謀情 第七十三章·說黔
“兩腳羊,兩腳羊!鍋里肉下湯,口中喚爹娘。爹娘慌忙應(yīng),顱盛琥珀光。肺腑薪煮爛,油中滑肚腸。大骨翻作刀,刃映月似霜。小骨鑿成釵,美彼新嫁娘。庭中青廬帳,歡聲胡旋忙。天蒼蒼、天蒼蒼!鴛鴦盞前再相見,骷髏眼見刀做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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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楚河在郢都的小乞丐之間曾經(jīng)聽過的一首童謠。那時候他還是個垂髫小兒,跟著白夫人去近瘦寺上香。氤氳著檀香的古寺檐下,一群衣衫襤褸的乞兒圍著來往的香客,或唱童謠、或做鬼臉,為自己掙些銅板——雖說近瘦寺中人常常施舍些素齋給他們,但都是半大的小子,哪里是吃些素齋就能夠的,況且也不能總是指望著寺中的施舍——白夫人牽著楚河走在小乞丐中間,聽見清澈的童聲一字一句把這首童謠念得清清楚楚,白夫人嘆口氣,吩咐身邊的丫鬟拿出荷包散些銅板給他們。而周圍的其他香客似乎也都安靜下來,一時間這首童謠便在這安寧祥和地、人間佛堂前響得徹底,同那縹緲的香煙晃蕩、搖曳,最后都化在老和尚面對著金身佛祖低低默念的一句“阿彌陀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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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楚河尚且不明白這首童謠的含義。后來他從史書間讀到河洛腥膻、白骨盈野,也不過是在錦衣玉食的丞相府中略微感到骨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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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底下易子而食、丈夫鬻妻、兄弟相烹的現(xiàn)實,從來沒有這么直白甚至于露骨的展現(xiàn)在他眼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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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生死未卜的丞相府少爺、未清嫌疑的南楚校尉楚河,突然覺得自己身上這幅回鶻人的皮甲,不甚合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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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應(yīng)該穿著漢人、或是楚人的甲胄,提刀殺進(jìn)那叫做洛陽的都城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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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河轉(zhuǎn)頭看向方吾。方吾臉上沒有表情,她漠然地放開捂著趙照先嘴的手,轉(zhuǎn)身對其余人道:“回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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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哪里呢?他們的家已經(jīng)盡數(shù)毀在火焰里,連家人也所剩無幾。方吾也許是故意回避了這個問題,而其他人也都沒有再說話,一行人沉默地沿著來時經(jīng)過的那條溪流,穿過密林,向那個不見天日的地洞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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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吾不再殿后,她走在隊伍的最前面。楚河趕上前去,趙照先不明所以,還是跟著楚河,從隊伍之間穿行。楚河走到方吾身邊,深吸了一口氣,道:“我要盡快回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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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吾并不意外,她微微偏頭看了一眼楚河,眼神似乎是從眉峰處看出去,打量了楚河一眼:“可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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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照先在二人身后聽得莫名其妙,之前方吾對他們還防備得很,怎么現(xiàn)在楚河一說要回去她答應(yīng)得這么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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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河一聽方吾如此說,立馬便道:“有什么事盡管吩咐。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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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照先這時候更聽不懂了,他輕輕地咳了幾聲,搶在方吾說話之前道:“那個......這位回去了,我怎么辦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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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吾似笑非笑地看了趙照先一眼,道:“哦?我以為你們早就商量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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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照先忙搖手:“您這是哪里的話?我和楚校尉真的只是萍水相逢,誰知天意弄人,一起到了貴地,平時也只是因為都是新來的,才會顯得格外親厚些。如今楚校尉要走,我總不能還留在這里蹭吃蹭喝,那我豈不成不念救命之恩的忘恩負(fù)義之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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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河是佩服趙照先的,這時候了還能胡說八道。他一開始找方吾說自己要回去,本來也就沒把趙照先考慮進(jìn)去——楚河知道趙照先是丞相府中的人,恐怕沒有自己,趙照先就算在這兵鋒相交的險地,也能逃得個全身而退,所以并沒有將趙照先考慮進(jìn)自己的計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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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吾懶得理趙照先。她擺擺手,停下腳步,站定在原地盯著楚河,道:“你若是識時務(wù),回去也不是難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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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河心里一驚,然而他留在北岸,確實并無半分用武之地,回去是他唯一的選擇。楚河搖頭笑道:“就算不識時務(wù),總也要識得救命之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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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吾看著楚河和趙照先,點(diǎn)點(diǎn)頭,然后便帶著人繼續(xù)向密林更深處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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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楚河和方吾在密林中莫名其妙地達(dá)成了一項交易時,楚沉在郢都也并不清閑。在一座被火燒了大半的宅院里,一張被水洗得發(fā)白的石桌旁,坐著楚沉和許久未見的宋遠(yu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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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郢都并不晴朗。層層的陰云鋪滿了天空,夏日間悶熱的欲雨天氣壓得人喘不過氣來。楚沉坐在石桌邊,面前擺著一盞茶、一壺茶。他對面坐著削瘦的宋遠(yuǎn),宋遠(yuǎn)面前擺著一個酒杯、一壺酒。他臉頰上顯出些微醺的醉意,二人的茶具酒具旁邊,還擺著一個茶盞。白胎剔透,上頭用琥珀黃描著遠(yuǎn)山古寺,正是宋遙生前常用的那只茶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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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靜靜地看著石桌對面的池塘。這石桌本在宋府中的一處小園子里,同那池塘還隔著一條游廊。然而宋府走水之時那條游廊被燒得一干二凈,就連這石桌邊的花木也被一把火燒盡了三魂七魄,花精草魄無處覓。宋遠(yuǎn)從黔州回來之后,查案有功,更兼宋遙死前堅稱那些腌臜事同宋遠(yuǎn)毫無干系,還有宋遙手下的老下屬給宋遠(yuǎn)求情,蕭鉞不但沒有牽連宋遠(yuǎn),還讓他在刑部做了堂官,顯然是打算假以時日培養(yǎng)成心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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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么受重用的宋遠(yuǎn),自然是配得上蕭鉞和長公主再賜一座府邸的。不過宋遠(yuǎn)自己上折子推辭了,只說是故園難離,宋府當(dāng)日也不是全然燒得連灰都不剩,還有些斷壁殘垣,稍稍修繕便是新宋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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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遠(yuǎn)堅持,蕭鉞和長公主也不好說什么。畢竟這事蕭鉞似乎還欠著宋遠(yuǎn)一份債,當(dāng)即也就讓工部出人盡快辦理。自從昭梓自盡之后,工部一直由一個侍郎代管。這侍郎姓賈,出身低微,熬到這侍郎的位子上時已經(jīng)年過耳順之年,現(xiàn)下更是快六十了,頭發(fā)胡子全然花白,所幸人還算精神,但手下的事少不得要旁人多加協(xié)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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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侍郎宦海沉浮大半輩子,知道宋府的修繕事宜是皇帝心尖上的要緊事,派來的人也算是能干,不到三個月,除了一些宋遠(yuǎn)點(diǎn)名不必修繕的地方,這宋府便修繕得七七八八,宋遠(yuǎn)竟然可以入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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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宋府尚未修好時,宋遠(yuǎn)本想住在客棧中,一回京卻被連人帶行李直接運(yùn)進(jìn)了白府。宋遠(yuǎn)強(qiáng)忍著住了三個月,幾乎是修繕好的宋府中漆一干便搬了進(jìn)來,旁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白皓也對此事閉口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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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白皓和宋遠(yuǎn)在黔州案中表現(xiàn)亮眼,既是蕭鉞眼中的可用之材,又是長公主必要拉攏的對象。楚沉此來便是為長公主拉攏宋遠(yuǎn)助一臂之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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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遠(yuǎn)前幾日偶感風(fēng)寒,于是長公主便下旨借了個名醫(yī)的名頭讓楚沉來給宋遠(yuǎn)診診脈。長公主對楚沉現(xiàn)在是能用則用,這般惜才的態(tài)度倒讓現(xiàn)在對黔州案的結(jié)果發(fā)愁的世家們都起了心思,不是把自家有幾分姿色的幺兒送到長公主府上,便是將自家兒郎的詩文禮物往長公主府上送,長公主府頗有些門庭若市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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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楚沉所知,這些東西長公主應(yīng)該是都讓趙和處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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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和從黔州回來,官職沒有變化,不過他在朝中的威望增加了很多,現(xiàn)在是沒人敢當(dāng)面羞辱他了。他一回來,長公主府的內(nèi)務(wù)還是由他主理。這些天楚沉被長公主常常賞賜、召見,和趙和日日都要打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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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楚沉這次來,除了給宋遠(yuǎn)看病、替長公主拉攏宋遠(yuǎn)之外,還有另一個任務(w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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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沉和宋遠(yuǎn)坐在石桌邊。在修繕中宋遠(yuǎn)要求在石桌旁修了個亭子,亭子的飛檐正好將石桌遮住。低沉的雨云終于不堪重負(fù),滾珠落玉一般的雨點(diǎn)侵襲而下。楚沉和宋遠(yuǎn)看著隔著一條焦痕的湖面,雨點(diǎn)砸入水中,湖水四濺,天地間的萬籟一時都被雨聲掩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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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天邊閃過一道閃電,雷聲隨后姍姍而來。一陣風(fēng)過,湖面上閃過一片凌亂的漣漪,雨終于小了些。楚沉轉(zhuǎn)頭看著又倒了一杯酒的宋遠(yuǎn),道:“所以,黔州一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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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遠(yuǎn)執(zhí)起酒杯,輕抿了一口滿堆在杯口的酒液,臉上更紅了些。他原本圓亮的眼睛被酒液的辛辣刺激得瞇成一條縫,等酒液咽下肚中去,滿足地嘆一口氣,支起一條手臂撐在桌面上,歪著頭看向楚沉:“黔州?黔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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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遠(yuǎn)去了一趟黔州,別的不說,酒量是絕對見長了。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講述了黔州一行的經(jīng)過,伴隨著電閃雷鳴、暴雨傾盆,聽得楚沉肉跳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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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白皓、宋遠(yuǎn)、趙和、楊少唐一行人到黔州之后,黔州知府姓劉,叫劉知春,四十來歲便已經(jīng)坐到知州的位置,靠的不是自己身后父母薄土覆蓋的墳塋,也不是實打?qū)嵶龀鰜淼恼?,而是一身溜須拍馬的好本事。而他之所以能坐上知州的位置,便是靠對黔州學(xué)政張伯仁溜須拍馬換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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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伯仁何許人也?魏家的女婿、魏念薇和魏文韜的姑父。張伯仁也并非世家子弟,三十來歲考了舉人,靠著一副白凈面皮俘獲了榜下捉婿的魏家小姐的芳心。魏家老爺子寵愛女兒,加上張伯仁確實是個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人才,魏家老爺子便動了心思。自家的兒子雖說是要頂門立戶的,但是身子不好,兒媳也并非長久之人。若是有了這么個在官場中能夠如魚得水的女婿,他靠著自家才能起家,料來就算是自己下世了,也翻不出什么浪來,于是便做主給女兒安排了這門親事,一時傳為美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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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沒多久,魏家老爺子和魏家大公子、魏家兒媳相繼離世,然而張伯仁正放了外任,只得陪妻子回家奔喪、守孝丁憂去了。好在張伯仁的孝期不長,再加上他本人在孝期也不曾閑過,孝期結(jié)束之后仍舊做了原來同等的官職,調(diào)往黔州去了。張伯仁的妻子算是個稱職的姑母,在大哥家敲打下人、照顧侄子侄女,把魏文韜、魏念薇養(yǎng)得一個驕橫、一個心機(jī)深沉,此是后話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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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只論張伯仁攜家眷到黔州做學(xué)政,依仗著自己在郢都的人脈關(guān)系,一時間竟還能對黔州的知府人選說上幾句話。學(xué)政,認(rèn)真做是個再清廉不過的官職,“認(rèn)真”做起來卻不是這樣?,F(xiàn)下的科舉雖說是人人可考,但是世家子弟從小名師環(huán)繞,自然是大半都能考得上;黎元百姓想考,不得不父母乃至于叔伯,勒緊褲腰帶在田間,汗?jié)顸S土、背灼天光,辛辛苦苦耕上半輩子的地才能供出一個秀才。然而一個秀才能頂什么用?最多也就是做個私塾先生糊口,要想未來子孫不再受窮,做官才是正經(jīng)營生。但是一個秀才便耗盡了一戶人家?guī)状说牧?,再要往上也有不費(fèi)力氣不費(fèi)年歲的,那便是進(jìn)州學(xué)念書,通過年考、大考,便可進(jìn)國子監(jiān);進(jìn)了國子監(jiān)身上便有了“賜同進(jìn)士出身”的功名,便可進(jìn)京城去吃皇糧,等著候補(bǔ)缺位;多多出席些文會,混出些名聲來,就算等不到一個肥缺或是閑缺,也算是把自己的身家抬得高高的,當(dāng)私塾先生能收的謝金都能多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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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從州學(xué)進(jìn)國子監(jiān)的年考、大考,便是一州學(xué)政執(zhí)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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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一州學(xué)政有時候在一州之間的聲望比知州還要高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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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伯仁并非什么清正持中之人,之前幾任也不過是因著老岳父尚在,魏家這樣的小世家名望不顯、財產(chǎn)不多,卻為了個名聲約束著張伯仁不能做些貪墨之事,背地里張伯仁早已恨透了岳父的迂腐。如今魏家老爺子一去,張伯仁頓覺大展身手的時候到了,當(dāng)即便同京中勾連,選了個心思活絡(luò)、知情識趣的人物來做黔州知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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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便是劉知春能到黔州來做知州的緣由了。劉知州是個妙人,到了黔州,對張伯仁無有不從。等到了事發(fā)之時,劉知州也能在一眾欽差面前撐得住一副云淡風(fēng)輕的臉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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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少唐一行人到了黔州,劉知州先帶著他們?nèi)チ私纪庥潍C,宋遠(yuǎn)本以為是劉知春拖延時間的手段,沒想到劉知春帶著他們出去打獵,一次便會經(jīng)過好幾戶人家的墓地。劉知春每次淌眼抹淚、哭天搶地的,和看守墳?zāi)沟南氯藗兿鄬Χ?,一邊哭就一邊為楊少唐一行人介紹死者的生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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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人無疑都是“命途多舛”的,剛考上秀才、進(jìn)了州學(xué),學(xué)得好好的,沒想到遭了橫禍,或是生了一場大病死了,或是家中被強(qiáng)盜搶劫了財物、第二天絕望自裁,凡此種種,倒都是些人間慘劇。劉知春萬萬沒想到,他這招算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他本來想借此表現(xiàn)出自己對于這些學(xué)子的關(guān)切,順帶還和這些人的家人族親十分熟絡(luò)親切,不可能是坐視這些人遭人所害之人,也不可能害人性命;熟料其實楊少唐一行人到黔州之后,尚未確定受害人,劉知春來這么一出,反倒是暴露了受害人的身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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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知春被張伯仁因為此事罵得狗血淋頭。劉知春的腦子向來只在猜測上司的喜好時能轉(zhuǎn)的動,張伯仁口都說干了,這才后怕起來。他不耐煩地擺擺手,對劉知春道:“劉大人,你啊,還是只要帶著他們吃喝玩樂就好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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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知春一腦門子汗,不知道是被張伯仁訓(xùn)的還是被張伯仁屋子里燒得通紅的銀灰炭熏的,忙點(diǎn)頭:“還是張大人您有主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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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伯仁冷笑一聲:“我是得有主意,不然這一州的人明天都得上后山找棵歪脖子樹上吊去!去忙你的吧!別在這兒看著讓人心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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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是,我就不打擾您了,您先忙?!眲⒅郝榱锏貪L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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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了張伯仁的命令,劉知春便放開手腳做起事來。他第二天就帶著楊少唐、趙和、宋遠(yuǎn)、白皓四個人去了黔州最有名的花樓。那花樓足有五層高,脂粉味香飄十里。楊少唐一直冷著臉,嚇得別說姑娘,就是膽大的小倌也不敢往他身上撲。趙和則表現(xiàn)得曖昧許多,他也一個人都沒點(diǎn),但是不斷和路過的姑娘、對面席間的姑娘眉來眼去。宋遠(yuǎn)則完全是個雛兒,整個人如芒在背,臉比涂滿胭脂的姑娘還紅。白皓是風(fēng)月老手,一杯酒下肚,幾句話便哄得身邊的姑娘心花怒放,甚至在走的時候都沒算白皓的費(fèi)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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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這四個人的反應(yīng)也算是完完全全的本色出演,很快,在逛完花樓的第二天,劉知春便在幾位欽差面前表演了一場“鄉(xiāng)民感念皇帝恩德,特地來獻(xiàn)寶于欽差”的好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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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不好色,沒關(guān)系,沒有人不愛財。劉知春在官場也算是摸爬滾打多年,他能夠憑借著不太夠用的腦子爬到這個位置,靠的就是這些別人不齒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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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劉知春所料,楊少唐當(dāng)場大怒,砸壞了一個和田白玉硯的一角、前朝犀角瑪瑙杯的杯口,當(dāng)場拂袖而去;趙和與白皓則幾番推辭,最終還是收了東西;宋遠(yuǎn)還是那副不明所以、不知所措的樣子,劉知春嫉妒地看著這個年輕的欽差,心想,這樣的毛頭小子,也配當(dāng)欽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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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到了第三天,劉知春邀請的,就只有趙和與白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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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知春在黔州城首府外有一座宅院,里面都是他的私藏,真真是珍珠如鐵金如土、寶馬香車鬢如云,一向只有劉知春的心腹以及上司才能進(jìn)去一窺究竟。趙和、白皓兩人是知輕重的,自然明白劉知春的用意。幾人在宴席上推杯換盞、觥籌交錯間談笑風(fēng)生,誰也不提那件二十三人死去的慘案,仿佛此事從未發(fā)生過,這些人的死也只是像劉知春一開始所表演的那樣,都是天災(zāi)和意外,絕無人禍的參與。直到半個月后,花廳里的舞姬正在跳舞,曲子是劉知春暗中尋訪來的《霓裳羽衣曲》。舞姬身上所穿衣裙,光彩奪目,翩翩欲舉,是百鳥尾羽所制的留仙裙。突然,花廳前面似乎又幾聲驚叫,劉知春很想聽清楚驚叫的內(nèi)容,但卻被花廳內(nèi)的絲竹聲掩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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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是下面的人又在大驚小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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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姬正朝主位投來嫵媚的眼波,劉知春的魂都要被勾走了。然而下一刻,花廳的門被粗暴地打開,花廳下的絲竹也被人按住了琴弦、砸壞了鼙鼓,花廳內(nèi)舞姬驚恐地奔逃,一個一人半高的巨大影子投射在花廳的地上。劉知春一見那東西的正臉,嚇得雙眼圓睜,當(dāng)即喊出一句:“劉榛!我明明已經(jīng)叫人打散了你的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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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具年輕的男尸,臉上遍布著青紫的尸斑,表情猙獰地看著劉知春。他死不瞑目,渾濁的眼球巋然不動,口里一條爬滿了蛆蟲的舌頭長長垂下——這人是上吊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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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尸頭上戴著巨大的雉羽冠,暗色的雉羽在陽光下流動著五彩的光暈,仿佛另一輪太陽低垂于地;身上披著銅錢、雉羽和貝殼所織的斗篷,腳凳一雙高屐,默不作聲地立在原地。劉知春這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說漏了嘴,然而這時從男尸身后走出一個人來,對劉知春冷笑道:“劉知州,你既不怕國家公法,不知可怕你這嫡親的侄子,還陽來找你追魂索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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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正是楊少唐,他身后還跟著宋遠(yuǎn)。楊少唐不給劉知春反應(yīng)的時間,揮手示意宋遠(yuǎn)上前。宋遠(yuǎn)走到劉知春面前,怒視著劉知春:“劉知春,你枉做父母官,和張伯仁合謀害死學(xué)子二十三人,你可知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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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高大的劉榛的尸體向劉知春的方向靠了一步,劉知春喊冤的話就這么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趁這個空檔,跟著楊少唐一路從郢都來到黔州的大理寺衙役涌上前來給劉知春上了鐐銬,當(dāng)即將其押入黔州府大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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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便是尋常審訊。劉知春被那具尸體嚇破了膽,知道欽差既然能以劉榛的尸體來迫他就范,那必然是已經(jīng)掌握了些東西了,自己再這么負(fù)隅頑抗,也不過是給張伯仁做了嫁衣裳,于是便竹筒倒豆子般全部交代出來。有了劉知春的供詞,隨后張伯仁也很快被繩之以法,這場籠罩了黔州整整三年的冤案,才算是有了個了結(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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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知春后來也后悔,自己不該這么慫,看見那具自己侄兒的尸體就被嚇破了膽。不過這都是后話了,劉知春最想知道的是,欽差是怎么做到讓一具已經(jīng)下葬快一年的尸體還能“站”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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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要說到楊少唐、趙和、白皓、宋遠(yuǎn)四人的籌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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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少唐等人被劉知春第一次帶到花樓去時,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然而這四個人中除了實在是沒經(jīng)歷過的宋遠(yuǎn),其余人不是官場老手便是從小培養(yǎng)的人精,很快就看出了劉知春試探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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欽差一行人被安排住在劉知春的官邸。楊少唐等人一回官邸,楊少唐便冷著臉吩咐其余三人一會兒到他的房間來。劉知春給下人們使了個眼色,下人們心領(lǐng)神會,在楊少唐房間門口守著,預(yù)備著楊少唐要茶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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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不出劉知春所料,楊少唐把屋子里除了他和趙和、白皓、宋遠(yuǎn)三人之外的其他人全都趕了出去,然后對著這三人一通臭罵,聲音響得直徹云霄,聽得守在楊少唐門口的下人們耳朵發(fā)疼。劉知春竊喜,這欽差大人怎么連這么點(diǎn)子成算都沒有,這種內(nèi)訌的事情輕易就讓人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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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屋內(nèi)的四人在楊少唐開始罵第一句話、同時也是展示出自己寫在紙上的第一句話之時,便明白了楊少唐的用意,于是便搭腔為知州府的人演了一出一響一默的“雙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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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少唐罵道:“你們幾個,不要忘了我們肩上的擔(dān)子!我們是欽差,是來查案的!不是來吃喝玩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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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手里拿著的紙上寫著:“劉好騙,將計就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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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皓和宋遠(yuǎn)都是第一次見這樣的做法,白皓饒有興趣地瞇起眼睛,走到楊少唐書桌前拿了紙筆,遞給宋遠(yuǎn)。趙和也拿了紙筆,委婉地勸楊少唐消氣:“楊大人,現(xiàn)在又不是在郢都,咱們雖說是欽差,畢竟遠(yuǎn)來是客,接受東道主的安排,也無可厚非。而且,這也是劉大人的好意,我們也不能拂了劉大人的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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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和在紙上寫:“善。我和小白迷惑,小宋跟著楊大人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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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少唐對著趙和一點(diǎn)頭,繼續(xù)罵道:“你說的這是什么話!為官者須忠君,忠的是君!他劉知春算是個什么東西,也敢來試探本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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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皓轉(zhuǎn)頭看著宋遠(yuǎn),嘴上賠笑道:“楊大人此話差矣。就算是劉大人所為有不妥當(dāng)之處,難道今日的席面,進(jìn)的不是楊大人的口?更何況,現(xiàn)在咱們在黔州劉大人的治下,強(qiáng)龍尚且不壓地頭蛇,楊大人這番忠君的話,還是留到歸朝后再說吧?!奔埳蠀s寫道:“弘己并無經(jīng)驗,不如我和弘己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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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三人都看向了宋遠(yuǎn)。宋遠(yuǎn)知道自己不論是說給外面的人聽還是寫給里面的人看,都要說話了,于是他訥訥地開口:“各位前輩,都別吵了。咱們愛上花樓的上花樓,不愛去的自己待著,自去取樂,難道也不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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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遠(yuǎn)看了白皓一眼,紙上寫道:“晚輩愿同楊大人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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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四人的分工就這么確定了,幾人寫的東西都立即在楊少唐屋里的炭盆中燒毀,在等這些紙條燃盡之時,幾人又裝模作樣地吵了幾句,最后不歡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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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知春知道楊少唐等人吵了這么一架之后,簡直是樂不可支。他打算先用美色和財帛收買趙和、白皓,至于宋遠(yuǎn)這個愣頭青,不用管他,總之看他那個呆頭呆腦的樣子,無論是查案還是搶功,恐怕這小子都趕不上熱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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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少唐么,是個一心只想要名聲和功勞的傻子。到時候他把已經(jīng)編造好的真相拱手奉給趙和、白皓,再透出風(fēng)聲給他,他只要不傻,就不會甘心被趙和、白皓搶了頭功,到時候這位欽差大人的折子上怎么寫,還不是由他劉知春說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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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伯仁對劉知春的籌謀沉吟道:“他們年紀(jì)輕輕擔(dān)任欽差的重任,只怕也不是這等好糊弄的。是不是有些太輕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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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知春不以為然:“此等人不過是仗著家世才能坐上如此高位,若無家世,只怕蹉跎一生尚且是個九品官,張大人有何可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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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伯仁這時候只覺得自己的風(fēng)頭被劉知春這般氣勢壓了下去,忙道:“此言不虛。你就這么辦,快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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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知春忙對張伯仁行了禮,一溜煙地去叫人獻(xiàn)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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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就在劉知春決意把楊少唐當(dāng)作冤大頭耍的時候,楊少唐找了一個缺錢的大夫,叫他幫自己裝病,裝作是癆病,還要點(diǎn)名讓宋遠(yuǎn)服侍。果然,宋遠(yuǎn)沒過幾天也病了,兩個人住在官邸里咳嗽個不住。劉知春不敢去看,也不敢不看,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隔著游廊扯著嗓子和楊少唐請安,被楊少唐帶來的衙役轟走了。劉知春怕官邸里他手下的人也染了癆病,便叫下人們都離楊少唐和宋遠(yuǎn)所住的院子遠(yuǎn)點(diǎn),這樣一來,楊少唐的那個院子倒成了深夜四人密聚的絕佳之處。而除了早中晚三餐有人送飯,也沒人再敢進(jìn)這個院子。楊少唐樂得清靜,忙帶著宋遠(yuǎn)改了裝扮出城一家一家、一戶一戶尋訪那死去的二十三人的親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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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知春和張伯仁算是喪心病狂,但也不敢把事情做得太絕。死去的那二十三人絕大多數(shù)是秀才本人,其親屬尚還在世,只是都被張伯仁、劉知春又哄又嚇地捂住了嘴,心里誰都還念著自己家里曾經(jīng)也有個機(jī)會能這么作威作福,怨言頗多。也虧得劉知春、張伯仁二人沒把案子做成滅門案,這件事才能掩蓋三年,如今才能有楊少唐等人尋訪的機(jī)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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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滅門案會引起朝堂震蕩,張伯仁雖自負(fù),卻也還沒這個膽量做出這么多起滅門案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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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楊少唐拒絕了劉知春的幾次邀請,在劉知春看來是迂腐,在民間卻是立了很好的口碑,再加上楊少唐曾經(jīng)也是從這樣的州縣中升上來的,和百姓聊了幾句話,又撿起了多年前的感覺。這些人本就有說不出的苦楚,再加上楊少唐的誘導(dǎo)和宋遠(yuǎn)一雙鹿一般滿含淚光的眼睛一看,這兩人在這些人眼中真就和青天大老爺一樣了。這時候楊少唐再適度地驅(qū)散周圍的侍從,一段段陳年往事終于決堤似的從這些人緊閉的口中傾瀉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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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二十三人,都是因為不服張伯仁把從州學(xué)升國子監(jiān)的名額給了當(dāng)?shù)睾缽?qiáng)的少爺而在州學(xué)間試圖號召別的學(xué)子上書知府或是向京城上書,一度還鬧得十分有模有樣。張伯仁一是厭惡有人鬧事,二是為了向那些豪強(qiáng)證明自己的權(quán)威與能力,三是殺雞儆猴,這二十三個滿腹經(jīng)綸的青壯年,就這么斃命在了一張張銀票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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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遠(yuǎn)聽得渾身發(fā)抖。楊少唐坐鎮(zhèn)大理寺多年,聽到這樣的慘劇,雖不再動容,卻也只能沉默著吩咐衙役拿出朱砂讓遺屬們按指印。有些遺屬哭訴時是一回事,真到了要按印的時候又是另一回事,死活不肯按,楊少唐少不得又要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地費(fèi)一番唇舌,多番保證自己一定會為死者伸冤,才堪堪得到這么一個紅指印。有些遺屬在開始哭訴時便已經(jīng)明白自己毫無退路,干脆利落地按了指印,在楊少唐等人要走時,突然“噗通”一聲跪下,“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地磕了九個響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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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對于生死是無所謂的,對于錢財?shù)故呛苡兴^;有人對于錢財無所謂,對于生死、清白卻執(zhí)拗地走進(jìn)了一只干干凈凈的牛角,卻多年來再也無法從那尖角中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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僅僅有這些證詞還不夠,他們還不夠核心,且又因為死者家人的身份,在朝堂上這些證詞的可信度是要打折扣的。因此,楊少唐才又想出了下一計:起尸騙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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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少唐從自己在州縣中打轉(zhuǎn)的十余年里,學(xué)到的最重要的經(jīng)驗便是到達(dá)一個新地方時,首先要了解的就是這個地方的習(xí)俗和禁忌。因此在楊少唐和宋遠(yuǎn)尋訪那些遺屬時便注意到,那些死者生前的臥室中都擺著一個同死者相貌相似的偶人。這個奇怪的習(xí)俗,在黔州一是為了懷念死者,二是黔州人認(rèn)為死者無論死因如何,對生者都會有一定的報復(fù)心理,這些偶人能夠在死者回到家里報復(fù)家人時起到吸附、禁錮死者魂魄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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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遠(yuǎn)聽了這個習(xí)俗,只覺得毛骨悚然。楊少唐則從這個習(xí)俗中感受出了黔州人對死者的矛盾心理,既敬畏又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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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楊少唐便在一個深夜,在他院子里囑咐趙和、白皓道:“這幾天二位可以對黔州的風(fēng)俗展現(xiàn)出興趣。本官聽說黔州有趕尸人,而那二十三人中有一個死者是現(xiàn)任知州劉知春的侄子。這黔州風(fēng)俗詭異,聽說劉知春在他侄子死后所做的法事也異乎尋常,恐怕劉知春也對這位劉榛心懷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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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和與白皓對視一眼,趙和點(diǎn)點(diǎn)頭:“是,在下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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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皓皺著眉沒有說話,等趙和答應(yīng)了才道:“到時候若是要起尸,敢問是大人帶著弘己一起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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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遠(yuǎn)突然被提到,覺得有些奇怪。他這些天聽了太多從前想都不敢想的凄慘經(jīng)歷,自覺自己已經(jīng)見過了世面,他自己都沒把區(qū)區(qū)一具死了快一年的尸體放在眼里,卻沒想到被白皓提了出來,這才覺得后背稍微有些發(fā)涼:“楊大人,我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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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少唐的眼神在宋遠(yuǎn)和白皓中間轉(zhuǎn)了一圈,道:“此事事關(guān)重大,不如我們四人當(dāng)場見證。這起尸一事,想必各位都還沒見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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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和苦笑:“從前囿于郢都,哪里見過這等異事。莫說見過,就是聽也沒聽說過。”趙和點(diǎn)頭繼續(xù)道:“此事確實罕見,也干系頗大,我們四人一起當(dāng)場見證,也總不會出什么岔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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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事就這么敲定了。趙和、白皓去聯(lián)絡(luò)黔州當(dāng)?shù)氐娘L(fēng)水先生,楊少唐和宋遠(yuǎn)繼續(xù)整理證詞,在夜里一個個給那二十三名枉死的死者開棺驗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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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知春做事手腳還算快,沒過幾天便找來了一位頗有道行的風(fēng)水先生。風(fēng)水先生有自己辦事的規(guī)矩,向來只接待事主,聽其說明來意,這期間旁的人一律不肯見。劉知春當(dāng)年給自己的侄子做法事也是找的這位先生,知道他的規(guī)矩,頗為識趣地等在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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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和與白皓一進(jìn)門,門便被風(fēng)水先生手下的弟子關(guān)上了。白皓回頭一看那關(guān)上的門,趙和禮貌地對風(fēng)水先生行禮。風(fēng)水先生眼中含著笑看他行完了禮,這才懶洋洋地站起來還了個半禮給趙和,道:“今日早起一占,算得有貴人來訪,料來便是二位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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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等趙和、白皓說話,風(fēng)水先生繼續(xù)道:“本來二位是貴人,實在該掃榻相迎。不過二位既然有求于我,我也就在禮數(shù)上怠慢些,報酬少收幾錢銀子,二位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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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聽得白皓翻了個白眼。他們這一行欽差出來辦案,自是不必動用自家的銀錢,朝廷官中自有撥款,因此趙和是不在意這些銀錢的,當(dāng)即道:“先生若能助我,當(dāng)有重謝?!?/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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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fēng)水先生老神在在地一捋自己的胡須,笑道:“草民可不敢不接。二位替人伸冤,日后因果中才是必有厚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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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這風(fēng)水先生才懊惱似地道:“誒,說多了,不能說了,天機(jī)不可泄露。二位,這樁單子,草民接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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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風(fēng)水先生嘴碎,常常不知道一個人自言自語地說些什么,但是辦事卻是極為利索的,就在趙和、白皓去見他的當(dāng)晚,這風(fēng)水先生便掐算出這是最近的適合起尸的日子,于是四人便深夜帶著人前往城外的劉家墓地,既期待又害怕地等著風(fēng)水先生一展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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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黑的濃云翻滾,一道雪亮的電光閃過,雷聲似乎正隨著那翻滾的云層怒吼而出,一聲聲地震徹天上地下。宋遠(yuǎn)將杯中的酒飲下,瞇起眼睛看那電光消逝的地方:“那天,也是一個雷雨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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黔地靠近中原,氣候在冬季相較于郢都,更為和暖、濕潤。冬季有時下雪,有時降雨,雷雨天在冬天并不罕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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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fēng)水先生吩咐弟子帶了一套怪模怪樣的衣物。冠是雉羽冠,衣是由雉羽、貝殼、銅錢三者共同織就的披風(fēng),腳上一雙高高的木屐,手里還要拿著兩根兩丈來長的銅鏈,鏈子上還有鎖頭,看上去也是青銅所制。而他的徒弟們手中持著長鞭,在雷雨中響過第一聲悶雷時,向長著高大白楊的墳地中甩下第一鞭:“魂兮魂兮!胡不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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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聲從每個人耳邊碾過,然而并不能掩蓋鞭響和人聲。風(fēng)水師弟子的聲音十分普通,這時候混在雷聲中,隨時有被淹沒的風(fēng)險。就是這一點(diǎn)欲隱欲現(xiàn)的朦朧,混雜著雷聲的低沉,似乎真的成了某種詭秘的呼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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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fēng)水師在這第一聲鞭響時也開始了動作。他一手持著一根兩丈多長的銅鏈,仿佛拿著兩根輕盈鮮艷的羽毛,兩手舉著豎直的銅鏈直指地面,在地面上劃出兩道圓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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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第二道雷聲就來了。鞭子又是一聲響,弟子高聲道:“生蒙冤兮,死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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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閃電突然劈在風(fēng)水師站立的地方,風(fēng)水師仿佛提前知道這道閃電的到來,雙手持著銅鏈將其拔出土地,交叉在胸前一個旋身躲開去,仿佛一只在白楊林中翩飛的黑色怪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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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在一旁圍觀的四人耳邊是雷聲、鞭聲、雨聲、人聲,宋遠(yuǎn)從來不知道雷雨夜的墳地可以如此熱鬧。過于復(fù)雜的聲音使得眾人陷入一種近乎失聰?shù)臓顟B(tài),就是在風(fēng)水師旋身到半空、弟子的鞭子落地的那一瞬間,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自己腳下的土地發(fā)出了極重又極輕的一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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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重,因為這顫動的范圍甚大;極輕,因為所有人都能感覺出,顫動的源頭深埋于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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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遠(yuǎn)看著在風(fēng)、雷、雨中瘋狂拍動枝干的白楊林,心里陡然生出一個荒誕的念頭:難道這顫動真是從黃泉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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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里,宋遠(yuǎn)微微地打了個寒顫。白皓將宋遠(yuǎn)的反應(yīng)看在眼里,他快步走到宋遠(yuǎn)前面,好像想看前面的情形看得更清楚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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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的雷雨確實異乎尋常,幾乎打了一夜的雷。而每當(dāng)一道驚雷落下,那風(fēng)水師和他的弟子便要動一動、喊一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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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蒙冤兮,何沉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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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fēng)水師剛剛落地,一道閃電就向他劈來。風(fēng)水師用手中的銅鏈一撐,雙腳離地,腰上一扭,整個人垂直地站在了楊樹樹干上,平行地俯視著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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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圣賢兮,愿懸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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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聲速度減緩,閃電這次不再劈下,而人聲也從憤懣變成了悲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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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貪名位兮,狠豺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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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苦只有一瞬,下一句中的憤怒更加明顯,雷聲也更大,閃電快得幾乎像是傳說中神仙落地斬妖的劍,猛然擊中了風(fēng)水師棲身的那株楊樹。宋遠(yuǎn)看得心驚肉跳,只見眼前一陣光亮閃過,被擊中的楊樹樹干·著起火來,橘紅色的火焰像是從地府中噴爆而出的冤魂,被大雨兜頭澆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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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目眩的亮光過去后,還沒等四人看清那風(fēng)水師是生是死,下一道雷接踵而來:“我心何慰兮,佞作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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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道雷簡直是通天徹地,在場的四個人在隨之而來的閃電中不由自主地閉上眼,身心都被那道怒不可遏的雷聲蕩滌得透徹。還沒等宋遠(yuǎn)恢復(fù)視力,他便覺得自己被一股大力壓倒在地上。沖擊力讓他在墳地里滾了幾圈,這時候宋遠(yuǎn)才感受到自己身上的東西好像是一個人。等他睜開眼睛看清楚眼前的景象時,不由得愣在當(dāng)場。一具已經(jīng)高度腐爛的男尸渾身是木屑和土塊,僵直而憤怒地站在宋遠(yuǎn)面前;宋遠(yuǎn)不能理解的是,這具尸體似乎還有能夠向前移動的能力——尸體的胸前交叉著兩道銅鏈,這兩道銅鏈被掙得嘩嘩作響。穿著奇異的風(fēng)水師在男尸身后,臉色鐵青地用力拉著銅鏈;他的弟子趴在地上,死死地抱著男尸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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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男尸站立的地方,距離宋遠(yuǎn)剛才站立的地方不超過一尺遠(yu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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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遠(yuǎn)在雷雨中被自己的冷汗和暴烈的雨滴澆得渾身濕透。他想爬起來,卻被地上把他撲倒的人死死抱住。白皓在他耳邊急道:“趴著!你沒見你一站起來這玩意兒就能撓破你的腦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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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遠(yuǎn)又被嚇得一抖,只好依白皓所言,二人躺在泥水中一動不動,直到風(fēng)水師用那兩道銅鏈捆好了那男尸,男尸應(yīng)聲倒地,白皓忙抱著宋遠(yuǎn)又滾了幾圈避開男尸,眼見著男尸被雨水澆透了也一動不動,這才敢把宋遠(yuǎn)放開,由著他站起來。宋遠(yuǎn)站起來之后,伸手把白皓也拉了起來。剛才的事情發(fā)生在電光火石之間,趙和與楊少唐這才從震驚中反應(yīng)過來,忙吩咐人把白皓和宋遠(yuǎn)送回去換衣服。后面的事情,聽跟著去的衙役們說,是那風(fēng)水師將那男尸拖進(jìn)白楊林中拾掇了一番,換上了那套怪異的衣服,并且讓他從高度腐爛的狀態(tài)恢復(fù)到尚且還能看出人形的狀態(tài),這才成了劉知春看到的“劉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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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shù)語畢,楚沉和宋遠(yuǎn)二人陷入了長久的沉默。楚沉驚訝于宋遠(yuǎn)此行的精彩,而宋遠(yuǎn)仍舊一個人喝著酒,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亭檐外的雨漸漸溫柔下來,在湖面上打出一個個大小適中的漣漪,天地間倒懸水晶簾,石桌邊兩個失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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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知春為什么要害劉榛?”楚沉回味著宋遠(yuǎn)的經(jīng)歷,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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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重要么?”宋遠(yuǎn)放下酒杯,對楚沉笑道:“為了錢。劉榛是個讀圣賢書的年輕人,他早就看不慣劉知春的種種行徑。而劉知春是個貪財?shù)模粫榱艘粋€常年頂撞他的侄子放棄十萬兩雪花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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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遠(yuǎn)圓亮的眼眸被酒意醉得朦朧,似乎湖面上因雨而起的霧自從映在他眼中的那一刻起,就留在了這雙眼眸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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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沉無法評價劉知春的行為。他自然不喜歡劉知春的行徑,但是他此時不知道,自己今后是否會做出和他類似的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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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外雨潺潺,亭內(nèi)的兩個人卻都沒有一晌貪歡的記憶可供咀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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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沉看著如煙似霧的雨,問出了他今天最應(yīng)該問的問題:“好吧,既然白皓在黔州如此護(hù)你,白家卻在......”楚沉頓了一下,斟酌著說道:“宋大人之禍中沒有向陛下、長公主上過一封折子求情,小宋大人,你會怎么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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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遙在生前也是曾被人稱作“小宋大人”,但如今宋遠(yuǎn)已經(jīng)入朝為官,“小宋大人”只能用來稱呼宋遠(yuǎn)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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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遠(yuǎn)會怎么選?選蕭鉞,還是選蕭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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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皺了皺眉,似乎被“宋大人”三個字刺痛,他斂去嘴角的笑意,雙頰酡紅,瞇起的圓亮的眼逐漸睜開,眸中映著雨中湖面的波光,濛濛中卻有不可忽視的寒意:“你不明白嗎?小楚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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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沉也被“小楚大人”這四個字刺得難受,只瞇起眼盯著宋遠(yu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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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殿下便比陛下更可依靠?難道陛下便比殿下更可信賴?”宋遠(yuǎn)似乎聽到自己說了一個拙劣的笑話,忍不住低聲笑出來:“我如今經(jīng)歷的,你都經(jīng)歷過,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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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沉心中一振。他自己高樓起,眼見如今自己高樓塌;宋遠(yuǎn)曾經(jīng)朱樓塌,如今卻是高樓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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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沉沒有說話,只警惕地看著宋遠(yu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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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遠(yuǎn)頗為不在意地擺了擺手,直接執(zhí)起酒壺對著壺嘴給自己灌了一大口酒,笑道:“我不是什么狼子野心的人,只想做些在自己短視中自認(rèn)為正確的事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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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楚大人,你不一樣?!彼芜h(yuǎn)放下酒壺,頗為遺憾地?fù)u了搖,里面已經(jīng)發(fā)不出任何聲響:“你和我不一樣。你想如何復(fù)命,請便。在下弘己,悉聽尊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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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宋遠(yuǎn)滿足地打了一個酒嗝,倒在石桌上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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