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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5《中國小說史略》第十三篇至第十八篇 宋元之?dāng)M話本 元明傳來之講史 明之神魔小說

2022-04-06 00:01 作者:知識(shí)課代表  | 我要投稿

《魯迅全集》━中國小說史略

目錄

第十三篇 宋元之?dāng)M話本

第十四篇 元明傳來之講史(上)

第十五篇 元明傳來之講史(下)

第十六篇 明之神魔小說(上)

第十七篇 明之神魔小說(中)

第十八篇 明之神魔小說(下)





第十三篇 宋元之?dāng)M話本

  說話既盛行,則當(dāng)時(shí)若干著作,自亦蒙話本之影響。北宋時(shí),劉斧秀才雜輯古今稗說為《青瑣高議》及《青瑣摭遺》〔1〕,文辭雖拙俗,然尚非話本,而文題之下,已各系以七言,如《流紅記》(紅葉題詩娶韓氏)

  《趙飛燕外傳》(別傳敘飛燕本末)

  《韓魏公》(不罪碎盞燒須人)

  《王榭》(風(fēng)濤飄入烏衣國)〔2〕等,皆一題一解,甚類元人劇本結(jié)末之“題目”與“正名”,因疑汴京說話標(biāo)題,體裁或亦如是,習(xí)俗浸潤,乃及文章。至于全體被其變易者,則今尚有《大唐三藏法師取經(jīng)記》及《大宋宣和遺事》〔3〕二書流傳,皆首尾與詩相始終,中間以詩詞為點(diǎn)綴,辭句多俚,顧與話本又不同,近講史而非口談,似小說而無捏合。錢曾于《宣和遺事》,則并《燈花婆婆》等十五種〔4〕并謂之“詞話”(《也是園書目》十),以其有詞有話也,然其間之《錯(cuò)斬崔寧》《馮玉梅團(tuán)圓》兩種,亦見《京本通俗小說》中,本說話之一科,傳自專家,談吐如流,通篇相稱,殊非《宣和遺事》所能企及。蓋《宣和遺事》雖亦有詞有說,而非全出于說話人,乃由作者掇拾故書,益以小說,補(bǔ)綴聯(lián)屬,勉成一書,故形式僅存,而精采遂遜,文辭又多非己出,不足以云創(chuàng)作也?!度〗?jīng)記》尤茍簡。惟說話消亡,而話本終蛻為著作,則又賴此等為其樞紐而已。

  《大唐三藏法師取經(jīng)記》三卷,舊本在日本,又有一小本曰《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內(nèi)容悉同,卷尾一行云“中瓦子張家印”,張家為宋時(shí)臨安書鋪,世因以為宋刊,然逮于元朝,張家或亦無恙,則此書或?yàn)樵俗?,未可知矣。三卷分十七章,今所見小說之分章回者始此;每章必有詩,故曰詩話。首章兩本俱闕,次章則記玄奘等之遇猴行者。

  行程遇猴行者處第二僧行六人,當(dāng)日起行?!加谝蝗瘴鐣r(shí),見一白衣秀才,從正東而來,便揖和尚,“萬福萬福!和尚今往何處,莫不是再往西天取經(jīng)否?”法師合掌曰:“貧道奉敕,為東土眾生未有佛教,是取經(jīng)也?!毙悴旁唬骸昂蜕猩皟苫厝ト〗?jīng),中路遭難,此回若去,千死萬死!”法師云:“你如何得知?”秀才曰:“我不是別人,我是花果山紫云洞八萬四千銅頭鐵額彌猴王。我今來助和尚取經(jīng),此去百萬程途,經(jīng)過三十六國,多有禍難之處?!狈◣煈?yīng)曰:“果得如此,三世有緣,東土眾生,獲大利益。”當(dāng)便改呼為猴行者。僧行七人,次日同行,左右伏事。猴行者因留詩曰:

  百萬程途向那邊,今來佐助大師前,  一心祝愿逢真教,同往西天雞足山。

  三藏法師詩答曰:

  此日前生有宿緣,今朝果遇大明仙,  前途若到妖魔處,望顯神通鎮(zhèn)佛前。

  于是借行者神通,偕入大梵天王宮,法師講經(jīng)已,得賜“隱形帽一頂,金镮錫杖一條,缽盂一只,三件齊全”,復(fù)反下界,經(jīng)香林寺,履大蛇嶺九龍池諸危地,俱以行者法力,安穩(wěn)進(jìn)行;又得深沙神身化金橋,渡越大水,出鬼子母國女人國而達(dá)王母池處,法師欲桃,命猴行者往竊之。

  入王母池之處第十一……法師曰:“愿今日蟠桃結(jié)實(shí),可偷三五個(gè)吃。”猴行者曰:“我因八百歲時(shí)偷吃十顆,被王母捉下,左肋判八百,右肋判三千鐵棒,配在花果山紫云洞,至今肋下尚痛,我今定是不敢偷吃也?!薄叭ブg,忽見石壁高岑萬丈,又見一石盤,闊四五里地,又有兩池,方廣數(shù)十里,瀰瀰萬丈,鴉鳥不飛。七人才坐,正歇之次,舉頭遙望,萬丈石壁之中,有數(shù)株桃樹,森森聳翠,上接青天,枝葉茂濃,下浸池水?!姓咴唬骸皹渖辖裼惺囝w,為地神專在彼處守定,無路可去偷取?!睅熢唬?/p>

  “你神通廣大,去必?zé)o妨。”說由未了,攧下三顆蟠桃入池中去,師甚敬惶,問此落者是何物?答曰:“師不要敬(驚字之略),此是蟠桃正熟,攧下水中也?!睅熢唬骸翱扇と沓?!”……

  行者以杖擊石,先后現(xiàn)二童子,一云三千歲,一五千歲,皆揮去。

  ……又敲數(shù)下,偶然一孩兒出來,問曰:“你年多少?”

  答曰:“七千歲?!毙姓叻畔陆痖I杖,叫取孩兒入手中,問和尚你吃否?和尚聞?wù)Z,心敬便走。被行者手中旋數(shù)下,孩兒化成一枚乳棗。當(dāng)時(shí)吞入口中,后歸東土唐朝,遂吐出于西川,至今此地中生人參是也??罩幸娪幸蝗?,遂吟詩曰:

  花果山中一子才,小年曾此作場乖,  而今耳熱空中見,前次偷桃客又來。

  由是竟達(dá)天竺,求得經(jīng)文五千四百卷,而闕《多心經(jīng)》,回至香林寺,始由定光佛見授。七人既歸,則皇帝郊迎,諸州奉法,至七月十五日正午,天宮乃降采蓮舡,法師乘之,向西仙去;后太宗復(fù)封猴行者為銅筋鐵骨大圣云。

  《大宋宣和遺事》世多以為宋人作,而文中有呂省元〔5〕《宣和講篇》及南儒《詠史詩》,省元南儒皆元代語,則其書或出于元人,抑宋人舊本,而元時(shí)又有增益,皆不可知,口吻有大類宋人者,則以鈔撮舊籍而然,非著者之本語也。書分前后二集,始于稱述堯舜而終以高宗之定都臨安,案年演述,體裁甚似講史。惟節(jié)錄成書,未加融會(huì),故先后文體,致為參差,灼然可見。其剽取之書當(dāng)有十種〔6〕。前集先言歷代帝王荒淫之失者其一,蓋猶宋人講史之開篇;次述王安石變法之禍者其二,亦北宋末士論之常套;次述安石引蔡京入朝至童貫蔡攸巡邊者其三,首一為語體,次二為文言而并雜以詩者;其四,則梁山濼聚義本末,首述楊志賣刀殺人,晁蓋劫生日禮物,遂邀約二十人,同入太行山梁山濼落草,而宋江亦以殺閻婆惜出走,伏屋后九天玄女廟中,見官兵已退,出謝玄女。

  ……則見香案上一聲響亮,打一看時(shí),有一卷文書在上。宋江才展開看了,認(rèn)得是個(gè)天書;又寫著三十六個(gè)姓名;又題著四句道:

  破國因山木,兵刀用水工,  一朝充將領(lǐng),海內(nèi)聳威風(fēng)。

  宋江讀了,口中不說,心下思量:這四句分明是說了我里姓名;又把開天書一卷,仔細(xì)看覷,見有三十六將的姓名。那三十六人道個(gè)甚底?

  智多星吳加亮 玉麒麟李進(jìn)義 青面獸楊志 混江龍李?!【偶y龍史進(jìn) 入云龍公孫勝 浪里白條張順 霹靂火秦明 活閻羅阮小七 立地太歲阮小五短命二郎阮進(jìn) 大刀關(guān)必勝 豹子頭林沖 黑旋風(fēng)李逵 小旋風(fēng)柴進(jìn) 金槍手徐寧 撲天雕李應(yīng) 赤發(fā)鬼劉唐 一直撞董平 插翅虎雷橫 美髯公朱同神行太保戴宗 賽關(guān)索王雄 病尉遲孫立 小李廣花榮 沒羽箭張青 沒遮攔穆橫 浪子燕青 花和尚魯智深 行者武松 鐵鞭呼延綽 急先鋒索超拚命三郎石秀 火船工張岑 摸著云杜千 鐵天王晁蓋宋江看了人名,末后有一行字寫道:“天書付天罡院三十六員猛將,使呼保義宋江為帥,廣行忠義,殄滅奸邪?!?/p>

  于是江率朱同等九人亦赴山寨,會(huì)晁蓋已死,遂被推為首領(lǐng),“各人統(tǒng)率強(qiáng)人,略州劫縣,放火殺人,攻奪淮陽,京西,河北三路二十四州八十余縣,劫掠子女玉帛,擄掠甚眾”,已而魯智深等亦來投,遂足三十六人之?dāng)?shù)。

  一日,宋江與吳加亮商量,“俺三十六員猛將,并已登數(shù),休要忘了東岳保護(hù)之恩,須索去燒香賽還心愿則個(gè)?!?/p>

  擇日起行,宋江題了四句放旗上道:

  來時(shí)三十六,去后十八雙,  若還少一個(gè),定是不歸鄉(xiāng)!

  宋江統(tǒng)率三十六將往朝東岳,賽取金爐心愿。朝廷不奈何,只得出榜招諭宋江等。有那元帥姓張名叔夜的,是世代將門之子,前來招誘;宋江和那三十六人歸順?biāo)纬?,各受大夫誥敕,分注諸路巡檢使去也;因此三路之寇,悉得平定。后遣宋江收方臘有功,封節(jié)度使。

  其五,為徽宗幸李師師家,曹輔進(jìn)諫及張?zhí)煊X隱去;其六,為道士林靈素進(jìn)用及其死葬之異;其七,為臘月預(yù)賞元宵及元宵看燈之盛,皆平話體。其敘元宵看燈云:

  宣和六年正月十四日夜,去大內(nèi)門直上一條紅綿繩上,飛下一個(gè)仙鶴兒來,口內(nèi)銜一道詔書,有一員中使接得展開,奉圣旨:宣萬姓。有那快行家手中把著金字牌,喝道,“宣萬姓!”少刻,京師民有似云浪,盡頭上戴著玉梅,雪柳,鬧蛾兒,直到鰲山下看燈。卻去宣德門直上有三四個(gè)貴官,……得了圣旨,交撒下金錢銀錢,與萬姓搶金錢。那教坊大使袁陶曾作詞,名做《撒金錢》:

  頻瞻禮,喜升平又逢元宵佳致。鰲山高聳翠,對端門珠璣交制,似嫦娥,降仙宮,乍臨凡世?!《髀秳蚴瑧{御闌圣顏垂視。撒金錢,亂拋墜,萬姓推搶沒理會(huì);告官里,這失儀,且與免罪。

  是夜撒金錢后,萬姓各各遍游市井,可謂是:

  燈火熒煌天不夜,笙歌嘈雜地長春。

  后集則始自金人來運(yùn)糧,以至京城陷為第八種;又自金兵入城,帝后北行受辱,以至高宗定都臨安為第九第十種,即取《南燼紀(jì)聞》《竊憤錄》及《續(xù)錄》〔7〕而小有刪節(jié),二書今俱在,或題辛棄疾〔8〕作,而宋人已以為偽書。卷末復(fù)有結(jié)論,云“世之儒者謂高宗失恢復(fù)中原之機(jī)會(huì)者有二焉:建炎之初失其機(jī)者,潛善伯彥偷安于目前誤之也;紹興之后失其機(jī)者,秦檜為虜用間誤之也。失此二機(jī),而中原之境土未復(fù),君父之大仇未報(bào),國家之大恥不能雪,此忠臣義士之所以扼腕,恨不食賊臣之肉而寢其皮也歟!”則亦南宋時(shí)檜黨失勢后士論之常套也。

  ※       ※        ※

  〔1〕 《青瑣高議》及《青瑣摭遺》 即《青瑣高議別集》,參看本卷第108頁注〔19〕。

  〔2〕 《流紅記》 見《青瑣高議》前集卷五?!囤w飛燕外傳》,見《青瑣高議》前集卷七,“外傳”一作“別傳”?!俄n魏公》,見《青瑣高議》后集卷二。《王榭》,見《青瑣高議別集》卷四。

  〔3〕 《大唐三藏法師取經(jīng)記》 一名《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三卷。日本有德富蘇峰成簣?zhí)貌卮笞直尽度〗?jīng)記》、三浦觀樹藏小字巾箱本《取經(jīng)詩話》(后歸大倉喜七郎)。二者各有殘缺。一九一六年我國有影印本?!洞笏涡瓦z事》,簡稱《宣和遺事》,分元亨利貞四集,或前后二集。此書與《大唐三藏法師取經(jīng)記》均出宋元間,撰者未詳。

  〔4〕 《燈花婆婆》等十五種 參看本卷第16頁注〔49〕。

  〔5〕 呂省元 疑即呂中。《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大事記講義》:

  “宋呂中撰,中字時(shí)可,泉州晉江人。淳祐中進(jìn)士,遷國子監(jiān)丞,兼崇政殿說書,徙肇慶教授。”

  〔6〕 剽取之書當(dāng)有十種 這十種書大約是《續(xù)宋編年資治通鑒》、《九朝編年備要》、《錢塘遺事》、《賓退錄》、《建炎中興記》、《皇朝大事記講義》、《南燼紀(jì)聞》、《竊憤錄》、《竊憤續(xù)錄》、《林靈素傳》。

  〔7〕 《南燼紀(jì)聞》 一卷?!陡`憤錄》、《續(xù)錄》,各一卷。二書皆記述宋徽、欽二帝被擄北行之事。

  〔8〕 辛棄疾(1140—1207) 字幼安,號(hào)稼軒,南宋歷城(今山東濟(jì)南)人。歷任湖北、江西、湖南、福建、浙東等地安撫使,主張積極抗金。撰有詞集《稼軒長短句》等?!?/p>





第十四篇 元明傳來之講史(上)

  宋之說話人,于小說及講史皆多高手(名見《夢粱錄》及《武林舊事》),而不聞?dòng)兄鳎辉鷶_攘,文化淪喪,更無論矣。日本內(nèi)閣文庫藏至治(一三二一——一三二三)間新安虞氏刊本全相(猶今所謂繡像全圖)平話五種〔1〕,曰《武王伐紂書》,曰《樂毅圖齊七國春秋后集》,曰《秦并六國》,曰《呂后斬韓信前漢書續(xù)集》,曰《三國志》,每集各三卷(《斯文》第八編第六號(hào),鹽谷溫《關(guān)于明的小說“三言”》),今惟《三國志》有印本(鹽谷博士影印本及商務(wù)印書館翻印本),他四種未能見。其《全相三國志平話》分為上下二欄,上欄為圖,下欄述事,以桃園結(jié)義始,孔明病歿終。而開篇亦先敘漢高祖殺戮功臣,玉皇斷獄,令韓信轉(zhuǎn)生為曹操,彭越為劉備,英布為孫權(quán),高祖則為獻(xiàn)帝,立意與《五代史平話》無異。惟文筆則遠(yuǎn)不逮,詞不達(dá)意,粗具梗概而已,如述“赤壁鏖兵”云:

卻說武侯過江到夏口,曹操舡上高叫“吾死矣!”眾軍曰,“皆是蔣干?!北姽賮y刀銼蔣干為萬段。曹操上舡,荒速奪路,走出江口,見四面舡上,皆為火也。見數(shù)十只舡,上有黃蓋言曰,“斬曹賊,使天下安若太山!”曹相百官,不通水戰(zhàn),眾人發(fā)箭相射。卻說曹操措手不及,四面火起,前又相射。曹操欲走,北有周瑜,南有魯肅,西有陵統(tǒng)甘寧,東有張昭吳苞,四面言殺。史官曰:“倘非曹公家有五帝之分,孟德不能脫?!辈懿俚妹鞅倍?,至江岸,眾人撮曹公上馬。卻說黃昏火發(fā),次日齋時(shí)方出,曹操回顧,尚見夏口舡上煙焰張?zhí)?,本部軍無一萬。曹相望西北而走,無五里,江岸有五千軍,認(rèn)得是常山趙云,攔住,眾官一齊攻擊,曹相撞陣過去?!?/p>

  至晚,到一大林?!芄珜せ瑯s路去,行無二十里,見五百校刀手,關(guān)將攔住。曹相用美言告云長,“著操亭侯有恩?!标P(guān)公曰:“軍師嚴(yán)令?!辈芄碴噮s過。說話間,面生塵霧,使曹公得脫。關(guān)公趕數(shù)里復(fù)回,東行無十五里,見玄德,軍師。是走了曹賊,非關(guān)公之過也。言使人小著玄德(案此句不可解)。眾問為何。武侯曰,“關(guān)將仁德之人,往日蒙曹相恩,其此而脫矣?!标P(guān)公聞言,忿然上馬,告主公復(fù)追之。玄德曰,“吾弟性匪石,寧奈不倦。”軍師言,“諸葛赤(亦?)去,萬無一失?!薄?/p>

 ?。ň碇惺酥潦彭摚?/p>

  觀其簡率之處,頗足疑為說話人所用之話本,由此推演,大加波瀾,即可以愉悅聽者,然頁必有圖,則仍亦供人閱覽之書也。余四種恐亦此類。

  說《三國志》者,在宋已甚盛,蓋當(dāng)時(shí)多英雄,武勇智術(shù),瑰偉動(dòng)人,而事狀無楚漢之簡,又無春秋列國之繁,故尤宜于講說。東坡(《志林》六)謂“王彭嘗云,途巷中小兒薄劣,其家所厭苦,輒與錢,令聚坐聽說古話,至說三國事,聞劉玄德敗,頻蹙眉,有出涕者,聞曹操敗,即喜唱快。

  以是知君子小人之澤,百世不斬。”在瓦舍,“說三分”為說話之一??疲c“講《五代史》”并列(《東京夢華錄》五)。

  金元雜劇亦常用三國時(shí)事,如《赤壁鏖兵》《諸葛亮秋風(fēng)五丈原》《隔江斗智》《連環(huán)計(jì)》《復(fù)奪受禪臺(tái)》〔2〕等,而今日搬演為戲文者尤多,則為世之所樂道可知也。其在小說,乃因有羅貫中本而名益顯。

  貫中,名本,錢唐人(明郎瑛《七修類稿》二十三田汝成《西湖游覽志余》二十五胡應(yīng)麟《少室山房筆叢》四十一),或云名貫,字貫中(明王圻《續(xù)文獻(xiàn)通考》一百七十七),或云越人,生洪武初(周亮工《書影》),蓋元明間人(約一三三○——一四○○)。所著小說甚夥,明時(shí)云有數(shù)十種(《志余》),今存者《三國志演義》之外,尚有《隋唐志傳》《殘?zhí)莆宕费萘x》《三遂平妖傳》《水滸傳》等;亦能詞曲,有雜劇《龍虎風(fēng)云會(huì)》〔3〕(目見《元人雜劇選》)。然今所傳諸小說,皆屢經(jīng)后人增損,真面殆無從復(fù)見矣。

  羅貫中本《三國志演義》〔4〕,今得見者以明弘治甲寅(一四九四)刊本為最古,全書二十四卷,分二百四十回,題曰“晉平陽侯陳壽史傳,后學(xué)羅本貫中編次”。起于漢靈帝中平元年“祭天地桃園結(jié)義”,終于晉武帝太康元年“王濬計(jì)取石頭城”,凡首尾九十七年(一八四——二八○)事實(shí),皆排比陳壽《三國志》及裴松之〔5〕注,間亦仍采平話,又加推演而作之;論斷頗取陳裴及習(xí)鑿齒孫盛〔6〕語,且更盛引“史官”及“后人”詩。然據(jù)舊史即難于抒寫,雜虛辭復(fù)易滋混淆,故明謝肇湅J〔7〕(《五雜組》十五)既以為“太實(shí)則近腐”,清章學(xué)誠〔8〕(《丙辰札記》)又病其“七實(shí)三虛惑亂觀者”也。至于寫人,亦頗有失,以致欲顯劉備之長厚而似偽,狀諸葛之多智而近妖;惟于關(guān)羽,特多好語,義勇之概,時(shí)時(shí)如見矣。如敘羽之出身豐采及勇力云:

  ……階下一人大呼出曰,“小將愿往,斬華雄頭獻(xiàn)于帳下!”眾視之:見其人身長九尺五寸,髯長一尺八寸,丹鳳眼,臥蠶眉,面如重棗,聲似巨鐘,立于帳前。紹問何人。公孫瓚曰,“此劉玄德之弟關(guān)某也。”紹回見居何職。瓚曰,“跟隨劉玄德充馬弓手?!睅ど显g(shù)大喝曰,“汝欺吾眾諸侯無大將耶?量一弓手,安敢亂言。與我亂棒打出!”曹操急止之曰,“公路息怒,此人既出大言,必有廣學(xué);試教出馬,如其不勝,誅亦未遲?!薄P(guān)某曰,“如不勝,請斬我頭?!辈俳提嚐峋埔槐?,與關(guān)某飲了上馬。關(guān)某曰,“酒且斟下,某去便來。”出帳提刀,飛身上馬。眾諸侯聽得寨外鼓聲大震,喊聲大舉,如天摧地塌,岳撼山崩。眾皆失驚,卻欲探聽。鸞鈴響處,馬到中軍,云長提華雄之頭,擲于地上;其酒尚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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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如曹操赤壁之?dāng)?,孔明知操命不?dāng)盡,乃故使羽扼華容道,俾得縱之,而又故以軍法相要,使立軍令狀而去,此敘孔明止見狡獪,而羽之氣概則凜然,與元刊本平話,相去遠(yuǎn)矣:

  ……華容道上,三停人馬,一停落后,一停填了坑塹,一停跟隨曹操過險(xiǎn)峻,路稍平妥。操回顧,止有三百余騎隨后,并無衣甲袍鎧整齊者?!中胁坏綌?shù)里,操在馬上加鞭大笑。眾將問丞相笑者何故。操曰,“人皆言諸葛亮周瑜足智多謀,吾笑其無能為也。今此一敗,吾自是欺敵之過,若使此處伏一旅之師,吾等皆束手受縛矣?!毖晕串?,一聲炮響,兩邊五百校刀手?jǐn)[列,當(dāng)中關(guān)云長提青龍刀,跨赤兔馬,截住去路。操軍見了,亡魂喪膽,面面相覷,皆不能言。操在人叢中曰,“既到此處,只得決一死戰(zhàn)。”眾將曰:“人縱然不怯,馬力乏矣:戰(zhàn)則必死?!背剃旁唬骸澳持崎L傲上而不忍下,欺強(qiáng)而不凌弱,人有患難,必須救之,仁義播于天下。丞相舊日有恩在彼處,何不親自告之,必脫此難矣?!辈購钠湔f,即時(shí)縱馬向前,欠身與云長曰:“將軍別來無恙?”云長亦欠身答曰,“關(guān)某奉軍師將令,等候丞相多時(shí)。”操曰,“曹操兵敗勢危,到此無路,望將軍以昔日之言為重?!痹崎L答曰,“昔日關(guān)某雖蒙丞相厚恩,某曾解白馬之危以報(bào)之。今日奉命,豈敢為私乎?”操曰,“五關(guān)斬將之時(shí),還能記否?古之人大丈夫處世,必以信義為重;將軍深明《春秋》,豈不知庾公之斯追子濯孺子者乎?”云長聞之,低首良久不語。當(dāng)時(shí)曹操引這件事,說猶未了,云長是個(gè)義重如山之人,又見曹軍惶惶,皆欲垂淚,云長思起五關(guān)斬將放他之恩,如何不動(dòng)心,于是把馬頭勒回,與眾軍曰,“四散擺開!”這個(gè)分明是放曹操的意。操見云長勒回馬,便和眾將一齊沖將過去,云長回身時(shí),前面眾將已自護(hù)送操過去了。云長大喝一聲,眾皆下馬,哭拜于地,云長不忍殺之,正猶豫中,張遼縱馬至,云長見了,亦動(dòng)故舊之心,長嘆一聲,并皆放之。后來史官有詩曰:

  徹膽長存義,終身思報(bào)恩,威風(fēng)齊日月,名譽(yù)震乾坤,忠勇高三國,神謀陷七屯,至今千古下,軍旅拜英魂。(第一百回《關(guān)云長義釋曹操》)

  弘治以后,刻本甚多,即以明代而論,今尚未能詳其凡幾種(詳見《小說月報(bào)》二十卷十號(hào)鄭振鐸《三國志演義的演化》)。迨清康熙時(shí),茂苑毛宗崗字序始師金人瑞改《水滸傳》及《西廂記》成法,即舊本遍加改竄,自云得古本,評(píng)刻之,亦稱“圣嘆外書”〔9〕,而一切舊本乃不復(fù)行。凡所改定,就其序例可見,約舉大端,則一曰改,如舊本第百五十九回《廢獻(xiàn)帝曹丕篡漢》本言曹后助兄斥獻(xiàn)帝,毛本則云助漢而斥丕。二曰增,如第百六十七回《先主夜走白帝城》本不涉孫夫人,毛本則云“夫人在吳聞猇亭兵敗,訛傳先主死于軍中,遂驅(qū)兵至江邊,望西遙哭,投江而死”。三曰削,如第二百五回《孔明火燒木柵寨》本有孔明燒司馬懿于上方谷時(shí),欲并燒魏延,第二百三十四回《諸葛瞻大戰(zhàn)鄧艾》有艾貽書勸降,瞻覽畢狐疑,其子尚詰責(zé)之,乃決死戰(zhàn),而毛本皆無有。其余小節(jié),則一者整頓回目,二者修正文辭,三者削除論贊,四者增刪瑣事,五者改換詩文而已。

  《隋唐志傳》〔10〕原本未見,清康熙十四年(一六七五)長洲褚人獲〔11〕有改訂本,易名《隋唐演義》,序有云,“《隋唐志傳》創(chuàng)自羅氏,纂輯于林氏,可謂善矣。然始于隋宮剪彩,則前多闕略,厥后補(bǔ)綴唐季一二事,又零星不聯(lián)屬,觀者猶有議焉?!逼涓乓勺R(shí)矣。

  《隋唐演義》計(jì)一百回,以隋主伐陳開篇,次為周禪于隋,隋亡于唐,武后稱尊,明皇幸蜀,楊妃縊于馬嵬,既復(fù)兩京,明皇退居西內(nèi),令道士求楊妃魂,得見張果,因知明皇楊妃為隋煬帝朱貴兒后身,而全書隨畢。凡隋唐間英雄,如秦瓊竇建德單雌信王伯當(dāng)花木蘭等事跡,皆于前七十回中穿插出之。其明皇楊妃再世姻緣故事,序言得之袁于令所藏《逸史》〔12〕,喜其新異,因以入書。此他事狀,則多本正史紀(jì)傳,且益以唐宋雜說,如隋事則《大業(yè)拾遺記》《海山記》《迷樓記》《開河記》〔13〕,唐事則《隋唐嘉話》《明皇雜錄》《常侍言旨》《開天傳信記》《次柳氏舊聞》《長恨歌傳》《開元天寶遺事》及《梅妃傳》《太真外傳》〔14〕等,敘述多有來歷,殆不亞于《三國志演義》。惟其文筆,乃純?nèi)缑骷緯r(shí)風(fēng),浮艷在膚,沉著不足,羅氏軌范,殆已蕩然,且好嘲戲,而精神反蕭索矣。今舉一例:

  ……一日玄宗于昭慶宮閑坐,祿山侍坐于側(cè),見他腹垂過膝,因指著戲說道,“此兒腹大如抱甕,不知其中藏的何所有?”祿山拱手對道,“此中并無他物,惟有赤心耳;臣愿盡此赤心,以事陛下。”玄宗聞祿山所言,心中甚喜。那知道:

  人藏其心,不可測識(shí)。自謂赤心,心黑如墨!

  玄宗之待安祿山,真如腹心;安祿山之對玄宗,卻純是賊心狼心狗心,乃真是負(fù)心喪心。有心之人,方切齒痛心,恨不得即剖其心,食其心;虧他還哄人說是赤心。可笑玄宗還不覺其狼子野心,卻要信他是真心,好不癡心。閑話少說。且說當(dāng)日玄宗與安祿山閉坐了半晌,回顧左右,問妃子何在,此時(shí)正當(dāng)春深時(shí)候,天氣向暖,貴妃方在后宮坐蘭湯洗浴。宮人回報(bào)玄宗說道,“妃子洗浴方完?!毙谖⑿φf道:“美人新浴,正如出水芙蓉?!?/p>

  令宮人即宣妃子來,不必更洗梳妝。少頃,楊妃來到。你道他新浴之后,怎生模樣?有一曲《黃鶯兒》說得好:

  皎皎如玉,光嫩如瑩,體愈香,云鬢慵整偏嬌樣。羅裙厭長,輕衫取涼,臨風(fēng)小立神駘宕。細(xì)端詳:芙蓉出水,不及美人妝。(第八十三回)

  《殘?zhí)莆宕费萘x》〔15〕未見,日本《內(nèi)閣文庫書目》云二卷六十回,題羅本撰,湯顯祖批評(píng)。

  《北宋三遂平妖傳》原本亦不可見,較先之本為四卷二十回,序云王慎修〔16〕補(bǔ),記貝州王則以妖術(shù)變亂事?!端问贰罚ǘ倬攀睹麈€傳》)言則本涿州人,歲饑,流至恩州(唐為貝州),慶歷七年僭號(hào)東平郡王,改元得圣,六十六日而平。小說即本此事,開篇為汴州胡浩得仙畫,其婦焚之,灰繞于身,因孕,生女,曰永兒,有妖狐圣姑姑授以道法,遂能為紙人豆馬。王則則貝州軍排,后娶永兒,術(shù)人彈子和尚張鸞卜吉左黜皆來見,云則當(dāng)王,會(huì)知州貪酷,遂以術(shù)運(yùn)庫中錢米買軍倡亂。已而文彥博率師討之,其時(shí)張鸞卜吉彈子和尚見則無道,皆先去,而文彥博軍尚不能克。幸得彈子和尚化身諸葛遂智助文,鎮(zhèn)伏邪法;馬遂詐降擊則裂其唇,使不能持咒;李遂又率掘子軍作地道入城;乃擒則及永兒。奏功者三人皆名遂,故曰《三遂平妖傳》也。

  《平妖傳》今通行本十八卷四十回,有楚黃張無咎序,云是龍子猶所補(bǔ)〔17〕。其本成于明泰昌元年(一六二○),前加十五回,記袁公受道法于九天玄女,復(fù)為彈子和尚所盜,及妖狐圣姑姑煉法事。他五回則散入舊本各回間,多補(bǔ)述諸怪民道術(shù)。事跡于意造而外,亦采取他雜說,附會(huì)入之。如第二十九回?cái)⒍牌呤ベu符,并呈幻術(shù),斷小兒首,覆以衾即復(fù)續(xù),而偶作大言,為彈子和尚所聞,遂攝小兒生魂,入面店覆楪子下,杜七圣咒之再三,兒竟不起。

  杜七圣慌了,看著那看的人道,“眾位看官在上,道路雖然各別,養(yǎng)家總是一般,只因家火相逼。適間言語不到處,望看官們恕罪則個(gè)。這番教我接了頭,下來吃杯酒,四海之內(nèi),皆相識(shí)也?!倍牌呤シ锏?,“是我不是了,這番接上了。”只顧口中念咒,揭起臥單看時(shí),又接不上。杜七圣焦躁道,“你教我孩兒接不上頭,我又求告你再三,認(rèn)自己的不是,要你恕饒,你卻直恁的無理?!?/p>

  便去后面籠兒內(nèi)取出一個(gè)紙包兒來,就打開,撮出一顆葫蘆子,去那地上,把土來掘松了,把那顆葫蘆子埋在地下,口中念念有詞,噴上一口水,喝聲“疾!”可霎作怪:只見地下生出一條藤兒來,漸漸的長大,便生枝葉,然后開花,便見花謝,結(jié)一個(gè)小葫蘆兒。一伙人見了,都喝采道,“好!”杜七圣把那葫蘆兒摘下來,左手提著葫蘆兒,右手拿著刀,道,“你先不近道理,收了我孩兒的魂魄,教我接不上頭,你也休想在世上活了!”向著葫蘆兒,攔腰一刀,剁下半個(gè)葫蘆兒來。卻說那和尚在樓上,拿起面來卻待要吃;只見那和尚的頭從腔子上骨碌碌滾將下來。一樓上吃面的人都吃一驚,小膽的丟了面跑下樓去了,大膽的立住了腳看。只見那和尚慌忙放下碗和箸,起身去那樓板上摸,一摸摸著了頭,雙手捉住兩只耳朵,掇那頭安在腔子上,安得端正,把手去摸一摸。和尚道:“我只顧吃面,忘還了他的兒子魂魄,”伸手去揭起楪兒來。這里卻好揭得起楪兒,那里杜七圣的孩兒早跳起來;看的人發(fā)聲喊。杜七圣道,“我從來行這家法術(shù),今日撞著師父了。”……(第二十九回下《杜七圣狠行續(xù)頭法》)

  此蓋相傳舊話,尉遲偓〔18〕(《中朝故事》)云在唐咸通中,謝肇淛(《五雜組》六)又以為明嘉靖隆慶間事,惟術(shù)人無姓名,僧亦死,是書略改用之。馬遂擊賊被殺則當(dāng)時(shí)事實(shí),宋鄭獬有《馬遂傳》〔19〕。

  ※       ※        ※

  〔1〕 新安虞氏刊本全相平話五種 日本所藏原刊題“建安虞氏新刊”。建安即今福建建甌,虞氏系刊行者姓氏。此五種平話均分上中下三卷,不題撰者。

  〔2〕 《赤壁鏖兵》 陶宗儀《輟耕錄》卷二十五“金院本名目”著錄,今佚?!吨T葛亮秋風(fēng)五丈原》,一名《諸葛亮軍屯五丈原》,曹本《錄鬼簿》著錄,金元間王仲文撰,今殘存逸文?!陡艚分恰?,全名《兩軍師隔江斗智》,元明間無名氏撰。明臧晉叔《元曲選》辛集收入。

  《連環(huán)計(jì)》,全名《錦云堂暗定連環(huán)計(jì)》,一作《錦云堂美女連環(huán)記》,元無名氏撰。明臧晉叔《元曲選》壬集收入?!稄?fù)奪受禪臺(tái)》,全名《司馬昭復(fù)奪受禪臺(tái)》。同名劇作有二種,一為元李壽卿撰,一為元李取進(jìn)撰,曹本《錄鬼簿》均著錄,不見傳本。

  〔3〕 《龍虎風(fēng)云會(huì)》 全稱《宋太祖龍虎風(fēng)云會(huì)》,敘宋太祖趙匡胤夜訪趙普及統(tǒng)一中國故事。明息機(jī)子輯《雜劇選》收入。

  〔4〕 《三國志演義》 又稱《三國志通俗演義》,卷首有弘治甲寅(1494)庸愚子(蔣大器)序和嘉靖壬午年(1522)關(guān)中修髯子(張尚德)小引,因商務(wù)印書館影印時(shí)抽去該小引,致被誤認(rèn)為弘治年間刊本。此書為今所見《三國演義》最早刊本。

  〔5〕 陳壽(233—297) 字承祚,西晉安漢(今四川南充)人,晉時(shí)任著作郎、治書侍御史。晉滅吳后,集合三國時(shí)官私著作,撰成《三國志》一書。裴松之,參看本卷第51頁注〔2〕。

  〔6〕 習(xí)鑿齒(?—384) 字彥威,東晉襄陽(治所今湖北襄樊)人,曾官滎陽太守,撰有《漢晉春秋》。孫盛,字安國,東晉太原中都(今山西平遙)人,官至秘書監(jiān),加給事中。撰有《魏氏春秋》、《晉陽秋》等。

  〔7〕 謝肇淛 字在杭,明長樂(今屬福建)人,萬歷間官廣西右布政使。所撰《五雜組》,十六卷,多記風(fēng)物掌故。其中論及《三國演義》時(shí)云:“事太實(shí)則近腐,可以悅里巷小兒,而不足為士君子道也?!?/p>

  〔8〕 章學(xué)誠(1738—1801) 字實(shí)齋,清會(huì)稽(今浙江紹興)人,曾官國子監(jiān)典籍。撰有《文史通義》等。所撰《丙辰札記》,一卷,其中曾云:“凡演義之書,如《列國志》、《東西漢》、《說唐》及《南北宋》,多記實(shí)事;《西游記》、《金瓶梅》之類,全憑虛構(gòu),皆無傷也。唯《三國演義》則七分實(shí)事,三分虛構(gòu),以至觀者往往為之惑亂?!?/p>

  〔9〕 毛宗崗 清初長洲(今江蘇蘇州)人,生平不詳。金人瑞,即金圣嘆(1608—1661),原姓張,名采,清初吳縣(今屬江蘇)人。

  金圣嘆在《水滸傳》每回正文前加上評(píng)語,稱“圣嘆外書”,毛宗崗也以同樣手法,在《三國演義》每回前面加上評(píng)語,每回里還有夾批,并冒稱“圣嘆外書”。

  〔10〕 《隋唐志傳》 羅貫中《隋唐志傳》原本已不存,今本題《隋唐兩朝志傳》,十二卷,一二二回,明萬歷己未年(1619)刊本,卷首有楊慎及林瀚(即下文“林氏”)序,林序自謂該書由他纂輯。內(nèi)容記隋末至唐僖宗乾符年間事。林瀚,字亨大,明閩縣(今福建閩侯)人,官至南京吏部尚書。

  〔11〕 褚人獲 字石農(nóng),清長洲(今江蘇蘇州)人。撰有《堅(jiān)瓠集》、《讀史隨筆》等。

  〔12〕 袁于令(1592—1674) 名韞玉,號(hào)籜庵,明末清初吳縣(今屬江蘇)人。撰有傳奇《西樓記》及小說《隋史遺文》等。所藏《逸史》,唐代盧肇撰,已佚。褚人穫《隋唐演義》序載:“昔籜庵袁先生曾示予所藏《逸史》,載隋煬帝、朱貴兒、唐明皇、楊玉環(huán)再世姻緣事,殊新異可喜,因與商酌編入本傳,以為一部之始終關(guān)目?!?/p>

  〔13〕 《大業(yè)拾遺記》 此書及《海山記》、《迷樓記》、《開河記》,參看本書第十一篇。

  〔14〕 《隋唐嘉話》 三卷,唐劉餗撰。《明皇雜錄》,二卷,唐鄭處誨撰?!冻J萄灾肌罚痪?,唐柳珵撰?!堕_天傳信記》,一卷,唐鄭棨撰?!洞瘟吓f聞》,一卷,唐李德裕撰。《開元天寶遺事》,四卷,五代王仁裕撰?!堕L恨歌傳》、《梅妃傳》,分別參看本書第八篇、第十一篇?!短嫱鈧鳌?,參看本卷第108頁注〔14〕。

  〔15〕 《殘?zhí)莆宕费萘x》 日本《內(nèi)閣文庫書目》著錄:“殘?zhí)莆宕费萘x傳》,六十回,二卷。宋羅本。明湯顯祖批評(píng)。清版,四本?!?/p>

  〔16〕 王慎修 明錢塘(今浙江杭州)人,生平不詳。

  〔17〕 張無咎 名譽(yù),明末楚黃(今湖北黃崗)人,余不詳。龍子猶,即馮夢龍,參看本書第二十一篇。

  〔18〕 尉遲偓 南唐人,曾任朝議郎守給事中,修國史。《中朝故事》,《宋史·藝文志》著錄二卷。關(guān)于術(shù)人續(xù)頭故事,見下卷。

  〔19〕 鄭獬(1022—1072) 字毅夫,北宋安陸(今屬湖北)人。

  曾官翰林學(xué)士,知開卦府?!恶R遂傳》,見所撰《鄖溪集》?!?/p>





第十五篇 元明傳來之講史(下)

  《水滸》故事亦為南宋以來流行之傳說,宋江亦實(shí)有其人。《宋史》(二十二)載徽宗宣和三年“淮南盜宋江等犯淮陽軍,遣將討捕,又犯京東,江北,入楚海州界,命知州張叔夜招降之”。降后之事,則史無文,而稗史乃云“收方臘有功,封節(jié)度使”(見十三篇)。然擒方臘者蓋韓世忠(《宋史》本傳),于宋江輩無與,惟《侯蒙傳》(《宋史》三百五十一)又云,“宋江寇京東,蒙上書,言宋江以三十六人橫行齊魏,官軍數(shù)萬,無敢抗者,不若赦江,使討方臘以自贖。”

  似即稗史所本。顧當(dāng)時(shí)雖有此議,而實(shí)未行,江等且竟見殺。

  洪邁《夷堅(jiān)乙志》(六)言,“宣和七年,戶部侍郎蔡居厚罷,知青州,以病不赴,歸金陵,疽發(fā)于背,卒。未幾,其所親王生亡而復(fù)醒,見蔡受冥譴,囑生歸告其妻,云‘今只是理會(huì)鄆州事’。夫人慟哭曰,‘侍郎去年帥鄆時(shí),有梁山濼賊五百人受降,既而悉誅之,吾屢諫,不聽也。……’”《乙志》成于乾道二年,去宣和六年不過四十余年,耳目甚近,冥譴固小說家言,殺降則不容虛造,山濼健兒終局,蓋如是而已。

  然宋江等嘯聚梁山濼時(shí),其勢實(shí)甚盛,《宋史》(三百五十三)亦云“轉(zhuǎn)略十郡,官軍莫敢攖其鋒”。于是自有奇聞異說,生于民間,輾轉(zhuǎn)繁變,以成故事,復(fù)經(jīng)好事者掇拾粉飾,而文籍以出。宋遺民龔圣與作《宋江三十六人贊》〔1〕,自序已云“宋江事見于街談巷語,不足采著,雖有高如李嵩輩〔2〕傳寫,士大夫亦不見黜”(周密《癸辛雜識(shí)》續(xù)集上)。今高李所作雖散失,然足見宋末已有傳寫之書?!缎瓦z事》由鈔撮舊籍而成,故前集中之梁山濼聚義始末,或亦為當(dāng)時(shí)所傳寫者之一種,其節(jié)目如下:

  楊志等押花石綱阻雪違限 楊志途貧賣刀殺人刺配衛(wèi)州 孫立等奪楊志往太行山落草 石碣村晁蓋伙劫生辰綱 宋江通信晁蓋等脫逃 宋江殺閻婆惜題詩于壁宋江得天書有三十六將姓名 宋江奔梁山濼尋晁蓋 宋江三十六將共反 宋江朝東岳賽還心愿 張叔夜招宋江三十六將降 宋江收方臘有功封節(jié)度使惟《宣和遺事》所載,與龔圣與贊已頗不同:贊之三十六人中有宋江,而《遺事》在外;《遺事》之吳加亮李進(jìn)義李海阮進(jìn)關(guān)必勝王雄張青張岑,贊則作吳學(xué)究盧進(jìn)義李俊阮小二關(guān)勝楊雄張清張橫;諢名亦偶異。又元人雜劇亦屢取水滸故事為資材〔3〕,宋江燕青李逵尤數(shù)見,性格每與在今本《水滸傳》中者差違,但于宋江之仁義長厚無異詞,而陳泰〔4〕(茶陵人,元延祐乙卯進(jìn)士)記所聞?dòng)诟輲熣?,則云“宋之為人勇悍狂俠”(《所安遺集補(bǔ)遺》《江南曲序》),與他書又正反。意者此種故事,當(dāng)時(shí)載在人口者必甚多,雖或已有種種書本,而失之簡略,或多舛迕,于是又復(fù)有人起而薈萃取舍之,綴為巨袟,使較有條理,可觀覽,是為后來之大部《水滸傳》。其綴集者,或曰羅貫中(王圻田汝成郎瑛說),或曰施耐庵(胡應(yīng)麟說),或曰施作羅編(李贄說),或曰施作羅續(xù)(金人瑞說)?!?〕原本《水滸傳》今不可得,周亮工〔6〕(《書影》一)云“故老傳聞,羅氏為《水滸傳》一百回,各以妖異語引其首,嘉靖時(shí)郭武定重刻其書,削其致語,獨(dú)存本傳”。所削者蓋即“燈花婆婆〔7〕等事”(《水滸傳全書》發(fā)凡),本亦宋人單篇詞話(《也是園書目》十),而羅氏襲用之,其他不可考。

  現(xiàn)存之《水滸傳》則所知者有六本,而最要者四:

  一曰一百十五回本《忠義水滸傳》。前署“東原羅貫中編輯”,明崇禎末與《三國演義》合刻為《英雄譜》〔8〕,單行本未見。其書始于洪太尉之誤走妖魔,而次以百八人漸聚山泊,已而受招安,破遼,平田虎王慶方臘,于是智深坐化于六和,宋江服毒而自盡,累顯靈應(yīng),終為神明。惟文詞蹇拙,體制紛紜,中間詩歌,亦多鄙俗,甚似草創(chuàng)初就,未加潤色者,雖非原本,蓋近之矣。其記林沖以忤高俅斷配滄州,看守大軍草場,于大雪中出危屋覓酒云:

  ……卻說林沖安下行李,看那四下里都崩壞了,自思曰,“這屋如何過得一冬,待雪晴了叫泥水匠來修理?!?/p>

  在土炕邊向了一回火,覺得身上寒冷,尋思“卻才老軍說(五里路外有市井),何不去沽些酒來吃?”便把花槍挑了酒葫蘆出來,信步投東,不上半里路,看見一所古廟,林沖拜曰,“愿神明保祐,改日來燒紙?!眳s又行一里,見一簇店家,林沖徑到店里。店家曰,“客人那里來?”

  林沖曰,“你不認(rèn)得這個(gè)葫蘆?”店家曰,“這是草場老軍的。既是大哥來此,請坐,先待一席以作接風(fēng)之禮?!绷譀_吃了一回,卻買一腿牛肉,一葫蘆酒,把花槍挑了便回,已晚,奔到草場看時(shí),只叫得苦。原來天理昭然,庇護(hù)忠臣義士,這場大雪,救了林沖性命:那兩間草廳,已被雪壓倒了。……(第九回《豹子頭刺陸謙富安》)

  又有一百十回之《忠義水滸傳》,亦《英雄譜》本,“內(nèi)容與百十五回本略同”(《胡適文存》三)。別有一百二十四回之《水滸傳》,文詞脫略,往往難讀,亦此類。

  二曰一百回本《忠義水滸傳》。前署“錢塘施耐庵的本,羅貫中編次”(《百川書志》六)。即明嘉靖時(shí)武定侯郭勛〔9〕家所傳之本,“前有汗太函序,托名天都外臣者”(《野獲編》五)。今未見。別有本亦一百回,有李贄〔10〕序及批點(diǎn),殆即出郭氏本,而改題為“施耐庵集撰,羅貫中纂修”。然今亦難得,惟日本尚有亨保戊申(一七二八)翻刻之前十回及寶歷〔11〕九年(一七五九)續(xù)翻之十一至二十回,亦始于誤走妖魔而繼以魯達(dá)林沖事跡,與百十五回本同,第五回于魯達(dá)有“直教名馳塞北三千里,證果江南第一州”之語,即指六和坐化故事,則結(jié)束當(dāng)亦無異。惟于文辭,乃大有增刪,幾乎改觀,除去惡詩,增益駢語;描寫亦愈入細(xì)微,如述林沖雪中行沽一節(jié),即多于百十五回本者至一倍余:

  ……只說林沖就床上放了包裹被臥,就坐下生些焰火起來,屋邊有一堆柴炭,拿幾塊來生在地爐里;仰面看那草屋時(shí),四下里崩壞了,又被朔風(fēng)吹撼搖振得動(dòng)。林沖道,“這屋如何過得一冬,待雪晴了,去城中喚個(gè)泥水匠來修理?!毕蛄艘换鼗?,覺得身上寒冷,尋思“卻才老軍所說五里路外有那市井,何不去沽些酒來吃?”便去包里取些碎銀子,把花槍挑了酒葫蘆,將火炭蓋了,取氈笠子戴上,拿了鑰匙出來,把草廳門拽上,出到大門首,把兩扇草場門反拽上,鎖了,帶了鑰匙,信步投東,雪地里踏著碎瓊亂玉,迤遈背著北風(fēng)而行,——那雪正下得緊。行不上半里多路,看見一所古廟,林沖頂禮道,“神明庇估,改日來燒錢紙?!庇中辛艘换?,望見一簇人家,林沖住腳看時(shí),見籬笆中挑著一個(gè)草帚兒在露天里。

  林沖徑到店里;主人道,“客人那里來?”林沖道,“你認(rèn)得這個(gè)葫蘆么?”主人看了,道,“這葫蘆是草料場老軍的?!绷譀_道,“如何?便認(rèn)的?!钡曛鞯溃凹仁遣萘蠄隹词卮蟾?,且請少坐,天氣寒冷,且酌三杯權(quán)當(dāng)接風(fēng)?!?/p>

  店家切一盤熟牛肉,燙一壺?zé)峋?,請林沖。又自買了些牛肉,又吃了數(shù)杯,就又買了一葫蘆酒,包了那兩塊牛肉,留下些碎銀子,把花槍挑了酒葫蘆,懷內(nèi)揣了牛肉,叫聲“相擾”,便出籬笆門,依舊迎著朔風(fēng)回來。看那雪,到晚越下的緊了。古時(shí)有個(gè)書生,做了一個(gè)詞,單題那貧苦的恨雪:

  廣莫嚴(yán)風(fēng)刮地,這雪兒下的正好,拈絮挦綿,裁幾片大如栲栳,見林間竹屋茅茨,爭些兒被他壓倒。

  富室豪家,卻道是“壓瘴猶嫌少”,向的是獸炭紅爐,穿的是棉衣絮襖,手拈梅花,唱道“國家祥瑞”,不念貧民些小。高臥有幽人,吟詠多詩草。

  再說林沖踏著那瑞雪,迎著北風(fēng),飛也似奔到草場門口,開了鎖,入內(nèi)看時(shí),只叫得苦。原來天理昭然,佑護(hù)善人義士,因這場大雪,救了林沖的性命:那兩間草廳,已被雪壓倒了?!ǖ谑亍读纸填^風(fēng)雪山神廟》)

  三曰一百二十回本《忠義水滸全書》。亦題“施耐庵集撰,羅貫中纂修”,與李贄序百回本同。首有楚人楊定見〔12〕序,自云事李卓吾,因袁無涯〔13〕之請而刻此傳;次發(fā)凡十條,次為《宣和遺事》中之梁山濼本末及百八人籍貫出身。全書自首至受招安,事略全同百十五回本,破遼小異,且少詩詞,平田虎王慶則并事略亦異,而收方臘又悉同。文詞與百回本幾無別,特于字句稍有更定,如百回本中“林沖道,‘如何?便認(rèn)的?!贝藙t作“林沖道,‘原來如此?!痹娫~又較多,則為刊時(shí)增入,故發(fā)凡云,“舊本去詩詞之煩蕪,一慮事緒之?dāng)?,一慮眼路之迷,頗直截清明,第有得此以形容人態(tài),頗挫文情者,又未可盡除,茲復(fù)為增定,或攛原本而進(jìn)所有,或逆古意而益所無,惟周勸懲,兼善戲謔”也。亦有李贄評(píng),與百回本不同,而兩皆弇陋,蓋即葉晝〔14〕輩所偽托(詳見《書影》一)。

  發(fā)凡又云,“古本有羅氏致語,相傳燈花婆婆等事,既不可復(fù)見,乃后人有因‘四大寇’之拘而酌損之者,有嫌一百二十回之繁而淘汰之者,皆失。郭武定本即舊本移置閻婆事,甚善,其于寇中去王田而加遼國,猶是小家照應(yīng)之法,不知大手筆者正不爾爾?!笔侵端疂G》有古本百回,當(dāng)時(shí)“既不可復(fù)見”;又有舊本,似百二十回,中有“四大寇”,蓋謂王田方及宋江,即柴進(jìn)見于白屏風(fēng)上御書者(見百十五回本之六十七回及《水滸全書》七十二回)。郭氏本始破其拘,削王田而加遼國,成百回;《水滸全書》又增王田,仍存遼國,復(fù)為百廿回,而宋江乃始退居于四寇之外。然《宣和遺事》所謂“三路之寇”者,實(shí)指攻奪淮陽京西河北三路強(qiáng)人,皆宋江屬,不知何人誤讀,遂以王慶田虎輩當(dāng)之。然破遼故事慮亦非始作于明,宋代外敵憑陵,國政弛廢,轉(zhuǎn)思草澤,蓋亦人情,故或造野語以自慰,復(fù)多異說,不能合符,于是后之小說,既以取舍不同而紛歧,所取者又以話本非一而違異,田虎王慶在百回本與百十七回本〔15〕名同而文迥別,殆亦由此而已。惟其后討平方臘,則各本悉同,因疑在郭本所據(jù)舊本之前,當(dāng)又有別本,即以平方臘接招安之后,如《宣和遺事》所記者,于事理始為密合,然而證信尚缺,未能定也。

  總上五本觀之,知現(xiàn)存之《水滸傳》實(shí)有兩種,其一簡略,其一繁縟。胡應(yīng)膳(《筆叢》四十一)云,“余二十年前所見《水滸傳》本尚極足尋味,十?dāng)?shù)載來,為閩中坊賈刊落,止錄事實(shí),中間游詞余韻神情寄寓處一概刪之,遂既不堪覆瓿,復(fù)數(shù)十年,無原本印證,此書將永廢?!睉?yīng)麟所見本,今莫知如何,若百十五回簡本,則成就殆當(dāng)先于繁本,以其用字造句,與繁本每有差違,倘是刪存,無煩改作也。又簡本撰人,止題羅貫中,周亮工聞?dòng)诠世险咭嗟谠屏_氏,比郭氏本出,始著耐庵,因疑施乃演為繁本者之托名,當(dāng)是后起,非古本所有。后人見繁本題施作羅編,未及悟其依托,遂或意為敷衍,定耐庵與貫中同籍,為錢塘人(明高儒《百川書志》六),且是其師。〔16〕胡應(yīng)麟(《筆叢》四十一)亦信所見《水滸傳》小序,謂耐庵“嘗入市肆閱故書,于敝楮中得宋張叔夜禽賊招語一通,備悉其一百八人所由起,因潤飾成此編”。且云“施某事見田叔禾《西湖志余》”,而《志余》中實(shí)無有,蓋誤記也。近吳梅著《顧曲塵談》〔17〕,云“《幽閨記》為施君美作。君美,名惠,即作《水滸傳》之耐庵居士也?!?/p>

  案惠亦杭州人,然其為耐庵居士,則不知本于何書,故亦未可輕信矣。

  四曰七十回本《水滸傳》。正傳七十回楔子一回,實(shí)七十一回,有原序一篇,題“東都施耐庵撰”,為金人瑞字圣嘆所傳,自云得古本,止七十回,于宋江受天書之后,即以盧俊義夢全伙被縛于張叔夜終,而指招安以下為羅貫中續(xù)成,斥曰“惡札”〔17〕。其書與百二十回本之前七十回?zé)o甚異,惟刊去駢語特多,百廿回本發(fā)凡有“舊本去詩詞之繁累”語,頗似圣嘆真得古本,然文中有因刪去詩詞,而語氣遂稍參差者,則所據(jù)殆仍是百回本耳。周亮工(《書影》一)記《水滸傳》云,“近金圣嘆自七十回之后,斷為羅所續(xù),因極口詆羅,復(fù)偽為施序于前,此書遂為施有矣?!倍松瑫r(shí),其說當(dāng)可信。惟字句亦小有佳處,如第五回?cái)Ⅳ斨巧钤懾?zé)瓦官寺僧一節(jié)云:

  ……智深走到面前,那和尚吃了一驚,跳起身來,便道,“請師兄坐,同吃一盞?!敝巧钐嶂U杖道,“你這兩個(gè),如何把寺來廢了?”那和尚便道,“師兄請坐,聽小僧……”智深睜著眼道,“你說你說:”“……說:在先敝寺,十分好個(gè)去處,田莊又廣,僧眾極多,只被廊下那幾個(gè)老和尚吃酒撒潑,將錢養(yǎng)女,長老禁約他們不得,又把長老排告了出去,因此把寺來都廢了。……”

  圣嘆于“聽小僧……”下注云“其語未畢”,于“……

  說”下又多所申釋,而終以“章法奇絕從古未有”譽(yù)之,疑此等“奇絕”,正圣嘆所為,其批改《西廂記》亦如此。此文在百回本,為“那和尚便道,‘師兄請坐,聽小僧說?!巧畋犞鄣?,‘你說你說!’那和尚道,‘在先敝寺,十分好個(gè)去處,田莊廣有,僧眾極多……’”云云,在百十五回本,則并無智深睜眼之文,但云“那和尚曰,‘師兄聽小僧說:在先敝寺,田莊廣有,僧眾也多……’”而已。

  至于刊落之由,什九常因于世變,胡適(《文存》三)說,“圣嘆生在流賊遍天下的時(shí)代,眼見張獻(xiàn)忠李自成一班強(qiáng)盜流毒全國,故他覺得強(qiáng)盜是不能提倡的,是應(yīng)該口誅筆伐的?!?/p>

  故至清,則世異情遷,遂復(fù)有以為“雖始行不端,而能翻然悔悟,改弦易轍,以善其修,斯其意固可嘉,而其功誠不可泯”者,截取百十五回本之六十七回至結(jié)末,稱《后水滸》,一名《蕩平四大宣傳》,附刊七十回之后以行矣。其卷首有乾隆壬子(一七九二)賞心居士序。

  清初,有《后水滸傳》四十回,云是“古宋遺民著,雁宕山樵評(píng)”,蓋以續(xù)百回本。其書言宋江既死,余人尚為宋御金,然無功,李俊遂率眾浮海,王于暹羅,結(jié)末頗似杜光庭之《虬髯傳》。古宋遺民者,本書卷首《論略》云“不知何許人,以時(shí)考之,當(dāng)去施羅未遠(yuǎn),或與之同時(shí),不相為下,亦未可知”。然實(shí)乃陳忱之托名;忱字遐心,浙江烏程人,生平著作并佚,惟此書存,為明末遺民(《兩浙輶軒錄》補(bǔ)遺一《光緒嘉興府志》五十三),故雖游戲之作,亦見避地之意矣。

  然至道光中,有山陰俞萬春作《結(jié)水滸傳》七十回,結(jié)子一回,亦名《蕩寇志》,則立意正相反,使山泊首領(lǐng),非死即誅,專明“當(dāng)年宋江并沒有受招安平方臘的話,只有被張叔夜擒拿正法一句話”〔19〕,以結(jié)七十回本。俞萬春字仲華,別號(hào)忽來道人,嘗隨其父宦粵?,幟裰儯瑥恼饔泄ψh敘,后行醫(yī)于杭州,晚年乃奉道釋,道光己酉(一八四九)卒?!妒幙苤尽分?,始于丙戌而迄于丁未,首尾凡二十二年,“未遑修飾而歿”,咸豐元年(一八五一),其子龍光始修潤而刻之(本書識(shí)語)。書中造事行文,有時(shí)幾欲摩前傳之壘,采錄景象,亦頗有施羅所未試者,在糾纏舊作之同類小說中,蓋差為佼佼者矣。

  此外講史之屬,為數(shù)尚多。明已有荒古虞夏(周游《開辟演義》鍾惺《開辟唐虞傳》及《有夏志傳》)〔20〕,東西周(《東周列國志》《西周志》《四友傳》)〔21〕,兩漢(袁宏道評(píng)《兩漢演義傳》)〔22〕,兩晉(《西晉演義》《東晉演義)》〔23〕,唐(熊鍾谷《唐書演義》)〔24〕,宋(尺蠖齋評(píng)釋《兩宋志傳)》〔25〕諸史事平話,清以來亦不絕,且或總攬全史(《二十四史通俗演義》)〔26〕,或訂補(bǔ)舊文(兩漢兩晉隋唐等),然大抵效《三國志演義》而不及,雖其上者,亦復(fù)拘牽史實(shí),襲用陳言,故既拙于措辭,又頗憚?dòng)跀⑹?,蔡奡《東周列國志讀法》〔27〕云,“若說是正經(jīng)書,卻畢竟是小說樣子,……但要說他是小說,他卻件件從經(jīng)傳上來?!北疽悦乐?,而講史之病亦在此。

  至于敘一時(shí)故事而特置重于一人或數(shù)人者,據(jù)《夢粱錄》(二十)講史條下云,“有王六大夫,于咸淳年間敷衍《復(fù)華篇》及《中興名將傳》,聽者紛紛?!眲t亦當(dāng)隸于講史。

  《水滸傳》即其一,后出者尤夥。較顯者有《皇明英烈傳》〔28〕一名《云合奇蹤》,武定侯郭勛家所傳,記明開國武烈,而特?fù)P其先祖郭英之功;后有《真英烈傳》〔29〕,則反其事而詈之。

  有《宋武穆王演義》〔30〕,熊大本編,有《岳王傳演義》〔31〕,余應(yīng)鰲編,又有《精忠全傳》〔32〕,鄒元標(biāo)編,皆記宋岳飛功績及冤獄;后有《說岳全傳》〔33〕,則就其事而演之。清有《女仙外史》〔34〕,作者呂熊(劉廷璣《在園雜志》云),述青州唐賽兒之亂;有《梼杌閑評(píng)》〔35〕,無作者名,記魏忠賢客氏之惡。其于武勇,則有敘唐之薛家(《征東征西全傳》)〔36〕,宋之楊家(《楊家將全傳》)及狄青輩(《五虎平西平南傳》)〔37〕者,文意并拙,然盛行于里巷間。其他托名故實(shí),而借以騰謗報(bào)怨之作亦多,今不復(fù)道。

  ※       ※        ※

  〔1〕 龔圣與(1222—約1304) 名開,號(hào)翠巖,宋末元初淮陰(今屬江蘇)人?!端谓速潯?,是龔分別為宋江等三十六人所寫的一組四言詩,見宋周密《癸辛雜識(shí)讀集》。

  〔2〕 高如李嵩輩 一說指高如、李嵩等宋元之際民間文人。一說高如非人名,全句意謂一時(shí)高手如李嵩輩。李嵩,南宋錢塘(今浙江杭州)人,曾官三朝畫院待詔,以畫人物著稱。

  〔3〕 元雜劇取材于水滸故事的,今知有三十多種,現(xiàn)存者有高文秀《黑旋風(fēng)雙獻(xiàn)功》、李文蔚《同樂院燕青博魚》、康進(jìn)之《梁山泊黑旋風(fēng)負(fù)荊》、無名氏《魯智深智賞黃花峪》等。

  〔4〕 陳泰 字志同,號(hào)所安,元茶陵(今屬湖南)人,由翰林庶吉士改授龍南令。撰有《所安遺集》。

  〔5〕 關(guān)于《水滸傳》編撰者,說法不一?;蛟涣_貫中,王圻《續(xù)文獻(xiàn)通考》卷一七七:“《水滸傳》,羅貫著?!碧锶瓿伞段骱斡[志余》卷二十五:“錢塘羅貫中本者,編撰小說數(shù)十種,而《水滸傳》敘宋江等事,奸盜脫騙機(jī)械甚詳?!崩社镀咝揞惛濉肪砩希骸叭龂谓?,乃杭人羅本貫中所編?!被蛟皇┠外?,胡應(yīng)麟《少室山房筆叢》卷四十一:“元人武林施某所編《水滸傳》特為盛行?!笔┠持甘┠外帧?/p>

  或曰施作羅編,明袁無涯原刊本《李卓吾評(píng)忠義水滸全傳》(一二○回,不分卷)題“施耐庵集撰,羅貫中纂修”,李贄《忠義水滸傳敘》亦云:

  “施羅二公傳水滸?!被蛟皇┳髁_續(xù),參看本卷第151頁注〔16〕。

  〔6〕 周亮工(1612—1672) 字元亮,號(hào)櫟園,明末清初祥符(今河南開封)人。明崇禎時(shí)任監(jiān)察御史,入清任戶部右侍郎。撰有《賴古堂集》、《因樹屋書影》等。

  〔7〕 燈花婆婆 錢曾《也是園書目》詞話部分著錄《燈花婆婆》一篇,寫唐劉積中受到從燈花中跳出的白發(fā)老婦吵擾的故事。原文已佚,《平妖傳》中略敘其事。

  〔8〕 《英雄譜》 明崇禎間刻印。每頁分上下兩欄,上為《忠義水滸傳》,下為《三國演義》。

  〔9〕 郭勛 明濠州(治所今安徽鳳陽)人。明開國功臣郭英之后,襲封武定侯。

  〔10〕 李贄(1527—1602) 字卓吾,別號(hào)溫陵居士,明泉州晉江(今屬福建)人。曾任云南姚安知府。所撰有《焚書》、《藏書》等,曾評(píng)點(diǎn)《水滸傳》。

  〔11〕 享?!∪毡局杏T天皇的年號(hào)(1716—1736)。寶歷,日本桃園天皇的年號(hào)(1751—1764)。

  〔12〕 楊定見 字鳳里,明麻城(今屬湖北)人。他在《忠義水滸全書·小引》中說:“吾之事卓吾先生也,貌之承而心之委,無非卓吾先生者?!晕嵊螀?,訪陳無異使君,而得袁無涯氏?!檬菙?shù)過從語,語輒及卓老,求卓老遺言甚力,求卓老所批閱之遺書又甚力,無涯氏豈狂耶癖耶?吾探吾行笥,而卓吾先生所批定《忠義水滸傳》及《楊升庵集》二書與俱,挈以付之。無涯欣然如獲至寶,愿公諸世。”

  〔13〕 袁無涯 名叔度,明末蘇州人。經(jīng)營“書植堂”,刊行書籍。

  〔14〕 葉晝 字文通,明無錫(今屬江蘇)人。撰有《悅客編》等。

  常假托名人評(píng)點(diǎn)諸書。周亮工《因樹屋書影》指出:“當(dāng)溫陵《焚、藏書》盛行時(shí),坊間種種借溫陵之名以行者,如《四書第一評(píng)、第二評(píng)》、《水滸傳》、《琵琶》、《拜月》諸評(píng),皆出文通手?!?/p>

  〔15〕 百十七回本 今所見《水滸》無百十七回本。

  〔16〕 關(guān)于施耐庵、羅貫中關(guān)系問題,高儒《百川書志》卷六史志三載:“《忠義水滸傳》一百卷,錢塘施耐庵的本,羅貫中編次?!庇趾鷳?yīng)麟《少室山房筆叢》卷四十一:“元人武林施某所編《水滸傳》,特為盛行,……其門人羅本亦效之為《三國志演義》,絕淺陋可嗤也。”

  〔17〕 吳梅(1884—1939) 字瞿安,號(hào)霜厓,長洲(今江蘇吳縣)人。曾任北京大學(xué)等校教授。所撰《顧曲塵談》,論述戲曲音律及作曲方法,中有一章專記元明以來戲曲家遺事軼聞。

  〔18〕 “惡札” 金圣嘆反對侯蒙上書招安宋江,認(rèn)為“反賊”不能招安,只能剿滅。貫華堂本《金人瑞刪定水滸傳》卷首《宋史目》評(píng)語:“君子一言以為智,一言以為不智。如侯蒙其人者,亦幸而遂死耳。

  脫真得知東平,惡知其不大敗公事,為世僇笑者哉!何羅貫中不達(dá),猶祖其說,而有續(xù)《水滸傳》之惡札也?!?/p>

  〔19〕 這里的“當(dāng)年宋江并沒有受招安平方臘的話”等二句,見俞萬春《蕩寇志》卷首《引言》。

  〔20〕 寫荒古虞夏者,如周游《開辟演義》、鍾惺《開辟唐虞傳》及《有夏志傳》。周游,字仰止,號(hào)五岳山人。明代人,生平不詳。

  《開辟演義》,六卷八十回。鍾惺(1574—1624),字伯敬,明湖廣竟陵人。《開辟唐虞傳》,即《盤古至唐虞傳》二卷十四則?!队邢闹緜鳌?,四卷十九則。兩書舊題“景陵鍾惺景伯父編輯”,“古吳馮夢龍猶龍父鑒定”。實(shí)為明無名氏所撰。

  〔21〕 寫東西周者,如《東周列國志》、《西周志》、《四友傳》。

  《東周列國志》,二十四卷一○八回。明余邵魚撰《列國志傳》,明末馮夢龍改訂為《新列國志》,清蔡元放刪改為《東周列國志》,并加評(píng)語。

  《西周志》,未見,據(jù)黃摩西《小說小話》載,此書“鋪張昭王南征、穆王見西王母及平徐偃王事?!薄端挠褌鳌?,即《鬼谷四友志》,三卷,不分回目,清楊景淐撰。

  〔22〕 寫兩漢者,如袁宏道評(píng)《兩漢演義傳》。袁宏道(1568—1610),字中郎,號(hào)石公,明公安(今屬湖北)人。明三臺(tái)館本《全漢志傳》,十四卷,卷首有袁宏道序。

  〔23〕 寫兩晉者,如《東西晉演義》。此書包括《西晉演義》四卷,《東晉演義》八卷。明無名氏撰,題“秣陵陳氏尺蠖齋評(píng)釋”,首有雉衡山人(明楊爾曾)序。

  〔24〕 寫唐代者,如熊鐘谷《唐書演義》。熊鐘谷,即熊大木,明建陽(今屬福建)人。《唐書演義》,全名《唐書志傳通俗演義》,九十節(jié)(實(shí)為八十九節(jié))。

  〔25〕 寫宋代者,如尺蠖齋評(píng)釋《南北兩宋志傳》。尺蠖齋,明陳繼儒書齋名。《南北兩宋志傳》,包括《南宋志傳》、《北宋志傳》,各十卷五十回。書題“姑孰陳氏尺蠖齋評(píng)釋”。《南宋》題“陳繼儒編次”,《北宋》不題撰人。前者演太祖事,后者演宋初及真宗、仁宗二朝事。

  書名“南宋”“北宋”,實(shí)與歷史上南北宋分期無關(guān),且未涉及南宋時(shí)事。

  〔26〕 通寫全史者,如《二十四史通俗演義》。此書二十六卷四十四回,清呂撫撰。原題《綱鑒演義》,后來傳本改稱今名。

  〔27〕 蔡奡 字元放,號(hào)野云主人,清江寧(今屬江蘇)人?!稏|周列國志讀法》,見其評(píng)本《東周列國志》。

  〔28〕 《皇明英烈傳》 六卷,明無名氏撰。

  〔29〕 《真英烈傳》 未見。據(jù)黃摩西《小說小話》載:“似因反對前書(指《英烈傳》)而作,開國諸將中,于郭英多所痛詆?!?/p>

  〔30〕 《宋武穆王演義》 即《大宋中興通俗演義》,八卷八十則,題“鰲峰熊大木編輯”。

  〔31〕 《岳王傳演義》 即《大宋中興岳王傳》,八卷,題“紅雪山人余應(yīng)鰲編次”,實(shí)即熊大木《大宋中興通俗演義》的另一傳本。余應(yīng)鰲,生平不詳。

  〔32〕 《精忠全傳》 即《岳武穆王精忠傳》,六卷,六十八回,明無名氏編,為熊大木《大宋中興通俗演義》的刪節(jié)本。題“鄒元標(biāo)編訂”,系假托。鄒元標(biāo)(1551—1624),字爾瞻,明吉水(今屬江西)人,曾官吏部左侍郎,撰有《愿學(xué)集》。

  〔33〕 《說岳全傳》 二十卷,八十回,清錢彩撰。彩字錦文,仁和(今浙江杭州)人。

  〔34〕 《女仙外史》 一百回。呂熊,字文兆,清初吳人,撰有《詩經(jīng)六藝辨》等。

  〔35〕 《梼杌閑評(píng)》 一名《明珠緣》,五十回,不題撰人姓名。

  〔36〕 敘唐之薛家者,如《征東征西全傳》?!墩鳀|》即《說唐后傳》,五十五回;《征西》即《征西說唐三傳》,十卷,八十八回,均清無名氏撰。薛家,指唐代名將薛仁貴一家。

  〔37〕 敘宋之楊家及狄青輩者,如《楊家將全傳》及《五虎平西平南傳》?!稐罴覍⑷珎鳌?,又名《楊家通俗演義》,八卷,五十八則,明無名氏撰?!段寤⑵轿髌侥蟼鳌罚ā段寤⑵轿髑皞鳌?、《五虎平南后傳》,前傳十四卷,一一二回;后傳六卷,四十二回,均清無名氏撰。

  楊家,指宋代名將楊業(yè)一家。“五虎”,指狄青等五人。 






第十六篇 明之神魔小說(上)

  奉道流羽客之隆重,極于宋宣和時(shí),元雖歸佛,亦甚崇道,其幻惑故遍行于人間,明初稍衰,比中葉而復(fù)極顯赫,成化時(shí)有方士李孜,釋繼曉,正德時(shí)有色目人于永,〔1〕皆以方伎雜流拜官,榮華熠耀,世所企羨,則妖妄之說自盛,而影響且及于文章。且歷來三教之爭,都無解決,互相容受,乃曰“同源”,所謂義利邪正善惡是非真妄諸端,皆混而又析之,統(tǒng)于二元,雖無專名,謂之神魔,蓋可賅括矣。其在小說,則明初之《平妖傳》已開其先,而繼起之作尤夥。凡所敷敘,又非宋以來道士造作之談,但為人民閭巷間意,蕪雜淺陋,率無可觀。然其力之及于人心者甚大,又或有文人起而結(jié)集潤色之,則亦為鴻篇巨制之胚胎也。

  匯此等小說成集者,今有《四游記》行于世,其書凡四種,著者三人,不知何人編定,惟觀刻本之狀,當(dāng)在明代耳。

  一曰《上洞八仙傳》,亦名《八仙出處東游記傳》,二卷五十六回,題“蘭江吳元泰著”。傳言鐵拐(姓李名玄)得道,度鐘離權(quán),權(quán)度呂洞賓,二人又共度韓湘曹友,張果藍(lán)采和何仙姑則別成道,是為八仙。一日俱赴蟠桃大會(huì),歸途各履寶物渡海,有龍子愛藍(lán)采和所踏玉版,攝而奪之,遂大戰(zhàn),八仙“火燒東洋”,龍王敗績,請?zhí)毂鴣碇?,亦敗,后得觀音和解,乃各謝去,而“天淵迥別天下太平”之候,自此始矣。書中文言俗語間出,事亦往往不相屬,蓋雜取民間傳說作之。

  二曰《五顯靈官大帝華光天王傳》,即《南游記》,四卷十八回,題“三臺(tái)山人仰止余象斗編”。象斗〔2〕為明末書賈,《三國志演義》刻本上,尚見其名。書言有妙吉祥童子以殺獨(dú)火鬼忤如來,貶為馬耳娘娘子,是曰三眼靈光,具五神通,報(bào)父仇,游靈虛,緣盜金槍,為帝所殺;復(fù)生炎魔天王家,是為靈耀,師事天尊,又詐取其金刀,煉為金磚以作法寶,終鬧天宮,上界鼎沸;玄天上帝以水服之,使走人間,托生蕭氏,是為華光,仍有神通,與神魔戰(zhàn),中界亦鼎沸,帝乃赦之。華光因失金磚,復(fù)欲制煉,尋求金塔,遂遇鐵扇公主,擒以為妻,又降諸妖,所向無敵,以憶其母,訪于地府,復(fù)因爭執(zhí),大鬧陰司,下界亦鼎沸。已而知生母實(shí)妖也,名吉芝陀圣母,食蕭長者妻,幻作其狀,而生華光,然仍食人,為佛所執(zhí),方在地獄,受惡報(bào)也,華光乃救以去。

  ……卻說華光三下酆都,救得母親出來,十分歡悅那吉芝陀圣母曰,“我兒你救得我出來,道好,我要討岐娥吃。”華光問,“岐娥是甚么子,我兒媳俱不曉得。”母曰,“岐娥不曉得,可去問千里眼順風(fēng)耳。”華光即問二人。二人曰?!澳轻鹗侨?,他又思量吃人?!比A光聽罷,對娘曰,“娘,你住酆都受苦,我孩兒用盡計(jì)較,救得你出來,如何又要吃人,此事萬不可為?!蹦冈?,“我要吃!

  不孝子,你沒有岐娥與我吃,是誰要救我出來?”華光無奈,只推曰,“容兩日討與你吃?!薄ǖ谑呋亍度A光三下酆都》)

  于是張榜求醫(yī),有言惟仙桃可治者,華光即幻為齊天大圣狀,竊而奉之,吉芝陀乃始不思食人。然齊天被嫌,詢于佛母,知是華光,則來討,為火丹所燒,敗績;其女月孛有骷髏骨,擊之?dāng)愁^即痛,二日死。華光被術(shù),將不起,火炎王光佛出而議和,月孛削骨上擊痕,華光始愈,終歸佛道云。

  明謝肇淛(《五雜組》十五)以華光小說比擬《西游記》,謂“皆五行生克之理,火之熾也,亦上天下地,莫之撲滅,而真武以水制之,始?xì)w正道”。又于吉芝陀出獄即思食人事,則致慨于遷善之難,因知在萬歷時(shí),此書已有。沈德符〔3〕論劇曲(《野獲編》二十五),亦有“華光顯圣則太妖誕”語,是此種故事,當(dāng)時(shí)且演為劇本矣。

  其三曰《北方真武玄天上帝出身志傳》,即《北游記》,四卷二十四回,亦余象斗編,記真武本身及成道降妖事。上帝為玄天之說,在漢已有(《周禮》《大宗伯》鄭氏注),然與后來之玄帝,實(shí)又不同。此玄帝真武者,蓋起于宋代羽客之言,即《元洞玉歷記》(《三教搜神大全》一引)所謂元始說法于玉清,下見惡風(fēng)彌塞,乃命周武伐紂以治陽,玄帝收魔以治陰,“上賜玄帝披發(fā)跣足,金甲玄袍,皂纛玄旗,統(tǒng)領(lǐng)丁甲,下降凡世,與六天魔王戰(zhàn)于洞陰之野,是時(shí)魔王以坎離二炁,化蒼龜巨蛇,變現(xiàn)方成,玄帝神力攝于足下,鎖鬼眾于酆都大洞,人民治安,宇內(nèi)清肅”者是也,元嘗加封,明亦崇奉?!?〕此傳所言,間符舊說,但亦時(shí)竊佛傳,雜以鄙言,盛夸感應(yīng),如村巫廟祝之見。初謂隋煬帝時(shí),玉帝當(dāng)宴會(huì)之際,而忽思凡,遂以三魂之一,為劉氏子,如來三清并來點(diǎn)化,乃隱蓬萊;又以凡心,生哥阇國,次生西霞,皆是王子,蒙天尊教,舍國出家,功行既完,上謁玉帝,封蕩魔天尊,令收天將;于是復(fù)生為凈洛國王子,得斗母元君點(diǎn)化,入武當(dāng)山成道。玄帝方升天宮,忽見妖氣起于中界,知即天將,擾亂人間,乃復(fù)下凡,降龜蛇怪,服趙公明,收雷神,獲月孛及他神將,引以朝天。玉帝即封諸神為玄天部將,計(jì)三十六員。

  然揚(yáng)子江有鍋及竹纜二妖,獨(dú)逸去不可得,真武因指一化身,復(fù)入人世,于武當(dāng)山鏡守之。篇末則記永樂三年玄天助國卻敵事,而下有“至今二百余載”之文,頗似此書流行,當(dāng)在明季;然舊刻無后一語,可知有者乃后來增訂之本矣。

  四曰《西游記傳》,四卷四十一回,“題齊云楊志和編,天水趙景真?!?,敘孫悟空得道,唐太宗入冥,玄奘應(yīng)詔求經(jīng),途中遇難,終達(dá)西土,得經(jīng)東歸者也。太宗之夢,庸人已言,張鷟《朝野僉載》〔5〕云,“太宗至夜半奄然入定,見一人云,‘陛下暫合來,還即去也。’帝問‘君是何人?’對曰,‘臣是生人判冥事。’太宗入見判官,問六月四日事,即令還,向見者又送迎引導(dǎo)出?!庇钟兴孜?,亦記斯事,有殘卷從敦煌千佛洞得之(詳見第十二篇)。至玄奘入竺〔6〕,實(shí)非應(yīng)詔,事具《唐書》(百九十一《方伎傳》),又有專傳曰《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在《佛藏》中,〔7〕初無諸奇詭事,而后來稗說,頗涉靈怪?!洞筇迫厝〗?jīng)詩話》已有猴行者深沙神及諸異境;金人院本亦有《唐三藏》〔8〕(陶宗儀《輟耕錄》);元雜劇有吳昌齡《唐三藏西天取經(jīng)》〔9〕(鍾嗣成《錄鬼簿》),一名《西游記》(今有日本鹽谷溫校印本),其中收孫悟空,加戒箍,沙僧,豬八戒,紅孩兒,鐵扇公主等皆已見。似取經(jīng)故事,自唐末以至宋元,乃漸漸演成神異,且能有條貫,小說家因亦得取為記傳也。

  全書之前九回為孫悟空得仙至被降故事,言有石猴,尋得水源,眾奉為王,而復(fù)出山,就師悟道,以大神通,攪亂天地,玉帝不得已,封為齊天大圣,復(fù)擾蟠桃大會(huì),帝命灌口二郎真君討之,遂大戰(zhàn),悟空為所獲,其敘當(dāng)時(shí)戰(zhàn)斗變化之狀云:

  ……那小猴見真君到,急急報(bào)知猴王。猴王即掣起金箍棒,步上云履。二人相見,各言姓名,遂排開陣勢,來往三百余合。二人各變身萬丈,戰(zhàn)入云端,離卻洞口。

  ……大圣正在開戰(zhàn),忽見本山眾猴驚散,抽身就走;真君大步趕上,急走急迫。大圣慌忙將身一變,入水中。真君道,“這猴入水必變魚蝦,待我變作魚鷹逐他?!贝笫ヒ娬婢s來,又變一鴇鳥,飛在樹上,被真君拽弓一彈,打下草坡,遍尋不見,回轉(zhuǎn)天王營中去說猴王敗陣等事,又趕不見蹤跡。天王把照妖鏡一照,急云“妖猴往你灌口去了”。真君回灌口;猴王急變做真君模樣,座在中堂,被二郎用一神槍,猴王讓過,變出本相,二人對較手段,意欲回轉(zhuǎn)花果山,奈四面天將圍住念咒。忽然真君與菩薩在云端觀看,見猴王精力將疲,老君擲下金剛?cè)?,與猴王腦上一打。猴王跌倒在地,被真君神犬咬住胸肚子,又拖跌一交,卻被真君兄弟等神槍刺住,把鐵索綁縛。

  ……(第七回《真君收捉猴王》)

  然斫之無傷,煉之不死,如來乃壓之五行山下,令待取經(jīng)人。

  次四回即魏征斬龍,太宗入冥,劉全進(jìn)瓜,及玄奘應(yīng)詔西行:

  為求經(jīng)之所由起。十四回以下則玄奘道中收徒及遇難故事,而以見佛得經(jīng)東歸證果終。徒有三,曰孫行者,豬八戒,沙僧,并得龍馬;災(zāi)難三十余,其大者五莊觀,平頂山,火云洞,通天河,毒敵山,六耳獼猴,小雷音寺等也。凡所記述,簡略音多,但亦偶雜游詞,以增笑樂,如寫火云洞之戰(zhàn)云:

  ……那山前山后土地,皆來叩頭報(bào)名,“此處叫做枯松澗,澗邊有一座山洞,叫做火云洞,洞有一位魔王,是牛魔王的兒子,叫做紅孩兒。他有三昧真火,甚是利害?!?/p>

  行者聽說,叱退土神,……與八戒同進(jìn)洞中去尋,……

  那魔王分付小妖,推出五輪小車,擺下五方,遂提槍殺出,與行者戰(zhàn)經(jīng)數(shù)合,八戒助陣,魔王走轉(zhuǎn),把鼻子一捶,鼻中冒出火來,一時(shí)五輪車子,烈火齊起。八戒道,“哥哥快走!少刻把老豬燒得囫圇,再加香料,盡他受用?!?/p>

  行者雖然避得火燒,卻只怕煙,二人只得逃轉(zhuǎn)?!?/p>

 ?。ǖ谌亍短迫厥昭^黑河》)

  復(fù)請觀世音至,化刀為蓮臺(tái),誘而執(zhí)之,既降復(fù)叛,則環(huán)以五金箍,灑以甘露,乃始兩手相合,歸落伽山云?!段饔斡洝冯s劇中《鬼母皈依》一出,即用揭缽盂救幼子故事者,其中有云,“告世尊,肯發(fā)慈悲力。我著唐三藏西游便回,火孩兒妖怪放生了他。到前面,須得二圣郎救了你?!保ň砣┒诖四烁臑榕D踝?;且與參善知識(shí)之善才童子相混矣。

  ※       ※        ※

  〔1〕 李孜 一作李孜省。他和繼堯、于永三人事跡見《明史·佞幸列傳》。

  〔2〕 余象斗 字仰止,自稱三臺(tái)山人,明建安(今福建建甌)人。

  他編有《南游記》、《北游記》等,刊有《列國志傳》、《全漢志傳》、《三國志傳評(píng)林》、《水滸志傳評(píng)林》等。

  〔3〕 沈德符 參看本卷第41頁注〔20〕。

  〔4〕 關(guān)于元明兩朝崇奉真武帝事,據(jù)《元史·成宗紀(jì)》載:元成宗鐵穆耳大德七年(1303)十二月,加封真武為“元圣仁威玄天上帝”。據(jù)《明史·禮志》載:明太祖朱元璋于南京建廟宇崇祀真武;明成祖朱棣永樂十三年(1415)于京師建“真武廟”,每年三月三日、九月九日祭祀。

  〔5〕 《朝野僉載》 參看本卷第78頁注〔11〕。這里的引文見今傳六卷本卷六。六月四日事,指李世民殺建成、元吉事,參看《舊唐書·太宗紀(jì)》。

  〔6〕 玄奘入竺 據(jù)《舊唐書·方伎傳》載:“僧玄奘,姓陳氏,洛州偃師人。大業(yè)末出家,博涉經(jīng)論。嘗謂翻譯者多有訛謬,故就西域,廣求異本以參驗(yàn)之。貞觀初,隨商人往游西域?!?/p>

  〔7〕 《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 十卷,唐僧人慧立原撰,彥悰箋補(bǔ)。記述玄奘事跡,此書收入《佛藏》卷五十?!斗鸩亍罚鸾探?jīng)典總集,分經(jīng)、律、論三藏,收印度和中國佛教著作。始編于南北朝,以后各代又續(xù)有新譯經(jīng)論和著述編入。

  〔8〕 《唐三藏》 《輟耕錄》卷二十五《金院本名目》著錄,今佚。

  〔9〕 吳昌齡 元大同(今屬山西)人。所撰《唐三藏西天取經(jīng)》,今僅存二折。下文鹽谷溫校印本《西游記》,實(shí)為楊訥所撰《西游記》雜劇,參看本卷第88頁注〔17〕。 




第十七篇 明之神魔小說(中)

  又有一百回本《西游記》,蓋出于四十一回本《西游記傳》之后,〔1〕而今特盛行,且以為元初道士邱處機(jī)〔2〕作。處機(jī)固嘗西行,李志常記其事為《長春真人西游記》,凡二卷,今尚存《道藏》中,〔3〕惟因同名,世遂以為一書;清初刻《西游記》小說者,又取虞集〔4〕撰《長春真人西游記》之序文冠其首,而不根之談乃愈不可拔也。

  然至清乾隆末,錢大昕跋《長春真人西游記》〔6〕(《潛研堂文集》二十九)已云小說《西游演義》是明人作;紀(jì)昀〔6〕(《如是我聞》三)更因“其中祭賽國之錦衣衛(wèi),朱紫國之司禮監(jiān),滅法國之東城兵馬司,唐太宗之大學(xué)士翰林院中書科,皆同明制”,決為明人依托,惟尚不知作者為何人。而鄉(xiāng)邦文獻(xiàn),尤為人所樂道,故是后山陽人如丁晏(《石亭記事續(xù)編》)阮葵生(《茶余客話》)〔7〕等,已皆探索舊志,知《西游記》之作者為吳承恩矣。吳玉搢(《山陽志遺》)〔8〕亦云然,而尚疑是演邱處機(jī)書,猶羅貫中之演陳壽《三國志》者,當(dāng)由未見二卷本,故其說如此;又謂“或云有《后西游記》,為射陽先生撰”,則第志俗說而已。

  吳承恩字汝忠,號(hào)射陽山人,性敏多慧,博極群書,復(fù)善諧劇,著雜記數(shù)種,名震一時(shí),嘉靖甲辰歲貢生,后官長興縣丞,隆慶初歸山陽,萬歷初卒(約一五一○——一五八○)。雜記之一即《西游記》(見《天啟淮安府志》一六及一九《光緒淮安府志》貢舉表),余未詳。又能詩,其“詞微而顯,旨博而深”(陳文燭序語),為有明一代淮郡詩人之冠,而貧老乏嗣,遺稿多散佚,邱正綱收拾殘缺為《射陽存稿》四卷《續(xù)稿》一卷,〔9〕吳玉搢盡收入《山陽耆舊集》〔10〕中(《山陽志遺》四)。然同治間修《山陽縣志》〔11〕者,于《人物志》中去其“善諧劇著雜記”語,于《藝文志》又不列《西游記》之目,于是吳氏之性行遂失真,而知《西游記》之出于吳氏者亦愈少矣。

  《西游記》全書次第,與楊志和作四十一回本殆相等。前七回為孫悟空得道至被降故事,當(dāng)楊本之前九回;第八回記釋迦造經(jīng)之事,與佛經(jīng)言阿難結(jié)集不合;第九回記玄奘父母遇難及玄奘復(fù)仇之事,亦非事實(shí),楊本皆無有,吳所加也。第十至十二回即魏征斬龍至玄奘應(yīng)詔西行之事,當(dāng)楊本之十至十三回;第十四回至九十九回則俱記入竺途中遇難之事,九者究也,物極于九,九九八十一,故有八十一難;而一百回以東返成真終。

  惟楊志和本雖大體已立,而文詞荒率,僅能成書;吳則通才,敏慧淹雅,其所取材,頗極廣泛,于《四游記》中亦采《華光傳》及《真武傳》,于西游故事亦采《西游記雜劇》及《三藏取經(jīng)詩話》(?),翻案挪移則用唐人傳奇(如《異聞集》《酉陽雜俎》等),諷刺揶揄則取當(dāng)時(shí)世態(tài),加以鋪張描寫,幾乎改觀,如灌口二郎之戰(zhàn)孫悟空,楊本僅有三百余言,而此十倍之,先記二人各現(xiàn)“法象”,次則大圣化雀,化“大鶿老”,化魚,化水蛇,真君化雀鷹,化大海鶴,化魚鷹,化灰鶴,大圣復(fù)化為鴇,真君以其賤鳥,不屑相比,即現(xiàn)原身,用彈丸擊下之。

  ……那大圣趁著機(jī)會(huì),滾下山崖,伏在那里又變,變一座土地廟兒:大張著口,似個(gè)廟門;牙齒變作門扇;舌頭變做菩薩;眼睛變做窗櫺;只有尾巴不好收拾,豎在后面,變做一根旗桿。真君趕到崖下,不見打倒的鴇鳥,只有一間小廟,急睜鳳眼,仔細(xì)看之,見旗桿立在后面,笑道,“是這猢猻了。他今又在那里哄我。我也曾見廟宇,更不曾見一個(gè)旗桿豎在后面的。斷是這畜生弄諠。他若哄我進(jìn)去,他便一口咬住。我怎肯進(jìn)去?等我掣拳先搗窗櫺,后踢門扇。”大圣聽得,……撲的一個(gè)虎跳,又冒在空中不見。真君前前后后亂趕,……起在半空,見那李天王高擎照妖鏡,與哪吒住立云端。真君道,“天王,曾見那猴王么?”天王道,“不曾上來,我這里照著他哩?!?/p>

  真君把那賭變化,弄神通,拿群猴一事說畢,卻道,“他變廟宇,正打處,就走了?!崩钐焱趼勓裕职颜昭R四方一照,呵呵的笑道,“真君,快去快去,那猴子使了個(gè)隱身法,走出營圍,往你那灌江口去也。”……卻說那大圣已至灌江口,搖身一變,變作二郎爺爺?shù)哪樱聪略祁^,徑入廟里。鬼判不能相認(rèn),一個(gè)個(gè)磕頭迎接。他坐在中間,點(diǎn)查香火:見李虎拜還的三牲,張龍?jiān)S下的保福,趙甲求子的文書,錢丙告病的良愿。正看處,有人報(bào)“又一個(gè)爺爺來了”。眾鬼判急急觀看,無不驚心。

  真君卻道,“有個(gè)甚么齊天大圣,才來這里否?”眾鬼判道,“不曾見甚么大圣,只有一個(gè)爺爺在里面查點(diǎn)哩?!闭婢策M(jìn)門;大圣見了,現(xiàn)出本相道,“郎君,不消嚷,廟宇已姓孫了!”這真君即舉三尖兩刃神鋒,劈臉就砍。那猴王使個(gè)身法,讓過神鋒,掣出那繡花針兒,幌一幌,碗來粗細(xì),趕到前,對面相還。兩個(gè)嚷嚷鬧鬧,打出廟門,半霧半云,且行且戰(zhàn),復(fù)打到花果山。慌得那四大天王等眾提防愈緊;這康張?zhí)镜扔婢?,合心努力,把那美猴王圍繞不題……(第六回下《小圣施威降大圣》)

  然作者構(gòu)思之幻,則大率在八十一難中,如金浛山之戰(zhàn)(五十至五二回),二心之爭(五七及五八回),火焰山之戰(zhàn)(五九至六一回),變化施為,皆極奇恣,前二事楊書已有,后一事則取雜劇《西游記》及《華光傳》中之鐵扇公主以配《西游記傳》中僅見其名之牛魔王,俾益增其神怪艷異者也。

  其述牛魔王既為群神所服,令羅剎女獻(xiàn)芭蕉扇,滅火焰山火,俾玄奘等西行情狀云:

  ……那老牛心驚膽戰(zhàn),……望上便走。恰好有托塔李天王并哪吒太子領(lǐng)魚肚藥叉巨靈神將幔住空中。……

  牛王急了,依前搖身一變,還變做一只大白牛,使兩只鐵角去觸天王,天王使刀來砍。隨后孫行者又到,……

  道,“這廝神通不小,又變作這等身軀,卻怎奈何?”太子笑道,“大圣勿疑,你看我擒他?!边@太子即喝一聲“變!”變得三頭六臂,飛身跳在牛王背上,使斬妖劍望頸項(xiàng)上一揮,不覺得把個(gè)牛頭斬下。天王丟刀,卻才與行者相見。那牛王腔子里又鉆出一個(gè)頭來,口吐黑氣,眼放金光。被哪吒又砍一劍,頭落處,又鉆出一個(gè)頭來;一連砍了十?dāng)?shù)劍,隨即長出十?dāng)?shù)個(gè)頭。哪吒取出火輪兒,掛在老牛的角上,便吹真火,焰焰烘烘,把牛王燒得張狂哮吼,搖頭擺尾。才要變化脫身,又被托塔天王將照妖鏡照住本像,騰挪不動(dòng),無計(jì)逃生,只叫“莫傷我命,情愿歸順佛家也!”哪吒道,“既惜身命,快拿扇子出來!”

  牛王道,“扇子在我山妻處收著哩?!蹦倪敢娬f,將縛妖索子解下,……穿在鼻孔里,用手牽來,……回至芭蕉洞口。老牛叫道,“夫人,將扇子出來,救我性命!”羅剎聽叫,急卸了釵環(huán),脫了色服,挽青絲如道姑,穿縞素似比丘,雙手捧那柄丈二長短的芭蕉扇子,走出門;又見金剛眾圣與天王父子,慌忙跪在地下,磕頭禮拜道,“望菩薩饒我夫妻之命,愿將此扇奉承孫叔叔成功去也?!?/p>

  ……

  ……孫大圣執(zhí)著扇子,行近山邊,盡氣力揮了一扇,那火焰山平平息焰,寂寂除光;又搧一扇,只聞得習(xí)習(xí)瀟瀟,清風(fēng)微動(dòng);第三扇,滿天云漠漠,細(xì)雨落霏霏。有詩為證:

  火焰山遙八百程,火光大地有聲名?;鸺逦迓┑るy熟,火燎三關(guān)道不清。特借芭蕉施雨露,幸蒙天將助神功。牽牛歸佛伏顛劣,水火相聯(lián)性自平。(第六十一回下《孫行者三調(diào)芭蕉扇》)

  又作者稟性,“復(fù)善諧劇”,故雖述變幻恍忽之事,亦每雜解頤之言,使神魔皆有人情,精魅亦通世故,而玩世不恭之意寓焉(詳見胡適《西游記考證》)。如記孫悟空大敗于金浛洞兕怪,失金箍棒,因謁玉帝,乞發(fā)兵收剿一節(jié)云:

  ……當(dāng)時(shí)四天師傳奏靈霄,引見玉陛,行者朝上唱個(gè)大喏,道,“老官兒,累你累你。我老孫保護(hù)唐僧往西天取經(jīng),一路兇多吉少,也不消說。于今來在金浛山,金浛洞,有一兕怪,把唐僧拿在洞里,不知是要蒸,要煮,要曬。是老孫尋上他門,與他交戰(zhàn),那怪神通廣大,把我金箍棒搶去,因此難縛妖魔。那怪說有些認(rèn)得老孫,我疑是天上兇星思凡下界,為此特來啟奏,伏乞天尊垂慈洞鑒,降旨查勘兇星,發(fā)兵收剿妖魔,老孫不勝戰(zhàn)栗屏營之至。”卻又打個(gè)深躬道,“以聞?!迸杂懈鹣晌绦Φ?,“猴子是何前倨后恭?”行者道,“不敢不敢。不是甚前倨后恭,老孫于今是沒棒弄了。”……(第五十一回上《心猿空用千般計(jì)》)

  評(píng)議此書者有清人山陰悟一子陳士斌《西游真論》〔12〕(康熙丙子尤侗序),西河張書紳《西游正旨》〔13〕(乾隆戊辰序)與悟元道人劉一明《西游原旨》〔14〕(嘉慶十五年序),或云勸學(xué),或云談禪,或云講道,皆闡明理法,文詞甚繁。然作者雖儒生,此書則實(shí)出于游戲,亦非語道,故全書僅偶見五行生克之常談,尤未學(xué)佛,故末回至有荒唐無稽之經(jīng)目,特緣混同之教,流行來久,故其著作,乃亦釋迦與老君同流,真性與元神雜出,使三教之徒,皆得隨宜附會(huì)而已。假欲勉求大旨,則謝肇淛(《五雜組》十五)之“《西游記》曼衍虛誕,而其縱橫變化,以猿為心之神,以豬為意之馳,其始之放縱,上天下地,莫能禁制,而歸于緊箍一咒,能使心猿馴伏,至死靡他,蓋亦求放心之喻,非浪作也”數(shù)語,已足盡之。作者所說,亦第云“眾僧們議論佛門定旨,上西天取經(jīng)的緣由,……

  三藏箝口不言,但以手指自心,點(diǎn)頭幾度,眾僧們莫解其意,……三藏道;‘心生種種魔生,心滅種種魔滅,我弟子曾在化生寺對佛說下誓愿,不由我不盡此心,這一去,定要到西天見佛求經(jīng),使我們法輪回轉(zhuǎn),皇圖永固’”(十三回)而已。

  《后西游記》〔15〕六卷四十回,不題何人作。中謂花果山復(fù)生石猴,仍得神通,稱為小圣,輔大顛和尚賜號(hào)半偈者復(fù)往西天,虔求真解。途中收豬一戒,得沙彌,且遇諸魔,屢陷危難,顧終達(dá)靈山,得解而返。其謂儒釋本一,亦同《西游》,而行文造事并遜,以吳承恩詩文之清綺推之,當(dāng)非所作矣。又有《續(xù)西游記》〔16〕,未見,《西游補(bǔ)》所附雜記有云,“《續(xù)西游》摹擬逼真,失于拘滯,添出比丘靈虛,尤為蛇足”也。

  ※       ※        ※

  〔1〕 關(guān)于《西游記》一百回本與四十一回本先后問題,應(yīng)是一百回本在前。魯迅一九三五年《〈中國小說史略〉》日本譯本序》中說:

  “鄭振鐸教授又證明了《西游記》中的《西游記》是吳承恩《西游記》的摘錄,而并非祖本,這是可以訂正拙著第十六篇的所說的,那精確的論文,就收錄在《痀僂集》里”(參看《且介亭雜文二集》)。鄭文題為《西游記的演化》。

  〔2〕 邱處機(jī)(1148—1227) 字通密,自號(hào)長春子,元棲霞(今屬山東)人。成吉思汗曾在中亞召見過他,封為國師,總領(lǐng)道教。卒后褒贈(zèng)長春演道主教真人。撰有《攝生消息論》、《大丹直指》等。

  〔3〕 李志常(1193—1256) 字浩然,道號(hào)通玄大師。邱處機(jī)弟子,曾隨邱謁成吉思汗,歸后就途中經(jīng)歷撰成《長春真人西游記》,二卷。此書收入《道藏》正乙部?!兜啦亍?,道教經(jīng)典總集。六朝時(shí)開始匯集道經(jīng),以后各代又續(xù)有增補(bǔ)。今通行之《道藏》為《正統(tǒng)道藏》(五三○五卷)和《萬歷續(xù)道藏》(一八○卷)。

  〔4〕 虞集(1272—1348) 字伯生,號(hào)道園,元仁壽(今屬四川)人,官至翰林直學(xué)士兼國子祭酒。撰有《道園學(xué)古錄》。清初汪象旭評(píng)刻《西游證道書》,始將虞集所撰《長春真人西游記序》置于卷首。

  〔5〕 錢大昕(1728—1804) 字辛楣,號(hào)竹汀,清嘉定(今屬上海)人,官至少詹事。撰有《二十二史考異》、《潛研堂文集》等?!稘撗刑梦募肪矶拧栋稀撮L春真人西游記〉》云:“村俗小說有《唐三藏西游演義》,乃明人所作?!?/p>

  〔6〕 紀(jì)昀 參看本書第二十二篇。

  〔7〕 丁晏(1794—1875) 字儉卿,清山陽(今江蘇淮安)人,官內(nèi)閣中書。編有《熙志齋叢書》二十二種。所撰《石亭紀(jì)事續(xù)編》,一卷,匯錄涉及淮安的一些著作的序跋。該書《書〈西游記〉后》一文云:“及考吾郡康熙初舊志藝文書目,吳承恩下有《西游記》一種。”

  阮葵生(1727—1789),字寶誠,號(hào)幪山,清山陽人,官刑部侍郎。所撰《茶余客話》,三十卷,記清初典章制度及當(dāng)時(shí)人物言行等。該書卷二十一云:“按舊志稱射陽性敏多慧,為詩文下筆立成。復(fù)善諧謔,著雜記數(shù)種。惜未注雜記書名,惟《淮賢文目》載射陽撰《西游記通俗演義》?!?/p>

  〔8〕 吳玉搢(1698—1778) 字藉五,號(hào)山夫,清山陽(今江蘇淮安)人,官鳳陽府訓(xùn)導(dǎo)。曾參與纂修《山陽縣志》和《淮安府志》。

  所撰《山陽志遺》,四卷,記述縣志府志未載山陽諸事。該書卷四云:

  “嘉靖中,吳貢生承恩字汝忠,號(hào)射陽山人,吾淮才士也?!肌段饔斡洝放f稱為證道書,謂其合于金丹大旨;元虞道園有序,稱此書系其國初邱長春真人所撰。而郡志謂出先生手,天啟時(shí)去先生未遠(yuǎn),其言必有所本。意長春初有此記,至先生乃為之通俗演義,如《三國志》本陳壽,而演義則稱羅貫中也。書中多吾鄉(xiāng)方言,其山淮人手無疑?;蛟朴小逗笪饔斡洝?,為射陽先生撰?!?/p>

  〔9〕 邱正綱 即邱度,號(hào)汝洪,清山陽(今江蘇淮安)人。吳承恩表孫,官至光祿寺卿。他所編《射陽先生存稿》,四卷,卷首有陳文燭序?!独m(xù)稿》未見。

  〔10〕 《山陽者舊集》 未見。吳玉搢《山陽志遺》卷四云:“予初得一抄本,紙墨已渝敝,后陸續(xù)收得刻本四卷,并續(xù)集一卷,亦全。

  盡登其詩入《山陽耆舊集》。”

  〔11〕 《山陽縣志》 二十一卷,清同治間存保、何紹基等纂修。

  該書卷十二《人物志》二云:“吳承恩字汝忠,號(hào)射陽山人,工書,嘉靖中歲貢生,官長興縣丞。英敏博洽,為世所推,一時(shí)金石之文,多出其手。家貧無子,遺稿多散失;邑人邱正綱收拾殘缺,分為四卷,刊布于世,太守陳文燭為之序,名曰《射陽存稿》,又《續(xù)稿》一卷,蓋存其什一云?!逼渚硎恕端囄闹尽吩疲骸皡浅卸鳌渡潢柎娓濉匪木?,《續(xù)稿》一卷。”

  〔12〕 陳士斌 字允生,號(hào)悟一子,清山陰(今浙江紹興)人。

  《西游真詮》,一百回,每回正文后有陳士斌的評(píng)述。

  〔13〕 張書紳 字南熏,清西河(今屬山西)人。按張書紳評(píng)本名《新說西游記》。另有一種《通易西游記正旨》,則出自清張含章之手。

  〔14〕 劉一明 號(hào)悟元子、素樸散人,清榆中(今甘肅蘭州)人。

  道士?!段饔卧肌罚话倩?,每回正文后有劉一明的評(píng)述。

  〔15〕 《后西游記》 四十回,題“天花才子評(píng)點(diǎn)”,撰者不詳。

  康熙年間劉廷璣《在園雜志》已論及此書,當(dāng)為明末清初時(shí)人所撰。

  〔16〕 《續(xù)西游記》 一百回,題“繡像批評(píng)續(xù)西游真詮”,卷首有真復(fù)居士序,撰者未詳。崇禎年間董說《西游補(bǔ)》所附雜記已論及此書,當(dāng)為明人所撰?!?/p>






第十八篇 明之神魔小說(下)

  《封神傳》一百回,今本不題撰人。梁章鉅(《浪跡續(xù)談》六)〔1〕云,“林樾亭(案名喬蔭)先生嘗與余談,《封神傳》一書是前明一名宿所撰,意欲與《西游記》《水滸傳》鼎立而三,因偶讀《尚書》《武成》篇‘唯爾有神尚克相予’語,衍成此傳。其封神事則隱據(jù)《六韜》(《舊唐書》《禮儀志》引)《陰謀》〔2〕(《太平御覽》引)《史記》《封禪書》《唐書》《禮儀志》各書,鋪張俶詭,非盡無本也。”然名宿之名未言。

  日本藏明刻本,乃題許仲琳〔3〕編(《內(nèi)閣文庫圖書第二部漢書目錄》),今未見其序,無以確定為何時(shí)作,但張無咎作《平妖傳》序,已及《封神》,〔4〕是殆成于隆慶萬歷間(十六世紀(jì)后半)矣。書之開篇詩有云,“商周演義古今傳”,似志在于演史,而侈談神怪,什九虛造,實(shí)不過假商周之爭,自寫幻想,較《水滸》固失之架空,方《西游》又遜其雄肆,故迄今未有以鼎足視之者也。

  《史記》《封禪書》云,“八神將,太公以來作之?!薄?〕《六韜》《金匱?!?〕中亦間記太公神術(shù);妲己為狐精,則見于唐李瀚《蒙求》〔7〕注,是商周神異之談,由來舊矣。然“封神”亦明代巷語,見《真武傳》,不必定本于《尚書》?!斗馍駛鳌芳词甲允苄吝M(jìn)香女媧宮,題詩黷神,神因命三妖惑紂以助周。第二至三十回則雜敘商紂暴虐,子牙隱顯,西伯脫禍,武成反商,以成殷周交戰(zhàn)之局。此后多說戰(zhàn)爭,神佛錯(cuò)出,助周者為闡教即道釋,助殷者為截教。截教不知所謂,錢靜方(《小說叢考》上)〔8〕以為《周書》《克殷篇》有云,“武王遂征四方,凡憝國九十有九國,馘魔億有十萬七千七百七十有九,俘人三億萬有二百三十?!保ò复宋脑凇妒婪?,錢偶誤記)魔與人分別言之,作者遂由此生發(fā)為截教。然“摩羅”梵語,周代未翻,《世俘篇》之魔字又或作磨,當(dāng)是誤字,所未詳也。其戰(zhàn)各逞道術(shù),互有死傷,而截教終敗。于是以紂王自焚,周武入殷,子牙歸國封神,武王分封列國終。封國以報(bào)功臣,封神以妥功鬼,而人神之死,則委之于劫數(shù)。其間時(shí)出佛名,偶說名教,混合三教,略如《西游》,然其根柢,則方士之見而已。在諸戰(zhàn)事中,惟截教之通天教主設(shè)萬仙陣,闡教群仙合破之,為最烈:

  話說老子與元始沖入萬仙陣內(nèi),將通天教主裹住。金靈圣母被三大士圍在當(dāng)中,……用玉如意招架三大士多時(shí),不覺把頂上金冠落在塵埃,將頭發(fā)散了。這圣母披發(fā)大戰(zhàn),正戰(zhàn)之間,遇著燃燈道人,祭起定海珠打來,正中頂門??蓱z!正是:

  封神正位為星首,北闕香煙萬載存。

  燃燈將定海珠把金靈圣母打死。廣成子祭起誅仙劍,赤精子祭起戮仙劍,道行天尊祭起陷仙劍,玉鼎真人祭起絕仙劍,數(shù)道黑氣沖空,將萬仙陣罩住。凡封神臺(tái)上有名者,就如砍瓜切菜一般,俱遭殺戮。子牙祭起打神鞭,任意施為。萬仙陣中,又被楊任用五火扇扇起烈火千丈,黑煙迷空?!倪脯F(xiàn)三首八臂,往來沖突。……

  通天教主見萬仙受此屠戮,心中大怒,急呼曰,“長耳定光仙快取六魂幡來!”定光仙因見接引道人白蓮裹體,舍利現(xiàn)光;又見十二代弟子玄都門人俱有瓔絡(luò)金燈,光華罩體,知道他們出身清正,截教畢竟差訛。他將六魂幡收起,輕輕的走出萬仙陣,徑往蘆蓬下隱匿。正是:

  根深原是西方客,躲在蘆蓬獻(xiàn)寶幡。

  話說通天教主……無心戀戰(zhàn),……欲要退后,又恐教下門人笑話,只得勉強(qiáng)相持。又被老子打了一拐,通天教主著了急,祭起紫電錘來打老子。老子笑曰,“此物怎能近我?”只見頂上現(xiàn)出玲瓏寶塔;此錘焉能下來?……

  只見二十八宿星官已殺得看看殆盡;止邱引見勢不好了,借土遁就走。被陸壓看見,惟恐追不及,急縱至空中,將葫蘆揭開,放出一道白光,上有一物飛出;陸壓打一躬,命“寶貝轉(zhuǎn)身”,可憐邱引,頭已落地。……且說接引道人在萬仙陣內(nèi)將乾坤袋打開,盡收那三千紅氣之客。有緣往極樂之鄉(xiāng)者,俱收入此袋內(nèi)。準(zhǔn)提同孔雀明王在陣中現(xiàn)二十四頭,十八只手,執(zhí)定瓔絡(luò),傘蓋,花貫,魚腸,金弓,銀戟,白鉞,幡,幢,加持神杵,寶銼,銀瓶等物,來戰(zhàn)通天教主。通天教主看見準(zhǔn)提,頓起三昧真火,大罵曰,“好潑道!焉敢欺吾太甚,又來攪吾此陣也!”縱奎牛沖來,仗劍直取,準(zhǔn)提將七寶妙樹架開。正是:

  西方極樂無窮法,俱是蓮花一化身。(第八十四回)

  《三寶太監(jiān)西洋記通俗演義》亦一百回,題“二南里人編次”。前有萬歷丁酉(一五九七)菊秋之吉羅懋登〔9〕敘,羅即撰人。書敘永樂中太監(jiān)鄭和王景宏〔10〕服外夷三十九國,咸使朝貢事。鄭和者,《明史》(三百四《宦官傳》)云,“云南人,世所謂三保太監(jiān)者也。永樂三年,命和及其儕王景宏等通使西洋,將士卒二萬七千八百余人,多赍金帛,造大舶,……

  自蘇州劉家河泛海至福建,復(fù)自福建五虎門揚(yáng)帆,首達(dá)占城,以次遍歷諸國,宣天子詔,因給賜其君長,不服則以武懾之。

  先后七奉使,所歷凡三十余國,所取無名寶物不可勝計(jì),而中國耗費(fèi)亦不貲。自和后,凡將命海表者,莫不盛稱和以夸外蕃,故俗傳‘三保太監(jiān)下西洋’為明初盛事云?!鄙w鄭和之在明代,名聲赫然,為世人所樂道,而嘉靖以后,倭患甚殷,民間傷今之弱,又為故事所囿,遂不思將帥而思黃門,集俚俗傳聞以成此作,故自序云,“今者東事倥傯,何如西戎即序,不得比西戎即序,何可令王鄭二公見”也。惟書則侈談怪異,專尚荒唐,頗與序言之慷慨不相應(yīng),其第一至七回為碧峰長老下生,出家及降魔之事;第八至十四回為碧峰與張?zhí)鞄煻贩ㄖ?;第十五回以下則鄭和掛印,招兵西征,天師及碧峰助之,斬除妖孽,諸國入貢,鄭和建祠之事也。所述戰(zhàn)事,雜竊《西游記》《封神傳》,而文詞不工,更增支蔓,特頗有里巷傳說,如“五鬼鬧判”“五鼠鬧東京”故事,皆于此可考見,則亦其所長矣。五鼠事似脫胎于《西游記》二心之爭;五鬼事記外夷與明戰(zhàn)后,國殤在冥中受讞,多獲惡報(bào),遂大哄,縱擊判官,其往復(fù)辯難之詞如下:

  ……五鬼道,“縱不是受私賣法,卻是查理不清。”閻羅王道,“那一個(gè)查理不清?你說來我聽著?!迸^就是姜老星說道,“小的是金蓮象國一個(gè)總兵官,為國忘家,臣子之職,怎么又說道我該送罰惡分司去?以此說來,卻不是錯(cuò)為國家出力了么?”崔判官道,“國家苦無大難,怎叫做為國家出力?”姜老星道,“南人寶船千號(hào),戰(zhàn)將千員,雄兵百萬,勢如累卵之危,還說是國家苦無大難?”

  崔判官道,“南人何曾滅人社稷,吞人土地,貪人財(cái)貨,怎見得勢如累卵之危?”姜老星道,“既是國勢不危,我怎肯殺人無厭?”判官道,“南人之來,不過一紙降書,便自足矣,他何曾威逼于人,都是你們偏然強(qiáng)戰(zhàn),這不是殺人無厭么?”咬海干道,“判官大王差矣。我爪哇國五百名魚眼軍一刀兩段,三千名步卒煮做一鍋,這也是我們強(qiáng)戰(zhàn)么?”判官道,“都是你們自取的。”圓眼帖木兒說道,“我們一個(gè)人劈作四架,這也是我們強(qiáng)戰(zhàn)么?”判官道,“也是你們自取的?!北P龍三太子說道,“我舉刀自刎,豈不是他的威逼么?”判官道,“也是你們自取的?!卑倮镅阏f道,“我們燒做一個(gè)柴頭鬼兒,豈不是他的威逼么?”

  判官道,“也是你們自取的?!蔽鍌€(gè)鬼一齊吆喝起來,說道,“你說甚么自取,自古道‘殺人的償命,欠債的還錢’,他枉刀殺了我們,你怎么替他們曲斷?”判官道,“我這里執(zhí)法無私,怎叫做曲斷?”五鬼說道,“既是執(zhí)法無私,怎么不斷他填還我們?nèi)嗣??”判官道,“不該填還你們!”五鬼說道,“但只‘不該’兩個(gè)字,就是私弊?!?/p>

  這五個(gè)鬼人多口多,亂吆亂喝,嚷做一馱,鬧做一塊。判官看見他們來得兇,也沒奈何,只得站起來喝聲道,“唗,甚么人敢在這里胡說!我有私,我這管筆可是容私的?”

  五個(gè)鬼齊齊的走上前去,照手一搶,把管筆奪將下來,說道,“鐵筆無私。你這蜘蛛須兒扎的筆,牙齒縫里都是私(絲),敢說得個(gè)不容私?”……(第九十回《靈曜府五鬼鬧判》)

  《西游補(bǔ)》十六回,天目山樵〔11〕序云南潛作;南潛者,烏程董說出家后之法名也。說字若雨,生于萬歷庚申(一六二○),幼即穎悟,自愿先誦《圓覺經(jīng)》,次乃讀四書及五經(jīng),十歲能文,十三入泮,逮見中原流寇之亂,遂絕意進(jìn)取。明亡,祝發(fā)于靈巖,名曰南潛,號(hào)月函,其他別字尚甚夥,三十余年不履城市,惟友漁樵,世推為佛門尊宿,有《上堂晚參唱酬語錄》〔12〕(鈕琇《觚賸續(xù)編》之江抱陽生《甲申朝事小記》),及《豐草庵雜著》十種詩文集若干卷。《西游補(bǔ)》云以入“三調(diào)芭蕉扇”之后,敘悟空化齋,為鯖魚精所迷,漸入夢境,擬尋秦始皇借驅(qū)山鐸,驅(qū)火焰山,徘徊之間,進(jìn)萬鏡樓,乃大顛倒,或見過去,或求未來,忽化美人,忽化閻羅,得虛空主人一呼,始離夢境,知鯖魚本與悟空同時(shí)出世,住于“幻部”,自號(hào)“青青世界”,一切境界,皆彼所造,而實(shí)無有,即“行者情”,故“悟通大道,必先空破情根,破情根必先走入情內(nèi),走入情內(nèi)見得世界情根之虛,然后走出情外認(rèn)得道根之實(shí)”(本書卷首《答問》)。其云鯖魚精,云青青世界,云小月王者;即皆謂情矣?;蛞灾杏小皻⑶啻髮④姟薄暗怪脷v日”諸語,因謂是鼎革之后,所寓微言,然全書實(shí)于譏彈明季世風(fēng)之意多,于宗社之痛之跡少,因疑成書之日,尚當(dāng)在明亡以前〔13〕,故但有邊事之憂,亦未入釋家之奧,主眼所在,僅如時(shí)流,謂行者有三個(gè)師父,一是祖師,二是唐僧,三是穆王(岳飛):“湊成三教全身”(第九回)而已。惟其造事遣辭,則豐贍多姿,恍忽善幻,奇突之處,時(shí)足驚人,間以徘諧,亦??〗^,殊非同時(shí)作手所敢望也。

  行者(時(shí)化為虞美人與綠珠輩宴后辭出)即時(shí)現(xiàn)出原身,抬頭看看,原來正是女媧門前。行者大喜道,“我家的天,被小月王差一班踏空使者碎碎鑿開,昨日反拖罪名在我身上?!劦门畫z久慣補(bǔ)天,我今日竟央女媧替我補(bǔ)好,方才哭上靈霄,洗個(gè)明白,這機(jī)會(huì)甚妙。”

  走近門邊細(xì)細(xì)觀看,只見兩扇黑漆門緊閉,門上貼一紙頭,寫著“二十日到軒轅家閑話,十日乃歸,有慢尊客,先此布罪”。行者看罷,回頭就走,耳朵中只聽得雞唱三聲,天已將明,走了數(shù)百萬里,秦始皇只是不見。(第五回)

  忽見一個(gè)黑人坐在高閣之上,行者笑道,“古人世界也有賊哩,滿面涂了烏煤在此示眾?!弊吡藥撞?,又道,“不是逆賊。原來倒是張飛廟?!庇窒胂氲溃凹仁菑堬w廟,該帶一頂包巾?!瓗Я嘶实勖保质切婵?,此人決是大禹玄帝。我便上前見他,討些治妖斬魔秘訣,我也不消尋著秦始皇了?!笨纯醋叩矫媲?,只見臺(tái)下立一石竿,竿上插一首飛白旗,旗上寫六個(gè)紫色字:

  “先漢名士項(xiàng)羽?!?/p>

  行者看罷,大笑一場,道,“真?zhèn)€是‘事未來時(shí)休去想,想來到底不如心’。老孫疑來疑去,……誰想一些不是,倒是我綠珠樓上的遙丈夫?!碑?dāng)時(shí)又轉(zhuǎn)一念道,“哎喲,吾老孫專為尋秦始皇,替他借個(gè)驅(qū)山鐸子,所以鉆入古人世界來,楚伯王在他后頭,如今已見了,他卻為何不見?我有一個(gè)道理:徑到臺(tái)上見了項(xiàng)羽,把始皇消息問他,倒是個(gè)著腳信。”行者即時(shí)跳起細(xì)看,只見高閣之下,……坐著一個(gè)美人,耳朵邊只聽得叫“虞美人虞美人”。……行者登時(shí)把身子一搖,仍前變做美人模樣,竟上高閣,袖中取出一尺冰羅,不住的掩淚,單單露出半面,望著項(xiàng)羽,似怨似怒。項(xiàng)羽大驚,慌忙跪下,行者背轉(zhuǎn),項(xiàng)羽又飛趨跪在行者面前,叫“美人,可憐你枕席之人,聊開笑面”。行者也不做聲;項(xiàng)羽無奈,只得陪哭。行者方才紅著桃花臉兒,指著項(xiàng)羽道,“頑賊!你為赫赫將軍,不能庇一女子,有何顏面坐此高臺(tái)?”項(xiàng)羽只是哭,也不敢答應(yīng)。行者微露不忍之態(tài),用手扶起道,“常言道,‘男兒兩膝有黃金。你今后不可亂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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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梁章鉅(1775—1849) 字閎中,號(hào)退庵,清長樂(今屬福建)人,官至江蘇巡撫。撰有《歸田瑣記》、《浪跡叢談》等?!独僳E續(xù)談》,八卷,記述異聞逸事、名勝古跡,兼及戲劇小說。

  〔2〕 《六韜》 相傳為周代呂尚撰?!杜f唐書·禮儀志》引《六韜》云:“武王伐紂,雪深丈余,五車二馬,行無轍跡,詣營求謁。武王怪而問焉,太公對曰:‘此必五方之神,來受事耳?!煲云涿偃?,各以其職命焉。既而克殷,風(fēng)調(diào)雨順?!薄蛾幹\》,全名《太公陰謀書》,相傳亦為周代呂尚撰。按《太平御覽》十二有關(guān)“太公封神”的引文出自《金匱》,不是《陰謀》。

  〔3〕 許仲琳 號(hào)鐘山逸叟,明應(yīng)天府(今江蘇南京)人,生平不詳。按明萬歷金閶舒載陽《封神演義》刻本(日本內(nèi)閣文庫藏本)卷首李云翔序云:“舒仲甫自楚中重資購有鍾伯敬先生批閱《封神》一冊,尚未竟其業(yè),乃託余終其事?!比痪矶醉撌稹版R山逸叟許仲琳編輯”。

  大概此書原撰者為許仲琳,改定評(píng)次者為李云翔。

  〔4〕 《平妖傳》序 張無咎于崇禎年間重訂《平妖傳》,所撰序文中說:“至《續(xù)三國志》、《封神演義》等,如病人囈語,一味胡談。”

  〔5〕 這里的“八神將,太公以來作之”一語,《史記·封禪書》原文作“八神將自古而有之,或曰太公以來作之”。此處系據(jù)梁章鉅《歸田瑣記》卷七所引。

  〔6〕 《金匱》 相傳為周代呂尚撰,古代兵書?!端鍟そ?jīng)籍志》著錄二卷。

  〔7〕 李瀚 唐末萬年(今陜西西安)人,仕后晉為翰林學(xué)士。所撰《蒙求》,二卷,有宋徐子光集注。妲己為狐精,不見徐子光注本。

  〔8〕 錢靜方 別號(hào)泖東一蟹,近代青浦(今屬上海)人。所撰《小說叢考》,一九一六年商務(wù)印書館出版。

  〔9〕 羅懋登 字登之,號(hào)二南里人,明萬歷年間人。

  〔10〕 鄭和(1371—1435) 本姓馬,小字三保,回族,明昆陽(今云南晉寧)人?;鹿?,從燕王起兵,賜姓鄭。曾七次出國通使“西洋”,最遠(yuǎn)曾航達(dá)非洲東岸和紅海海口。王景宏,即王景弘,明宦官。

  曾多次任鄭和副使,出使“西洋”。

  〔11〕 天目山樵 張文虎(1808—1885),字孟彪,別號(hào)天目山樵,清南匯(今屬上海)人。曾評(píng)述《儒林外史》。

  〔12〕 《上堂晚參唱酬語錄》 (光緒烏程縣志》卷三十一著錄董說著作甚多,唯不及此書。魯迅《小說舊聞鈔》錄抱陽生《甲申朝事小紀(jì)》作《上堂晚參唱酬語錄》,系董說出家后所撰。下文《豐草庵雜著》十種,據(jù)《光緒烏程縣志》卷三十一載,十種為:《昭陽夢史》(一名《夢鄉(xiāng)志》)、《非煙香法》、《柳谷編》、《河圖卦板》、《文字發(fā)》、《分野發(fā)》、《詩律表》、《漢鐃歌發(fā)》、《樂緯》及《掃葉錄》。又,近人劉承幹輯《吳興叢書》收有《豐草庵詩集》十一卷、《豐草庵文集》前集三卷、后集三卷、《寶云詩集》七卷、《禪樂府》一卷。

  〔13〕 《西游補(bǔ)》現(xiàn)存崇禎十四年(1641)嶷如居士序本,可證該書撰于明亡以前。 


075《中國小說史略》第十三篇至第十八篇 宋元之?dāng)M話本 元明傳來之講史 明之神魔小說的評(píng)論 (共 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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