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嘉靖三十九年，浙江貪墨案發(fā)，巨商沈一石死了，公公楊金水瘋了，負(fù)責(zé)查案的高翰文懵了，所有的干系，全都著落到一個叫做蕓娘的揚州瘦馬身上。因為這個女人，先后跟過沈一石，跟過楊金水，現(xiàn)在，跟上了高翰文。

雖然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但十四的時候，月亮也已經(jīng)很圓了。

北鎮(zhèn)撫司的詔獄當(dāng)中，遵照內(nèi)相呂公公的囑托，錦衣衛(wèi)為高翰文和蕓娘二人單獨辟了一個院子，一應(yīng)家什，應(yīng)有盡有。

晾衣桿上，一頭晾著兩件剛洗過的男衫，一件長衫，一件內(nèi)衫，井邊蕓娘正洗著的，是自己的女衫。她一邊搓洗，一邊看著那兩件男衫出神，隔了老遠(yuǎn)，蕓娘把自己的女衫晾在了竹竿的另一頭。我在這頭，你在那頭，中間是一彎淺淺的海峽，咫尺天涯。

還是不甘心，進(jìn)了詔獄，想出去，難；想活著出去，難上加難。

蕓娘偷望高翰文居住的西間小屋，天剛黑下來，月亮升上東墻沒多久，更何況還不時有濃云遮掩，所以看不見他的身影，所以暗自猜想自己的身影他也看不見，于是蕓娘把手悄悄伸向竹竿，輕輕移動自己的女衫，緊緊挨上那件男衫。

天更黑了，月亮升得更高了，影影綽綽，蕓娘停下來，等待，西間小屋還是沒有動靜，許是睡下了罷。再好沒有。蕓娘動了，把高翰文的內(nèi)衫掀開，將自己的女衫又往那頭移動，然后才把男衫放下來，搭在自己的女衫上。

這輩子，與你生未同裘，進(jìn)了詔獄，怕是也有死無生了，所以也可能死未同穴，如此這般，我如何心甘情愿？就這么悄悄地把你的衣我的衣疊一疊，就好似是同床共枕一般了，就好似同生共死一樣了，如此，豈曰無衣？與子同裳。與子偕行，就不算孤單了。

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

2

杰克·特維斯特死去了。恩尼斯·德爾馬爾帶著他的骨灰返回閃電平原，送交杰克的老父老母。老母親知道孩子總有一天會回來，所以她把他的房間收拾維持得像他小時候的模樣，然而萬沒想到孩子是以如此這般的一種方式回來的。老母親邀請恩尼斯上樓參觀杰克的房間，好似是自己兒子上樓回房間一樣。

恩尼斯打開了杰克的衣柜，衣柜的一頭掛著一件襯衫，恩尼斯只看了一眼，就認(rèn)出來是杰克在斷背山穿的那件，因為衣袖上有未洗干凈的血跡，是恩尼斯的。

恩尼斯將襯衫取下來拿在手中，感覺沉重，不是那種放久了受潮進(jìn)而濕漉漉的沉重，也不是那種陷入回憶當(dāng)中的手足無措的沉重，是純粹重力作用下的沉重。

恩尼斯這才發(fā)現(xiàn)，杰克的襯衫里面，還有另外一件襯衫，衣袖被人小心翼翼地穿過外面的襯衫里面，不仔細(xì)看，還真看不出來。另外一件襯衫，是恩尼斯的格子衫，還以為自己什么時候弄丟了呢！不期然在這里找尋回來。

外面杰克的襯衫，沾染了恩尼斯的鼻血，內(nèi)里恩尼斯的襯衫，沾染著斷背山的泥土，紐扣在外面扣上了，一對襯衫宛若兩層肌膚，一層裹住另外一層，合為一體，再也無法分開。

恩尼斯將整張臉埋進(jìn)兩件襯衫當(dāng)中，杰克的氣味早已蕩然無存，斷背山也早成空影，碩果僅存的，只有這緊扣在一起的倆襯衫。

解衣衣我，推食食我。

3

上斷背山，上山上山愛。

下山，上車，各自朝相反方向駛開，因為杰克·特威斯特住在蒙大拿州邊界的閃電平原鎮(zhèn)，而恩尼斯·德爾馬爾老家則在猶他州邊界附近的薩格，如果從地圖上看去，該是在懷俄明州的對角線兩端。

然而，開不到一英里遠(yuǎn)，恩尼斯·德爾馬爾就感覺有人在用手一下接一下地掏出他的內(nèi)臟，一次一碼長。他停車在路邊，嘔吐，卻吐不出任何東西。

就是在這個時候，他看到疾風(fēng)吹得一只空塑料袋子沿街滾動，最后夾在了他的卡車底下。

如果那時的杰克?特維斯特注意到了那只被風(fēng)吹起、在白色的天空下像水母般翻騰起伏的塑料袋，他想必會同恩尼斯談到這只塑料袋，杰克想必會說他敢打賭這是一個曾經(jīng)裝過油炸土豆片的塑料袋，因為看上去油膩膩的，要么就是曾經(jīng)裝過香蕉，還是那種熟透了的，因為仔細(xì)看去，似乎還粘貼有香蕉的小標(biāo)簽，再不就是被去超市買了東西的孩子在使用完東西之后，因為它的無用，而棄之如敝屣。

恩尼斯想到杰克還會繼續(xù)說道這個塑料袋，講它如何被風(fēng)刮進(jìn)哈德遜海灣，然后一直飄洋過海，而終于沒能飄洋過海，而終于沉沒在海中。在海中，最終會有一只海龜，這個本來可以活一百年的長壽動物，會把這塑料袋錯當(dāng)成水母吃掉，從而丟掉性命。

恩尼斯·德爾馬爾就這樣想了有很久，腸胃不再痙攣，身體也已不再顫抖，心情平復(fù)下來，甚至想到杰克會嘲笑神龜雖壽，猶有竟時的樣子，自己也忍不住大笑起來，于是又吃了一口風(fēng)，換來好一陣咳嗽。

丟掉性命的，是杰克?特維斯特。

杰克在小路上開車，胎圈不知因何受損而漏氣，換胎時發(fā)生爆炸，胎框炸到他的臉，打傷了鼻子與下頜，因此失去意識，朝天倒下，等到有人發(fā)現(xiàn)時，他早已溺死在自己的鮮血里。

高海拔之上，做愛。

海平面以下，葬愛。

4

出租車司機是韋江，一個在事業(yè)單位有正規(guī)編制的人，逮著空兒就去跑出租，不外乎是因為韋江有一個叫做韋一航的患癌孩子。

患癌的人，難啊。患癌的孩子，更難。這么小的年紀(jì)，就早早意識到生命終點的不期而遇，因而也便早早失去了對于人生原應(yīng)有的興趣和熱情，當(dāng)然也會早早把自己封閉起來，拒絕掉親人的同情和關(guān)心，既然是全世界的路人，那不妨就靠邊走好了。

還好有馬小遠(yuǎn)，天寒地凍的暖意，來自于小遠(yuǎn)。

韋一航開始外出了，同小遠(yuǎn)一起去早餐店早餐，抬頭看墻壁上的價目表：

肉包子，5元

豆腐腦，1元

小米粥，1元

雞蛋羹，1元

牛肉面，12元

炸油條，1元

炸油餅，1元

豆?jié){，? 1元

韋一航看菜單把自己個兒給看愣了，倒不是因為是要吃牛肉面還是肉包子豆腐腦，是寫了價目表的這張菜單背景。

那是一片湖海，翡翠一般，據(jù)說是上帝灑落在人間的眼淚，是距離韋一航1800公里的遠(yuǎn)方。

江河湖海，有些小遠(yuǎn)；幸福早餐店，有些小近。

無論遠(yuǎn)近，一葦可航。

杰克·特維斯特骨灰下葬的幾個星期以后，恩尼斯駕車到了鎮(zhèn)上，他走進(jìn)希金斯禮品店，自顧自在明信片架子上尋找和翻看。

他要一張斷背山的明信片。

他把明信片釘在自己房車的墻壁上，擺正后，四角以黃銅圖釘固定。

明信片之下，他又在房車的墻壁上敲進(jìn)另外一根鐵釘，掛上杰克和他倆的兩件舊襯衫。

牛羊下山了，杰克和恩尼斯也下山了。

5

愛情閉上嘴不說話，愛情是穿衣吃飯，穿衣便張敞畫眉，吃飯便舉案齊眉。

愛情張開嘴說大話，山盟海誓，而高岸為谷，滄海桑田。而你死，我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