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發(fā)于未來事務(wù)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眾號

劉洋 | 科幻作家，凝聚態(tài)物理學(xué)博士。在《科幻世界》、Clarksworld、Pathlight等國內(nèi)外期刊發(fā)表科幻作品百萬余字。曾獲得華語科幻星云獎、中國科幻引力獎、黃金時代獎、光年獎、中國科幻電影原石獎等獎項。出版有短篇小說集《完美末日》《蜂巢》《流光之翼》，長篇小說《火星孤兒》等。

肇事者

全文約2600字，預(yù)計閱讀時間5分鐘

他把車小心地停到路邊，走出車門，準備去看看剛剛撞到自己車頭上的東西是什么。因為加班，他直到晚上七點才從公司離開，現(xiàn)在天色已經(jīng)很暗，只能借著昏黃的路燈看個大概。

那東西乍看像一只狐貍，通體灰色，可是耳朵很長，像是兔子的耳朵。它躺在地上一動不動，胸部裂開一道口子，一些粉紅色的體液正從中流出。

他撿起一根樹枝，把那東西的尸體撥到路邊，想了想，又捧起一些樹葉，蓋在上面?；氐杰囎忧懊娴臅r候，他檢查了一下車頭——那里出現(xiàn)了一個凹進去的痕跡，不過很淺，不影響整體觀感。

接下來的一路上，他都開得很小心，以免再有什么小動物從兩邊竄出來。這段路被夾在一片樹林之中，時常都會有野生動物侵入。聽說有人曾經(jīng)撞上過山豬，結(jié)果保險杠全部斷裂，車頭也被擠壓得面目全非。

已經(jīng)立秋了，可是天氣還是很熱。租住的小套間里，只有臥室裝了空調(diào)。他一到家里，便鉆進臥室，躺在床上，拿出手機刷起了微博。在回家路上買好的盒飯，便隨手放在了地板上。他準備迅速地把新消息掃一遍，然后再去吃飯。

衣服上還滿是汗臭味，可是也懶得去脫它了。反正是單身，無拘無束的，也挺好。

可是他一看屏幕就愣住了：所有的人都在轉(zhuǎn)同一個新聞，可是態(tài)度卻呈現(xiàn)出截然不同的兩極表現(xiàn)。有人嚇得竭斯底里，也有人歡欣鼓舞。

外星人來了！

他從床上蹦起來，從散落著各種雜物的床單上扒拉出遙控器，把電視打開了。

央視的新聞頻道里，正播放著國家主席在人民大會堂會見幾個外星生物的視頻。那些外星人看上去挺面善的，言行舉止也都是一派文明講理的樣子?！拔覀?yōu)楹推蕉鴣怼！币恢备谕庑侨松砗蟮哪莻€美女翻譯是這么說的。

可是他卻突然全身顫抖了起來。一種突如其來的恐懼感籠罩了自己。天哪，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些外星人——它們長得和自己撞死的那只“狐貍”一模一樣！

和平的接觸很快就結(jié)束了。

第二天清晨，所有的外星人都突然回到了他們的太空母艦上。同時，他們還派出了一些小型的武裝飛船，對數(shù)十座機場進行了攻擊。

“這是報復(fù)性攻擊，”他們向地球人宣布道，“因為你們昨天殘忍地殺害了一名我們的成員?！苯又?，他們展示了在一條郊區(qū)公路上剛剛發(fā)現(xiàn)的尸體。“他是一位環(huán)境學(xué)者，離隊的原因是想先行考察一下你們星球的生態(tài)狀況，沒想到卻遭遇了這樣的惡意攻擊?！?/p>

“這完全是誤會！”政府首腦們?nèi)蓟帕耍煌Ｏ驅(qū)Ψ浇忉尩?，“這是一種在地球上很常見的意外現(xiàn)象，我們把它叫做‘車禍’——它并非有意的攻擊行為。你們看到的那種鐵殼機動裝備也不是什么武器，而是一種代步工具，叫做‘汽車’?！?/p>

總之，兩邊就這樣開始了艱難的談判。因為文化的隔閡，談判剛開始的時候進展緩慢，但隨著對地球了解的加深，外星人的強硬姿態(tài)也漸漸出現(xiàn)了緩和的跡象。

終于，外星人給出了最后的和解條件：交出肇事者，并將其引渡至它們位于天蝎座的母星進行審判。

這幾天，他一直神不守舍的，沒辦法靜下心來做任何事。

出事的第二天，他就回車禍現(xiàn)場看了。那里已經(jīng)拉起了長長的警戒線，一大群武警在周圍看守著。圍觀群眾站滿了附近的山頭，手持各式望遠鏡，饒有興致地看著警察在事發(fā)地搜集各種線索。

還好，這附近沒有監(jiān)控攝像頭。應(yīng)該不會找到自己頭上吧，他這樣安慰自己說。

的確如他所料，警方的進展確實很緩慢。這段時間，全世界的目光都聚焦在這個小城，各大通訊社都派了大批記者前來收集最新消息。隨著外星人所訂的最后期限日益臨近，社會上的緊張氣氛也再度彌漫開來。

“請肇事者自己站出來吧！”

“自己做的事為什么不敢承認？”

“不要拉著整個地球給你陪葬！”

“無恥之徒！”

這樣的聲音在網(wǎng)上也越來越多。他幾乎都不敢再上網(wǎng)了。他一度猶豫著，是否要去自首，可最后總是懦弱地放棄了。

然而事情還是朝著最壞的方面發(fā)展了。有一天，警察突然宣布，在事發(fā)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了肇事者掉落的一根頭發(fā)！他們接下來將根據(jù)在事發(fā)地前后幾公里處的攝像頭，找出當(dāng)天進入過這個路段的所有車主，對其DNA進行逐一比對。

一股絕望的情緒頓時充溢了他的身體。

第二天，他來到當(dāng)?shù)鼐肿允住?/p>

“我就是那個肇事司機。”他對接待的警察說。

“嗯，知道了?！蹦莻€警察抬頭看了他一樣，漫不經(jīng)心地說，“在旁邊登記一下吧?！?/p>

他有些詫異的地著對方，再一次重復(fù)道：“我是說，那個外星人是我撞死的?！?/p>

“知道啦……”警察終于不耐煩地站了起來，“填個表，然后去那邊排隊吧！”

在重重疑惑之下，他只得根據(jù)警察的指示，來到旁邊的一個大院里。在這里，有大約五六十人正排著隊。他走到隊伍的末尾，不解地看著前面的人群。

這時候，他聽見了前面幾個中年男人的交談。

“你是怎么想的??？”一個人問道。

“嗨，其實吧，我是個科幻迷。從小就看各種科幻小說，什么《基地》啦，《環(huán)形世界》啦，做夢都想坐一次宇宙飛船，去外星球看看。這次如果能選中我，引渡去外星球，坐多久的牢我也愿意啊！”

“喂，你們聽說了嗎，那些外星人的最高刑期就是五十年監(jiān)禁而已?。　?/p>

“五十年也夠久了吧？”

“可是它們的一年還不到我們兩個月??！”

“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唉，我這輩子從來都是個普通人，上學(xué)的時候就一直被老師忽視，工作這么多年了，也只是個可有可無的小角色，從來沒有升過職。估計再過十年，也還是現(xiàn)在這樣。我就想，什么時候才能做出一件大事，讓每個人都認識我、記住我呢？然后我就決定來這里了。你想啊，一旦我挺身而出，去接受外星人的審判，那不就成了化解人類社會危機的大英雄了嗎？”

“也是啊，那你呢？”

“我是《南方都市》的記者，如果我被選中，報社會出一千萬買斷我這一路上的獨家新聞報道權(quán)?！?/p>

幾個人聊得越來越熱絡(luò)，頗有惺惺相惜之感。這時候，突然有人回過頭看著他，問道：“這位老兄，你為什么要來自首??？”

他苦笑一聲，說：“因為外星人是我撞死的啊?！?/p>

那幾個人搖了搖頭，轉(zhuǎn)過身去不再理他?！把b什么裝嘛！”他聽見有人嘟噥了這么一句。

第二天，警察開記者會，宣布找到了肇事司機。那是個一臉冷漠的中年男子，在記者會上，他語氣平靜地說明了自己肇事逃逸的全過程。

事后有傳言說，這人其實是政府內(nèi)定的，有軍方背景，而在這趟異星審判之旅的背后，很可能藏有不可告人的隱秘動機。

而真正的肇事者，正一邊喝著啤酒，一邊醉醺醺地看著在電視上直播的發(fā)布會。得知結(jié)果的那一瞬間，雖然有解脫之感，可是很奇怪，竟然也有一種淡淡的失落涌上心頭。

（完）

編者按

在怎樣的形勢下，人們會去爭相承認自己沒有犯過的罪行？我們對文中外星人的信息，所知甚少，但它們的存在，本身就代表著新的世界，即使是懲罰和審判，也像火光對飛蛾一樣，有著強烈的吸引力。設(shè)身處地，換做是你，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嗎？

——宇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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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編 宇鐳??

題圖 《黑衣人》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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