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登記 作者:張戈

(一)
R鎮(zhèn)的早晨九點鐘已是太陽高照。經(jīng)過清晨一陣子的喧嘩,熙攘,上班、辦事、上學、販賣等人群都漸漸散了。半郊區(qū)的馬路上只是稀稀落落的三兩個行人和偶爾閃過的車輛。路邊那間圍著高高鐵絲網(wǎng)的新型警局這才開始了它一天的黑暗活動。
樓上警長辦公室里,一個矮矮胖胖的警長翹著腳仰躺在安樂椅上與一女警員在嘻嘻哈哈的打情罵俏,老遠就能聽到他們的聲音。就在他們談得得意忘形時,敲門聲響了。女警員呶了下嘴,回到自己的坐位,背著警長打起字來。胖警長掃興的說聲:“進來!”隨手拿起報紙嚴肅的看著,一派道貌岸然。
進來的是一個高高瘦瘦,長發(fā)披肩,帶著黑眼鏡的麻臉暗探。他身后跟著一個臉無血色,腰也挺直不起來的青年。胖警長毫不在意的放下報紙,半抬著頭瞪著來人。半晌才冷冷的說:“陳亞標,現(xiàn)在你知道味道了嗎?哼!以后再給令伯抓到就別想活,知道嗎?”
對方雙眼無神采,木然的凝視著地板。內(nèi)心不停的翻騰著仇恨與委屈,喉嚨象是給什么東西梗塞住,嚅動著雙唇,嘴巴卻怎么也張不開來。
胖警長看他沒有反應,直捶著桌子叫喊著。那個外號叫毛兵暗牌的暗探一巴掌就從他腦后打下去,又罵道:“你媽的!別跟令伯裝傻!”接著又直抽他的后領。亞標冷不防被打得直往前仆,待站定,正下意識的想舉手還擊,突然一個念頭閃過:“今天是最后一天,還是再忍一下吧?!彼贡M了全力才擠出一個“嗯”字。
警長看到對方屈服了才繼續(xù)說:“你他媽的,馬來西亞人來我們新加坡賺吃,就要跟令伯學乖點,象你這個鳥樣,拿包頭無力,拿筆無本事,你能給我們做什么好!你還想成為新加坡公民!你……”
他歪著豬頭般的大腦袋,斜吊著那雙快要掉出眼窩的金魚眼,手拿筆在亞標面前指指點點,口沫橫飛,越罵越起勁,好象眼前這個平民是他的奴隸似的。
二個禮拜來,亞標已受夠這幫惡棍的虐待,侮辱和奚落?,F(xiàn)在他根本不把這些污言穢語聽進耳里,倒是隔壁房審問室不時發(fā)出的隱約可聽的劊子手的狂叫聲,錘擊聲和他的同伴不時傳出的哀叫與(呻)吟聲,緊扣著他的心弦。這些又使他聯(lián)想到審問室內(nèi)那熾熱的聚光燈,尖頭的皮鞋,帶著特大型戒指的拳頭,夾手的抽屜,還有白蠟燭的考驗。他終生也忘不了那二個高頭大馬,滿臉胡須,兇神惡煞的錫克打手及身旁這個可恨的毛兵暗探,“君子報仇三年不遲,總有一天我一定……”亞標心里想著,盤算著。
“陳亞標,你媽的!”胖警長看他對自己的教誨毫不在意,發(fā)起火來喊罵著,亞標這才再度沉思中驚醒過來。等他抬起頭來,警長的咖啡已潑到他身上來了。亞標煞白了臉,眼光顯得咄咄逼人,直射在警長臉上。
胖警長鐵青著臉站起來,他兇悍的罵道:“你跟令伯惡什么?你不要以為令伯沒有證據(jù)證明你是打暗牌和搶他的槍的私會黨還是共產(chǎn)黨,令伯就不能把你多關二年,令伯沒這么多米養(yǎng)你!停了一下又罵道:”都是你們這些窮鬼,失業(yè)流氓,非公民,好事者搞到整個社會亂糟糟,不安寧,給令伯辛苦……“
他象是在操場上教訓他的警員似的,謾罵了一陣又一陣,直到最后又自覺沒趣了,才轉(zhuǎn)了話題,擺出一幅紳士模樣說:“告訴你,今天放你回去,找份工作做,好好做人,別再給令伯到處惹事生非?!?br/>
說罷叫女警員把準備好的釋放證書拿來給亞標簽名。然后從抽屜里拿出一張藍色的居民證,往桌子一拋說:“拿回去!”
一看到藍登記,亞標心中即刻涌現(xiàn)出許多說不出的辛酸,苦楚。就是這張藍登記害得他一生好苦?。∷懿桓试傅纳焓质捌鹱郎系牡怯?,緊緊的擰在手掌里,恨不得把它弄個粉碎似的。
他靠著樓梯的扶手,辛苦的半挺著腰,一步步拖著下樓,迎著多日不見的陽光,許多痛苦的回憶一時涌上心田。
(二)
亞標的父母和其他廣大的馬來亞人民一樣,出來就把新馬二地看作是一塊土地,所以他們常在生活鞭子的鞭撻下,從這邊到那邊,從那邊到這邊輾轉(zhuǎn)謀生,習以為常。
而實際上我們也不必等地理學家來分析新馬自遠古就是一塊地,也不必等歷史學家來證明新島過去一直是柔佛州的一部分,扎根在柔佛海峽的新柔長提就是偉大的現(xiàn)實見證,它象連接人頭與軀體的頸項一樣使二地形成一個完整的人體。橫越海峽的大水管更象是人體活命的輸血管。這一切都是不容爭辯的。然而貪婪無厭的英殖民主義者為了達到更好的控制與更多的剝削,加以二個反動統(tǒng)治集團的厲害沖突,它們一再耍弄分而治之的手段,硬要往人的脖子切上一刀。
就在一九六五年八月九日那一夜之間,千千萬萬長提兩岸的人民無端端的被一小撮人人為的宣判為無國籍人。在那難忘的一瞬間,出現(xiàn)了許多家庭悲劇:妻離子散,有家歸不得,親人隔海遙相望,有人失去了工作,貧窮交困的人們喪失了急需的福利照顧。……
國家都強行分為二個,同一個國家的人民不能自由的在自己的國土上往來,這是何等的歷史悲劇!
亞標就是這事件的受害者。自從被宣布為非公民,失去享受公民的權利至今已十多年了,也已經(jīng)超過申請公民權的居留年限,講條件也稱得上是個奉公守法的青年??墒悄陱鸵荒甑纳暾?,他一家?guī)讉€人還是藍登記。
這是為什么?他實在想不通。他只知道資本家只要有二十四萬投資于本地,那不管他們是從什么地獄鉆出來的,也不管他們是人還是鬼,都可以馬上成為公民,領到紅登記。外來的專家名流只要他們喜歡也可以輕易拿到特許工作準證,安心居留。自己生長在自己國土的人卻要被強劃為第二等人,這又是何等的諷刺!
隨著年紀的增長,他更強烈體會到藍登記對自己的利害影響。象他這樣一個持藍登記的非公民要找份什么工作都得去申請張臨時工作準證,那張準證就會象條捆綁著工人手腳的繩子,使他永遠要為資本家的發(fā)財致富賣命。轉(zhuǎn)業(yè)、跳廠、辭職就意味著工作準證的取消和失去賣命的場所。這一切他很清醒的知道。對于一個有上進心,有決心在社會上干出一點事業(yè)的青年來說,這樣的限制未免太苛刻了。他闖了許多門路才在一間小小的書包制造廠找到一份適合的工作。
他和老板是特殊的私人雇傭關系,巧妙的回避了工作準證條例的限制。亞標也就放心的干起來,為了掌握好這行業(yè)的技術,以便打下將來事業(yè)的基礎。他不嫌工錢微薄,不嫌沒有公積金,一天忙上十多個鐘頭:染帆布,洗帆布,曬帆布,包剪,包車,包釘,還要兼送貨。總之一切該忙的他全忙上,不該忙的象送老板的女兒去上學,他也忙上了。幾年后他確實成了這家書包廠的得力人員,也正是他在為自己的前途慶幸時,發(fā)展工業(yè)的口號喊響了。在政府的優(yōu)待和鼓勵下,外圍資本家的各種先進技術象海潮般涌進這彈丸小島。本地小資本,傳統(tǒng)式的生產(chǎn)技術在外來壟斷資本無情的沖擊下,破產(chǎn)收盤了。笨重、透水的帆布書包被輕便、防水的塑料書包所取代了,亞標的遠大理想也隨之化為烏有。
他再次被卷入廣大的失業(yè)人潮里去。以后他整天徘徊在咖啡攤、鬧市里尋找工作。就在一次警方大掃蕩中,他被當作毆打暗探的嫌疑犯給逮捕了。當局所持的理由是:亞標是持藍登記的非公民,是最有可能做出危害國家安全的事,因為這些人一般不容易找到待遇好的工作,又不能享有一般的社會、衛(wèi)生、教育等福利,他們對社會有最多的不滿,是社會犯罪的淵源。他們就根據(jù)這樣的假設與想象,引用內(nèi)部安全法令把亞標當替罪羔羊。
十多天的苦刑折磨和疲勞逼供,既不能證明他是流氓或是共產(chǎn)黨分子,當局只好釋放了他。
(三)
亞標又痛苦的度過了一年的警察監(jiān)視期,才真正獲得自由。好心的鄰居提議他去找該區(qū)的國會議員求個人情。亞標一向?qū)τ谶@些上等人沒好感,無奈母親強拉他去了。
那晚福來嬸帶著亞標去見議員。那個只在桌面上與選民二個月見一次面的“人民公仆”,帶著參雜有濃厚英語的方言說:“亞嫂你的仔讀書不多,找工作難呀!”
“是啊李先生,就是這樣我才來找政府多隆?!备韹鹩帽M了最客氣的言語說。
坐在議員一旁的人民行動黨黨支部主席在他耳邊嘀咕了一下,他若有所知的點點頭,用生硬的方言又說:“你的仔是非公民,要找工作辛苦呀!政府有工先優(yōu)待本地人。非公民要做工應先向政府表示效忠,你知么?”
“李先生,我的仔是好仔,沒抽煙、沒賭博、沒有參加流氓,……”福來嬸似乎感到有點希望,高興的說。
李議員不耐煩的站起來,習慣性的拉一拉那條綁不住那個肥而大、圓又滑的肚子的褲帶、他說:“亞嫂,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講新加坡當今要有一支軍隊才能象以色列一樣在回教包圍的區(qū)域,在共產(chǎn)主義威脅下生存下去,你知么?我們也要有強大的軍隊才能保證外國資本家放心來這里投資,我們才能獨立活下去,你知么?”
福來嬸莫名其妙,只好陪笑的點點頭。
“知就好。唉!當今新加坡的少年人,多愛貪圖享樂,怕苦不敢當正規(guī)軍,我介紹你的仔去做兵,出兵后就可以拿到公民權,那時,不怕你無工做,你知么?”他比手劃腳的把當兵的好處說個不休,最后還推出幾本宣傳小冊子給亞標。
當兵!這是多么不可思議的事呀!福來嬸眼前馬上出現(xiàn)多年沒去想的形象:行徑如野獸的日本兵,心腸如蛇蝎的紅毛兵,還有眼下到處作惡的暗牌狗腿。
支部主席看到她那副驚異的神情,已猜到了幾分。他離開坐位把她拉到一旁說:“老嬸,他讀紅毛書的不會講話。我們是自己人我才跟你講實,當今不比往年,現(xiàn)在我們的國家安定,不會打仗的。軍隊是做給外國人好看的,你免驚,做我們的兵不辛苦的?!?br/>
福來嬸半疑半信,支部主席故意裝出一副不經(jīng)心的模樣說:“由得你啦,反正你的仔在CID有了名,做兵人家也不見得要你?!边€特意走向亞標,打打他的肩膀,使個眼色說:“少年的,做了兵,以后就不用怕暗牌了?!?br/>
亞標要不要去當兵的事在家里引起很厲害的爭論。亞標實在忍受不了失業(yè)的痛苦和持藍登記的苦惱,所以決心去受幾年苦,以扭轉(zhuǎn)坎坷的命運;姐姐玉花則極力反對,她說做兵十個九個要學壞,她指名道姓的講了許多實例來支持自己的論點。福來嬸用干柴般的手托著下巴,坐在他們中間聽他們辯論,干燥發(fā)黃的眼睛無神的凝視著桌面,一動也不動,搖動著頭上越來越多的銀絲表示六神無主。
苛政猛于虎?。「F人樸實善良的感情拗不過殘酷的現(xiàn)實。亞標終于報名當兵去了。
(四)
當兵的日子真難熬呀!
那些沒有人性的軍官老爺簡直把士兵當作奴隸或犯人一樣對待。士兵的日子是在恐慌、緊張和痛苦的情緒中度過。尤其象亞標這樣一個一句英語也聽不懂的新兵,還要多受一層苦,對于許多事他都是一知半解,或不知不解,狗眼看人低的軍官給他取個綽號叫小丑,他成為當官的開玩笑和戲弄的對象。
說起在這段日子,唯一使他感到自在的是,進了兵他的藍登記給軍部換成一張軍用的白登記,從此他再也不會因當眾示出藍登記而有二等公民的自卑感。當然這點自在感和在兵營內(nèi)所受的苦難比較起來是差得多。聽,連部樓下傳來了什么聲音。
“三排集中!”排曹在樓下操場向著四樓的三排叫喊。
三排的新兵象觸了電似的,一堆人從四樓連跑帶跳的,又推又撞的,象要將樓梯踩爛似的直沖而下,不到一分半鐘,全排新兵已經(jīng)整齊的站在曹長前面。曹長揮舞著拳頭說:“雜種!為什么要花這么長時間來集合,全給我滾回去!”整排新兵又在他叫嚷聲中推推擠擠的涌上樓去,然后又在另一聲狂叫聲中蜂擁而下。四、五級梯階當作一步跳,有人撞倒了,一些人從他頭上飛跳而過,其他人從他身旁踩踏著過。幾個最后才到的,則被罰在樓上樓下連跑幾趟,直到最后走不動了,跌坐在梯口喘氣,曹長才滿意的帶著勝利者的神態(tài)說:“不是嗎?我早就說過你們能在一分鐘內(nèi)集好隊。”說完就轉(zhuǎn)身進入排長辦公室。
辦公室里走出一個高高瘦瘦,穿著一套熨得筆直的軍服,戴著眼鏡,神氣十足的印度軍官。他來到隊前,對他們打量了一番,然后慢條斯里的露出那排整齊潔白的牙齒說:“先生們午安?!标犖檎绽懫鹨魂嚨统恋臋C械式的回答:“老爺午安?!本o接著只見他把裂開的嘴巴一合,臉皮一沉說:“哪——,為什么我的排只有十個人報名捐血?!标犖殪o悄悄,不聞聲響。他們似乎已經(jīng)預感到惡狗露齒定會有事。
“怎么?沒人敢回答,都不是雄性嗎?”排長瞪著他們挑釁的說。隊伍依舊無聲響,他們避開軍官的眼光,木然的看著前面,按立定姿勢的要求——一動也不動。
排長無奈,收斂起下沉的黑臉皮,眼珠一轉(zhuǎn)勉強露出那排白牙齒,裝著笑臉說:“我知道,捐血不是強迫的,我也不是要強迫你們。OK,不要緊先生們?!痹掚m這么說,藏在玻璃片后面的那對射著寒光的陰險眼睛仍在隊里掃射,似乎在打什么鬼主意。
“小丑,你為什么不捐血?”他終于找到下手的對象。
“老爺我身體不好?!眮啒藳]好聲氣的說。
“噢——身體不好,不是懦夫?”排長陰陽怪氣的諷刺著說。亞標屏著氣盡力把抽搐的肌肉控制住。
停了一下,排長才又說:“不要緊先生們,我會懂得怎樣使你們都壯起來的。OK,現(xiàn)在乘著捐血的時間讓我們來做點健身運動。”說罷得意的奸笑了一下。
聽到要進行運動,馬上有幾個新兵舉手說要捐血,排長得意的提高嗓子說:“很好!還有人后悔嗎?”他故意稍停了一下,看到隊伍實在沒有反應了才又說:“沒有現(xiàn)在就開始了?!?br/>
下午二點鐘,炎熱似火,操場上的瀝青都給曬軟了。排長雙手叉腰站在操場邊的樹蔭下,指著二百米外的山丘高聲說:“先生們,這不是處分的形式,這只不過是一種體操的形式,你們可別搞錯,明白嗎?你們看到那個山嗎?每人去給我採一片葉子來,最后五個要多跑一趟,OK,去!”
誰都怕成為最后五個,所以一聲令下,士兵們便沒命的往他所指的地方跑去,士官們則象獵犬追獵物似的在后面而直喊直追。等他們跑回操場腳還未站定,排長又指著遠處車場的卡車說:“去吻車胎,我要檢查唇吻??!”士兵們又拔腿使勁的沖向車場?;氐讲賵龊?,又往另一個目標沖……
如此一個目標緊接著另一個目標的緊張奔跑。不知多久后,有人暈倒了,有人嘔吐了,一個胖子汗流浹背,躺在地上輾轉(zhuǎn)呻吟。排長指著他們咆哮:“廢物!都給我丟進醫(yī)院去!”當他回頭看時,看到大多數(shù)士兵已經(jīng)停在那邊彎著腰在吐氣,非常生氣的指著那群也快斷氣的士官大喊:“你們快給我追!拉他們跑!推他們!快!”
亞標在警局被毒打造成的內(nèi)傷這時也發(fā)作了,他也倒在燙熱的柏油操場上。
兵營是血液銀行獲得血液的重要來源之一,自愿輸血的原則是這樣被貫徹著。一次變相的體操使士兵對上級的仇恨更加深。各種反抗形式也在產(chǎn)生著。軍部當局當然也采用各種方法、觀點企圖消除士兵對他們的不滿。
亞標本來是抱著委屈求全的態(tài)度當兵的。他以為只要刻苦幾年,拿到紅登記就可以溜之大吉。這時期的生活已經(jīng)證明事情并不象他想象的那樣順利,他開始后悔自己走錯了路。
一天連綿細雨下了一整天,士兵們做完了一天的軍訓回到宿舍里。和往常一樣,宿舍各個角落馬上此起彼落的掀起一陣陣半咒罵式的談話。
這時連部傳來連長通知今晚要做夜訓的消息。已經(jīng)換好干凈衣服的士兵聽了,咒罵得更熱烈了。
“你老媽的賺吃兵,呸!”一個新兵往垃圾桶吐了一口痰,又狠狠的加上一腳。
“唉呀,人家想當最佳連長,成為精英分子?!绷硪粋€新兵武林挖苦著說。
威廉蔡丟掉手中的煙頭,跳上桌子裝著倚老賣老的口吻說:“士兵們,你們要好好與連長合作,連長參加了高級軍官考試,就要升為上尉了,啊——這也是我們的光榮啊——”
“……”宿舍里馬上掀起一陣臭罵與怪叫聲。
“喂,喂,士兵們,你們也要努力爭取當最佳新兵??!”威廉蔡又裝著排長的口氣說,又引起一陣陣歇斯底里的狂笑和憤怒的咒罵。
士兵們就只能用這樣的方式來表達這一代青年的失望、苦悶、痛苦情緒嗎?武林直躺在床想著。
與此同時,樓下連長辦公室里,排長和班長正在聽連長作冗長的、軍事性的、單調(diào)乏味的訓話。他不厭其煩的重提他想爭取最佳新兵連的決心,還強調(diào)說營長對他們的B連的訓練成績不滿意云云。
晚上雨絲還在飄落著。營外那一大片移山倒海填筑起來的工業(yè)礦地經(jīng)過風雨的侵襲,已經(jīng)變成一片沼澤,推土機和大卡車走過留下的痕跡也變成一條條水溝。
連長當晚的訓練是夜襲據(jù)點。一斑斑(班)新兵輪流從營房出發(fā)向著那片灰蒙蒙的爛芭前進。離開假想敵還有二、三百米遠,新兵就被命令開始匍匐前進。他們象一條條四腳蛇在泥濘的沼澤里辛苦地爬動。
前面一溝水攔住了二班的進路,二班的新兵就用雙肘和雙膝頂著地,微微撐起身體,抬起頭想涉水越過。在一旁監(jiān)督的二班長看到他們沒有胸貼地地爬行,馬上跑過去一腳往亞標的屁股踢去,又一腳往武林的頭踏下去,直把他的頭壓到泥水里去,槍也侵(浸)入水里。武林喝了一口又澀又臭的泥水,眼睛也刺痛得差點張不開。他怒火中燒,掄起手中的槍往二班長劈去,亞標也按捺不住了,拔出刺刀也沖過來。二班長還來不及喊痛,又沖來了一個,嚇得魂都散了,拔腿就往回頭路跑。二班的其他士兵也全都不約而同的跟著追上去,他們誰都想乘著夜黑暗中出口氣。直追進營房,班長已無蹤影。
連里發(fā)生了“造反”事件,連長和各個排長都象發(fā)了狂的野獸,撲來撲去象是非要把所有的新兵吃掉不可。他們把全連都集中在操場,用最惡毒的語言把他們痛罵了一頓,最后就使出慣用的伎倆,嫁禍于人,說二班的行動是野蠻、流氓、瘋狂的,是可惡和可怕的。還說他們害死全連今晚要受額加體罰處分,言外之意是要二班負起這次處分的責任,要全連新兵都去對付他們。
三排那位自命不凡的印度排長,為著自己排里發(fā)生了“丟臉的事”,早已做好準備,連長還沒宣布處分開始,就迫不及待地跳出來指揮一切。
操場四周燈光明亮,各排新兵們在各個排的叫喊聲中進行各式各樣的步操,包括折磨人的快速操。軍官士官吆喝聲、口令聲,夾雜在皮鞋的咔嚓聲中,今晚的咔嚓聲特別難取得一致,使整個場面顯得雜亂無章,使人聽了心煩意亂。士兵內(nèi)心的怒火把渾身的汗水和雨水蒸干了一陣又一陣。排曹喊啞了,換了班長。直到全部當官都聲嘶力竭了才罷休。啟時已經(jīng)是午夜十一點多了,那個足以容納千多人集隊的柏油操場給鋪上一層厚厚的黃泥層。三排長為了泄個人的情緒,主動承擔了清洗操場的任務。可憐三排士兵憋著一肚悶氣,帶著疲憊不堪的身子,拉著懶洋洋的水喉管,提著臃腫的水桶舞著他們一生中難以忘懷的事。
體罰在士兵的咒罵與嘟嚷聲中結束了。那三桶給三個排當夜宵的紅豆水丟在門外沒人去動。連長認為這是士兵反抗上級的無聲舉動,馬上下令全連再集中,要他們當著自己面前喝下紅豆水。
連長問:“新兵們,為什么沒有人喝夜宵,是不甘愿嗎?”
隊伍靜悄悄。
連長兇悍地喊道:“全都啞了嗎?”
隊里這才稀稀落落的胡亂響起幾聲不合節(jié)奏的響聲:“不是,老爺!”連長脹紅了臉,揮著拳頭指著他們瘋狂地嚷:“剛才的處分不夠是嗎?雜種?!?br/>
“不是,老爺!”全連突然不約而同的響起一陣震耳欲聾的喊叫式的回答。
全連的怒吼,使連長心里一震,暗忖:“這莫非是超高音式的反抗形式?!边@非常的反應使他預感到情況的不妙,他狡猾地從鼻里吐出幾聲冷笑,就走開了。軍官知難而退,留下的殘局就推給專管生活紀律的排曹去收拾。
說實在的,那晚的紅豆就象鐵銖一樣難咽下喉。隔天一早,排曹對著沖涼房、廁所、洗臉盆、水溝里所撒著的一堆堆紅豆而目瞪口呆!
此后新兵的日子更不好過了。軍官老爺為了維護他們的權威和紀律,說得更貼切一點,為了給壟斷資本家訓練出一大批能夠任由指使,服服貼貼的工人,為了給當政者教育出一大批忠臣順民,他們對士兵軟硬兼施,即用“政治教育”來誤導,也用體罰坐牢來威脅。
二班全體新兵被連長調(diào)去作長時間的單獨問話,大家一致指責二班長的無理。連長無計可施,就干脆處罰全班一個禮拜的憲兵監(jiān)視與禁錮——當然其中免不了那誰也不想提起的下賤和污辱性的體罰和精神虐待。武林和亞標是“主犯”,所以罪加一等。而那個似乎是有無上權力的二班長,則逍遙法外,繼續(xù)充當軍官老爺?shù)募毕蠕h。
二個禮拜的禁錮生活使二班士兵的關系更密切了。幾個患難之交一致反對軍方的無理,議論著保衛(wèi)大家的切身利益。他們當中以武林的威信最好。這不僅僅在于他的勇敢,更在于他對事物分析的準確,具有獨到之見。
亞標本來有一個他自己在生活中總結出來的“真理”:藍登記是形成他一家苦難的主要因素,只有成為公民取得紅登記,他一家才能脫離苦海。武林以許多現(xiàn)實的例子向他證明:持紅登記的窮人也是一樣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他還以二班全是持紅登記的服役人員來加強自己的論據(jù)。這點,亞標無可爭辯地承認了。他還進一步分析說,持紅登記和持藍登記的窮人雖有不同情況的苦難,但只有推翻這個人剝削人的社會才是根本的出處。亞標初次聽到這樣的理論,雖還不能馬上使自己的想法與之相適應,但武林真誠的待人態(tài)度,很快使他們成為好朋友。
(五)
新兵受訓結束后,連隊經(jīng)過整編,有些人被調(diào)走了,有些則被調(diào)散到不同排去。亞標和武林也被上級有意識的拆散在不同排里。從此白天他們在一起的機會少了,可是周末與晚上在營外見面的機會卻頻繁了。在武林介紹下,亞標參加了由工人和學生組織的非法文藝組織。在那里他認識了許多人,好些還是兵營里的士兵,還有幾個是士官呢。幾個月后,他居然從一個武俠小說迷轉(zhuǎn)變成進步文學著作的忠實讀者。學習和斗爭使他對周圍的環(huán)境、人和事產(chǎn)生了新的看法和感情。這個他生活了二十年的習以為常的社會一下子變得這樣多采、復雜,富于挑戰(zhàn)性。他的眼前經(jīng)常出現(xiàn)一幅幅窮人反抗富人、工人反抗資本家、人民反對政府的動人圖景。
那年頭,適逢世界性經(jīng)濟危機影響到我國經(jīng)濟,群眾性運動風起云涌,遍及全國。許多民間組織、學生團體和進步人士都相繼參與這些運動,形勢一時顯得緊張,富于戰(zhàn)斗性。亞標也跟著大伙身歷其境,經(jīng)受現(xiàn)實的考驗與鍛煉。
在一次參觀學生團體組織的我國歷史與經(jīng)濟展覽會中,他為我國人民的英勇戰(zhàn)斗和抗暴的事跡所感動,也為殖民主義者、帝國主義壟斷資本家和官僚買辦資本家對我國財富的掠奪而憤慨。他親眼目睹英勇機智的學生領袖當場抓住兩個受反對派指使在展覽會里散發(fā)破壞性傳單的特務分子,寫下他們的身份,當眾公布了他們的罪行。這一件事,使會場的情緒高漲到了極點。學生們組織了抗議政府的演說會。亞標的心情比誰都還激動。他也揑緊了拳頭躍躍欲試。他強烈感覺到自己受暗探欺辱的冤仇正在群眾的力量下得到伸張。這以后,他成為學生報的一個義務推銷員,時常奔走在營房、組屋、工業(yè)區(qū)送報傳真理。
正確的領導使群眾運動發(fā)生了連鎖反應,不久全國各地也相繼出現(xiàn)波瀾壯闊的工潮、農(nóng)民要求土地、反對迫害的斗爭也如潮似涌地掀起。在一次支援木屋居民爭取土地的斗爭中,他被各民族團結的偉大力量,青年學生同工農(nóng)和城市貧民結合的巨大力量所感動。平日作威作福,荷槍實彈的軍警在手無寸鐵的群眾面前手足無措的動人情景,極大地鼓舞著他,使他斗爭勇氣倍增。
從此他更深入更頻繁地參加了反剝削、反迫害的運動中。他的思想在斗爭中發(fā)展、飛躍。在地下組織的教導下,他加入了黨領導的革命組織。
隨著群眾斗爭和政治運動的蓬勃發(fā)展,軍部當局對士兵的管理加強了。特別是連長頭腦里對于連里的人存在著更復雜的想法。他幾次假借檢查海洛英或白粉這類東西發(fā)動突擊搜查,有時還配合憲兵一起進行,他們翻床倒柜,掀衣搜書,想從中找到一點共產(chǎn)黨的蛛絲馬跡。在城市鎮(zhèn)暴和森林反游擊戰(zhàn)這些反共訓練中,他更有意無意地借題發(fā)揮,把共產(chǎn)黨的活動和兵營里可能存在共產(chǎn)黨人員扯到一起談,企圖引起他手下的軍官、士官和士兵的政治嗅覺,以達其可恥的圖謀。不必說對于武林和亞標來講,斗爭是更尖銳、工作是更復雜了。
自從較深刻的認識了武裝斗爭的意義后,亞標暗自認真學起軍事來。為了避免暴露,他和武林疏遠了。在兵營內(nèi),他行動格外小心,盡量避免嫌疑。營內(nèi)特務活動更加猖獗,不幸,武林因私自擁有軍用地圖和子彈被軍部當局逮捕。亞標和組織失去了聯(lián)系。
經(jīng)過幾個月的尋找,亞標才又幸福地回到組織懷抱里。那是營內(nèi)另一個連一位叫何慶的士兵跟他取得聯(lián)系的。何慶顯然是很懂得他的情況,當他們談起日后的工作時,何慶說:“亞標同志,武林同志怕再也難回來了,你們B連聯(lián)系的幾位成員,今后可要靠你來負責了?!眮啒遂o靜,仔細地聽著,內(nèi)心翻騰的激情,使他閃爍的雙眼蒙上一層淚水,跳動的胸膛深深地說了一句:“小丑?。俊甭曇艏毜眠B對方也難聽到。
臨別時,何慶慎重地說:“工作將會越來越尖銳困難,你要特別警惕連里的特務分子,要吸取武林同志的教訓?!眮啒司o緊握住他的手,深深地點了下頭。
最后何慶熱情地說:“希望你順利地工作到出兵,也祝你到時領到紅登記。”
亞標聽了,意味深長地笑著說:“哈哈哈,紅登記!”突然又嚴肅地板起臉孔,感慨萬千地說:“我亞標追求紅登記這么多年,吃了那么多苦頭,今天共產(chǎn)黨總算給我指明了出路,何慶同志,你說象我現(xiàn)在這樣一個人會因為效忠政府而取得公民權嗎?就算拿到了紅登記,難道不會因為我現(xiàn)在進行的工作而重新被沒收嗎?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把這些置之度外了。只要祖國不解放,公民與非公民又有何差別呢?紅登記比藍登記好得了多少呢?”
何慶激動地看著他,緊緊地握著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