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自傳 四
文章來源:白家窯
我開始留心報紙上的廣告——彼時有許多學校開辦,而且都用廣告來吸收新生;我并沒有特別的標準來判斷學校,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一個警官學校的廣告吸引了我的目光,于是就去報名。但是,在受試以前,我看到一個制皂“學校”的廣告。不收學費,供給膳宿而且還可以有一點津貼。這個廣告是動人的。它指出制造肥皂有巨大的社會利益,可以富國富民。于是我變換了進警官學校的念頭,決定做一個制皂工程師。我又在這里交納一元報名費。
這時,我有一個朋友做了法科學生,他慫恿我進他的學校。我又讀了這法律學校的動人廣告,里面保證了許多了不得的事情。它答應在三年之內教完一切關于法律的學科,保證學成可以立即做官。我的朋友不斷地對我稱贊這個學校,直到我最后寫信回家,詳述廣告上的保證并請家人寄學費給我。我將自己的前途畫成一幅光明的燦爛的圖畫給家人看,將自己畫成一個法律學家和大官。于是我付去一元向法律學校報名,同時等待父母的回音。
但其中忽然又有了變動。這回是一個商業(yè)學校的廣告。另一個朋友勸我,以為國家正在作經濟戰(zhàn)爭,目前最迫切需要的,就是能夠建立國家經濟的經濟學家。他的理論得勝了,我再花一元到商業(yè)中學報名。我真的去注冊而且錄取了。不過,這時我還繼續(xù)留心廣告,有一天看到廣告,描寫一個高等商業(yè)公立學校的優(yōu)美。它是政府開辦的,課程繁多,聽說里面教員都是極能干的人。我斷定還是到那里學成商業(yè)專家比較好,出了一塊錢去報名,隨后將我的意思寫信告訴父親。他很高興。父親很知道有了商業(yè)智慧的好處。我進了這個學校而且留在那里——有一個月。
我發(fā)現(xiàn)在這新學校中的困難就是一大半課程都是用英文教的,而我和一般同學一樣,英文程度很壞,簡直只認識字母。此外還有一個困難,就是校中沒有英文教員。我討厭這種情形,就在月底退學,并繼續(xù)閱讀廣告。
我在學業(yè)上的第二次冒險是在省立第一中學,我花了一塊錢報名,應了入學考試,以第一名被錄取。這是一個大學校,有許多學生,畢業(yè)的也很多。校中有一個國文教員十分地幫我,因為我有文學的傾向。這位先生借了一本《御批通鑒輯覽》給我,其中有乾隆的詔諭和批評。
這時,一個政府辦的刊物在長沙出版。這是一個巨大的烽火,我們學生覺得它非常有意味。不久,譚延被袁世凱趕走了?,F(xiàn)在袁執(zhí)掌著民國的政務,同時準備他的登基。
我不喜歡第一中學。它的課程太少而規(guī)則繁瑣。并且,在我讀過《御批通鑒輯覽》以后,我斷定還是單獨求學的好。六個月后,我離開學校。自己訂立了一個讀書的計劃,規(guī)定每天在湖南省立圖書館中閱書。我十分地有規(guī)律和專心,在這個方式下費去的半年,我以為對我是極端可寶貴的。早上圖書館一開門我就進去。在中午只花去買兩個米餅來吃的時間,這就算是我每日的午餐。每天我留在圖書館中一直讀到閉館的時候。
在這自修的時期內,我讀了許多書籍,讀到世界歷史和世界地理。在那里我以極大的興趣第一次閱讀了世界的輿圖(25)。我讀了亞當·斯密士[亞當·斯密]的《原富》和達爾文的《物種原始》[《物種起源》]和約翰·斯陶德·密爾[約翰·穆勒]所著的一本關于倫理學的書。我讀了盧騷[盧梭]的著作,斯賓塞的《邏輯學》和孟德斯鳩所著的一本關于法學的書。我將古希臘的詩歌、羅曼史、神話和枯燥的俄、美、英、法等國的(歷)史地(理)混合起來。(26)
那時,我住在湘鄉(xiāng)縣同鄉(xiāng)會館里。那里還有許多士兵——都是“退伍”或被解散的人,沒有事做,也沒有錢。會館中的學生和兵士總是在吵架,有一夜,他們之間爆發(fā)了武力的沖突。兵士們攻打學生并且要殺死他們。我逃到洗澡間里去躲避,一直等到打完。
這時我沒有錢用,因為家里不給我金錢,除非我進學校。又因為會館不能再住下去,我開始尋找新的托身之所。同時,我懇切地考慮了我的“職業(yè)”,并以為我最適宜于教書。于是我又開始留心廣告了?,F(xiàn)在我注意到湖南師范學校的一個動人的廣告,我高興地讀了它的優(yōu)點:不收學費,膳宿費很便宜。兩個朋友也勸我進去。其實是他們要我?guī)退麄冾A備入學論文。我將自己的意志寫信給家里,得到他們的同意。我代兩個朋友做了論文,自己做了一篇。結果一齊錄取——實際上,是我被取了三次。那時我并不以為搶替是一件不好的事,這僅僅是一種友誼。
在這個師范學校中,我做了五年學生,并且居然拒絕了此后一切廣告的引誘。最后,我真的畢業(yè)了。在湖南師范學校中,我的生活上發(fā)生許多事件。在這一時期,我的政治觀念開始確定,并且在校中初次得到了社會行動的經驗。
新校中有許多規(guī)則,只有極少幾條我是同意的。例如,我反對自然科學中的必修課程。我希望專攻社會科學。自然科學在我并無特殊興趣,我不讀它們,于是這些課程的分數(shù)大都很壞。我最討厭的就是必修的靜物寫生。我以為這是透底的愚笨。我總想畫簡單的東西,快快畫完就離開課室。記得有一次畫一幅“半日半石”(是李太白的一句名詩)(27),我用一條直線和上邊半個圓圈來代表。還有一次,在圖畫考試時,我畫了一個橢圓就算數(shù)了,我稱之為雞蛋。結果畫圖得到四十分,不及格。幸虧我的社會科學的分數(shù)都非常好,這樣和其他課程的壞分數(shù)扯平。
這里有個國文教員、綽號“袁大胡子”,他揶揄我的文章,并斥為新聞記者式的作品。他看不起我的模范梁啟超,以為他只是半通。我只得改變我的風格,攻讀韓愈的文章,和熟記經史中的典故。所以,謝謝“袁大胡子”,必要時我現(xiàn)在還可以做一篇清通的古文。
教員中給我最強烈的印象的就是一個英國留學生楊懷中[楊昌濟],過后我和他非常友好。他教倫理學。他是一個觀念主義[唯心主義]者,同時是一個品格高尚的人。在他的影響下,我寫了一篇文章,題目叫《心力》[《心之力》]。那時我也是一個觀念主義[唯心主義]者,我的文章大受楊教授的贊賞。給我那篇文章一百分。(28)
另外有一個教員常給我看舊的《民報》,我總是十分高興地讀它。從這上面我愈加清楚同盟會的活動和會綱了。一天讀《民報》,看到一篇記述兩個中國學生漫游中國的文章,并說他們已達(西藏邊境的)打箭爐。這使我大為感動。我要學他們的榜樣,不過沒有錢,我想還是先游歷湖南。
次年夏,我開始以步行游湘省,走了五個縣城。有一個同學叫蕭瑜,陪伴著我。我們一文不名地走了這五縣,鄉(xiāng)下人給我們吃飯和睡覺的地方。不論我們到達什么地方,總是受到歡迎和善遇。這個和我一起旅行的家伙,蕭瑜,后來變成了南京國民黨的職員,在一個以前做湖南師范學校校長,后來變成南京高級官吏的人手下做事,并被委做故宮博物院的管理。后來蕭被人告發(fā)盜賣故宮中最寶貴的東西,并且在一九三四年帶了這筆款子潛逃?,F(xiàn)在他避居大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