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哥
“小弟,在家嗎?”門響了,是一個有些久遠的記憶里的聲音。
是大哥嗎?我走到家門口,問了聲“您哪位?”
我認定這是合理的禮儀,卻招致了門外男人的一陣沉默。
“我或許,是你大哥?!豹q疑的語調(diào),我卻還是打開了門——我確確實實記得自己有一個大哥,但是腦海里卻沒有他的容貌,只記得他身上充滿了煤炭、焦油和谷物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雖然已經(jīng)透過貓眼看了個大概,這身高近兩米的漢子還是著實讓我一驚——他曾經(jīng)的的確確有兩米高,他佝僂著背,宛如墻上的掛鉤一樣懸掛著過時褪色的衣物。褲子更是近乎于縫在他的腰上,看著密密麻麻修修補補的針腳和近乎從底層露出的橡皮筋,沒法想象這是來客該有的裝束。
“我大抵確信你是了。”我沒法給出肯定的答復,因為我模糊的回憶里,那個人雖和面前這尊好似被風雨侵蝕的破碎雕塑是一致的身高,卻透露著神性和偉岸,而非現(xiàn)在我所見識的頹然。
“果然還是沒完全認同嗎?”他的談吐中吐出一股酒氣混雜著盒飯濃厚油脂和著鹽的氣息,以及他的汗味和打扮,對于我一坐在城市中心的人而言,是那般陌生。
“要不您先進來,我們坐下談談?”出于禮儀,我還是決定請他進入家門——他身上有股熟悉感是我不可否認的。
“嗯,好吧?!彼鹉_,我看見那雙被油漬和黑色煤渣已經(jīng)染指到近乎變色的鞋子在門檻前抬起,但沒有跨過,而是重重放下砸回原處。
他前傾下身體,我這才分明地看到他頭頂和后背漫漫的雪水,以及他似乎是拼力護住的一包東西。
他想將上身探進屋子,卻也不知道該怎么辦,當他邁步的時候,又是猶疑地收回腳。
“地板是給您踩的,不必擔心。”我疑心是我擦的锃亮的地板讓他對自己骯臟的鞋子產(chǎn)生了自卑,“我明天又會擦干凈的?!?/p>
他搖搖頭,臉上流露出不知是失望還是感謝的表情:“我可能不太適應你這房間的感覺,覺得閉塞?!?/p>
我回頭環(huán)視了下我的客廳,落地窗開著,窗外的風吹了進來,陽光也毫不吝嗇地將屋子的每個角落照的通透——寬敞且美麗。
不過既然他覺得閉塞,我便也尊重他。
我穿上鞋,他后退一步,將門口的空間讓出,供我落腳。
門外是極冷的,遠不似屋內(nèi)的溫和。
下雪了嗎?
我看了看周圍,不知為何,原本坐落于都市深林的屋子佇在雪原上,回望屋內(nèi),陽光并沒有那么亮眼,卻依稀散發(fā)著溫馨和暖意。
“要柴火嗎?”大哥卸下包,但他的脊梁卻沒有因為放下重擔而變直半分,依舊是斜斜地立著,危樓一樣地探下身子,打開包裹,露出里面干燥的柴草。
“大哥,我們現(xiàn)在都是用的西式的供暖了,不燒柴了?!?/p>
“那,你家里沒有爐火、沒有灶子?”
“沒有,那些東西……”我剛想說這是上個世紀的遺老,但是看見大哥落魄的神色,我硬把嘴邊的話憋了回去。
“那些東西我們這里已經(jīng)不用了。”我不知道該如何和這宛如從久遠歲月里走到近前的人相談,我不知道他可能已經(jīng)“過時”的常識處于何處,也不知我所說的話在他看來會不會是“大都市人的傲慢”。
“我果然跟不上你們了嗎?”大哥嘆了口氣,“記得以前天冷了,我給你們幾個小弟小妹點柴火,你們坐在我身邊,聽我講故事。而現(xiàn)在,這柴火和我一樣,終究是要被燒灼成煙塵了嗎?”
他的言語透露出的是失意的文人氣,和他身上散發(fā)的惡味格格不入。
他顫抖著手,將包裹系好,青紫的膚色和藤蔓一樣爆出的血管青筋,將手掌上的老繭圍在其中,而老繭的夾縫里又是比著可怖的膚質(zhì)還要粗糙的繩索。打結(jié),勒緊,繩索上刺出的纖維如針一般將要劃開他的手,他卻只是順著嚴寒帶來的戰(zhàn)栗,慢慢悠悠地收好了包。
“那個,大哥你喝酒嗎?好歹暖暖身子?”
“也好?!?/p>
這或許是我和他對上頻道的第一次,酒水下肚總可以拉近些許距離——面對著這熟悉的陌生人。
我回屋里拿出一瓶白酒遞給他,他也不介懷地對著瓶口灌了起來。
他的喉結(jié)上下竄動著,水泵一樣將口中的酒精送到腹中。他的氣息很長,直到將瓶子給徹底清空時才松嘴,長出一口氣。
酒瓶空了,沒有給我留下半分。這酒本是從外地帶回的珍藏,對他的一飲而盡,我多少是有些怒火的,可看著他寂寥的眼神,我卻說不出半個字,而是回到屋內(nèi),再勻出半瓶遞給他。
他看著裝著半瓶新酒的瓶子,再是喝地干凈,但不論喝下多少,卻沒能從他的面上看出滿足。
我或許有些厭煩了。
他一瓶一瓶地喝著我的藏酒,如一個不知疲倦的深井在吞噬著我的財產(chǎn)。
“別拿酒給我了?!彼麑⑽疫f給他的下一瓶就拒絕開來,“我可能喝不夠了?!?/p>
“但是你已經(jīng)喝了?!痹疽詾榭梢员焕M的距離被他的豪飲又擴大了。
“嗯,我不能否認啊,”他看著空了的酒瓶子,“但是你記得嗎?你上學的錢,是哪來的?”
我一驚,想起曾經(jīng)那個高大的影子,又將他和面前的男人重合,如同看到一個被風雪磨蝕的豐碑。
“我放棄了自己的生活,將一切都給了你們?!闭Z氣平淡,宛如漠然麻木的看客,“我砍了這么些年柴火,把你們和柴火一批批地從家里送出到了外面,回過頭來,家里就只有我一個了。
“而今,喝些酒都會被你嫌惡了,但是我可以理解,可以理解……”他喃喃著,背起包裹,迎著風雪離開了。
我發(fā)覺自己做了錯事,想追出,但滿天的風雪已經(jīng)掩埋了他離開的足跡,遮擋了他離去的背影,至于來時的路,也是早沒了痕跡。
我徒勞地回到家中,想找回些溫度,卻只覺得暖機吹出的是同屋外一般的寒風……
北大哥的評論 (共 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