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中文】故鄉(xiāng)的月亮

在鄉(xiāng)下,月亮是不可忽視的。在夜晚廣袤無垠的黑暗中,在綿延起伏的田地、水塘邊,月亮的存在直入人心。無遮無擋,出門即天地,無論黃昏或暗夜,只要在外面,就很難不注意到那天空里唯一顯著的明亮光源。月亮是鄉(xiāng)下長大的小孩最初認(rèn)識的事物之一,是如同爸爸媽媽、小貓小狗那樣親近的存在。鄉(xiāng)村的人過去教小孩指認(rèn)月亮,有專門的歌謠,開頭曰“月亮月亮粑粑”,后面如今則已不復(fù)記省。粑粑是用糯米粉和秈米粉調(diào)和燜煎而制成的圓餅,地方有腌菜粑粑、蒿子粑粑、南瓜粑粑、糖心粑粑諸種,是一年四季中受小兒歡迎的美食,因此別有一種與日常生活相關(guān)的親密在其中。
我小的時候,很喜歡跟隨大人去親戚家吃飯,因為喜歡回來走夜路,有逸于常規(guī)的快樂。倘若是吃晚飯,回來時天已黑透,便很高興,心里充滿不為人知的歡喜。大人們喝足了酒,此刻都有些醺醺的,魚貫行進(jìn)在鄉(xiāng)下的水塘邊、田埂上。打手電筒的人走在最前面,小孩子們在中間,最后還押一個大人,以免落在最后的小孩子害怕,背后有大老虎、狼或是其他什么故事里攝人的鬼怪追來。鄉(xiāng)下沒有路燈,手電筒就是我們那時候生活里最有趣的人工光源了,我小時候常常怪父母不讓我打手電筒,說打手電筒的人走路反而看不清,等嚷嚷著一定要把手電筒拿過來,自己走了幾步,才發(fā)現(xiàn)他們說的是真的,打著手電筒,走在彌漫的茫茫白光后面,反而不及跟在打手電筒的人后面走看得清楚明白。冬天夜晚我們有時也會打火把。路邊已收割的稻田里,一塊接一塊堆滿一堆一堆圓錐形的干稻草堆,去這樣的稻草堆上抽兩把稻草,夾在腋下,抽一束稻草出來,用抽煙的火柴點成火把,就這樣擎在手上,一路燃著照著,火光灼灼,烘在人的臉上頭上,燒盡的黑灰飛舞,是非常有意思的事。一束將盡,便抽出另一束來續(xù)上,之前抓在手上最后那一點稻草把子就扔在地上,冬天早上我們?nèi)ド蠈W(xué),常??梢钥吹酱舐飞仙⒙涞倪@樣的稻草把子,每隔一段一小把,稻草梗的端頭燒得黑黑的,夜里很冷,地面上一層厚厚的白霜,稻草上面也綴滿了雪白的霜花,等到太陽一出來,就曬化了。
沒有月亮的夜晚,等到月亮出來,甚或很大,這些照明的手段便全不需要了。從這個角度來說,在鄉(xiāng)下走夜路,月亮是太重要了。有月亮,走夜路的感覺便大不相同。大家不用再低頭凝神,一心一意注視著腳下可能的坑洼,追逐著前面的人手里的光源,尤其在大路上,可以松松散散地拉開,一面自顧自慢慢走,一面舉目四望這月下的田野。月亮是太亮了,輕薄的光灑在舉目的田畈上,稻禾綿延,一片又一片,又密又齊地擠站在一起,綠色幾乎消隱,只不那么純粹地黑。近處的花與葉還看得清,遠(yuǎn)處的山影則是深重的濃黑。總是有聲音,春天的青蛙,夏秋的細(xì)蟲,冬夜里隔外動人心魄的經(jīng)過的人家門口伏睡看家的土狗的吠聲。大人們一面走一面說話,小孩子跟在后面,一不留神已落到最后一個,前面剛剛經(jīng)過的萬家的墳,會有鬼追上來嗎?嚇得心里一抖,趕緊拔足緊走幾步,趕到大人中間,才又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似的,若無其事地走起來。
相較于升在半空、已變得晶光皎皎的明月,我更愛初升或?qū)⒙鋾r紅紅的月亮。家門朝西,門口即是麥田,因此小時候盡有許多看到落月的機(jī)會。初三初四夜細(xì)如銅鉤的新月,紅得如同咸鴨蛋黃顏色,黃昏時倏然在西邊深藍(lán)山影上亮起來,要到這時候,才能注意到它的存在,還以為是才升上來的。晚霞粉紅深紫的顏色逐漸消去,暮晚的深藍(lán)遮蓋一切,云變得黯淡,月亮愈發(fā)紅起來,很快落進(jìn)山下,沉沉不見。這纖細(xì)的紅色落月的滋味,小時候的我并不懂。有一年過年回去,正月初三的夜里,一眼望見天邊一鉤新月,將落未落,如同透著燈火般的橘樣紅色。漫天星星密布,過往兒童時期所見與成人后的情感體驗同時涌上,在那一時給我以啟予,使我明白自然遼遠(yuǎn)與偉大,可以在人心上種下多么堅強(qiáng)的種子。這種子即或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沉睡,到了將來,在時間與地點合適的時機(jī),還是會即刻醒轉(zhuǎn),傳遞給人那自古昔以來人們共通的憂郁和對美的領(lǐng)悟。
滿月時,月亮初升,在差不多升到水杉樹尖那么高之前,也是紅色的。這紅色不及新月落山的顏色醒目,只是帶一點冰糖黃的微紅,但因其碩大、圓滿,映著月面隱隱的陰影,也十分動人。《牡丹亭·離魂》一折里,相思成疾的杜麗娘逝去,就是在陰歷八月十五的夜里。這一晚卻是“濛濛月色,微微細(xì)雨”,麗娘在拜別椿萱之后,絕氣之前,所唱最后一句,乃是“但愿那月落重生燈再紅”,其后便化為鬼魂,身披大紅披風(fēng),手舉柳枝,向虛空中盈盈遁去,留下兀自背身哭泣的母親與春香。這是這一出戲動人的頂點,在那之前,麗娘追問愛情的蹤跡無尋和拜謝母親的養(yǎng)育之恩,交代死后埋在花園大梅樹下之事,已使人傷心至極。到這一句,乃在極度的傷心里埋入一點希翼,暗示出絕處逢生的可能,但又不能確定,因此使人既覺傷心,又感安慰。因為同時有月亮和“燈紅”,這一句給我的想象,便總是一輪紅月冉冉在天空升起。
月亮是屬于鄉(xiāng)村的。鄉(xiāng)村的月亮才是真正的月亮,而城市的,不是。城市的月亮不過是掛在天空的一盞燈而已。而這盞燈灑下的光芒,卻被高樓下七彩的霓虹燈光浸染和淹沒。走在霓虹燈下的人,有誰會抬頭,去看天上那盞黯淡的“燈”呢?
而在鄉(xiāng)村,月亮的地位就不同了。夜晚,只要天氣晴好,月亮就是天空當(dāng)仁不讓的主角。沒人會忽視頭頂這盞最亮的燈。
尤其是在夏日,人們與月亮最親近。當(dāng)炙熱的太陽終于落下山去,月亮剛從東山上升起來時,家里有石榴樹的,坐在樹下,看到月亮就掛在石榴樹上;家里有櫻桃樹的,就看到月亮掛在櫻桃樹上……
這時的月亮是自家的月亮——好像月亮升起來,就是為了照亮自家的院子。人們迫不及待地將飯桌搬到院子里。灶房里剛出鍋的山豆角燉肉,或者是土豆絲炒肉,被女主人麻利地端上了桌。
月亮被菜香吸引,急切地爬上了天空,如水的月光傾瀉下來,院子里更加清涼了。男主人是要喝酒的,滿滿地倒上一茶碗,酒水里泛著月光。感覺還少點什么,起身去墻角的小菜園,摘一根黃瓜,兩個青辣椒,或者一個西紅柿,在自來水管下一沖,就當(dāng)做了下酒菜。
房前的月季、刺玫,還有什么這花那花的,白天花開得正艷,這時候,花朵披了月光,像是鍍上了一層銀,顯出幽幽的色澤來。清風(fēng)一吹,花香氤氳。男人就著花香、月色喝酒,“滋滋”地喝著,酒更香了。
有小娃娃不好好吃飯的,奶奶就抱在腿上,舉著孩子胖嘟嘟的小手,指著月亮:你看你看,月亮上的嫦娥娘娘在跳舞呢。然后哼著歌謠來哄:月奶奶,炒韭菜,包餃子,給俺寶寶送一大碗來。
大街上的月光亮堂堂的。吃過晚飯的人,陸陸續(xù)續(xù)提著馬扎來了。男人們抽著煙,說說地里莊稼的長勢,聊聊在外面打工遇到的新鮮事兒。煙頭在月光里一明一滅。女人們呢,聚在一起嘰嘰喳喳,說著些家長里短,不知說到了誰家的男人,不時爆發(fā)出一陣哄笑聲,驚飛了旁邊白楊樹上棲息著的喜鵲。
直到夜深,村莊才靜下來。一戶一戶的燈,開始陸續(xù)滅了,月光還在亮著。永恒的月光,是月亮唱給村莊的一支永恒的搖籃曲。
也有人家的燈遲遲沒有滅,那是即將遠(yuǎn)行的人,明天就在天涯海角了,還在與父母說著說不完的話。母親也許在“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恨不得將這一地月光都縫進(jìn)孩子的衣裳里。
即將離開故土的這個人,透過窗,看了看天上的月亮。這月亮,是村莊蓋在天空的一個郵戳。從此,這個鄉(xiāng)村的孩子,無論走到哪里,只要一看見月亮,就會立即想起家鄉(xiāng)的月光,想起月光下那個美麗的村莊。
在城市的夜燈下,常想起月華如練的鄉(xiāng)村。幾點疏落的星光,幾聲秋蟲的低鳴,一縷輕拂的微風(fēng),都能點燃年少的易感的心。如今,在遠(yuǎn)離鄉(xiāng)村的城市,當(dāng)一切少時記憶都越來越飄渺的時候,唯有鄉(xiāng)村的月光仍是記憶里最初的感動。
偶爾和朋友們到歌廳唱歌,總是偏愛一首名字叫《城里的月光》的歌。這首歌的詞、曲都很美,歌者許美靜的演繹極其動人。于是,在若有若無的燈光下,隔著厚重的簾幕,想念月光,充溢著淡淡的離愁。而終久,在霓虹耀若白晝的城市,還是鄉(xiāng)村的月光,那記憶里最初的感動,才能觸動游子深藏的心。
鄉(xiāng)村,月朗星稀,枝橫葉搖的微風(fēng)中,那月光,總帶著童年的幻象和處子般的本真。鄉(xiāng)村的月光,在被城市化日益蠶食的今天,該是童年最美好的記憶罷!
鄉(xiāng)村的月光常常是和民間傳說連在一起的。而這些傳說幾乎都是美麗的故事:嫦娥仙子、桂花樹、白兔搗藥都是小孩子百聽不厭的。這或許是驅(qū)走鄉(xiāng)村暗夜的蒼白和無聊的最好方法。因為夜晚的漆黑常常是和恐怖的鬼怪連在一起的。夏日晚飯后,小孩子圍坐在麥場,中間是胡子老長的爺爺,他手里拿著一個三尺長的旱煙桿,邊抽旱煙邊講故事。若是老奶奶在中間,她手里肯定拿著苞谷穗子,邊摳籽邊講故事。小孩們在老人時斷時續(xù)的講述中,漸漸困倦,有撐不住的就坐著睡著了,由大人抱回家去。鄉(xiāng)村的月光就是這樣,以不經(jīng)意的方式走進(jìn)小孩的夢里,化為童謠,伴隨著他們的成長。
鄉(xiāng)村孩子最高興的是放露天電影,特別是有月亮的晚上。幕布往往扎在一個開闊地,一般是村外的麥場上。淡淡的月光下,隨著電影情節(jié),恍如置身其中,激發(fā)了童年多少美好想象!而我們的理想,也會隨著電影主角的轉(zhuǎn)換而改變。是月光!這情感的催化劑。小小年紀(jì),不知對月傷感的時候,白月光帶給我們的都是歡樂和欣喜。而這份愉悅做為童年珍貴的記憶,潛藏于隱秘的角落,在以后紛擾的歲月中,時而拿出來翻閱一下。
月亮格外圓的夜晚,是孩子們最活躍的時候。常做的游戲是:捉迷藏,滿村瘋跑。有一次,狗剩因藏得太好了,大家都找不到他,就放棄了尋找。大伙散場了,他還在傻傻地藏著。直到后半夜狗剩媽等不到兒子,扯開喉嚨一叫,才一嗓子把狗剩叫了出來。第二天,他把大家好一頓埋怨,并發(fā)誓再不和我們玩了。結(jié)果,到了晚上,游戲開始五分鐘不到,他又忍不住加入了我們的隊伍。如今的他,已由一個流鼻涕的調(diào)皮孩,成長為一個大公司的經(jīng)理。不知他置身于眼花繚亂的城市夜燈下,會不會記得兒時鄉(xiāng)村夜晚的月亮,和母親淳樸的喚兒聲。斗轉(zhuǎn)星移之后,物是人非。鄉(xiāng)村的月亮再也留不住蓬勃的青春夢想。城市的燈光以其特有的色彩打破了鄉(xiāng)村的寧靜,撩撥起青年男女向往現(xiàn)代文明生活的熱情之火。于是,進(jìn)軍城市的浪潮一波涌過一波……
于是,鄉(xiāng)村的月光下,不再有成群結(jié)隊的玩游戲的孩子了。他們都坐在電視前,聚精會神地看游戲;不會再纏著老奶奶講月亮的故事了,形神俱備的動畫片更有趣些。樹影依然橫斜,星光依然稀落,月光卻不似從前皎潔了,它是被電燈、電視沖淡了吧!沒有了傳統(tǒng)的游戲,月光下樹葉和青草的氣息是否會清香如許?
然而,在同一個月亮之下,城市的游子卻在遙想:故鄉(xiāng)月光里,村頭的小樹,該發(fā)芽了吧?村口的大槐樹下,是否站著望兒歸家的慈母?住在城市的屋檐下,夢里竟是溶溶的鄉(xiāng)村月光,夜夜打濕悠遠(yuǎn)的夢境。它總是比城市的月光更亮、更溫暖一點,是游子的精神故鄉(xiāng),和永遠(yuǎn)不變的牽掛。
“白月光,心里某個地方,那么亮,卻那么冰涼……”張信哲的情歌婉轉(zhuǎn)流淌。在城市的某個角落,在某個恍惚的瞬間,會陡然想起鄉(xiāng)村的朦朧月光,它喂養(yǎng)著我們的童年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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