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我十六歲那年

十七歲了啊
總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作別離歌

十六歲的生日我背著課堂走進方艙,未來依偎在我身側的寧靜,或許就在鐵架床的縫隙間找到了它的草場。
在那床上的第一晚我想起一個女孩,那位隔著十八層絨被仍能被一顆豌豆硌得生疼的公主。床,鐵的,木的,高的,低的,在地板或閣樓上的,一個個夜里我的頭腦遷徙其上,衰弱的神經馱著記憶,在將夢未夢的時刻,它們能借來夢的清晰與纏扭,以至在睡夢的首尾,我常常分不清是寤是寐,譬如幻象里絲絨床上的輾轉反側,往往與此起彼伏的鼾聲疊成一塊,我以為這混沌來自記憶還貸時的倉皇:它本該清晰且堅定。
在方艙的鐵架床上,這兩層幻境尚且相安無事,是兩月后一張我從未睡過的大床,將我以幻的顫栗浸得徹底。隔離年代于他人或許不是美好的記憶,然而正是它叫我第一次住上能裝下一百個我的酒店客房。但就在隔離七天里,我歷經了四次鬼壓床。在似醒非醒間,意識徘徊于兩個世界:模糊的夢的印象與清晰的記憶。夢里有游廊花草,有女人從游廊上走來,邁進我的房門,遠遠地開口,聲卻猶在耳邊。再沒有比這種捉摸不定更新奇的體驗。有兩盞燈,光熱無窮,可我卻蜷在它們陰影的交界地,躲開光線,卻得到無比的歡欣。
我母親說,這是我封了太久,壓力太大。然而在最封閉的方艙,我卻睡得很好。印象中它該是哀傷的,寂靜的,可第一天躺下我便意識到,這地方連仰臥都會有鐵架子搖晃。對床是煙味十足的政治秘辛,隔壁盛著日復一日的柴米油鹽,我還常到別區(qū)去,看一個盲老人在大燈下靜默。大燈懸在穹頂上,五十米一盞,蒼白熾熱。有一天關燈時,我正在區(qū)塊間游蕩,世界灰下的一刻,嬰兒的哭聲越過塑料的纖瘦的山川,攀上鋼鐵的蒼穹,在那兒,人造的太陽照著失去太陽的人,生命呼號,一如往常。
生命大概是世上彈性第二足的物質,第一屬生活。壓過三個月,生活又慢慢復位。然而我沒去等。在上海解封的第二天,我便上了歸鄉(xiāng)的列車。離開的前一天我上街去,陽光燦爛,梧桐鼎盛,是一個六月該有的模樣??煞教匠鲱^的人們還怕再一次被迫的歸隱,城市或許想不到,它大病初愈的第一口氣吐出了一個虛幻卻堅固的自己,其堅實程度讓已三月未見我的母親毅然決然將我送回故鄉(xiāng)。
故鄉(xiāng),“故”字用得好,過去的、故去的記憶的邊城,于城市長大的孩子,或許連對它的印象都得從書本里伐竹取木。往年的歸鄉(xiāng)總倉皇,駐留的時間相加或許都不如一次隔離時間長。隔離結束的那天我乘著摩的鉆入燠熱的大雨,“江淮梅雨”,詞在此刻變得濕答答、黏糊糊,叫人想把這它寫在便簽條上夾進冷硬的地理書。到家中我已很渴,看到桌上冰鎮(zhèn)著楊梅,便隨手拿一個。沉甸甸的楊梅飽含著冰酸酸的汁,就以這一顆楊梅為一個豐潤的句號,我于故鄉(xiāng)的印象一分為二。
曾經,故鄉(xiāng)是一條河,一條街,一片山,一些人;現在它是后溪,游著肥皂泡與鯽魚;是溪東巷口,理發(fā)店小伙蹲在那推塔;是我爺爺的橘樹與小叔的楊梅樹生長的向陽坡。這兒的人也有爭吵,有辛勞,曾經印象只有其樂融融,那是因為它已經足夠裝滿一個孩童的眼眸?,F在他長大了,到了獨自遠行的年紀,第一次目的地,理所應當是故鄉(xiāng)。
十六歲的半個夏天,我都好像在做一個布娃娃。給它穿上云,戴上風——風里有蟲聲狗吠,和與楊梅剪子“咔嚓”一樣干脆的鄉(xiāng)音——用曬著花衣的太陽與映著捕魚娃的月亮作它的眼睛。我給它取名,“故鄉(xiāng)”,以求它鮮活,豐實,求它能填補能一塊夢的空白。它不必常來,可我知道它在,這一個念頭,便給一個無鄉(xiāng)的城市孩子長足的溫暖。
但我未想到,十六歲這年的生活還會將我第二次逼回故鄉(xiāng)。第二次,事出緊急,沒有訂高鐵,我們倒了三班車,開過四百公里,一下地,便是死亡的熱烈歡迎。我的爺爺在病床上,胸上的小喇叭播著佛經,空靈里含著呼吸機與心電儀的運作聲,還有腳步來回、口罩下粗重的喘。我奶奶靜靜在窗邊坐著。她與老伴一同患上新冠,此刻卻唯有她能向晚到的子孫習慣性地淡笑。有一個電話打給我母親,問我們要不要特效藥。我的父親我爺爺的長子說,騙子。
我爺爺便這樣走出了我的記憶,他走得急,門未帶上,于是死亡便大大方方住進來了。我爺爺家門前有兩把竹椅,一高一矮,他曾在高椅子上逗我,逗不到我后就逗一條老黃狗?;鸹瘹w來的時候,很陰很靜的天。我坐在高椅子上,看門前的爛泥。靈魂的足印,真有么?我尋不見。可我的小叔我爺爺的次子向我張開手心,里邊是兩個沾著泥土的小橘子,灰天下兩個鮮艷的圓。你爺爺的橘子熟嘞,吃吧。他兩個指頭一搓,橘子皮便開了,果肉和我從未沾過泥的雙手一樣嫩。以后大抵吃不到咯。
印象里,“死亡”該是鄭重的、沉重的,可在真切的記憶里,他卻是橘子落地的聲音。十六歲這年我漸漸明白,脫離了記憶的印象,不過一次次鬼壓床,我的世界就此寧靜許多。在這個春節(jié),失掉親朋的有許多。憤恨了,無力了,要抽刀。然而向誰呢?或許在徹底開放前,那一群群在街上的人們就很好。我們看不見他們的臉,因為他們扎堆,我們聽不見他們的聲音,因為他們扎堆,印象里徒留他們的狂飆突進,譬如瘋牛出欄。然而記憶中,那人堆里有看世界杯的,嘮家長里短的,過路的與旁觀的,都多過吶喊的。至于黑壓壓的制服墻,那也不過一道合影墻。我的印象里,是許多人把“自由”,“法治”,“革命”之類的詞當風箏放著玩。十一月的風大,風箏放得高,很正常,天氣好,大街上人多,更是正常。
我曾經很喜歡一句話:永遠年輕,永遠熱淚盈眶?,F在我將要十七歲,一朵云挪過一寸還是一朵云,然而它已不常下雨。那些曾讓我心有戚戚的印象,在真正與我撞見的一刻,都輕得像風,一朵云在其中仰頭,又好像向下再扎了一個猛子。
這天空是活的,我確信無疑。它或有另一個名字,叫生“活”。只是它太過浩瀚,有些變化,箭一樣的,人們反應不過來,另有些變化,謎一般的,連記憶都無從捕捉。這時就當慶幸還有印象。它往往能擠過記憶的邊界,到無何有之鄉(xiāng)——那兒只有生活的不可捉摸——樂得逍遙。這時它就不再是無根飛蓬,我更愿稱它為生活的鼻息。你不知為何要呼吸,也不知為何自己會呼吸。在覺察呼吸的一刻,你已身在其中,只得背著飽滿的恩惠走著嘆息。
離開上海的那一天,我和一個女孩重逢。列車窗格里飛過的江南的夏,每一幀都翠得能掐出水。我們聊著平常的話題,可記憶里這詞句的往來太久遠又太淺近,久遠得讓我以為它不會再發(fā)生,淺近得讓我相信它就在眼前。記憶里我……我等了好久。在一個人最年輕最短促的時代,我等了好久。
后來她閑聊時問我有關她的印象?!澳闶俏覍懖幌碌倪b遠”,我?guī)缀跻摽诙觥R蛟谖业牡却?,這印象——或該說是片空白——已打磨得太光亮,我只一站到它面前,它便照出一串別來無恙的夢,一段段彷徨的揣度,一次次病態(tài)的自我剖析與長跪不起。在她走出我記憶的那段時間,她于我是個只得用印象填補的空白,而我與她是個我寫不下的斷章。我祈愿,生活還未江郎才盡。于是我在斷章邊哆嗦著坐下,烀著些殘溫,祈愿結尾,哪怕是最殘酷的現實一種。
可在十六歲的夏日,太陽照常升起,照得過去的一切明朗、又有些滑稽。我的印象未說出口。我想它屬于過去,未來,唯獨不屬于她還在的現在。我已不再“喜歡”她。或許,我能確信我愛她?可一種情感,變作能用語言表達的心情,要弱上幾分?再變作能用語音說出的文字,又要弱上幾分?如今我已有所確信,可我所確信的,要如何不變成輕飄的印象?又怎么能把這輕飄的印象,安在愛的人身上?我多么渴望一架蒸汽機,能把心的滾燙頃刻間都噴薄而出。可我怕燙了她。
于是我只是與她說這,說那。“遙遠”的印象悄然隱退,如今我的記憶都鮮亮,河灘上,一排卵石曬足了太陽。
但或許有人回來,便有人離開。關于她的事,現在落筆或還太早。我還能聽到她的足音,以為自己如何輕俏地繞來我身后,拍一下我的腦袋,又小跳到我身周。去公園,去車站,去校與家,她與我都這樣走。十一月的一個周五我們在公交車上,車里很空,車外的夕光很慢。有那么幾刻,她什么也沒說,我什么也沒想。這沉默是那樣美好,我那時由衷感激她。
現在沉默留我一人追憶,記憶的里外都喧囂無比。記憶里她說,我想要的和別人不一樣。可她不知道,她給我的已有多么不一樣。從小玩到大的公園里,再不止我母親一位女性;從小坐到大的公交車上,再不止廣播里一個女音;而我這從小長到大的心里,不知不覺間,再不止一個值得記掛的女孩。
然而她與她終究不一樣。她給我的又仿佛與他人相同:朋友,很好的朋友。她的朋友說,我丟掉一個朋友,也不要緊。如果要緊是說死生之事,那確是不要緊。然而她總不會或不愿想到,死之外,人還有好多種傷。而把人丟到記憶的空白中央,要他用印象拼一個“真相”,這要傷透人的心。
我是讀了一些書,經歷過一些事,可我還只十六歲,還只來得及領悟一條生活的真理:不要妄自揣度他人。印象是記憶的衍生,又是假象的孿生兄弟。當我要以它覆寫鮮活的人,于我,于他人,都是一場獨裁的審判。就算它基于再清晰的記憶,也定有其殘缺。我不愿做這殘缺的奴隸,而無辜的人,更不應受它的暴力。于是我不敢斷定一個鮮活者的心意,更不想自己被押上審判庭。試想活在社會關系中的人卻因了一點“印象”而拼命要其毀滅,這豈不等于自殘?
然而記憶是座牢籠,印象是座迷宮,人之最哀悲處,莫過于置身其中,又往往自以為置身事外。我并不例外??晌医邮苓@殘缺的時候,也還抱著一個期待:至少在身邊的人們,能給我、給他人一些關懷,不致心魂喪亂。我想要的,不過如此。它與一個“正?!比讼胍挠泻尾煌??我看不出來。
然而生活浩瀚,生活浩瀚。我們對彼此的印象撞在一起,我給不了、甚至不敢想她想要的,她便離開,就如她來時一般走得那樣快。她要求:你,別打擾。我便求她,把事說清,哪怕只有一句。她不要。
我終于走入了一個境地,這里無現實,無是非,只有印象與印象的互相獨裁,命我丟掉與她相關的一切柔軟:你瞧,她是這樣“自私”的人,所以快,快把她摔爛??晌遗c語言相處十六載,印象早已無力用“詞”來將我的記憶覆蓋。它曾是我在一片空白中不得不抓住的荊棘,而現在,它向我俯首系頸。我要它說:她是,且將永遠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
我不相信生活有什么目的,然而在十六歲,我經歷的一切,都仿佛是在為暮年的這一個決定做著鋪墊。在決定之后,一切都寧靜下去,是回憶的“golden days”。在十六歲,我記憶的真實撕爛了印象的面紗,而印象的骨架又撐開記憶的空白。在十六歲,我與獨斷的印象握手,與殘缺的記憶擁抱,無奈又欣然。無邊的生活的波瀾里,它們雖是我的帆,可我仍是它們的船。要去哪?問生活,生活拍舢舨??晌蚁?,十六歲,這樣便正好,就如最后一次網課前,在公交車上,我與她看著銀杏葉滿風里跑,萬萬個胡鬧的金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