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的地下河

王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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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本來到人間，每一個毛孔都滴著骯臟的血。

——卡爾.馬克思《資本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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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恩斯.沃爾芙將煤油燈舉在身前，從玻璃中透出的光照亮了坑坑洼洼的磚板路。望著布滿污水與臟垢的地板，他被束縛在高檔西服褲中白皙細膩的雙腿在原地磨了又磨，最終還是沒能下定跨步的決心?！皞ゴ蟮奶诫U家未曾戰(zhàn)勝倫敦之下的隱形怪物，就被骯臟斬于馬下了?！彼行┳猿暗厝绱讼氲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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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還是回去吧，小少爺。您锃亮的皮鞋可淌不了我們這破地方的渾水。”站在他身旁消瘦男子扶著墻壁干咳了一陣，看到他在臉上書寫的猶豫后半建議半打趣的說到。這話刺痛了經(jīng)常在女士面前中以探險者自稱的沃爾芙，他故作鎮(zhèn)定地敲了敲手中嵌銀的權(quán)杖，邁開微顫的腿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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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進的凱恩斯.沃爾芙看著扭曲彎折的路，有些想給那個幾天前那個在父親面前自告奮勇接下調(diào)查任務(wù)的自己一個狠狠的耳光。他仍記得在他慷慨激昂地描述自己的能力后，父親憂愁地撫摸著大拇指上的藍寶石扳指說出的擔(dān)憂的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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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我的孩子，我相信你，因為沃爾芙家族沒有懦夫與庸才?？赡阋溃侨菏笞?.....工人為了躲避昂貴的房租和戶口糾察都居住在二戰(zhàn)時修筑的防空洞內(nèi)。那是個危險的地方，而且現(xiàn)在還有隱形怪物出沒——要不要派兩位保鏢與你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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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淤泥落到了陷入回憶中的凱恩斯.沃爾夫的臉上。他趕忙掏出手帕將自己的鼻尖反復(fù)擦拭，生怕腐臭滲入自己的毛孔中。在擦拭完畢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到了居住地的入口，于是他看了一眼他身后有些幸災(zāi)樂禍的男子，屏住呼吸闖進了了洞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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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進入洞口的一瞬間，一整條由粘稠、油膩與腐臭氣息混成的河灌入了凱恩斯.沃爾芙的鼻腔。向深處行進時，他感到有東西狠狠地撞到了自己的腿上，并留下回蕩在走廊中的“吱吱”聲。他循聲向下看去，卻連一片影子都沒有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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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族。這是城里人對我們這群住在地下通道里的工人們的稱呼”，凱恩斯.沃爾芙身旁的年輕男子聳了聳肩，用粘滿機油的右手捋了捋有些脫落的頭發(fā)，“但我覺得并不貼切。因為這里的老鼠壯實又肥碩，人卻像縮了水的黃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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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恩斯.沃爾芙借著手電的光看清了男子的面容。他的發(fā)絲凌亂、臉頰消瘦，布滿血絲的雙瞳鑲嵌在黑眼圈圈成的底座之上。他的眼睛讓凱恩斯.沃爾芙想起那天在花園參加下午茶時對自己眉目傳情的那位名媛佩戴的紅寶石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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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右轉(zhuǎn)里面第二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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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將凱恩斯.沃爾芙領(lǐng)進一個小型地下室，接過凱恩斯.沃爾芙遞來的三枚先令便轉(zhuǎn)身走出了房間。凱恩斯.沃爾芙沿著走廊向內(nèi)探去，穿過幾道殘破的石墻后便尋到了自己此行的目標(biāo)——被機器絞傷的馬丁.安托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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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丁.安托萬有著與剛剛那人一樣瘦弱的身軀，但發(fā)絲并未開始脫落，只是呈現(xiàn)一種被亞健康與油污同時附著的烏灰色。凱恩斯.沃爾芙把手電向上舉起，看清了他黑色的肌膚、深凹的雙頰與左眼的棕色瞳子和覆蓋在右眼之上的數(shù)層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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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光驚擾了他的鄰居，隔壁床榻吱呀的晃動聲戛然而止，一個膀大腰圓的女子用布滿繭子的雙手撩開扮演著門的簾布，探出頭向凱恩斯.沃爾芙狠狠地啐了一口吐沫并稱他為一頭豬圈中的佼佼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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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來了。你好，朋友，我就是馬丁.安托萬，你要找的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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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床上的人緩緩坐起，撥開散落在床邊的酒精與吃了一半的小麥面包，擺擺手示意凱恩斯.沃爾芙坐到他的身旁。凱恩斯.沃爾芙看著被污漬浸透褪色的床單，咽了咽口水，撫直自己的西裝坐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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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恩斯.沃爾芙打開筆記本，掏出鋼筆開始提問。他向?qū)Ψ秸f明自己是尋找倫敦城內(nèi)隱形怪物蹤跡的記者，如何探險一般地順著線索一路追蹤至地下通道并找到了見過怪物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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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馬丁.安托萬咳嗽幾聲，打斷了凱恩斯.沃爾芙滔滔不絕的演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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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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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它們是和我們一起生活在這條河里的魚，不是什么怪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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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么說您見過怪物了？”他的回答讓凱恩斯.沃爾芙激動起來。出生于貴族家庭、衣食無憂的凱恩斯.沃爾芙從小就熱愛神秘學(xué)與各類怪談，這也是他此次迫不及待地拍著胸脯向溺愛他的父親攬下了追蹤隱形怪物的任務(wù)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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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它們和我們這群勞動者一起生活在這兒，在倫敦的地下河里游動。它們有長長的尾巴、四只爪子、圓滾滾的身體和幾縷胡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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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老鼠嗎？”凱恩斯.沃爾芙停下筆打斷到。這聲疑問止住了馬丁.安托萬揮舞的手臂。他用僅剩的左眼將目光刺向凱恩斯.沃爾芙，并令后者芙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冷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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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們是魚，不是老鼠。喏，這就游來了一只，你可以自己感受一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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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丁.安托萬一字一頓地擠出這句話，并伸手向下抓了一把，然后用自己布滿傷痕的手在凱恩斯.沃爾芙的膝蓋上做出了松開的動作。凱恩斯.沃爾芙將手蓋上，毛茸茸的觸感從他的手心傳來，一只軟而有彈性的長條擺動著不停敲擊著他的大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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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只老鼠。凱恩斯.沃爾芙的大腦在接收到這些特征的一瞬間便做出了判斷。下一個瞬間，他發(fā)顫的五指隨著尖叫握緊。在“吱呀”的凄慘嘯聲從膝上傳來的一剎那，兩顆嚙齒刺入了凱恩斯.沃爾芙的食指指尖。這讓他緊緊地捂住了自己的手指，扔掉燈塔筆記本與百利金鋼筆逃兵般地跑出了房間。他的慘叫驚擾了一直在暗中觀察的兩名保鏢，他們氣勢洶洶地沖入房間用自己雄偉的身軀在凱恩斯.沃爾芙面前筑起了一道城墻。其中一位保鏢抬腿向下踩去，爆裂的聲音從他腳下傳出，這讓凱恩斯.沃爾芙想起了他與母親嬉戲打鬧時因擊中墻壁而綻放的幼稚番茄。但空氣中彌漫的血腥味絕對告訴他剛剛炸裂的絕對不是番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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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情緒平息，站在洞口的凱恩斯.沃爾芙聽到了一瘸一拐地向自己走來的馬丁.安托萬的腳步，還有他身后它們的叫聲。他輕車熟路地用拐杖輕敲三下地面指示意他們閃開，然后看向自己身前的馬丁.安托萬。他的手里捧著一條紫色的紗巾——那是他工作的紡織廠慰問因即將舉行的紡織品大會而勞作時被機器戳傷的他送來的。與紗巾一同被送來的還有三十四枚被磨去了光澤的先令。沒有其他的補償：他是漂泊至此的有色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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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我的朋友。它咬傷了你，但它不是故意的，它們就是有點被你身上的岸邊氣息給嚇著了。這條紗巾賠給你——我像你保證我沒用它擦過一次東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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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辭無果后，凱恩斯.沃爾芙勉為其難地收下了那雙由漆黑的手遞來的、一塵不染的紫色紗巾，然后以百米沖刺的速度跑出了容納著幾千名鼠族的地下通道。凱恩斯.沃爾芙對馬丁.安托萬的最后印象是一個有些悲傷的微笑和一句話。那時的他正在保安跺腳處俯下身子輕柔地做著撫摸的動作，隨后抬頭將凱恩斯.沃爾無法理解的話語吐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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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月底，它們就要出來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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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不愉快的探險很快就淹沒在凱恩斯.沃爾芙快樂充實的生活里?；氐阶约艺〉乃仁窃趥蛉说乃藕蛳掠谠「字邢戳艘粋€時間略長的澡，然后在餐桌上喝著拉菲紅酒與父親分享自己的英雄事跡，第二天則與鄰居和親戚們一起舉行了一場浸在紅茶、點心和緋聞中的茶話會。在像這樣瀟灑幾天之后，凱恩斯.沃爾芙投入了對月底的紡織品大會報道的準(zhǔn)備當(dāng)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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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次晚間散步時，凱恩斯.沃爾芙又碰到了那個有些脫發(fā)的青年，他正提著兩只吸飽了油漬與污垢的老牛皮箱向火車站趕去。凱恩斯.沃爾芙問他要去做些什么，他只是搖了下依舊沾滿黑色機油的手，也給凱恩斯.沃爾芙留下了一句琢磨不透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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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們要來了。岸上的人摧毀了魚的河流，魚兒們只能上岸?？丛谙壬阍┥嵛胰攘畹姆輧荷?，我決定還是勸您一句‘快跑’，雖然你也是岸上的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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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呢？”凱恩斯.沃爾芙一陣小跑追上大步流星的脫發(fā)男子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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脫發(fā)男子沒有回答，加快步伐從凱恩斯.沃爾芙的身邊逃走了。后來凱恩斯.沃爾芙了解到，英國政府為了保護倫敦市民的衛(wèi)生安全，驅(qū)趕了住在那條地下通道內(nèi)的工人們并對那里進行了深度消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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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個消息后的凱恩斯.沃爾芙吃了一驚，猶豫著要不要將真相公之于眾。但他的雙手已被黃油點心、銀制刀叉和過濾三遍的細水泡的又松又漲，失去了握住鋼筆、寫下真相的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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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紡織品大會的前一天夜里，凱恩斯.沃爾芙做了一個噩夢。他夢見自己也變成了在地下隧道中生活的人，雙手染上了怎么擦也擦不掉的黑色機油。脫發(fā)男子將凱恩斯.沃爾芙扔進了一個黑暗的洞穴之中，那里有闖不盡的石墻和無數(shù)條糾纏在一起的簾布。還有它們——鋪天蓋地的它們從四面八方涌來將凱恩斯.沃爾芙淹沒，馬丁.安托萬跳出來對凱恩斯.沃爾芙說“來自岸邊的凱恩斯.沃爾芙不屬于它們”，然后它們便開始撕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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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恩斯.沃爾芙從睡夢中驚醒，發(fā)現(xiàn)汗已經(jīng)浸透了印花床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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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底，紡織品大會如期進行。燦爛的陽光披在玻璃展廳內(nèi)的貴族們與無邊無際、色彩鮮艷的紗巾上，幾艘雪白的小船劃過窗外的泰晤士河，悠揚的鐘聲回蕩在被譽為世界第一都市、大英帝國心臟的倫敦市區(qū)內(nèi)。凱恩斯.沃爾芙看著面前繁榮祥和的景象，安慰著自己它們早已死在倫敦的地下河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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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錯了。下一秒，刺耳的尖叫聲在人群中炸響，一股無形的力量掀翻了貴族、紗巾和一切事物。與夢中一樣，它們?nèi)绯彼愕赜砍隽撕哟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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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被淹沒的前一秒，凱恩斯.沃爾芙看到了馬丁.安托萬。蒼白腫脹、散發(fā)著腐臭氣息的他正瞪著大大的棕色瞳子在它們匯成的浪頭與紛飛的紗巾頂端自由地飛翔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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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河決堤了。

作品名：《倫敦的地下河》

作品類型：超短篇科幻小說

作品作者：王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