了一會兒。

　　書房和客廳只有一墻之隔，家里沒有特別做隔音。起初里面的說話聲還很難聽見，隨著后面兩人的語氣逐漸激烈，宋書在客廳也能聽得一清二楚了。

　　“……你才接手總公司多久，憑什么就說eag的商業(yè)模式有問題？！”

　　“問題一目了然，到底出在哪兒，我不相信你自己心里不清楚。”

　　“白頌，你少陰陽怪氣——別以為老爺子把管理權(quán)交給你你就高枕無憂、可以對我們隨便發(fā)號施令了，我告訴你，這在我這兒行不通！”

　　“好。你不承認(rèn)eag的商業(yè)模式問題沒關(guān)系，那我問你，eag的主營是什么？”

　　“當(dāng)然是沉香！”

　　“那沉香樹想要結(jié)香，生長周期有多長？”

　　“生長周期？差不多……五六年吧?！?/p>

　　“五六年？eag對外宣傳稱自己是沉香業(yè)的頂尖公司，所產(chǎn)沉香均為業(yè)內(nèi)最優(yōu)品質(zhì)序列——最優(yōu)品質(zhì)序列的沉香至少也要10年甚至是20年的生長周期，五六年能結(jié)香的只可能是最普通的沉香！”

　　“……我、我又不是產(chǎn)品經(jīng)理，我怎么可能這么了解種植相關(guān)的東西？”

　　“好，那我再問你。eag初創(chuàng)距今不過三年，最劣質(zhì)的沉香恐怕都沒有生產(chǎn)出來——也就是說完全無法從銷售獲得現(xiàn)金流，那你們公司支撐運營的錢是從哪兒來的？”

　　“……”

　　這一次在長久的沉默后，宋書再聽到的宋成均的聲音已經(jīng)弱下底氣。

　　“自然就是……融資嘛。eag有這樣好的產(chǎn)業(yè)前景，不少做PE（私募股權(quán)投資）的都很看好我們公司的發(fā)展。”

　　“是看好eag，還是看在金氏集團(tuán)的面子上？”

　　“這也沒什么區(qū)別?！?/p>

　　“商場無兄弟，他們肯投這么多錢進(jìn)來，真就只為了面子這么簡單？”

　　“不、不然呢？”

　　“你是不是真以為我沒有調(diào)查過eag給投資人的利益承諾？在那樣高的承諾下，你們的商業(yè)模式卻完全不足夠負(fù)擔(dān)。換句話說，你們一直是靠新一輪投資者的本金來償還原有投資者的利息——你這是在拉著全公司一起走鋼絲！”

　　“……”

　　宋成均的語氣徹底軟了下來，甚至帶上乞求。

　　“白頌，你給我一點時間……最新一批的沉香已經(jīng)就要進(jìn)入銷售階段了，資金上的空缺我很快就能填補(bǔ)。你不能在這個時候斷我的后路啊，不然我就完了！金家、老爺子還有大家都會受到牽連！”

　　“你也知道你會拉著公司遭殃？”

　　“我知錯了，我已經(jīng)后悔了白頌——你放心，真的，第二季度前我一定給你一個滿意的報告，好嗎？你再相信我這一次——就算、就算是看在宋書的面子上呢？我畢竟是她的爸爸??！”

　　“……”

　　書房里的聲音在那些哀求后徹底低了下去。

　　兩分鐘后，書房的門打開。

　　白頌站在門口，“宋成均，這是我最后一次以私人名義警告你，如果第二季度前你還沒辦法把這個巨額的資金空缺填補(bǔ)上，那你別怪我不再替你遮瞞。”

　　“好，好，你放心，我一定！”

　　“我有一通視頻會議要開，不送你了，你走吧?！?/p>

　　“好，我自己走。”

　　房門重新關(guān)合。

　　幾秒后，宋成均陰沉著臉從走廊里出來。他一抬頭就看到了無聲地坐在沙發(fā)上的宋書。

　　宋成均強(qiáng)擠出一個笑容。

　　“小書，爸爸今天——”

　　“出去時關(guān)好門?！?/p>

　　宋書起身，頭也不回地往自己的臥室走去。

　　宋成均的笑容僵在臉上。

　　他眼底掠過復(fù)雜的情緒，最后還是訕訕離開了。

　　——

　　六月初，高中畢業(yè)季。

　　在學(xué)生們或是歡欣鼓舞或是悵然若失的氣氛里，金梁給金泰亨和宋書制定的畢業(yè)后就安排訂婚的計劃，卻被迫中止了。原因只有一個——

　　月初，金梁就病重入院了。

　　也是直到此時無法隱瞞，金家的家庭醫(yī)生才對這些晚輩說出實話：金老先生早在去年年底就已經(jīng)診斷出肝細(xì)胞性肝癌，期間一直在進(jìn)行保守的藥物治療。

　　按照金梁本人的意思，這才一直隱瞞著所有人。

　　得知這個消息，金家里炸了鍋。金扶君在父親床旁連著哭了幾天，終于被忍無可忍的金梁趕了出去。

　　金泰亨和宋書則一起被叫進(jìn)房間。

　　他們進(jìn)去的時候，家里跟金梁年紀(jì)差不多大的家庭醫(yī)生正在嘀嘀咕咕地說什么，金老先生不耐煩地板著臉，顯然是被絮叨得不輕。

　　一見金泰亨和宋書進(jìn)來，病床上的老人這才勉強(qiáng)露出點笑。

　　“你們過來吧?！?/p>

　　宋書聽話，按著老先生的意思坐到床旁的椅子上，金泰亨皺著眉站著，金梁也沒再管他。

　　閑聊兩句后，金梁嘆了口氣。

　　“到底還是因為我的病，把你們倆訂婚的事情給耽誤了?！?/p>

　　金泰亨從金梁生病以后就沒見過笑臉，此時皺著眉：“你也知道，那還不趕緊好起來？”

　　“……”

　　家庭醫(yī)生見慣了這些日子來噓寒問暖的那些晚輩淚眼滂沱的嘴臉，頭一次碰上金泰亨這個探病態(tài)度，不由抬起頭看了少年一眼。

　　然后他轉(zhuǎn)回來。

　　“你們金家的男丁是不是祖?zhèn)鞯牟粫f人話？”

　　金泰亨沒表情，金梁瞪了自己這個老朋友一眼。

　　醫(yī)生也不介意，自顧自奚落：“我之前就說別拖、別拖，早點去M國排上移植的肝源就能早點看他孫子抱重孫子——你這爺爺就是不信。非說萬一移植出了問題，他沒看著孫子訂婚就走了，下去見列祖列宗也沒臉……現(xiàn)在舒服了吧？人家小年輕好好的訂婚都讓你給攪了?！?/p>

　　金梁臉色隨著老友的話越來越黑，到最后氣得拍拍床板，“你不說話沒人當(dāng)你啞巴！”

　　“哼?！?/p>

　　“……”

　　宋書和金泰亨還是第一次見金梁這么孩子氣的一面，精神頭也很好，連宋書都不由地笑起來。

　　陪著兩位老人坐了半下午，臨走前，金梁嘆著氣跟宋書說：“過兩天我去M國準(zhǔn)備移植手術(shù)，肯定是要把金泰亨他們都拎過去的。到時候公司這邊只有你媽媽一個人操持，肯定很辛苦；而你和金泰亨本來可以好好出去玩玩也被我耽擱了——你們母女倆實在被我這個老頭子連累得不輕。你別怪爺爺。”

　　“不會?！彼螘鴵u搖頭，很認(rèn)真地看著老人，“等您病好了回來，訂婚宴上我給您敬第一杯茶——酒不能喝了哦?！?/p>

　　看一向沒什么表情的女孩兒認(rèn)認(rèn)真真地跟自己玩笑，金老爺子也忍不住開懷大笑。

　　“好，好！我一定喝我孫媳婦給我敬的茶！不準(zhǔn)食言！”

　　“嗯，我們一言為定?！?/p>

　　“……”

　　幾天后。

　　金家所有晚輩——金扶君、宋成均，宋茹玉和宋帥姐弟，還有金泰亨——眾人一起陪著金老爺子出國準(zhǔn)備移植治療。

　　公司里不能離人，白頌留下來獨力支撐。宋書則在家里照顧還沒放假的欒巧傾。

　　金泰亨走那天，宋書去機(jī)場送的他。

　　長相愈發(fā)俊美的少年如今有著人群里最扎眼的挺拔身量，只是一雙墨眼躁戾，渾身上下都是“生人勿近”的氣息。

　　連同行的金家晚輩和傭人都恨不能離他十萬八千里。

　　所幸等宋書趕到，金泰亨明顯沸騰在爆發(fā)邊緣、快要按捺不住的情緒才慢慢平息下去。

　　“怎么才來？”金泰亨把他的小蚌殼捧進(jìn)懷里，抱得緊緊的，絲毫不在乎路過的人的目光。

　　“家里……”

　　“算了，別解釋。沒剩多久就要飛了，讓我抱一會兒再走?！?/p>

　　小蚌殼于是安靜下來，乖乖地讓他抱著。

　　這兩個人獨處的世界時常是安靜無聲的，而且怎么也不會寂寞或者無聊，無聲里也總是讓金泰亨恨不得放慢再放慢，好有足夠時間讓他慢慢廝磨。

　　只是時間是最不聽話的。

　　沒一會兒，金家隨行的傭人已經(jīng)小心地過來催促了。

　　金泰亨不耐地把人趕走，這才直起身。

　　他低眼望著面前的女孩兒，咕噥：“洋娃娃，你說蚌殼能帶過M國那邊的海關(guān)么？”

　　“蚌殼”本殼不理他的無賴話。

　　“那我走了??？”

　　“嗯。”女孩兒點頭。

　　金泰亨故作威脅：“敢勾搭別的瘋子，我回來以后就把你下鍋燉了?！彼肓讼?，“清蒸也行?！?/p>

　　女孩兒還是點頭，“嗯?！?/p>

　　“……”

　　金泰亨眼神輕晃了下，他轉(zhuǎn)過身。

　　然后突然被拉住。

　　金泰亨回眸。

　　女孩兒還是沒什么表情，只朝他輕輕招手，“你往下來。”

　　“干嘛？”

　　少年一副不耐煩的語氣，但還是把他那挺拔的身高躬下來。

　　然后他頭頂被輕輕摸了摸。

　　“小瘋子，別怕?！?/p>

　　“……”

　　金泰亨的瞳孔微栗了下。

　　僵了十幾秒，他才啞聲笑起來，帶著苦澀的無奈和終于被剝開被露出一點點的心底的顫栗。

　　“你又聽見我的求救了啊，洋娃娃?！?/p>

　　宋書沒有回答，只是收回手，聲音安靜而叫人安心——

　　“我在?！?/p>

　　像是又回到了多少年前那個雷雨夜，女孩兒在空蕩的房間里抱著顫栗的他，捂著他的耳朵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說話。

　　我在啊。

　　這一次少年的瞳孔輕栗后，他笑了起來。

　　“只要你在，我什么都不怕?！?/p>

　　“……”

　　——

　　2010年8月13日。

　　金梁在M國D·F癌癥研究院的移植手術(shù)圓滿完成，為期幾周的封閉性治療結(jié)束。

　　作為主責(zé)陪同家屬的金泰亨也在這天得以離院。

　　他第一時間就想把這個好消息和他的小蚌殼分享。

　　然而拿到手機(jī)以后，金泰亨怎么也打不通宋書或者白頌的電話了。

　　直到在外留候的金扶君和宋成均趕來，宋成均一臉沉痛地將手機(jī)上的一封電子郵件遞給金泰亨。

　　金泰亨僵著手接過——

　　“金氏集團(tuán)總經(jīng)理白頌，涉嫌利用eag子公司非法籠絡(luò)資金500億無法兌付本金，面臨包括股權(quán)欺詐、洗錢等在內(nèi)的8項刑事指控……白頌在開庭前夕畏罪自殺?！?/p>

　　“嫌疑人獨女宋書，于開庭當(dāng)日出席路上遭遇嚴(yán)重車禍，重傷入院。一周后，宋書因搶救無效死亡?！?/p>

　　“——！”

　　手機(jī)跌落在地。

　　四分五裂的屏幕上，映出一張扭曲而割裂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