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家燕子傍誰飛·第6-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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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南方赤火
6 揚旌來冉冉,卷旆去堂堂
? ? 那赤腳女孩一下子慌起神來,一骨碌爬起來,就想跳下車。歐陽氏忙拉住她,“危險!”
百姓群里一個大漢朗聲喊道:“大伙莫慌,別擠,別跑!”
為什么不跑?奉書心里打鼓。蒙古人終于打到了廣東。她只聽得遠處戰(zhàn)馬嘶鳴,一些人嘴里喊著她聽不懂的話。她終于忍不住,將窗簾掀開了一條縫。遠遠的只見五六個人騎在馬上,有的穿紅衣,有的穿黑衣,皮盔下面垂著兩根綰起的細辮子。這就是蒙古韃子?
她再一細看,忍不住驚叫一聲。那一身紅的哪里真是穿了紅衣,分明是全身染血!他們見了大批百姓,急轉(zhuǎn)馬頭,朝田野里奔去。但剛奔得幾步,那渾身血跡的元兵便倒栽下地,微微抽搐著。
另幾個元兵立刻馳了回來。一個首領(lǐng)模樣的人指著幾個百姓,口中嘰里咕嚕地說了幾句話,似乎是命令他們將傷者抬起救治。
那幾個人卻往后退了退。不知是聽不懂,還是不愿從命。
那元兵首領(lǐng)大怒,拔出馬刀,左右揮了兩揮。一個年輕后生渾身直抖,便要上前扶那傷者。
方才那喊“大伙莫慌”的漢子突然上前一步,大罵道:“直你娘的韃子赤佬,豬狗一般的人,死樣活氣的,還敢對老子發(fā)號施令?給老子滾回你們馬圈去,否則……”
那元兵首領(lǐng)雖然聽不懂他的罵辭,也料想不是好話,哇哇大叫,揮刀便朝那漢子斬去。那漢子居然是有些手段的,一見對方抓緊刀柄,早有防備,矮身一躲,順手抽出倒地傷者的腰刀,錚的一聲,擋住了迎頭砍下的馬刀。那元兵首領(lǐng)雖然兇惡,可畢竟也全身受傷,那漢子卻是一身生猛蠻力,雙刀相交,那元兵首領(lǐng)全身不由得一晃。那漢子早看準他腿上纏著繃帶,左手順勢一拳打在他的傷口上。那元兵首領(lǐng)痛叫一聲,跌下馬來。那漢子一刀剁下,那元兵首領(lǐng)翻滾著躲過去了。那漢子罵了一聲,雙手緊握刀柄,朝下又是一剁。這回,奉書只見得一股鮮血像噴泉一般射到空中,嚇得大叫起來。
那漢子一手將馬扣住,右手將馬刀往地下一戳,結(jié)果了那傷者的性命。
另外三個元兵見他連殺兩人,都驚呆了,紛紛抽出刀,卻猶豫著不敢上前。
那漢子大聲叫道:“大伙兒上??!這是落單的韃子,休要讓他們跑了去報訊!”
后面的百姓靜了片刻,隨即“轟”的一聲吶喊,瘋了一般向那三個元兵涌過去。那三人見勢頭不好,待撥馬跑時,早被十幾雙手拽下馬來。百姓群里有婦人,有小孩,還有老人,全都朝那三人身上拳打腳踢。
奉書捂住了嘴,看到那幾個元兵的腦袋從人堆里露了出來,脖頸被人踢來踢去。開始他們還張口大呼,但沒過多久,嘴里就涌出了一股股的血,再也沒了聲息。
眾百姓看著元兵尸體,又是憤恨,又是懼怕。
一個小腳婦人突然哭叫道:“我……不是我……我沒殺……”
那帶頭殺人的漢子沉聲道:“鄉(xiāng)親們莫怕。這伙韃子不知殘害了多少大宋子民,今日是死得其所。小人羅南星,斗膽請大家出些勞力,咱們把這幾個人埋了,免得走漏風(fēng)聲?!?/p>
眾人道:“正是!”片刻間便有幾個男丁上前來,將元兵尸體在田野里掘坑埋了。
那漢子解下元兵的馬刀,自己跨了一把,又將其余的分給了幾個最精壯的小伙子。那幾匹蒙古馬太過惹眼,那漢子和周圍人商量了一下,幾刀下去,將幾匹馬都殺了,一并埋入田里。
那是奉書頭一次看別人殺人。她從不知道一個人能流出那么多血,而馬身體里的血竟然比人的還多。她嚇得呆了,蜷在車廂一邊,心中默念著:“勇敢,勇敢,要勇敢?!睅讉€姐姐一疊聲地問她外面發(fā)生了什么,她就是不敢說。
經(jīng)過此一番波折,天色已經(jīng)晚了下來,一片斜陽映在古道荒草之上。
羅南星朗聲道:“今日怕是趕不到興寧縣了,再說,前面在打仗,咱們?nèi)f不能冒冒失失前進。大伙便在這道旁宿一晚罷,人多了也安全。周邊不太平,小人和方才那幾個幫忙的兄弟便負責(zé)守夜,萬一有事,也好有個防備。不知鄉(xiāng)親們意下如何?”
眾百姓此時已將他當(dāng)成救星一般,紛紛點頭,道:“全憑壯士做主。”
一簇簇篝火生了起來,眾百姓以天為被,以地為床,休息的休息,吃飯的吃飯。文家的幾個婦人孩子也在車里歇了。
那扭了腳的女孩卻說什么也不肯睡在車里。
“我的腳好了?!彼鲋囖@,慢慢溜下地來,又突然回頭,把一樣?xùn)|西塞到奉書手里,“給。不欠你們的?!?/p>
奉書茫然接過,見是一個狗尾巴草編成的小手環(huán),毛茸茸的頗為可愛。她左看右看,抬頭喊道:“這東西又不值錢?!蹦桥s早已隱入夜幕中去了。
半夜,奉書來到車外解手。眾百姓日間行路辛苦,此時上百個男女老少鼾聲起伏,連那守夜的小伙子也睡著了。她明知無人看見,卻還是害臊,借著月光,走出去幾十步,悄悄跨過幾道田壟,蹲在亂草里完了事。起身時,卻覺得眼睛一花,遠處似乎有幾團光,一閃一閃。
她嚇了一跳,揉揉眼再看時,只見一點一點的火光,好像星星落到了地上,竟似有上百支火把朝自己移過來。那分明是一支連夜行軍的軍隊,可是一點聲音也沒有發(fā)出。
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嚨口,只想:“日間那幾個落單的韃子讓我們殺了,現(xiàn)在韃子大軍來報仇了!”
那火光越來越近了,在遠處大路上蛇形前進。奉書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快跑!快回去叫大家跑!”可是雙手抖得厲害,褲帶怎么也系不上。她一咬牙,干脆打了個死結(jié),拔腿就往回跑,卻被糾纏的野草絆了一跤,撲地摔在地下,糊了一臉涼涼的泥土。再爬起來時,只聽得身后荒草里簌簌聲響,似乎有好幾個人朝她所在的方向撲過來。她縱然年幼識淺,此時心里也如明鏡般清楚。大軍行時,必有斥候在前探路,以免撞進陷阱埋伏。斥候來了。她被發(fā)現(xiàn)了。
她的一顆心從沒跳得這樣快過。手足并用,爬了幾步,終于站起來,沒命地向大路上跑去。但身后的追兵邁開長腿,輕輕易易地就追上了她。他們一言不發(fā),想必是為免驚動成群的百姓,但他們粗重的喘息聲卻清清楚楚地傳到她耳朵里。
當(dāng)一只大手抓上她后背的那一刻,她終于尖聲哭叫起來:“救命!娘!救——”隨即便被捂住了嘴。
但她的尖叫聲已經(jīng)驚醒了熟睡的百姓。大路上立刻一片騷亂,更多的人慌叫起來。她聽到羅南星睡意惺忪的聲音道:“韃子來了?”隨即是蒙古馬刀出鞘的刷刷聲。她似乎還聽到母親大叫自己的名字,但那叫聲被更多更響的呼喚聲淹沒了。
大軍的火把已經(jīng)清晰可見,火光里,影影綽綽的不知有多少人。抓她的那個兵丁似乎猶豫了一下,對同伴低聲道:“是個小孩?!闭f的卻是漢話。
另一人道:“咱們遇見的小孩子細作還少嗎?帶去見主帥!”說著在她背上推了一把。奉書又踢又咬,可是毫不濟事,讓那兵橫拖倒拽,像拉包袱一樣從亂草上滑了過去。
隨即聽到不遠處馬蹄聲來回亂響,馬上一人大叫道:“主帥有令,不得驚擾百姓!”連說了好幾遍。那馬蹄聲好近,仿佛下一刻就要踩上她的腦袋。
奉書心中怕極,眼淚止不住地流出來。雜草拂面,泥腥沖鼻,從地上向后看去,只看見越來越近的靴子和馬蹄,一排一排地立在大路上。忽然身子一輕,已經(jīng)讓人提了起來。捉她的那兵微一躬身,朝著一頂轎子道:“報告主帥,這小廝鬼鬼祟祟地在田野里……”
奉書一邊哭,一邊小聲辯解:“我沒鬼鬼祟祟!我是……嗚嗚……我是在……”
轎子里的人掀起簾,跨了出來。
她一看之下,立刻愣了。自己接下來要說什么,也全忘了。舌尖上只剩下兩個字。
“爹爹……”
是在做夢嗎?她大叫著跑過去,一頭扎在父親懷里,緊緊抱著不放手,一面哭,一面笑,眼淚、鼻涕、還有臉上的泥水全都沾在他身上。
文天祥身邊的兵丁只道這小孩要對主帥不利,立刻齊刷刷地拔出了刀。見她不要命般撲到主帥身上,心中齊叫不妙,知道主帥是文官,毫無自衛(wèi)之力,此番必是休矣。可主帥卻還安然無恙,反而摟住了這小孩,輕聲道:“奉丫頭?是你?”
“不是我是誰!你不認識我了!嗚嗚……你怎么連一封信也不寄來?我以為你在大都,被韃子欺負……嗚嗚嗚……我以為你不要我們了!我要回家……你不要打仗了,嗚嗚……我要回家……”
文天祥捧著她滿是淚水和泥漿的小臉,微笑道:“傻孩子,我怎么會不要你們?我時時在想你們啊。你長高啦,你今年……有八歲了吧?”
“九歲……嗚……”又是一陣鋪天蓋地的委屈。
“哦,對對,你九歲啦。你們怎的在這兒?”
“我們……我們先去了……因為……”她只想把這一年的奔波和苦楚一股腦地說出來,可又怕幾句話說完,父親沒的可聽了,又會不再管她,因此固執(zhí)地閉了嘴。
先前捉她的那兩個斥候早就張大了口,心知闖禍。文天祥板起臉,道:“你們把我女兒給捉來了,該當(dāng)何罪???”
那兩人連忙跪下,忙不迭地道:“小人不敢……小人不知道……小姐……她也不像個小姐啊……”你一句我一句,越來越語無倫次。
文天祥用袖子擦了擦她臉上的泥污,喝道:“還不快賠禮!”
兩個斥候起了身,恭恭敬敬地對著奉書彎下腰,齊聲道:“小人有眼無珠,多有冒犯,還請小姐寬恕?!?/p>
奉書看了這兩人誠惶誠恐、點頭哈腰的樣子,突然覺得好玩極了,眼淚還沒干,便咯咯笑了起來,停不住。
文天祥摟著她,也呵呵一笑:“去一人領(lǐng)五兩銀子吧!今天算你們晦氣,要是真捉到了元軍細作,那可就是一人十兩嘍?!?/p>
7 正好王師出,崆峒麥熟時
? ? 軍帳里,奉書換了身新衣裳,全身上下已擦洗得干干凈凈,依偎在母親懷里。身邊是祖母、四叔、庶母、兩個哥哥、三個姐姐,還有闊別兩年的父親。大家眼圈都是紅紅的。她心里卻輕飄飄、甜絲絲的,左看看,又看看,簡直像在一個沉沉的夢里。
父親說,他剛剛打了一個大勝仗,收復(fù)了梅州。日間他們碰見的那幾個受傷的蒙古兵,就是這一仗的殘兵敗將。父親的部隊為了剿滅剩下的小股敵兵,這才連夜行軍。為了不讓逃竄的元兵知覺,這才一聲不出。
她忍不住問:“你的兵怎的都那么聽話?就不說小話?連咳嗽都不咳嗽一聲?我見那火把靜悄悄地往前走,簡直嚇死了,還以為是鬼哩?!?/p>
四叔說:“大哥真是治軍嚴明,說不驚擾百姓,真?zhèn)€就是秋毫無犯,兄弟今日親見,可算是服啦?!?/p>
奉書卻不服,心想:“可是他們嚇到我了啊。”忽然又抓住父親一個痛腳,問道:“別人打仗都騎馬,你為什么坐轎子?”
“我……這個嘛……我是文官呀?!蔽奶煜橹崃藥拙?,又顧左右而言他,笑道:“先說說你們的事吧,嗯,怎的不見定丫頭和老幺?我跟你們說,我軍中有個小伙子,是老朋友的侄兒,文武雙全,長得也俊,我考察他好一陣啦。你們快叫定丫頭進來,就說爹爹一直念著她,要給她說一門好親事……”
可是沒人附和他。大家都慢慢低下了頭。文天祥說著說著,神情便從得意變成了疑惑,從疑惑變成了害怕。
“定丫頭,她,怎么了?”
四叔起身,把祖母扶了出去。母親揮揮手,也讓兩位庶母把孩子們帶出去休息。
奉書知道她們要說什么。她想起了大姐那疲倦而溫柔的笑容,還有小妹那只緊緊攥著她頭發(fā)的小手。她想告訴父親,小妹死時,是念著他的。
她待不住,在外面繞了一圈,又來到父親的軍帳門外,猶豫了一會兒,不知該不該進去。
帳子里一片死寂。良久,才聽到父親澀著聲音道:“是我不好。我對不起她們?!?/p>
母親沒說話,只聽到壓抑的哭聲。
父親又說:“我這兩年,在外面,看到那么多人流離失所、骨肉分散,才明白親人的可貴……以前在家時,我很少想這些,冷落了你很久,現(xiàn)在想來,真是不該……唉,她們跟著我,也是吃苦!”
“我……從沒怪過你……今日能再見到你,看你活得好好的,我已經(jīng)……”
“我知道,我知道……當(dāng)初起兵勤王時,我就知道勝算不大,只想一死報國,也就罷了。后來讓韃子監(jiān)`禁時,我也從沒低過頭,只想若是讓他們殺了,也算是全了名節(jié)??墒堑搅送砩?,我卻止不住的害怕,我若是死了,你們怎么辦,母親怎么辦……現(xiàn)在老天保佑,教咱們?nèi)覉F圓,你們就留在這里,咱們一家人再也不分開了,好不好?”
“可是……可是你在帶兵……怕是不方便……”
“嘿,我?guī)У倪@些兵,全是些無家可歸的散兵游勇,家鄉(xiāng)都早讓韃子占啦,只好帶著全家老小,各地輾轉(zhuǎn)。你去后面看看,我這里的女人小孩還少嗎?有不少人還跟著做飯、洗衣、照料傷員呢。你們便跟她們住在一起,打仗時,留在后面,總比在道上奔波要安全?!?/p>
“真的?”母親的聲音里掩飾不住的驚喜。
“真的?”奉書聽到這里,只想沖進帳子里,抱著父親狠狠地親一親。但她聽說軍中規(guī)矩嚴,稍有不聽話,就算你戰(zhàn)功赫赫,照樣砍頭,只好忍住了沖動,大大地咧著嘴,捏著小拳頭,一步一跳,回到了給自己安排的住處。
第二天,軍隊開拔,前往梅州城休整。一大清早,便有其他幾路軍隊傳來捷報,左近的元軍都已消滅殆盡。因此大家均是神情輕松,有說有笑地收拾東西。文天祥在軍營里巡視了一圈,便給自己放了假,和家人呆在一起。
先是帶了妻子兄弟,去向老母親問安。然后又去了男孩的帳子里,檢查了道生和佛生的功課。過了一刻鐘,他笑容滿面地出了來。
最后來到女兒們的住處。他來時,奉書睡得正酣,幾個姐姐連忙七手八腳,把她從被窩里拽了起來。
等她迷迷糊糊地醒來,父親已經(jīng)在一疊聲地夸獎幾位姐姐,說二姐柳兒讀書勤奮,簡直要把他的兩個兒子比下去了,又夸三姐環(huán)兒長得高了,再不是以前嬌滴滴、病怏怏的樣子,最后聽說四姐一路上周濟窮人難民,不住口地夸獎她心地善良。
奉書眼看父親就要問到自己,連忙系好衣服,穿好鞋襪。只聽得二姐、三姐全在告她的狀:“奉丫頭白天淘得要命,晚上又不愛睡,早上叫也叫不起來?!?/p>
“哈哈,那可不行。不過她還小,長身體,多睡睡也沒壞處?!?/p>
此時奉書正滿頭大汗地穿鞋。原來她想:“爹爹知道我比不過幾個姐姐,臨走時只讓我好好聽話,還讓我好好纏腳。我可一條都沒做到,爹爹要失望了?!庇谑钦页鋈ツ甑男⌒?,塞進了腳尖,又拼命地塞腳后跟,想要蒙混過關(guān)。
誰知這個詭計也讓三姐看穿了。她捂著嘴笑道:“咦,咦,有人給奉丫頭穿小鞋!”
她滿臉通紅,只聽父親哈哈大笑:“傻丫頭!”看著她不知所措的神情,又忽然收了笑容,拍著她肩膀,低聲說道:“不愛纏,就別纏啦,眼下這時局,萬一……嘿,跑得快些才是最要緊的。腳大就腳大,我文天祥的女兒,還愁嫁不出去?”說著說著,語氣便黯然起來,大約是想起了沒來得及出閣的大女兒。
奉書卻只聽到“別纏了”三個字,登時如釋重負,把小鞋扔到了一邊,叫道:“爹爹真好!”
又說笑了幾句,門外忽有人報:“大人,有人求見!”
文天祥于是出了帳子。奉書蹬上自己平時的鞋子,也巴巴地跟了出去。幾個姐姐都矜持,不會在軍中拋頭露面,她可還小,不在乎這些。況且昨天晚上,斥候把她當(dāng)成細作那么一鬧,大半個軍營都對主帥這個不像小姐的小姐印象深刻。她走在營帳里時,不時有軍漢摸摸她的頭,塞給她一塊熟肉干。還有人假裝伸手來捉她,然后故意讓她躲過,贊道:“小姐好身手!”
她咯咯笑著,反手去捉那人。那人不知怎的就被扭在地上了,齜牙咧嘴地求饒。
但她看到父親那副指點江山的模樣,便覺得自己的那點威風(fēng)微不足道了。此時他在一排營帳前面孑然矗立,旌旗獵獵,千萬雙滿是敬意的目光都隨著他的腳步移動。奉書簡直難以想象,這樣一個謫仙般的人物,如何能在血肉橫飛的沙場上來去,不染淤泥?
文天祥的身后,筆直地立著兩個青年副手。左邊那個軍官打扮,身材挺拔魁偉,滿面英氣,眼神凌厲得仿佛能殺人,身側(cè)跨了雙刀,整個人幾乎比她要高上一倍,寬上一倍。右邊那個稍年輕些,眉清目秀,一臉陰柔書卷氣,腰中卻也佩了寶劍。不知怎的,奉書立刻覺得,這人就是差點要成為她姐夫的那個。
那書生模樣的人見她過來,朝她微微一笑,她頓時覺得如沐春風(fēng)。那高大軍官則瞟了她一眼,朝她招了招手,她便覺得自己好像待拍的蚊子。
她稍作權(quán)衡,站到了那書生身后。
隨即她看到昨天擒她的那個斥候立在人堆里,朝她擠眉弄眼地笑。那人也不過是個年輕小伙子,比大哥大不了幾歲,昨天卻那樣兇。她回瞪了他一眼。
父親身前跪著一個人,卻是昨天那個帶頭殺蒙古兵的羅南星。只見他再拜道:“草民愿為大人帳下小卒,隨大人殺韃子、保家鄉(xiāng)!望大人收留!”
他的事跡,已有親兵對文天祥細細說了。文天祥拈了拈須,對身邊那軍官道:“貴卿,這位看來是你的同行啊,你怎么看?”
奉書聽了那大漢的名字,幾乎要笑出聲來。她早間曾聽軍漢說過,父親有個患難與共的老戰(zhàn)友,名叫杜滸,字貴卿,號梅壑。她光聽名字,還以為是個和父親一樣的文雅人哩,沒想到卻是這樣一棟剛硬鐵塔。
杜滸把眼在羅南星身上掃了一掃,沉聲說道:“這人膽大心細,像是個統(tǒng)御之才。不過論真本事,他到底是怎生殺的那幾個韃子,百姓說時,不免添油加醋,當(dāng)不得真。丞相,讓我試試他手段,如何?”
奉書想:“這人談吐倒挺不俗,跟爹爹一個調(diào)兒。相比之下,那羅南星倒顯得粗鄙多了。”忍不住悄悄朝前挪了幾步。
文天祥笑道:“怎么,你前日還沒打夠?”這么說著,卻微微側(cè)身,給杜滸讓出一條路來。
羅南星一愣,忙道:“草民不敢!草民哪配跟大人的部下……”
杜滸冷笑道:“殺韃子時,哪來的膽子?”話音未落,已經(jīng)忽的一拳,停在羅南星胸口前面,凝而不發(fā)。羅南星一味的惶恐推辭,竟是一點也沒能躲過去。
杜滸收了拳頭,哈哈大笑:“你死了!丞相,這人不要也罷……”
話音未落,羅南星大叫一聲,掄起一雙鐵拳,直搗杜滸面門。杜滸略略一閃,羅南星便打空了。
羅南星一擊不中,拳頭還沒收回,便又伸腿撩他下三面。杜滸仿佛是優(yōu)哉游哉地向旁跨了兩步,羅南星便踢空了。杜滸順勢拿住他手肘,輕輕向后一慣。羅南星頓時失了平衡,身子轉(zhuǎn)了半圈,眼看就要臉孔著地,摔一個嘴啃泥。杜滸舒手抓住他肩膀,往回一扳。
羅南星的雙腳便又穩(wěn)穩(wěn)地立在了地上。
高下立判。四周的軍漢連天價喝起彩來:“精彩!”“杜架閣威武!”“還是杜大哥厲害!”
奉書看得呆了。杜滸身材那么魁梧,卻靈活得像一只狐貍。方才他并沒有出一拳一腳,但她看了,再回想羅南星殺韃子的那幾個回合,簡直成了小男孩打架。
羅南星呆了片刻,突然大叫:“不帶用戲法的!”緊接著爆喝一聲,全力向前一撲,像一只展翅的鷂子。
周圍人立刻“轟”的一聲喝彩??墒遣事晠s馬上變成了驚叫。原來奉書看得入迷,已經(jīng)不知不覺地走得太近,眼看就要被羅南星的小腿掃到。她幾乎可以感覺到一陣窒息的狂風(fēng)朝自己罩過來,突然懵了,愣在當(dāng)處。
文天祥叫道:“奉兒!”周圍的一群人齊聲叫道:“五小姐!”
杜滸本已閃在一旁,見狀飛身撲上,一把將她抄了起來,另一只手一撥一轉(zhuǎn),羅南星便翻滾著摔在地上,“啊喲”叫了一聲,隨即惶恐地伏在地上,連聲道:“小人萬死,小人萬死!”
奉書腦袋里一片空白,此時身在空中,才反應(yīng)過來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常識告訴她,作為一個九歲的嬌滴滴的相府小姐,自己大約應(yīng)該害怕,應(yīng)該尖叫??墒欠讲疟粨破饋淼哪且豢?,頭重腳輕,簡直是騰云駕霧的感覺,比過去蕩秋千還要驚險刺激一百倍。
杜滸語氣嚴厲,在她耳邊說:“以后可不許亂跑,五小姐……”
奉書卻忽然格格笑了,叫道:“爹爹,爹爹!”從他胳膊上跳下來,一頭撲進父親懷里,只是傻笑。
周圍爆出一陣如釋重負的嗟嘆。文天祥不斷拍著她后背,溫聲斥責(zé)道:“野丫頭,你這是想跑到戰(zhàn)場上去嗎?這次要不是貴卿,你的小命還在?回去!”
杜滸見羅南星還伏在地上發(fā)抖,上前將他扶了起來,朝文天祥微一躬身,淡淡道:“這人還算機靈,方才也怪不得他。休怪杜滸直言,他勝得過丞相你手下八成的士兵。給了我罷?!?/p>
羅南星驚魂略定,喜滋滋地跟著一隊兵士領(lǐng)兵器去了。
而奉書看看父親,看看杜滸,又看看地上踩出來的凌亂腳印,回想起剛才飛起來的感覺,心跳得飛快,仿佛自己也剛剛完成了一場驚心動魄的戰(zhàn)斗。
8 大風(fēng)從何來,奇響振空谷
? ? 奉書心里面直癢癢,仿佛小時候得到新玩具一般高興。剛在梅州城落腳,她便忙不迭地向姐姐們描述了那場比武。她說得手舞足蹈,比劃著那兩個人的一來一往。
可三個姐姐卻聽得意興索然,反而似乎對那佩劍的俊俏書生更感興趣。羅南星則被她們完全忘了。
“他叫什么?”
“長得怎么樣?”
“他也會武藝嗎?”連四姐也問了一句。
奉書卻答不出來。這時大哥進了來,聽到了她們的談話,笑道:“那個人叫談笙,二十歲,在軍中任同督府咨議。爹爹說,他本是狀元的料子,國難之際,毅然投筆從戎的?!?/p>
二姐“哦”了一聲,喜孜孜地連連點頭,又欲蓋彌彰地問:“那……那個杜架閣……”
奉書心想:“杜架閣?就是杜滸?他怎么那么多名字?”
大哥道:“那是個江湖上的游俠,不知是哪幫哪派的頭兒,爹爹入衛(wèi)臨安時,他帶了幾千人去投奔,后來又對爹爹有數(shù)度救命之恩。朝廷封了他一個兵部架閣文字的小官兒,嘉獎他忠義?!?/p>
奉書暗暗好笑,心想過不多時,那個羅南星大概也會有官做了,反正現(xiàn)在朝廷里官比人多。父親頭上已經(jīng)頂了十來個官銜,他的部下們根本搞不清楚,稱呼他時,也是隨口亂叫。有的叫他“督軍”,有的叫他“主帥”,有的干脆泛泛稱他為“大人”、“相公”,斷不會出錯。杜滸則一直叫他“丞相”。其實那時他因為與陳宜中的矛盾,已經(jīng)辭去了丞相的職務(wù)。不過陳宜中是不敢出來打仗的,自然不會知道杜滸的言語,就算知道了,也管不著。
只聽得大哥如數(shù)家珍,又說起了父親屬下的“玉面通判”趙時賞、沉勇有謀的“鐵人”鞏信、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活兵書”張汴,一連說了十幾個名字,她也記不得這許多。
二姐笑道:“大哥,你一路上,就在記這些?”
“那當(dāng)然,身在軍旅,自然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否則怎能知己知彼?我還知道……”大哥忽然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說:“梅州有好鐵匠。咱們在這里休整兩個月,打造兵器箭矢,再等陳子敬、吳文炳、唐仁他們的兵馬前來會合,馬上就能過梅嶺。過了梅嶺,你們知道是哪兒?”
二姐、三姐齊聲道:“江南西路!”
“沒錯,爹爹要去把家鄉(xiāng)打回來!”
幾個姐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幾雙眼睛都已經(jīng)彎了起來,卻還是不敢相信。
大哥又道:“復(fù)了江西,福建、浙江也指日可復(fù),沿江而下,便可再復(fù)臨安。這次是勢在必行。我聽軍中傳說,韃子氣運已盡啦?!?/p>
大家齊聲問:“為什么?”
“蒙古人不曉禮義,全不懂什么天命大統(tǒng),他們大汗的位子,都不是父傳子,而是誰厲害誰坐。你們說,這不是亂套么?現(xiàn)在這個忽必烈,是上一個大汗蒙哥的兄弟。他的位子,也是跟他的弟弟阿里不哥爭來的,名不正言不順。他手下的那些個大王小王不服,一直在北方反叛,今天一個自立為汗,明天一個發(fā)兵作亂。你們說,就這樣子,他們國運能盛?”
四個姐妹連連點頭。三姐笑道:“韃子的名字嘰里咕嚕的,也虧你都記得住?!?/p>
二姐抿嘴笑吟道:“內(nèi)家苗裔真隆準,虜運從來無百年?!蹦鞘俏奶煜楸豢墼獱I時,當(dāng)著元軍主帥唆都的面寫出來的詩。那句“虜運從來無百年”,當(dāng)時便傳出軍營,在南方流傳開了。
大哥笑道:“百年?真是抬舉他們了?,F(xiàn)在高舉叛旗的,是蒙哥的兒子昔里吉,搞得忽必烈手忙腳亂,不斷往北方派兵,連伯顏都派走了,哪還有心思侵占大宋的土地?爹爹說,最好是他們內(nèi)斗個兩敗俱傷,咱們便來個漁翁得利,克復(fù)江山,教他們再也打不過來。”
幾個姐妹齊聲稱是,對大哥欽佩已極。奉書卻忽然說道:“你這幾天盡盤算這些事,可沒讀書罷?”
大哥聽了這話,騰的一個激靈,慢慢的低了頭,摸了摸下巴上茸茸的胡子,又揚起頭笑道:“二弟愛讀書,讓他讀去,等復(fù)了國,他愛考狀元便考。我么,我要做將軍!”
幾個姐妹吃吃笑著,道:“參見文將軍?!?/p>
此后數(shù)月,大軍在梅州休整完畢,即向江西進發(fā)。果然如道生所言,不少蒙古精兵都已調(diào)回北方平叛,余下大多是些“新附軍”,也就是投降的漢人組成的軍隊,都奉命縮在城里,守多攻少。真打起來時,這些新附軍根本不是督府軍的對手。
一路上行得出奇地順利。贛南的各路豪杰本就心系故土,聽聞大軍前來,紛紛起兵響應(yīng),奪了不少小城小縣,前來投靠。隊伍越來越壯大。其中有不少父親的故人老友,他們見面時,都是“執(zhí)手相看淚眼”,說什么“不圖此生復(fù)相見。”有一天晚上,他們還通宵喝酒,半個營地都能聽到他們走調(diào)的歌聲,反復(fù)唱著“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
父親心情舒暢,白天帶兵,晚上寫詩。他指著道路兩邊的滾滾綠浪說,去年老百姓的莊稼被韃子的馬匹啃食踐踏,不少人挨了餓,而今年雨水豐沛,他要保他們一個好收成。
可是好景不長。那之后不久,祖母便病重起來,無法隨軍前行。父親只得派大哥護送祖母,遷到相對安全的福建汀州。道生是長房長孫,孝義所致,此時理所當(dāng)然負起重擔(dān)。于是祖孫兩人與大伙灑淚告別。
大哥臨走前,把二姐留著的那些兵書全要走了,又安慰眼圈紅紅的母親:“若有韃子來,我便招募義兵,殺他們一個落花流水?!?/p>
他又和弟弟妹妹一一作別。奉書心里堵得說不出話來,半天才道:“你再回來時,我們已經(jīng)走了,不在這里了,怎么辦?”
“別擔(dān)心,我會找到你們的。”他親了親她的臉蛋,剛長出的胡須蹭得她癢。
然后他們便上了車子,漸行漸遠。奉書跑過去,把雙腳印在車轍上,用力感受土地上的律動,仿佛那樣就能和他們永遠聯(lián)系起來。
一年之后,傳聞閩、粵一帶瘟疫流行,十室九空。奉書窮此一生,再也沒有聽到祖母和大哥的任何消息。
等奉書對大哥的思念慢慢淡下來的時候,好消息便一個接一個地傳來。父親帶兵沿貢水而下,雩都大捷,舉國震動。奉書一路上聽人說道,父親在家鄉(xiāng)的地盤上一呼百應(yīng),“號令通于江淮”。沿途的百姓聽說他們是文丞相家眷,竟有在路邊跪拜的,好不容易被勸了起來,又捧出家里珍藏的白米和腌肉,堆在他們的車子后面。這里已經(jīng)離家鄉(xiāng)不遠,眾百姓的碎嘴聒噪鉆進她耳朵里,只覺得無比親切,聽也聽不夠。
他們到了興國縣城,在最大的一戶人家借宿。那人家地方雖大,可房子依然破破爛爛的,墻上滿是煙熏火燎的痕跡。
那家的婆婆幾乎是拽著母親進了門,一面將家里男丁都攆了出去。母親讓人給她銀兩,她堅決不收,反而把媳婦丫頭都叫出來,讓她們向丞相夫人磕頭,又大聲吩咐幾個小孫子,讓他們看看相府的公子小姐,學(xué)學(xué)人家的人品禮數(shù)。
奉書樂壞了,因為居然有人夸她“冰雪聰明”、“乖巧懂事”、“一看就是個小美人胎子”。她低下頭,靦靦腆腆的,聽著母親不住地謙遜和道謝。但過了一會兒,她就在那家堂屋里發(fā)現(xiàn)了一副彈弓,便悄悄地拿著跑到院子里,學(xué)著村子里幾個小泥孩兒的樣子,撿起一塊小石頭,繃在弦上,看準一只老母雞,松手。
“啪嗒”一聲,小石頭落在了墻角的瓦礫堆里。老母雞神定氣閑,不為所動。
她不服輸,又是一石子打過去。這次離得近了些,石子落在地上,彈了兩彈,擦到了老母雞的腳爪。老母雞嫌惡地抖了抖翅膀,踱了開去。
她來了勁頭,第三顆石子脫手飛出,“撲”的一響,正中老母雞屁股。老母雞“嘎”的一叫,“騰”的一下跳起來老高,甩出幾根雞毛。院子里的黃狗也受了驚嚇,吠了起來。一時間,雞飛狗跳。那老母雞見她追來,張著翅膀,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半飛半走,跳過了院墻上的豁口,眨眼間就不見了。
奉書一下子愣住了。她本想打中母雞就完事,可萬萬沒想過要把那雞趕走。她聽父母說過,這里的百姓飽經(jīng)戰(zhàn)亂,生活已經(jīng)窘迫不堪,一只生蛋的母雞往往便是全家人的指望。眼下自己純?yōu)槿?,就……母親知道了,會怎樣責(zé)備自己?父親知道了,會有多失望……她聽見有人被驚動,從屋里跑了出來,感覺全身都僵住了,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母親一看到她手里的彈弓,就皺起了眉頭,輕聲斥責(zé)道:“怎么到哪兒都脫不掉野勁兒!快,把東西放回去,跟人家婆婆陪個不是?!?/p>
誰知那家的婆婆聽奉書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了事情的經(jīng)過,居然并沒有發(fā)火,也沒有唉聲嘆氣,反而局促地陪著笑,對歐陽氏道:“家里的東西都太臟了,你看,把小姐的手都弄黑了。我去帶她洗?!?/p>
奉書心里萬分的過意不去,淚水終于流了出來:“可是……那只雞……沒了……”
那婆婆笑道:“傻孩子,雞認窩呀,天黑了,它自己就會回來的。你不會以為它會跑到野地里藏一輩子吧,哈哈,哈哈哈!”
她睜大了眼,感覺好像受了騙一樣,過了半晌,才破涕為笑,連忙把眼淚抹干凈。一張小臉上滿是黑手印兒。
那婆婆引著她去洗了手臉。她一路上看著墻根堆著的鐵鍬、鋤頭、犁耙,可是一樣都不敢動了。屋里放著一張布機,上面掛著半匹麻布,她也只是摸了一摸,不敢用力扯。
奉書再見到父親的時候,已是中秋時節(jié)。父親把軍務(wù)交給幾個部屬,在興國縣擺了個小小家宴,還興致高漲地和二哥下了幾盤象棋。
上一次全家人聚在一起過中秋,還是她很小很小的時候。那時家里的人比現(xiàn)在多些,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刈艘晃葑?。她記得父親請了一干歌舞伎,在月光下輕歌曼舞,看得她如癡如醉。
這一次,一頓飯卻吃得很安靜。文天祥看著窗外的月光,突然說:“今晚的月光很好。咱們的很多將士不能和家人團聚,十分辛苦,明日我便傳令,好好犒勞他們?!?/p>
他話音剛落,忽然便有個老仆跌跌撞撞地闖進來,叫道:“相、相公!出事……出大事……求見……談……”
他說得語無倫次。文天祥猛地站起身來,將酒杯撇到一邊,“說清楚!”
那老仆尚未開口,又是一個人闖了進來,手上抓著兩三卷紙。那是年輕的督府咨議談笙。他一見滿屋女眷,立刻深深低下頭,眼睛看著腳尖,反而又上前了兩步。一家子女人忙不迭地跑進后堂。只有歐陽氏強自鎮(zhèn)定,躲在屏風(fēng)后面,靜靜地聽。
談笙立刻說道:“大人,韃子來了,請……請大人快撤!”他聲音顫得厲害。
“胡說!整個吉州都差不多平了,哪來的韃子?”
談笙將頭低得更深,“鞏都統(tǒng)拼死送出來的急報,李恒親率五千輕騎,離這里只有二百里路了!”說著揚了揚手中的書信。紙角帶血。
文天祥的臉色一白。若真是如此,且不管這股騎兵從何而來,他的大批主力軍隊都在圍攻贛州,興國縣位于相對平靜的后方,此時根本是一片空虛。遠水救不了近火。
他忽然又想起一事,急問:“韃子從何方來?”
“南面,贛州方向!”
“怎么會?贛州的兵馬呢?張汴呢?”
“不知道……大人,請您當(dāng)機立斷,暫避鋒芒,莫殆千古之恨!”
也容不得任何人再猶豫了。下一刻,守城的兵卒就遠遠望見了曠野上的火光,以及月光下不同尋常的騷動。急報一個接一個地傳進同督府。再過了一頓飯功夫,驚叫著的婦人孩子剛剛收拾好隨身細軟,杜滸便跌跌撞撞地撤回城里,有常人兩倍粗的胳膊上扎著兩支箭。
9 胡行疾如鬼,忽在林之巔
? ? 奉書只記得自己和三姐、四姐一起,被塞進一頂小轎子,在黑暗中一路顛簸。家里的女眷都不會騎馬,又都是一雙小腳,連走路都走不快。她聽到轎子外面馬蹄聲聲,看到明明暗暗的火光不規(guī)律地閃爍著??h城里到處都是百姓的哭喊。父親屬下的兵卒徒勞地安撫著,讓他們快撤,快藏好家里的錢財,快躲起來。
轎子里窄小無比。三個姐妹抱成一團,都感到對方身上在發(fā)抖。
文天祥決定向永豐方向撤退。一連十幾個時辰的急行軍,沒有時間停下來休息、做飯、甚至解手。奉書感覺外面的轎夫換了好幾茬,有時候轎子跑著跑著,便磕在了地上,那是抬轎的轎夫中箭倒地了。
奉書在轎子里坐不住了,掀開簾,跳下地來,說道:“我自己走!”
可還沒走幾步,前面的路上便堵滿了成群的難民,大家口里紛紛傳言:“韃子拿下永豐啦!大伙快跑??!”
幾個督府軍將領(lǐng)立刻安撫道:“不可能!那里有鄒統(tǒng)領(lǐng)的三萬兵馬!不許再傳謠言,否則軍法處置!”
但沒有一個人真的被“軍法處置”。因為所有人都在那么說。突然,人群分開一條小縫,幾十個宋兵滿頭滿臉都是鮮血,跌跌撞撞地從前方跑過來,看到文天祥的轎子,便即伏地大哭。
奉書看清他們的模樣,不禁尖叫了一聲,胃里一陣翻騰,將早間吃的幾口冷飯全吐在了地下。
那些人的雙耳全都沒了。
那是鄒洬手下的民兵。三萬人,雖然不少,但全是步兵,其中還有相當(dāng)一部分新招募來的民兵。雖然大家都是一腔熱血,勇氣過人,但騎兵沖來,登時如同虎入羊群,砍瓜切菜一般。只一個時辰功夫,督府軍便即死的死,傷的傷,潰散的潰散,倉皇撤兵,留下一路尸體。這幾十人,是讓元軍捉住,又放回來,以示挑釁的。鄒洬本人則身受重傷,讓親兵拼死護送,突圍出來。
發(fā)動奇襲的是李恒手下的一名偏將。騎兵的數(shù)量是五百人。
幾乎是同一時刻,贛州和太和的殘兵也先后逃了回來。大伙這才知道,李恒在短短幾天之內(nèi),已經(jīng)馳騁了小半個江西,連敗三支督府大軍,這等速度,簡直可以用“恐怖”來形容。
永豐失陷,意味著北面的退路被徹底截斷。軍中慌亂了一陣,終于傳出了命令:“后隊變前隊,向西南方撤退!”
大軍無法進入深山,而斥候來報,李恒的追兵已經(jīng)鋪天蓋地般馳來。包圍圈在不斷縮小,派出去的斥候只有一半回了來,臉上的神情充滿絕望。奉書聽到幾個不同的聲音發(fā)號施令,一個個小隊被派出去阻擊追兵,又一點點地退了回來,絆倒在同伴們的尸體上。她還聽到嗖嗖的放箭聲音。那是弓馬嫻熟的蒙古人。督府軍里民兵居多,很少有人受過弓箭的訓(xùn)練。
中秋時節(jié),午后的太陽依然釋放著灼人的熱量,道路上充滿了嗆人的塵土氣味。人人汗如雨下,汗水瞬間便讓干渴的大地吸了進去。
奉書的晚飯是在轎子里啃的一個冷饅頭。危機四伏,沒人知道下一個歇腳的地方會是哪里。
大軍雖眾,可大多是身上負傷的殘兵敗將。一路上不時能看到潰敗的軍隊,和逃難的百姓混在一起。等到徹底天黑之時,大家終于走不動了,速度漸漸慢了下來。這些人大都是參戰(zhàn)不久的民兵和鄉(xiāng)兵,一年前,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手里拿的還不是鐵槍和大刀,而是犁耙和鋤頭。而現(xiàn)在,再苦再累,也只能憑一口氣撐著。
而蒙古軍隊身經(jīng)百戰(zhàn),經(jīng)常日騁千里,在馬背上都能睡得安穩(wěn)。
可李恒不是蒙古人。奉書在軍中聽人議論,他是西夏國的黨項后裔。西夏被滅時,他的祖父被殺,父親讓蒙古人看中了意,收養(yǎng)長大,就做了蒙古的官。人們在提起他時,毫不掩飾心中的鄙夷,都說:“這叫認賊作父,三姓家奴。這種人,和文大人比,那是云泥之別?!?/p>
可是在奉書心里,對李恒的害怕卻遠遠勝于鄙夷。已經(jīng)有不知多少督府軍的兵馬死在他手下了,也許還會有更多。突然,奉書身子重重撞到了板壁。轎子猛地一晃,接著整個側(cè)翻在了地上。一個轎夫腿上中了箭。
奉書摔得暈頭轉(zhuǎn)向,只聽到周圍一片喊殺之聲。三姐一面哭,一面把她和四姐從轎子里拉了出來。她們辨不清方向,只看到月光下帥旗招展,上面一個大大的“文”字,左右搖晃。
她此前從沒跑過那么遠的路,只覺得雙腳都不再是自己的,一邊哭,一邊跑,摔了不知多少跤,膝蓋上磕出了血。跑不到一刻鐘,便喘得岔了氣,小腹針扎般疼。兩個姐姐還要更慘。她們的一雙小腳根本支持不住身體的重量。不久,三姐便跌在地上,再也站不起來。
奉書急得大哭。忽然背后搶上一個人,把三姐抱了起來,另一只手又抱起四姐,向她喝道:“快走!”那是一直追隨在父親身邊的杜滸。奉書平日里總是有些怕他,但此時卻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緊緊跟著他,生怕跟丟了。
但杜滸抱了兩個孩子,走得便慢了下來,忽然看到身邊有個沒受傷的小軍校,便把四姐交給他背著。
四姐眼睜睜地看著她們,叫道:“三姐,奉兒!”那軍校卻帶著她匆匆跑遠了。
奉書拼命捶打著杜滸的胳膊,叫著四姐的名字,可杜滸卻如同充耳不聞,矮身躲過一波箭雨,攥住她的兩只手,好像在拖一卷包袱。
到了八月十七日,奉書已經(jīng)累得不行了。督府軍大半已經(jīng)潰散,剩下的雖然都是精兵,卻也都疲于奔命,人人眼圈凹陷,臉色蠟黃。她跟著身邊的大人們跑。汗水把頭發(fā)打濕成一綹一綹的,貼在額頭上,眼睛刺痛得難受。腳上似乎是起了泡,但是都已經(jīng)痛得麻木了。
后來,杜滸找來一匹馬,那是一個犧牲了的斥候留下來的。他牽著馬,又把兩個女孩像堆包袱一樣堆到馬鞍上面。她開始還害怕掉下馬來,但過了一會兒,就沉沉地睡著了。睡夢里,韃子兵把她捉了去,把她的腳按在油鍋里浸。
那天她只遠遠地瞥見父親一眼。父親的背微微駝著,看上去像一個老人。
元兵一直咬在他們身后窮追不舍。有好幾次,箭雨幾乎已經(jīng)落到了跑得最慢的人的腳后跟。更有一次,一枝箭矢挾著勁風(fēng)而來,竟比其它箭射得遠了一倍,貫穿了一個小兵的后心,將他釘在地下。
遠處的追兵群里立刻爆出一陣歡呼,仿佛是稱贊那個強弓硬弩的神射手。隨后,又是幾枝箭爭先恐后地射了來,仿佛是在賭賽一般。
傍晚,督府軍撤到了廬陵東部的方石嶺。那窄窄的山嶺小路里面,已經(jīng)擠滿了四處逃難而來的百姓。軍隊花了半個時辰,才疏散了人群,把百姓一一送過了嶺,清出一條道路。
便是這么一耽擱的工夫,元軍的吶喊聲已經(jīng)在山背后響了起來。
文天祥已經(jīng)幾夜沒合眼,眼中滿是血絲,發(fā)令時聲音已經(jīng)恍惚起來。他派張汴、趙時賞阻擋元軍,派吳文炳、鞏信帶人掩護在側(cè),派談笙砍伐樹木,阻塞道路……他有條不紊地說著說著,卻忽然住了口,流下一道濁淚,環(huán)顧四周,顫聲道:“別管啦,別聽我的……你們快逃吧,逃到山里去,留得青山在……”
張汴、趙時賞等人齊齊變色,跪下道:“大人說的什么話!我們是大宋的將官,不是逃兵!就算打不過時,盡力而為,一死報國便是!”
鞏信聚集了自己剩余的最后六七十個步卒,一言不發(fā),跪在文天祥面前。
文天祥驚道:“鞏都統(tǒng),你……”
“請大人準鞏信帶人斷后!”
他這是把自己送上死路,文天祥如何不知?但不及他拒絕,隆隆的馬蹄聲便順著山石,響進了每個人的耳朵。
鞏信向蕭敬夫使了個眼色。蕭敬夫半扶半架,將文天祥攙到了后面。余人含淚四散。
下一刻,騎兵如黃蜂般擁出山嶺,與鞏信遙相對峙。
奉書被杜滸帶著,倉皇從山道上逃離。她不明白,鞏信的幾十人如何能抵擋大批元軍。她頻頻回過頭看,只看見了鞏信的背影,還有元軍陣前一個全身披掛的將軍。離得太遠,她看不清他的長相,只看到他梳著蒙古人的發(fā)式,背上背著一張好大的弓,簡直比她的人還要高些。而他的整個人雖然并不高大,卻像極了一枝蓄勢待發(fā)的利箭,讓人不由自主地感覺到戰(zhàn)栗。一時間,什么“認賊作父”、“三姓家奴”,那些蔑稱全都被她忘了個干干凈凈。她腦海中只剩下一個念頭:那個人生來就是號令蒙古軍隊的。他身后的千百個蒙古騎手,沒一個及得上他。
但李恒看到鞏信的小隊橫在路當(dāng)中,卻猶豫了,令他的軍隊停了下來。幾頂盾牌密密地護在了他身前。
也許,鞏都統(tǒng)真的有什么妙計,可以打退李恒……奉書一面這么想著,一面讓杜滸拉著,跌跌撞撞地翻過一處山隘,再也看不見身后的情形。
但之后發(fā)生的事情,還是有人記錄下來了。鞏信在樹林里縱起數(shù)十個火堆,自己端坐一塊巨石之上,周圍數(shù)十兵卒刀槍并舉,侍立左右,全無懼色。眾寡之勢太過懸殊,竟讓老成的李恒起了不小的疑心,以為這是一樁空城計,以為鞏信身后埋伏著大批精兵。他讓人試探著放箭。有幾個宋兵倒了下去,有的晃了晃,仍是站在路當(dāng)中。幾陣箭雨過后,鞏信身上密密麻麻地插著十幾枝箭,卻依然屹立不倒。
蒙古人素來迷信鬼神,此時已有不少人害怕起來,將長弓丟在地上。李恒大聲呵斥,鞭梢一指,令軍隊向前沖鋒。等到第一批騎兵沖過來時,鞏信突然動了。他大吼一聲,跳起身來,砍翻了面前的一匹馬。
肉搏只持續(xù)了很短的時刻。宋兵人人中箭,人人帶傷,人人苦戰(zhàn),一個接一個地倒了下去。鞏信倚石而戰(zhàn),在手刃了數(shù)十?dāng)橙酥?,終于力盡。李恒檢視他的遺骸,“創(chuàng)遍體,死未仆”。
10 鐵騎俄四合,鳥落無虛弦
? ? 在元軍被鞏信稽滯的同時,文天祥所率殘兵已經(jīng)翻山越嶺,逃至一個叫空坑的村子。此時夜幕深沉,督府軍大都潰散,首尾不得相顧?;艁y中,奉書似乎看見談笙將母親、庶母和兩個姐姐護入一處民房里,他手中的寶劍反射著慘白的月光。她拼命喚了幾聲,便被杜滸拉到了另一條路上。
杜滸拉著她,抱著三姐,已經(jīng)精疲力竭,隨意闖入一戶破敗的空房子,剛把三姐放下地,就撲通一聲倒在地上。奉書幾乎以為他死了,但隨后他鼻孔里便響起了鼾聲。
奉書和三姐摟抱在一起,互相安慰道:“明天就好了。韃子找不到我們,明天就安全了,杜架閣會給我們找到吃的?!?/p>
說著說著,兩個人卻都不約而同地住了口,嗚嗚地哭了起來。
月光透過房頂,在坑坑洼洼的地上跳起了舞。
睡了又醒,醒了又睡,迷迷糊糊地挨了半夜。突然,杜滸一躍而起,叫道:“有情況!”略略一思索,伸手從地上抄起兩把灶灰,往兩個女孩的臉上胡亂抹了一把,自己則握緊了腰間的刀,閃在了門邊的陰影里,和黑暗融為了一體。
遠處傳來一陣陣喧囂,似乎是風(fēng)聲,卻又不像。
過了不久,連奉書也聽得清楚了。她聽到腳步聲紛紛雜雜,得得的馬蹄聲將四周圍了起來,她甚至能聞到戰(zhàn)馬身上的騷味。無數(shù)人口中吶喊著,她依稀能從中分辨出幾句漢話。
“抓文天祥,別讓他跑了!”
“抵抗的,格殺勿論!”
她撲到門縫前面看。一時間,她以為外面飛滿了螢火蟲。隨后才明白,那是無數(shù)燃燒的火把,將騎兵們佩戴的馬刀映得血紅。遠處的幾個民房已經(jīng)燒了起來。那些房屋只有茅草作頂,此時已被吞噬在熊熊烈焰之中。
大軍分成數(shù)隊,像螞蟻一般侵入四面八方。村中的狗齊齊吠了起來,還有幾只雞被趕著亂走。一個村漢不及躲避,讓一匹馬撞倒在地上,又讓另一匹馬踩穿了肚子。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從他的身體里擠了出來。
奉書嚇得呆了,直到三姐在她背后狠狠一扯,這才如夢方醒,連滾帶爬地蜷縮回屋子角落,心臟仿佛都不是自己的,砰砰跳得飛快。韃子兵馬上就要來了。
突然咣的一響,眼前一亮,門板被整個劈開。兩三雙蒙古皮靴踩了進來。
他們竟然沒發(fā)現(xiàn)杜滸,只看到了簌簌發(fā)抖的兩個女孩。
一個元兵轉(zhuǎn)頭朝外面說了句什么,語氣輕松,似乎是說這里沒有可疑的人。
一個長官模樣的人探頭看了一眼,隨即眉頭一皺,將目光定在奉書和三姐身上。她倆畢竟是相府小姐,就算臉涂得再黑,衣裳再臟再破,也總是有些不一樣的氣質(zhì)。
況且,她倆已經(jīng)哭得滿臉是淚,淚水將臉上的泥污沖掉,露出一條條白玉無瑕的肌膚。
奉書拼命將臉轉(zhuǎn)開,嚇得快暈過去了。她能感到那人的目光在自己身上狠狠剜著,又聽到腳步聲響,有人朝她走了過來。
但門外響起一句漢話:“百戶大人,文天祥又不在這兒,不必平白耽擱?!?/p>
那長官模樣的哼了一聲,似乎頗以為然,轉(zhuǎn)頭出門,闖進了另外一家。
奉書心中狂喜,忍不住抬眼看了一看。門外全是豎立的皮靴,和倒下的尸體。
但她還是不敢動彈,和三姐擠在一起。她聽到元兵一家家地搜捕詢問,不時拔刀殺人。偶爾有人想要跑出村子,即刻便被射死。每過得一刻,便有人嘰里咕嚕地匯報著什么。有時候,那匯報的卻是漢人。他們?nèi)颊f,消滅了一些零碎的宋軍,但是沒有找到文天祥。
奉書和三姐對望一眼,淚痕未干的眼中滿是喜色。她們聽到一個說著蒙古話的人哇哇大叫,氣急敗壞地訓(xùn)斥了一句又一句,都不禁揚起了嘴角,偷偷笑起來。
那個聲音忽然一變,低沉地說了兩句。隨即便有漢人應(yīng)道:“是!李元帥有令,這個村里的蠻子相助文天祥逃跑,大大的不孝順,全都該死,一個活口也別留!”
一陣暴雷也似的齊聲應(yīng)和。緊接著,元兵井井有條地四散開來,開始一戶戶地破門。
奉書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zhuǎn):“韃子要殺我們!”三姐的臉色也立刻白了。
杜滸從陰影里現(xiàn)身,一把將她提了起來,“逃!向山里逃!”
一個嬰兒在啼哭。一個婦人大聲哭叫,隨后嚎叫了一聲。那嬰兒也不哭了。
又過了片刻,一聲聲慘叫已經(jīng)在周圍響了起來。
奉書心里發(fā)慌,深一腳淺一腳,沒命地逃。好在此時村民們也都知道韃子要血洗此處,都拖兒帶女地逃了出來。他們擠在人群里。人群中不斷有人中箭倒下,絆倒了后面的人。
空坑明明是個很小的村子,可此時在奉書看來,這里卻是那樣的大,一條條道路不知通向何方。滿地尸首?;痤^一處接一處地?zé)似饋恚闹艿目諝鉄狎v騰的,混合著鮮血和熟肉的味道。奉書想吐,可肚子里空空的,什么也嘔不出來。
這種無差別的大屠殺,反倒是青壯年男子最先被消滅殆盡,因為他們身材高大,又跑得快,是最惹眼的。況且,跑得再快,也快不過蒙古人的駿馬和羽箭。
而那些老弱病殘,元軍反而不太留意,因為盡可以留在最后,慢慢殺。
但他們終于還是被發(fā)現(xiàn)了。剛拐過一個墻根,便看到七八個元兵立在側(cè)方,手里握著弓箭。三姐驚叫一聲。
奉書覺得這回真的要完了。杜滸再有本事,也無法和蝗蟲般、源源不斷的追兵相抗衡。
杜滸帶著她們躲過了幾撥箭雨,路邊出現(xiàn)了一片樹木覆蓋的山石,兩側(cè)山壁矮矮的,斜斜的,只有三尺來高,后面是一個黑黢黢的山洞。奉書她們矮小的身軀恰好能穿過那些枯枝亂葉,可杜滸卻無論如何也無法擠進去。
杜滸喘著粗氣,指著那片山巖,低聲命令道:“進去,藏起來,不管外面怎么樣,都不許亂跑。”
奉書見他身上的數(shù)處傷口血流不止,哪里敢走,哭道:“你……你怎么了……我們不走……”
杜滸圓睜雙眼,吼道:“進去!沒你們兩個小累贅拖累,我還走得快些!進去!”
奉書不敢違拗,拉著三姐,抹著眼淚,一步一回頭地走了開去。像自己這樣的小孩子,在戰(zhàn)場上,怎么能不是累贅呢……
樹叢中的聲響驚動了附近的元兵。他們呼喊著她聽不懂的話,接著身邊的樹葉一陣搖晃,一枝箭射進了她身邊的樹叢。她聽到杜滸在樹林那一側(cè)大聲呼喝,和元兵短兵相接起來。
她一邊哭,一邊用盡力氣擠到那山縫里去,和三姐手拉著手,抱緊膝蓋,身子團成一團,勉強把自己塞進了那個凹陷。
明晃晃的火光隔著樹叢映了進來。元兵知道這里藏著人,近在咫尺。有人試圖走進來,但樹叢太密了,山縫太窄了,而他們又太高大。
突然,一枝箭射到了石頭上,正落在奉書和三姐中間。兩個女孩死命忍著,誰也不敢尖叫。又是一枝箭射來,擦破了奉書的大腿。好疼,她的眼淚一下子迸了出來。
她看到村子里火光沖天。她盡量不去想那些射箭的韃子,也盡量不去聽那些羽箭破空的聲音。她想到了父親。他此刻會在何處?是不是和她一樣,躲在一個窄小的山洞里,絕望地看著月亮,周圍滿是死人?
母親和庶母呢?她們根本跑不快的……不過,那些有氣力的兵卒會把她們背起來……
哥哥姐姐……她不敢想了。她一個個地回憶著,最后一次見到二哥、二姐、四姐,是什么時候。
不知過了多久,呼喊聲漸漸稀疏了起來。也沒有箭朝她們射過來了。此時已近凌晨,正是一夜里最冷的時候。露水凝結(jié)在她的衣服上,舔舐著她熱辣辣的傷口。霧氣慢慢從腳底升起。
奉書鼓起勇氣,叫道:“姐?三姐?”
三姐卻不動。她的手又硬又涼,小小的肚子上,露出一截長長的箭尾,白色的羽毛被染得紅紅的。
奉書的心里仿佛被人狠狠地絞了一下子,暈眩了好一陣,眼里卻干干的流不出淚。心里的什么東西仿佛就此死了。
她跌跌撞撞地跑出了林子,看著一片死寂的村莊。微光下,薄霧里,一具具殘缺的尸體被串在木樁上,地上滿是一灘灘黑色的凝血,無數(shù)的蒼蠅在到處盤旋。幾個零散的元兵在四處搜檢巡視。
她孤獨一人,像行尸走肉一般,撥開亂草,跌跌撞撞地走著。也許元兵會發(fā)現(xiàn)她,可她已經(jīng)不在乎了。
眼前的一切都昭示著昨晚那場慘烈的屠戮。奉書看到了死狀各異的尸體。其中一具,身上戳著幾桿槍,手中緊緊握著一柄刀,刀頭帶著血。那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活兵書”張汴。
幾只腳在樹林的空地上飄著。他們自知勝利無望,又不愿被捕受辱,解下腰帶,自縊身死。
還有一些人,和元兵糾纏在一起,雙雙猙獰著面目,仿佛還在扭打。
冥冥中,老天仿佛感到了她心中的戰(zhàn)栗。霧氣越來越濃,遮住了她的視線。
突然那霧氣分開了,眼前出現(xiàn)了兩個人。奉書嚇了一大跳,隨即驚喜交加,喊道:“四姐!”
還有那個年輕的督府咨議談笙。他清秀的臉龐上掛著一道血跡,走路一瘸一拐的,讓四姐扶著。那柄寶劍卻還好好的掛在腰間。
他話音虛弱,道:“五小姐……也在……真是……幸甚……”
奉書又哭又笑,“你們、你們是怎么躲過的?其他人呢?爹爹呢?娘呢?”
? ? ?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