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廳里空曠而安靜，回應(yīng)女王的只有紅酒落進酒杯時液體與玻璃碰撞的聲音。 坐在桌子另一端的男性不緊不慢地舉起紅酒杯，囁飲一口杯中赤紅如血的液體，然后把那雙同樣鮮紅得如紅酒凝結(jié)而成的眼眸轉(zhuǎn)向我的方向。 “歡迎你，愛麗絲?！彼穆曇袈犐先ナ滞?，說是歡迎，臉上卻沒有一絲表情。他眸中射出的目光正是與我印象中一致的、權(quán)威者應(yīng)有的目光。毫無感情地審視，不加掩飾的評判和有意無意的居高臨下。那種目光讓我的頭腦中條件反射地閃過一些不好回憶的陰影，身體也不由自主地僵硬了。 女王寬慰地摸了摸我的脊背，“別怕，國王陛下并沒有看上去那么可怕哦?！?聞言，男性搖晃著紅酒杯向后靠在絲絨椅背中，觀察著杯中液面的傾斜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是嗎？女王陛下，你認為我看起來很可怕？” “那是國王陛下自己應(yīng)該反思的問題才對吧？”女王滿不在乎地曳著裙擺走到國王的身邊，坐到女仆給她拉開的椅子上。另一位女仆隨即替我拉開了面前的一張椅子，大概是女王的體諒讓我不至于坐到國王近側(cè)吧，光是這點我還是很感激的。 于是我也在椅子上坐下，女王隨即吩咐身邊的女仆：“晚餐可以上了?！迸忘c點頭迅速離去。雖然是撲克牌，但她們的行動卻很靈巧，我的面前也不知在什么時候被她們倒好了紅茶一樣的飲料。 女王舉起自己面前的酒杯：“愛麗絲，你遠道而來辛苦了?！彼职堰@句話重復了一遍，遠遠地與我互相致意。 “距離上一個走到紅心城堡的愛麗絲已經(jīng)有多久了？有十年了吧？”國王雖然沒有與我們致意，但也一口喝干了自己的紅酒，說道。 “已經(jīng)有十二年了。”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女王露出一絲有點悲傷的笑意，“好孩子，你一定經(jīng)歷了許多不容易。”最后一句卻是對我說的。這和剛才方塊A說的話很相似。也就是說，他們也知道這個世界到處都潛藏著危險了？ 女王似乎猜出了我想說的話，“孩子，妾身明白你一定有很多疑問。不過，一邊吃飯一邊說吧?！?她話音剛落，女仆們就魚貫而入，把一碟碟精致華麗得難以想象的菜肴擺到桌上。與茶會那時的不同，并不是我可以辨認種類的點心，而幾乎都是我沒見過的奇怪食材。五彩斑斕、像蘑菇一樣的植物做成的涼菜，長著人臉花紋的果實煮的湯，還有既像兔子又像羊的動物的炙烤…… 不過，雖然外形詭異得令我不想動筷子，但散發(fā)的卻毫無疑問是我認知中“美味佳肴”的香味。因為食物香氣太過誘人，我的腸胃差點又發(fā)出了饑餓的抗議。見女王和國王已經(jīng)開吃，我也趕緊拿起刀叉，把面前女仆切好的一塊烤肉塞進嘴里——外焦里嫩、肥瘦均勻，油脂在舌尖化開的感覺也如此美妙。不得不說，真的很好吃。 我再次意識到自己其實已經(jīng)饑腸轆轆，剛才在路上吃的兩個漿果早就被消化干凈了。但我拼命控制自己不要吃得太急切，只挑女仆給我夾好的菜吃。如果被這么美麗又優(yōu)雅的女王視為不懂餐桌禮儀的粗鄙之人，我可能會羞愧致死吧。 “愛麗絲，妾身知道你想問什么?！?女王放下刀叉，優(yōu)雅地用餐巾擦擦嘴。女仆們正把她面前的菜式換成甜品，她已經(jīng)吃完了嗎？是她食量太小，還是我太餓了呢？ “妾身會告訴你一切。包括仙境的來源，時空倒轉(zhuǎn)，還有為什么你會經(jīng)歷那么多……全部都告訴你?！?女王的點心是一份白巧克力蛋糕，上面放著用草莓雕刻的紅心。她一邊優(yōu)雅地吃著面前的甜食，一邊娓娓道來。仙境、愛麗絲、時空倒轉(zhuǎn)、異化……這些與我的日常相去甚遠的名詞接二連三地浮現(xiàn)，盡管已經(jīng)親身經(jīng)歷過一遍，可是聽下來我還是不由自主地感到頭痛，那是一下接收太多信息導致的負擔感。 而紅心國王一直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用著餐，吃完后也沒有用餐后甜點就悄然離席了，女王對此好像是習以為常。他們之間似乎保持著一種距離感，與其說是夫妻，不如說給人感覺更像共事的同僚。 “愛麗絲，妾身很抱歉你經(jīng)歷了這一切。”最后，女王目光誠懇地望著我說道，“但是妾身依然希望你留下來，仙境不能沒有愛麗絲。” 我突然意識到，這個本應(yīng)高高在上的權(quán)威者是在請求我。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要刻意把自己的位置拉低到和我一樣，她或許也有自己的考量吧。 “留下來，作為紅心城堡的貴客生活吧?！毙⌒〉呐踹@般懇求我，“只要妾身在，一定會保護你再也不用害怕任何危險，擔心任何事了?！?? ? 我答應(yīng)了女王的請求。原來的那個世界對我來說只有痛苦，回去要面對的也只是被囚禁在病房里生不如死的生活而已。而且，從她的眼神中我久違地感受到一種滿足和欣喜——有人需要我，有人把我視為必要而不是忽視厭惡的存在。這種感覺我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體會過了，仿佛空蕩蕩的心中正被絲絲縷縷的溫暖逐漸填滿。 見我點頭答應(yīng)，女王顯然非常欣喜。一開始她還主張給我開一個盛大的歡迎會，嚇得我趕緊回絕，好在她也沒有勉強，只是吩咐女仆帶我去我的房間。 我被一個說話老氣橫秋的撲克牌女仆帶離餐廳，穿過城堡長長的走廊，到了走廊盡頭一處房間里。那是一間巴洛克式風格裝潢的客房，各處都點綴著紅心裝飾和新鮮的紅玫瑰。 我在干凈寬大的沙發(fā)上坐了一會，女仆便來通知我洗澡水已經(jīng)放好?？头康脑「滓泊蟮貌豢伤甲h，熱氣騰騰的水面上漂浮著玫瑰花瓣，香氣繚繞。我將換下的臟衣服交給女仆，小心翼翼地泡進去。環(huán)繞著我身體的熱水仿佛要把我一整天的疲乏完全沖走，我忍不住愜意地嘆了口氣。已經(jīng)記不得多久沒有這樣自由地泡澡了，記憶中病房里只有窄小的隔間和冰冷的花灑。 泡完澡，我換上了已經(jīng)準備好的睡裙。裙子是白色的，只有裙角點綴刺繡的紅心。然后我躺進客房寬大柔軟的床上，望著頭頂垂落的帷幔，剛才一直都不由自主地放空的頭腦此時才慢慢重新開始回轉(zhuǎn)。 首先感覺到的便是強烈的不真實感。此刻一切的安穩(wěn)和華貴都與白天經(jīng)歷的恐怖和異常形成強烈的反差，讓我開始懷疑自己是否在做夢，或者正看到臨死前的幻覺。這種懷疑仿佛要把我的靈魂和身體撕裂一般劇烈，以至于我不得不掐了好幾次胳膊和臉，用清晰的疼痛告訴自己我正身處現(xiàn)實。 還是睡覺吧。貪戀此刻的安逸也好，屈服于上涌的疲憊也好，我閉上眼，強迫自己無視那股擾人的不真實感。 可一閉上眼，腦海中的閃回便又變得異常鮮明。帽匠的刀鋒和他側(cè)腹的傷口，林間懸掛的尸體，咆哮的兔子怪物，蛋頭和火烈鳥揮舞的兇器……一幕幕比任何電影倒帶都要真實清晰的畫面在眼前不斷閃過，有好幾次我都完全沉浸其中，差點因為恐怖和絕望放聲尖叫。只有在兩次閃回短暫的間隔，我才能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一個安全的環(huán)境，稍微放下心來?？上乱淮蔚拈W回到來又將我拉回恐怖的過去……就這么反反復復，我和我的頭腦都筋疲力盡卻又無法停下。 此時響起的敲門聲正好救我于水火之中。我被拉回現(xiàn)實，拖著沉重的身體下床、打開門。門口是方塊A，見我出來，便沖我行了一禮。 “失禮了，您已經(jīng)睡了嗎？” “嗯……沒有。怎么了？”與其說是還沒睡。不如說根本睡不著，“是女王陛下有什么吩咐嗎？” 方塊A聞言警惕地環(huán)視了一下四周，“方便的話可以進去說嗎？” 沒有拒絕的理由，盡管我很納悶他為什么如此鄭重其事，但還是請他進了房間。 我們在沙發(fā)上坐下，方塊A似乎在思考著如何開口。是什么難以啟齒的事情嗎？我禁不住緊張起來，忐忑不安地盯著他。難道……女王已經(jīng)后悔了，要把我趕走？如果這個時候被趕出去，或許我只能死在荒郊野外了。想到這里，我感覺我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越來越多的壞念頭接二連三地冒出來，在我腦海中喧鬧不停，如同一鍋燒開的沸水。 “是這樣的?！痹诖丝潭虝河址路鸨粺o限延長的沉默之中，方塊A開口了，“這可以說是下官個人的請求吧。愛麗絲閣下，您能不能幫下官一個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