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屠龍之主·弒君》(6)
? ? ? ?“一個人,熬成了一堆灰燼,你還要他‘以灰燃火,陽中生陽’?”謝奇微搖頭,“那樣的火焰完全是無中生有,是虛之火,空之火,無來由之火。”
“有一種人,就算背對萬丈深淵,前方十萬強敵仍會拔劍死戰(zhàn)!”項空月直視謝奇微的眼睛,“對于一般人來說,還不如跳下去來得輕省。一人之力,誰能殺出得那樣的絕境?但是有人就是會這么做,他們是瘋子,也是英雄。”
“也是什么?”謝奇微以手附耳,“說得清楚點,我年老了,耳背聽不清。”
項空月淡淡地說,“英雄?!?/p>
真是最爛俗莫過的兩個字了,被這個男人用漫不經(jīng)心的語氣說了出來。“英雄”?什么“英”?什么“雄”?什么樣的人該被稱作英雄?市井說書客嘴里的伶俐詞句在這兩個字前黯然失色,到底什么是“英雄”?千百年來說書客說了無數(shù)卷書,沒人說得清楚。
葉雍容低頭想著,外面賓客們觥籌交錯的聲音仿佛遠去了,她撫摸著腰間“紫都”的劍柄,想的是一代代葉家子孫跪在夕陽中接下這柄祖?zhèn)鞯呐鍎Α?/p>
“英雄……如果這真是先祖,”建王仰起頭,喃喃地說,“叫我們這些為人子孫的好恨自己的無能……又叫我們這些身為男兒的人,好恨沒能跟他生在同一個時代,看看他的模樣啊?!?/p>
“是啊,”項空月自斟一杯,對天舉杯,“那個逃脫在天道之外的、從未對任何事任何人屈服過的……男人?!?/p>
珠簾后的四個人不約而同地做了兩件事,倒酒,喝酒。此外就是神游物外。
“好歹我是今日的主人,既然都喝酒,不若干一杯?”謝奇微笑。
其他三個人都愣了,四只酒杯碰在一處,一聲輕響。
“不過說了那么多,項公子對于陽關(guān)一戰(zhàn)的慘勝怎么看?”謝奇微問。
“以在下的淺見,薔薇皇帝對于是否要奠定萬世基業(yè)也沒什么很深的渴望吧?他要的是薔薇公主活著看見他稱帝,時間緊迫,他必須強攻陽關(guān)。他所求的是這件事,他就這么去做了,橫尸十萬人亦無悔恨。他一輩子也都是如此?!表椏赵抡f。
“那時候薔薇皇帝也是你這樣的年輕人,驕傲狂桀,不懂世間的磨難吧?”謝奇微說出了這句聽來大逆不道的話,之后扭頭對著葉雍容,“你可不要學(xué)這一套。你的上司白立是個庸碌之輩,但我安排你在他手下自有我的打算,幾個月里我不會升遷你,免得你經(jīng)驗不足,銳氣太盛,就要暴露在眾人視線之下?!畯膩碛插笙葦嘞?,每見鋼刀口易傷’,這句話送給葉將軍?!?/p>
“謝太傅?!比~雍容頓首。
圍著桌子的四個人之間有種詭異的氣氛,忽然間彼此都不是外人了,都可以開誠布公了,謝奇微當(dāng)著項空月說這句話的意思,等若直白地說一旦機會成熟,葉雍容在帝都內(nèi)就可以大有作為。這句話傳到外人耳朵里,葉雍容明日就會大紅大紫,一切部署都會被打亂。
“你的聞達我沒法給你,問你的貴人吧?!敝x奇微看著項空月,指了指建王。
建王點頭,“今日相逢,聽聞項先生的高論,仿佛灌頂授業(yè),忽然間覺得宮里那些博士的老腔調(diào),真是迂腐不堪,對國家全無用處。而今適逢亂世,皇權(quán)旁落,百姓罹難,正需要有英雄出世。項先生既然有經(jīng)天緯地的才學(xué),本王愿在皇兄面前引薦。”
“謝殿下?!表椏赵缕鹕矸荨?/p>
“我得騏驥,殿下得了狂龍,今日這場宴會花了我五萬金銖,總算是值回了?!敝x奇微笑。
“狂龍?”項空月淡淡地笑。
珠簾一響,有人撲入,葉雍容驚得按劍攔在建王面前。謝奇微沒有動,只是一皺眉,這是他的家里,他自信沒有人敢于闖入他的太傅府。來人一身宮中內(nèi)監(jiān)的服飾,跌跌撞撞地?fù)溥M來,趴在地下,臉色血紅,氣喘不止。他袍擺上都是雪泥的點子,分明是策馬疾馳而來的。
“掌香內(nèi)監(jiān)范青辰?”建王認(rèn)出了那人。
太清宮中的太監(jiān)領(lǐng)袖一共四人,掌劍、掌香、掌冊、掌印,掌香內(nèi)監(jiān)是負(fù)責(zé)皇帝起居的大太監(jiān),權(quán)位直逼九卿,這樣的人自己騎著馬深夜趕來,讓人有種不祥的預(yù)感。
“太……太傅!”范青辰淚如雨下,“陛下……陛下召集了許多內(nèi)廷禁衛(wèi),要沖離公的府邸!”
“什么?”建王猛地起身,卻又腿一軟坐倒了。
所有人的臉色都瞬間慘白,除了項空月。就在剛才的一席話幾杯酒中,他們剛剛確立自己帝黨的身份,然而此刻他們的領(lǐng)袖,整個東陸的領(lǐng)袖,皇帝,即將飛蛾撲火。
謝奇微急速地掃了一眼珠簾外的賓客們。賓客們尚未覺察這里的異動,送范青辰進來的家奴們很有眼色,用侍女組成人墻,把視線都隔斷了。
謝奇微一把抓住范青辰的衣領(lǐng),“小聲說!說清楚!”
“太傅要救陛下!陛下今日傳令內(nèi)廷禁衛(wèi)都統(tǒng)白子丞、白子默兩人,召集內(nèi)廷禁軍四百多人,入夜在太清閣下聚兵,說是要殺入離公府,取嬴無翳的人頭!太傅要救陛下,這是羊入虎口!”范青辰一把把抹著淚。
葉雍容腦袋里一片空白。離公嬴無翳的府邸沒有家奴和侍衛(wèi),因為不需要,那里駐扎著嬴無翳五千雷騎中的精銳“雷膽營”,只有一百人的雷膽營,傳說加起來卻殺過上萬人。換而言之,每一名“雷膽”殺過百人,那完全是一群人屠。對于這些南蠻武士而言,皇帝根本就是個無所謂的東西,他們只效忠一個人,離公嬴無翳。
無論是白氏七百年來的高貴血統(tǒng)、或者民心所向、或者四百禁衛(wèi),都不足以擋住這一百名雷膽。
謝奇微急得一掌抽在范青辰臉上,“混帳東西!為何不死諫陛下?陛下現(xiàn)在何處?”
“龍壁將軍死諫,已經(jīng)自裁!陛下正帶著禁軍前往西武庫取弓箭長戟,而后要去太廟祭祖,再就是殺去離公府?!?/p>
“彭千蠡也……”建王掩面。
追隨過風(fēng)炎皇帝的最后一位老將彭千蠡,連嬴無翳也忌憚和敬仰的名將,他能為皇室做的只是橫劍自盡。
太晚了,一切已經(jīng)無法阻擋。
“太傅!”建王回過神來,拜倒在謝奇微面前,“太傅……念在先帝的份上,救救哥哥!”
謝奇微花白的眉毛緊鎖,雙手顫抖,正疾步踱來踱去,如同一只被困于牢籠中的獅子。此刻看見建王跪下,忽然清醒,猛地按住他的肩膀,“殿下放心,謝奇微身受皇家大恩,無論如何也要死諫陛下!我會攔在陛下的車駕前,除非陛下驅(qū)車從我身上軋過去……就算他要軋我做臣子的也絕不閃避!我們現(xiàn)在趕往太廟,也許還來得及!不要驚動這里的人,殿下快隨我來!”
建王淚如泉涌,此時此刻他還只是個孩子,完全沒了主張,把謝奇微看作了唯一的倚靠。
家奴們簇?fù)碇ㄍ鹾椭x奇微將要離去,謝奇微轉(zhuǎn)身,掃了一眼項空月和葉雍容,“這些事自有我們這些老人來處理,你們還太年輕,就在這里飲酒吧,要表現(xiàn)得開心一點。如果我不能平安回來,那么今晚我們說過的話,就當(dāng)沒有聽到過?!?/p>
“太傅!”葉雍容起身,她也想同行。
謝奇微不再回答她,被侍女家奴們簇?fù)碇?,帶領(lǐng)范青辰和建王從側(cè)門悄悄離開。
在側(cè)門邊,他稍稍留步,“帶范大人和殿下先走?!?/p>
直到建王和范青辰的腳步聲消失在走廊盡頭了,謝奇微壓低了聲音,“葉將軍留她在府中多住幾日,一定要留住了。至于那位項公子,我不想此人再在帝都出現(xiàn)了?!?/p>
“大人的意思是?”一名家奴湊近了。
“狂龍這東西,是不能為人所用的,尤其是現(xiàn)在這個時候?!埶阑臑?,就讓他龍死荒灘!”
悄無聲息地,命令傳到全場。
樂師們又奏起了催情的樂子,剛才撤下去的舞姬們裊裊娜娜地扭動上來,家奴們則堆著笑,勸客人們換大杯。有幾個客人喝得不多,注意到掌香內(nèi)監(jiān)范青辰來了又走,正覺得奇怪的時候,聽見了震耳欲聾的歡呼聲,妖姬們旋舞著,卸下自己身上的輕紗和純金鏈子,一件一件拋向周圍。
這樣下去很快她們就會一絲不掛,賓客們很想知道太傅家的酒宴,最后會到一個什么樣的地步。
所有注意力都被吸引過去了,除了珠簾中對坐的葉雍容和項空月。
葉雍容手中緊緊箍著酒杯,強自鎮(zhèn)定,卻看見項空月一直在對著簾外東張西望。
“喂!現(xiàn)在是國家有難!不過是個幾個裸女!就那么好看么?”葉雍容怒了,她最看不得男人這種德性,卻沒料到這個白衣勝雪的項空月也不例外。
“當(dāng)然好看咯,弒君的戲,可不是常常能看的。”項空月的目光仍在簾子外游走,外面歡呼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妖姬們低吟出聲。
葉雍容再次感覺到那股燥熱,額頭上不知何時盡是細汗。
“葉將軍,你可不要大聲慘叫。”項空月不知何時已經(jīng)坐到了她的身邊,壓低了聲音。
葉雍容一愣,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已經(jīng)落在項空月掌中。項空月的手纖長有力,整整地包裹著葉雍容的手。更可惡的是他雙臂是從葉雍容腰側(cè)伸過去握住葉雍容的手的……他確實是在摟著葉雍容。
那張說話的嘴比雙手還要可惡,湊到了葉雍容的耳邊,呼吸的熱氣直噴過來。
葉雍容就想拔劍,還想抓起桌上的刀叉把項空月如嬴真那樣釘在地下。
可這一次,她慢了一點點。不知道怎么回事,胸口有股暖暖的春意,想要壓住,卻不小心讓它翻卷起來,葉雍容聞著項空月白衣上烤得微微發(fā)焦的氣味,覺得有點懶,有點不想動。
“我不是看了艷舞在輕薄你。”項空月說。
“你這人怎么臉皮能那么厚呢?”葉雍容想。她用力掙扎了一下,也不知道是用力不夠還是項空月?lián)У锰o,沒掙開。
“葉將軍,注意看周圍!”熱氣又噴在葉雍容耳垂上。
葉雍容吃了一驚,立刻恢復(fù)過來,往外掃了一眼。原本敞開的暖閣,此刻四門都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封閉了。窗外多了許多人影,仔細看去是魁梧剽悍的男人,還有人影在簾幕后快速閃動,隱約有鐵刀在鞘中振動的聲音。
這里已經(jīng)被封成了鐵桶。
“皇帝怕是要死了!”項空月低聲說。
“什么?”葉雍容凜然。
“聽說你們云中葉氏,多少年都是皇室的忠臣,要救皇帝,得聽我的。”項空月輕聲說,“讓我抱著你,不要掙扎?!?/p>
“這話的前面一半和后面一半怎么聽起來就連不到一起去呢?”葉雍容想。
但她真的沒有掙扎,項空月?lián)⒉痪o,那身沒有熏香的白衣上的氣味干凈純正,也讓她覺得安心。
項空月攬過了她的肩膀,把她的頭按在自己肩上,輕輕理著她帶汗的長鬢。
珠簾外,嬴真看著項空月懷抱著佳人,蜜意柔情濃得叫他心頭泛苦。
珠簾里,葉雍容心頭有如鹿撞。她微微抬頭去看項空月的眼睛,這個男人和她面頰相貼悄悄地掃視周圍,仿佛捕獵的鷹,又有點似一個小賊。總之這個男人身上確有兩種完全不同的氣質(zhì)。
許多年后葉雍容都沒弄清楚哪一個才是真正的項空月。
“美人已醉!美人已醉!”項空月高舉手臂,“牽馬來!牽馬來!我欲歸去!”
他一付天啟名士抱著妓女喝醉酒的嘴臉。家奴們不敢怠慢,急忙湊過來,看見葉雍容面頰上滿是酡紅,心里會意。
“牽馬來!牽馬來!我欲歸去!”項空月?lián)u搖晃晃地站起,手?jǐn)埲~雍容的腰肢,大開大闔地?fù)]手。
“客人,”家奴堆著笑,“雪深不便行走,府里有精致客舍,不如客人和美人在客舍小憩?”
“好好!我欲睡眠,爾等引路!”項空月看似醉得隨時會撲倒。
家奴中有人遞了一個冷冷的眼神,一切皆在掌控之中,幾個侍女上來扶著項空月和葉雍容,一扇側(cè)門暫時打開,兩位貴客被悄悄送了出去。兩名隱藏在簾幕后的帶刀男子跟了出去。
后園雪深,一片白茫茫。項空月和葉雍容被送上小溪上的木橋,圍繞園林的溪水整個被凍住了,此刻暖閣里的喧鬧聲已被拋在后面,前面客舍的燈光還遠。黑暗中兩柄利刃出鞘,尾隨的男人加快的腳步,提燈引路的侍女忽地慢了下來。
葉雍容縮在項空月的懷抱里,這個滿身酒氣的人把一件大氅披在她的頭頂為她擋雪。葉雍容是個高挑的女孩,在云中老家的時候父親總擔(dān)心她不容易找到身高相配的夫婿,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她像是個被裹在襁褓中的嬰兒,小小的,乖乖的。
但是背后隱隱逼近的腳步聲說明現(xiàn)在最好收起一切的遐思,葉雍容還沒有弄明白這件事,但是后面的兩個人,絕對來意不善?!白隙肌痹诘鸵?,這是一柄封印了魂魄的名劍,它感覺到殺機了。
“好!”項空月忽然說。
背后的兩個持刀男子忽然看見一個人從大氅里“滾”了出來。葉雍容拔劍,葉氏家傳名劍“紫都”,光芒閃滅,兩柄佩刀被斬斷。
葉雍容猛地起身,躍起空中,干凈利落地兩記膝擊,同時命中兩個男子的面部,把他們擊暈。
“喲,兩位這是拉郎配么?”
葉雍容一扭頭,看見項空月正跟兩名提燈的侍女拉鋸。這兩個嬌嬌弱弱的侍女拉住他的兩袖,想把他推到結(jié)冰的小溪上去,從這么高的木橋上落下,他大概只有死路一條。三個人就這樣彼此不敢動,看似斗了一個勢均力敵,項空月一個人的力氣斗兩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完全不占上風(fēng)。誰也不敢有大動作,生怕自己先失去平衡。
在息泯想撰寫的那份《帝都公子譜》上如果考核武功,項空月的排名看似是要大跌了。
葉雍容嘆了口氣,飛身越到項空月頭頂,在他雙肩上一踩,落在三個人之間,兩記肘擊中侍女喉間讓她們閉過氣去。在兩個侍女失去平衡的瞬間,她拎住她們的衣服過橋,把她們?nèi)舆M雪地里。
“沒有想到太傅府的女人也有幾分蠻力。”項空月急急忙忙地跟了過來,滿頭是汗。
“現(xiàn)在該怎么辦?”葉雍容看著雪地里四個昏過去的人,有點頭疼。
“快走!如果后門也關(guān)了,”項空月拿袖子抹汗,“我們就得翻墻了……你帶著我翻墻,可很不容易。”
葉雍容苦笑,跟著他跑進風(fēng)雪中。她不知道自己為何要跟著這個白衣公子冒這樣的大險,因為他曾與自己共舞么?世上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與自己共舞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