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牛奶瓶(五夏)
織井醫(yī)生告訴我,百香子的病情已經(jīng)無法再拖延。她是個溫柔的女人,說話時溫聲細語,即便我反復(fù)再三地確認,仍不厭其煩的向我解釋她的無能為力。大抵是見得太多,她的臉上雖然依舊表現(xiàn)著傷感,卻也及時謹醒地建議我?guī)习傧阕尤ヂ迳即?,找當?shù)氐囊幻吕t(yī)生碰碰運氣。 我失魂落魄地離開了夏日居,恍惚間記起今早的《九洲日報》,堺利彥和坂野參三在內(nèi)的八十多名共和黨成員,以散布‘社會主義陰謀發(fā)動內(nèi)亂’的口實集體被捕。經(jīng)過嚴刑拷問,他們中的意志不堅者勢必會牽連出第二批被捕名單,等到政府開始行動,東京將變得不再安全。 動蕩的時局讓我沒有多余的時間猶豫不決,接下來的幾天,我辭退了傭人,聯(lián)系上關(guān)系不錯的上野君變賣了府宅,又委托好友小天井弄到了兩張前往大阪港口的車票。 等一切處理妥當,時間已經(jīng)過了一個星期。 三月十七號,百香子在長達四個小時地暈迷后轉(zhuǎn)醒,她沒有食欲,卻還是在我地懇求下,勉強喝了一些味噌湯,等她的情況趨于穩(wěn)定,我們才在下午兩點坐上了開網(wǎng)火車站的專車。 車外到處是舉著橫幅游行得工人,其中一些人的臉上、工裝上甚至還殘留著沒來得及清洗地油漬。他們將坂田橋堵得水泄不通,專車幾度停滯不前。 等待導(dǎo)致我的內(nèi)心焦躁不安,我一邊希冀著政府軍能盡快解決這場暴亂,又不希望本就惡劣的階級矛盾被進一步激化。 “安藤君,我看到一群雨燕正經(jīng)歷風(fēng)暴,”百香子掩嘴輕輕咳了兩聲,語氣中不免失落,“終究不是海鷗?!? 我無言以對。 原本半個小時的車程,因為意外延遲了近四十分鐘,好在火車同樣發(fā)生了晚點,并沒讓我們錯事火車。 安置好百香子,我向乘務(wù)員要了一份最新的報紙,曾經(jīng)日俄交戰(zhàn)中的最終妥協(xié),在各政黨心底種下了不甘的夢魘,而十幾年的資本積累促使他們膨脹、野心勃勃,并想徹底取締特權(quán)番閥政治,將伊藤博文趕下臺,不出意外,政黨聯(lián)合即將達成所愿。 火車路徑羋原、名古屋、景岡、小田園以及橫濱,等我和百香子抵達大阪時,已是第二天的清晨。當時的車站外,政府軍得到上級命令,正大肆搜索共和黨殘黨,大阪港口全面封鎖,普通民眾的任何舉動都有可能引起高度關(guān)注,進而打上共黨標簽被捕入獄。 我親眼看見一名行商被帶走,似是他妻女的兩人躲在人群中瑟瑟發(fā)抖,無力反抗。陸續(xù)被帶走得大部分是青壯年,少數(shù)幾名老人,以及一些年輕女人,而留下的也并不代表安然無恙。 我們被迫滯留再距離碼頭一公里外的民宿,那里的和室狹窄,但勝在整潔,打開窗戶就能看到港口停泊處的飛鳥號游輪。百香子喜歡坐在那兒,如果天氣不錯,還會要求井野小百合(民宿老板娘)多送一份點心。 可隨著時間加劇,港口的政府軍仍沒有撤離的跡象,前去詢問,軍官給出的解釋也從模棱兩可逐漸變得敷衍空洞,這無疑使我焦慮不已。 轉(zhuǎn)機來自于停滯的第四天,也就是三月二十一的下午三點。一張紙條無故出現(xiàn)在門縫,我慌張的將它抓在手里,一時間不知是將其撕毀好,還是打開看上一眼。 我瞻前顧后,心緒不寧的在和室里來回踱步,內(nèi)心進行著激烈的天人交戰(zhàn),而促使我下定決心的是在一旁難的熟睡的百香子。她白皙的臉龐因病痛纏身而日益消瘦,烏黑的長發(fā)也不復(fù)往日般秀麗。 我親身經(jīng)歷著她清醒的時間不斷萎縮的全過程,恐懼著某一天她將再也無法睜開雙眼??杉幢闳绱?,我依舊無法想象她會在某一刻消逝在我的余生中,每每念到這樣的結(jié)局,那如天塌般的悲痛頃刻間便會將我壓得喘不上氣來。 趁著百香子還沒醒來,我找到了井野小百科,并以一塊銀餅的報酬拜托她多加留意和室的動靜,然后才前往紙條標注的目的地。 此時夕陽漸沉,我繞處民宿,遠遠地眺望放置柴堆的庫房,在那兒聚集了一些鬼鬼祟祟得人影,他們圍堵著一名身形矮小的漁民,走進了還能聽見可以壓低地竊竊私語。 往日里,面對藏頭露尾得鼠輩,我極為不屑一顧,可如今卻不得不加入其中。 我沒立即上前與漁民攀談,而是在細致地觀察后找上了人群中看起來和善的中年人交流。在談話中我得知漁民名為淺田山太郎,是附近一個叫吉昌村的村民,平日里除了捕魚為生外,還會在閑暇時去漁業(yè)加工廠工作。 他透露,自己認識一名明后天返航貨船的船員,借助這層關(guān)系,能借此送一批人上船離開日本。 其他人還在猶豫,但我知道我已別無選擇。 我用小拇指大的金塊從淺田山太郎手里換到了兩張船票,并記下了明早匯合的時間。等我返回民宿,井野小百合剛關(guān)上和室的木門,溫良的向我微笑。 我上前和她寒暄了幾句,就把話題轉(zhuǎn)向這幾天的住宿費用。我向她說明我們會再留宿一個晚上,同時委托她在明早提供三天左右的兩人份干糧。井野小百合欣然同意,但很快她又欲言又止起來,正時這份遲疑令我心生好奇,鬼使神差地詢問其原由。 “安騰君,任何決定都該經(jīng)過深思熟慮?!? 百香子病重后我最為痛恨的莫過于故弄玄虛,以至于明知小百合時出于好意,卻仍對她隱晦地提示心懷不滿,可隨后我意識到這是弄清吉昌村的絕佳機會,于是按捺住辯駁的沖動接連追問。 起初井野小百合不愿吐露太多,但在我強勢地逼問下,她節(jié)節(jié)敗退,最終不情不愿,又諱莫如深地講述其了荒誕離奇的吉昌村傳說。 “吉昌村在港口這一片的名聲很差,那里常年彌漫著濃霧,空氣里充斥著誰也說不清的怪味,卻奇異的擁有一年四季接連不斷的魚群。據(jù)說,吉昌村的村民信奉著天照大神以外的真神,每年的第五個朔月日,只要站在海邊,就能從風(fēng)聲里聽到夾雜在密集鼓點中古怪又晦澀的吶喊。如今狐貍?cè)⒂H被證實是氣候變化,豆腐小鬼也不過是以訛傳訛的莫須有故事,大部分的志怪傳說都能在科學(xué)依據(jù)里得到全新的注解,但請相信,吉昌村和那些不一樣?!? “八年前,曾經(jīng)有一只研究民俗的考察團,不知從那里兒聽說了那邊的傳聞,想要前去一探究竟,他們帶上了一組錄像設(shè)備,準備了大量的食用品和飲用水,分別坐三輛車去了吉昌村。我記得他們中有一位氣質(zhì)溫婉,名叫鈴木美奈子的年輕女人。我一共見過她三次,每次都是星期五,每次都是一個人,每次都只干一件事——寄信,但第四個星期五,她卻再也沒有出現(xiàn)。大概一個月,鎮(zhèn)上來了一隊自稱神奈川的行商,他們以兜售商品的名頭打探吉昌村的消息,然后在確認信息無誤后消失了一個晚上。又見過他們的人說,那些人看起來像生了某種怪病,厚重的呢子大衣下裸露的皮膚紅腫,走路歪歪斜斜,像隨時能跌倒似的?!? “安藤君,吉昌村不是一個好地方,政府軍不能一直把持港口,只要耐心等待,他們總會撤離。坐上飛鳥號遠渡重洋,遠比在不明不白的黑船上擔(dān)憂不知去往何方要來的安全?!? 我感受到小百合是真的為吉昌村的出現(xiàn)而憂慮,在她的眼中,我的所作所為大抵與自尋死路無異,她憑借著善心勸阻我,想說服我選擇更為穩(wěn)妥的路,并且差一點就成功了。 有那么一瞬間,我有所動搖,可轉(zhuǎn)念間我想到了那份令我手腳冰涼的診斷書,百香子沒有時間了,我必須盡快帶她去洛杉磯。 小百合見我固執(zhí)己見,便不再多言,只是她再次看向我的眼神中隱含悲憫。 我回到和室時百香子仍未醒,我握住她枯槁的手,將額頭抵上她的手背,漸漸的,我的心安定了下來,不多會兒便意識模糊了起來。 等我醒來時,已是旭陽初升。我將小百合準備的干糧和飲水收進行李,背著百香子去往名宿后方,靠近山腳處的大石旁。 那里早早等候了一群人,其中不乏兇神惡煞之徒,但人數(shù)明顯比昨日少的多。 沒多久淺田山太郎佝僂著背,從茂密的樹林里鉆了出來。此刻一瞧,我發(fā)現(xiàn)他才約有十歲孩童般高,臉上的皮膚因長久日曬而黝黑粗糙,眼型細小,鼻梁扁塌,嘴唇肥厚,最醒目的是他的長脖子,以及脖頸處拳頭大的暗紅色斑跡,乍一看像是某種鱗狀的皮膚病。 我注意到他的手指比普通人長一節(jié),握成拳狀時,仿佛看不到關(guān)節(jié),柔軟的不可思議,同時似有似無的,如同魚腥味般的怪物伴隨著風(fēng)竄進鼻腔,令我忍不住皺眉屏氣。 沒有巴士和私家車,隊伍徒步向沿海前進。我忍耐著不適,跟著淺田山太郎穿過一片不大不小的樹林,繞過兩處村莊,然后再經(jīng)過一片丘陵后踏上一條人為踩踏的荒涼小路。 日照由暖轉(zhuǎn)烈,抬眼遠望,能看見陳舊的漁業(yè)加工廠宛如遲暮的老者高舉著標志性的三角塔,低眉凝視著模糊不清的海天交際線。 近海處零星漂泊著幾艘漁船,它們莫名令我產(chǎn)生了一種死氣沉沉的聯(lián)想,而這種壓抑的、充斥著不詳?shù)念A(yù)兆如影隨形,即便實現(xiàn)中出現(xiàn)冒著裊裊青煙的簡陋木屋也無濟于事。 淺田山太郎把我們安排在意見空置的老房子里,厚重的灰塵,隨處可見的蜘蛛網(wǎng)與發(fā)潮生霉的被褥都在宣告著這件仿佛年久失修,常年無人居住的事實。惡劣的環(huán)境令人心煩意亂,相互間的陌生更是滋生暴力的溫床,而沖突又往往只需要一個眼神的交匯。 幾乎是眨眼的功夫,我全程目睹了由口角發(fā)生的斗毆,單冷漠的沒有任何想要阻止的意愿。避開隨時可能事態(tài)升級的戰(zhàn)場,我護著百香子悄悄離開了那兒,然后再面對遙無邊際的大西洋時,升起一時的茫然與無措。 腥咸的海風(fēng)掀起浪花沖擊著鱗次櫛比的礁石,又因無法擊潰而崩散著退回大海。這一幕令我那些不遠觸及的念頭在腦中升騰,它讓我感到絕望無助,而這些也仿佛預(yù)示著,不論多么奮力堅持,終將回歸虛無的命運。無力感把我推入無盡的低潮,神思恍惚間,我似乎聽到了某種細碎的、像是綿密的氣泡破裂的‘啵?!?。 “她死了嗎?” 突如其來的問話將我從那股窒息的心境中拉回了現(xiàn)實,我本該感激,可當聽到那話時,一股油然而生的憤怒沖上頭,叫我忍不住憤恨地瞪視對方。 “她不動了,”男孩握著竹蜻蜓,背著光跳下礁石,說道,“只有尸體才不會動?!? “她活著!百香子只是病了!我會治好她!” “哦,是嗎?!蹦泻⒌皖^轉(zhuǎn)了轉(zhuǎn)竹蜻蜓的長桿,然后像是想要確認真假似的向前走了兩步。正是著兩步讓他脫離了刺眼的日光,走進了我的視野,并使我在那瞬間猝不及防地躍了夏季里如夢似幻般碧藍如洗的萬里晴空! 剎那間的愣怔過后,我意識到自己的失禮,尷尬地移開目光。這個孩子…… “我很健康?!蹦泻⒈晨拷甘?,撐著腮,盤腿而坐,“你看我的眼神和櫻子一樣,你在可憐我嗎?” 被看穿的窘迫讓我不自在,我道歉道,“抱歉?!? “為什么道歉?”男孩問。 “因為以貌取人是一種壞習(xí)慣,”我說,“明明百香子不喜歡我這樣,但我還是下意識的以自我經(jīng)驗去判斷事物,她一定很失望?!? “你很在意嗎?”男孩歪了外頭,困惑不解。 “她希望我做的,我總會盡力做好?!崩砹死戆傧阕语w旋的長發(fā),我說。 “她也沒什么不一樣嘛?!蹦泻⑻筋^盯著百香子看了好幾眼,撇了撇嘴,一臉的無趣。 約莫是遠離的紛爭,男孩無意識的孩子氣令我放下了戒備,于是我說,“人類本就沒什么不一樣,不一樣是某一刻的記憶,某一時說的話,某一天發(fā)現(xiàn),原本飄蕩在無垠世界的,名為自我的帆船突然拋下船錨,從此不再居無定所,四處飄零。她,是我的船錨?!? “自由自在不好嗎?” “那會寂寞的?!蔽艺f。 “我才不會寂寞,”男孩小聲的嘀咕順著海峰傳進我耳里,正當我兀自發(fā)笑,他卻拍了拍身上的沙礫站了起來,“別上今晚的船?!? “什——什么?”我想追問,但男孩動作利索,一溜煙兒跑沒了影。 吉昌村不算大,從村口到村尾只需要半個小時左右,一路走來我略有計數(shù),前后不過幾十戶人口,這意味著村民見彼此熟稔,信息傳播速度極快,所以淺田山太郎帶著一隊陌生人進入村子,還沒走到村尾,消息就已經(jīng)以獨特的方式在村子里傳播的人盡皆知。 我回憶著與男孩的短暫交談,不難發(fā)覺其中的怪異之處,那仿佛靜候多時的姿態(tài),對尸體的直言不諱,以及最后如同謹言的短語,似乎都在訴說著某個叫人毛骨悚然的秘密,它像一粒種子扎進了我的心底,我甚至能聽到它掘動心土,奮力萌發(fā)的爆響! 屋子里的動靜趨于平靜,我心事重重地帶著百香子回去,入眼的客廳中遍地殘害,但我卻無心探究。找到一處尚且整潔的角落,我護著百香子坐下,內(nèi)心深處莫名的不安感像聚來的烏云經(jīng)久不散,我按捺住心底的焦躁,忐忑期盼著淺田山太郎能帶來好消息,可直到烈日落入海平線,他都沒有出現(xiàn)。 入夜時分,百香子虛弱地轉(zhuǎn)醒,她打量著四周,從行李里去除燭火點燃,將其隨手擱置在一旁?;椟S的燭光照亮了她瘦削的側(cè)臉,把蠟黃的臉色襯出了一抹紅潤。 其他人陸陸續(xù)續(xù)地聚集過來,讓原本沉悶的氣氛增添了幾分壓抑與緊張。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到有節(jié)奏的鑼鼓聲從窗外傳來。 咚-咚-咚- 第一聲與第二聲間隔了兩到三秒,之后便以此重復(fù),接著沙啞的吶喊參與了進來。我瞇著眼探頭向窗外張望,只能看見遠處熊熊燃燒的篝火像利劍般直直地刺向夜幕,我能肯定那里正發(fā)生著什么,并與我們密切相關(guān)。 我的預(yù)感應(yīng)驗了。一名啞巴老嫗提著煤油燈來到木屋,她跨進門,比劃著手勢讓我們跟她走。人群中有人謹慎的提出異議,如果得不到妥善解決,這將會成為第二場爭端,而眼前這個行將就木的老者或許挨不下在場任何人的一記拳頭。 廣闊的夜空失去了星星的蹤影,半隱半現(xiàn)的月亮宛如一片彎刀,吝嗇地播灑著少得可憐的月輝,它讓老嫗布滿褶皺的臉增加了崎嶇不平的陰影,整個人也籠罩在陰森詭譎的氣氛里。 她冷嗖嗖地看向鬧事者,僵硬且緩慢地遞出紙條。 紙條在眾人間傳閱,上面淺田山太郎的手寫落款讓爭議暫時得到平息。我攙扶著百香子混在隊伍的中央,沿著泥濘的土路,穿梭在吉昌村縱橫交錯的小道里。 我聽到了遠處的吶喊聲逐漸增強,它結(jié)合著怪異的鼓點,顯得撕心裂肺,像是蘊含著某種不可言說的絕望與大恐怖,叫人心驚肉跳,不寒而栗! 百香子全身冒著冷汗,蒼白的唇線拉得筆直,性格使然,她即便脫力,也想憑借自身的力氣勉力前進。 忽明忽暗的燈光中,兩側(cè)開裂的墻皮扭曲抖動,仿佛下一秒就會有不可名狀之物從中冒出來似的。濕冷的潮氣也在這時作起怪來,我感覺到衣服不自覺地加重,接著牙關(guān)止不住地打顫,一陣陣發(fā)冷,白日里宜人的海風(fēng)在當下也變得罪虐深重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我們來到了一處碼頭,一眼望去各處修補的痕跡明晃晃地宣告著這里不乏使用者,再往前的海面上靜靜駐泊著一艘兩層帆船,船頭與船尾分別綁著注連繩。 我注意到老嫗在看見船只時眼神忽地下垂,雙肩跟著瑟縮了一下。 她在害怕這艘船。 這令我不免又想起了男孩的警告,貫串一路上的種種古怪,促使我萌生出了退意??纱藭r此刻卻不是我想離開,就能離開的了。 淺田山太郎帶著十幾個村民從后包抄,將我們團團圍住,泛著寒光的武士刀對上上了膛的獵槍,沒有人認為前者能獲得勝利。我們面對的是一群希特勒!是為了實現(xiàn)理想不惜使用暴力的法西斯!反抗鎮(zhèn)壓在暴力之下,我們被淺田山太郎及十幾名村民脅迫著登上帆船關(guān)進下層船艙。 未知前路的恐懼幾番沖擊我的意識,而我即使堅持了下來,也已在崩潰的邊緣搖搖欲墜。我畏懼著看到的一切,似乎任何事物都能叫我聯(lián)系到模糊且鬼祟的恐怖。我害怕靠近潮濕的船板,散發(fā)著霉味與魚腥氣的木桶,那些在頭頂搖晃的繩結(jié)也仿佛吊死鬼的繩套令我驚駭不已。 我感受到船身的晃動,聽見海水拍打船壁的聲響,暗褐色的木板隨著船只的擺動發(fā)出‘吱嘎吱嘎’的惡魔低語,沾著泥的土豆從木箱中滾落,它們隨波逐流的從這頭到那頭,然后在某個時刻擠進暗無天日的角落,等待著被人重新挖掘,或被留在原地孤獨的腐爛。 我竭力控制自己不要胡思亂想,并將注意力轉(zhuǎn)向女人們的低聲啜泣及男人間的相互指責(zé)、謾罵,接著我被一門之外的走廊頻繁響起得腳步聲吸引,它令我確定了這艘船上正準備接見某位尊貴的大人物,可能是英國佬,他們很有錢,英國女王從不吝嗇嘉獎功臣封地,而領(lǐng)地總需要大量的勞工,不過也有可能是美國人,聯(lián)系到近幾年的政治因素,后者的可能性或許更叫人信服。 我堅信著這些猜測,堅定的認為這才是吉昌村隱瞞的秘密,而不是可怖的彎刀狀月亮,也并非深海中的恐怖陰影! 百香子的狀態(tài)十分糟糕,她需要干凈的空氣,舒適的床鋪,還需要吃一點東西,而這些在我們登船后都沒有辦法滿足。 我后悔沒有聽從小百合的建議,埋怨著自己當初草率的決定,懊悔著沒能在得到警示后立刻離開村子!事已至此,宣泄情緒對改變現(xiàn)狀毫無意義,我必須振作起來,至少就目前而言,還沒到窮途末路的地步。 為此我強迫自己思考。吉昌村信息閉塞,工業(yè)水平落后,滯澀的人口促使這里失去了先進的技術(shù),從而導(dǎo)致村子缺少真正意義上能遠航的船只,所以不論淺田山太郎的目的是什么,有一點不會改變——他們需要逃生船。 我思索著從這一點下手會有多少機會,并在認為可實施后逐一完善計劃。 突然間,耳旁‘嗙’的一聲響,艙門毫無征兆的向內(nèi)推開,幾名矮胖的船員面無表情地闖了進來。他們戴著斗笠,披著滴滴答答掉水得蓑衣,然后像驅(qū)趕牲畜一樣驅(qū)趕人群。 恐慌再一次席卷上每個人的心頭,我預(yù)感到了騷亂的發(fā)生,由軟弱引起的瘟疫讓不少人瘋了似的向船員討?zhàn)?,他們許諾送出豐厚的財產(chǎn),懇求對方放過自己,而我為了不顯得特立獨行,也只能混跡其中跟著諂媚、討好。 我們被驅(qū)趕著涌向通往室外的艙門,被逼著走上濕滑的甲板,暴雨在電閃雷鳴中傾盆而來,我只來得及護住百香子,讓她少受風(fēng)雨的侵擾,卻也叫暴雨黏住了眼皮。 狂風(fēng)掀起海浪,撬動船身,過程中產(chǎn)生大幅度的顛簸,我奮力睜開眼睛,想要看清一切,但又在一個接著一個的浪頭中左支右絀。身后的船員呵斥著我們向前,將我們聚攏到船頭搭起得兩英寸高木臺上。 連番的打擊,消弭了胸中鼓起的勇氣,不再有人試圖反抗。這時,四周亮起火把,它們似是使用了某種神奇的油脂,遇風(fēng)雨不熄。鼓點夾雜著吶喊重新出現(xiàn),每一次的聲響都像是擊打在心臟上。 一時間,我感到一陣頭暈?zāi)垦?,含混不清的低語不斷徘徊在耳畔,每當我想要聽得更清楚時,胸膛中跳動的心臟就宛如被一把拽住了似的,使我胸悶氣喘,眼前一片昏黑。 想要保護百香子的念頭讓我堅持著沒有暈倒,不過更多的人卻沒法擁有和我一樣的好運氣。 東倒西歪的人群,如果不是還能看到他們起伏的胸口,會讓人產(chǎn)生一種站在尸堆里的錯覺。 耳邊呢喃般的低語漸漸變得尖銳,一次比一次響亮刺耳,仿佛下一秒就要刺穿我的耳膜,與之相伴的是出現(xiàn)在視野中不停旋轉(zhuǎn)的各色色塊,它們極為絢爛,不斷壓榨著我的視線,模糊著我的感官,跳躍得惡鬼在四處閃爍,扭曲旋轉(zhuǎn)的色塊令它們越發(fā)神出鬼沒、難覓蹤跡。 無窮無盡的絕望與痛苦侵染著我的意識,它在一步步把我逼瘋!也在一步步要我的命! 我不會讓它得逞的,絕不! 我不知道當時的自己有多瘋狂,也不知道當時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不過根據(jù)百香子的描述,與事后的傷情鑒定可以得出,那會兒我的狀況非常糟。 留在我記憶里的似乎只剩下那夜呼嘯的狂風(fēng),傾瀉而下的暴雨,如同樹枝般擴張收縮的閃電,以及吸引著我不斷靠近的黑色旋渦,與圍欄上疑似患有白化病的男孩。 “人類,你手里的小瓶子,我很喜歡,給我,我就不殺你?!? “給了你,我就沒有了,這樣好像很吃虧?!? “我會吃了你哦!” “嗯…我們做朋友吧!好朋友之間要分享,我們就誰也不吃虧啦~喂,我叫五條悟,你叫什么名字?” 當我清醒時已經(jīng)在瑪利亞游輪上渡過了兩天,帶有蘇格蘭口音的水手告訴我,我們在海上漂泊了一天一夜,幸運的是奧爾巴尼旋風(fēng)偏移了方向,最近幾天海上還算風(fēng)平浪靜,否則我和百香子絕對無法等到救援。 二十四號下午,我們抵達了普里亞斯,在當?shù)刈×藘商旌?,我買到了前往布朗斯維爾的船票,并在第五天的上午九點登上了凱里號游輪。 如今過去了大半個世紀,而我和百香子也早在紐約定居多年。那場共同經(jīng)歷的遭遇使我們更加珍重彼此,于是在1932年,我們在蒙特貝洛的鄉(xiāng)下小教堂里舉辦了婚禮,婚后的生活清淡而幸福。 這天,是百香子預(yù)約復(fù)檢的日子。 我們開著車前往了洛杉磯-羅曼德雷根醫(yī)院。等待的過程總是漫長而煎熬的,好在天照保佑,報告顯示,她的身體狀況良好。 回去的途中,我們遇到了冰淇淋車。在百香子強烈的央求下,我驅(qū)車停了下來??粗炔患按呐苓^去,挑起了冰激凌口味,充溢胸膛的幸福感使我不自覺地微笑起來。 “杰!冰激淋!冰激淋!” “嗯,哦?,旣惙蛉说奶鹛鹑Υ黉N要結(jié)束了?!? “啊啊啊啊?。。。〗?!快走快走?。∫s不上啦!” 那場噩夢回來了!它在向我逼近!一時間我頭痛欲裂,仿佛有什么鉆進了我的腦子劇烈敲打!我—— “安藤君?” 百香子的呼喚及時將我拉回了現(xiàn)實,我后怕的顫抖不止,也是此刻我才意識到自己早已汗流夾背。 “怎么了?安藤君,出了什么事嗎?”百香子擔(dān)憂的詢問。 “沒,沒什么?!蔽疑钗艘豢跉猓爸皇窍氲搅艘粋€故事,”我說,“邪神和祂的仆人戰(zhàn)勝了勇士的世界,或許和我們的世界沒什么區(qū)別?!? “又在說胡話了?!卑傧阕訜o奈地嗔了我一眼,她坐回車里,“走吧,回家了。” 是的,回家了,我想。記憶中的陰影逐漸模糊,終有一天,它們會隨著時間而消逝。但,只要遠航的船只與它的船錨相伴,我們依然相愛,這就夠了。 ?????????????????????????????????The?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