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方舟】 黑曜石走廊
? ? 生命乃是人最珍重之物。
? ? ? ?本篇文章有角色的重度ooc
? ? ? ?全文約23000字,純桃。
? ? ? ?車速不快,但可能會有錯別字。還請原諒一下。
? ? ? ?(包容之心),希望各位看的開心。

? ? ? ?他的住處剛剛被天災(zāi)摧毀。
? ? ? ?源石將墻體直接刺穿,掀開了屋頂。
? ? ? ?昨夜,他對劃過的流星許下了再無人傷亡的愿望。卻未曾想星辰在翌日清晨便到訪,他懷疑自己是否在朦朧中尚未清醒,而遍地閃爍的星影卻讓他感到恍惚,才看清是穹頂?shù)奶齑皦嬄淦扑橛诘兀诔筷刂写涕W著冷光。他掏出煙按在斜插在地的萊瓦汀上將其點燃,煙霧上浮,無明似幻。其間,徐徐呈現(xiàn)的一副女性的身影正站在不遠(yuǎn)處,背后的晨光顯得格外耀眼,她緩緩顯身并摘下兜帽,露出一對漆黑色薩卡茲短角和一輪暗淡光環(huán)。
? ? ? ?他開口,好似風(fēng)穿過透過孔洞發(fā)出的嗚鳴。
? ? ? ?“是你,操控時間的墮天使?!?/span>
? ? ? ?女人帶著苦笑看著他:“好久不見,博士。”
?

? ? ? ?他曾告知史爾特爾,絕不能再出現(xiàn)第二次“黃昏”。
? ? ? ?在那個泥濘的土地流著雨水的夜里,他聽到了尸體燒焦與破碎的聲音。而在這場哥倫比亞叛亂的更深處,在臨近“黃昏”的邊緣,在這最后一點容許她為“生命”做出權(quán)衡的時間里,一束起絨草擺蕩于還未被燒黑的土壤上。在礦洞的陰暗角落,滿身是血,瀕死的他才剛從爆炸中睜開眼眸,他就看到了宏大的燃燒之景降臨之前的景象——火焰的巨浪沒燒焦她的裙擺,一個紅黑色的身影近得分明,卻仿佛漸行漸遠(yuǎn),她前腳已經(jīng)邁進(jìn)火中,卻正回頭望著他……
? ? ???“熔巖、大海、黑曜石?!?/span>
? ? ? ?任務(wù)結(jié)束后的喧鬧夏夜,落地窗被人打開,似乎是還沒從那場災(zāi)難一樣的火焰中得到平復(fù)而開到最大。
? ? ? ?夜風(fēng)將酒杯中吹出漣漪,源石熒燈巧妙地嵌進(jìn)墻壁,使暖光穿過空乏的酒杯在木桌上投下半透明的影。他搖頭拒絕羽毛筆再次遞來的玻璃高腳杯,嘆息又踱步。
? ? ? ?他第三次叩響了病房的門。門后窸窸窣窣,傳來幾聲輕響,似乎是允許了男人的踏足。他的目光掃過整個病房,卻發(fā)現(xiàn)少女白皙的身體正融進(jìn)月光中,難以分辨,捕捉住他的視線的,正是隨著風(fēng)飄蕩的紅色長發(fā)。她的影子在地板上拉長出去,鋪滿病房,仿佛容不得任何人踏足。孤寂悲寥的氣息逐漸彌漫開,他邁向史爾特爾,坐在她身邊時,史爾特爾才意識到博士的到來。
? ? ? ?“不冷嗎?”
? ? ? ?“我從沒覺得冷過?!?/span>
? ? ? ?她沒看博士,轉(zhuǎn)而閉上眼,粗糲而悠長地呼吸著。
? ? ? ?仿佛是沒聽到她說的話,他慢慢起身將推拉窗拉至一半。也許寒意他從未感到,但當(dāng)那雙絳紫色的眸子帶著嗔怪與慍氣直挺挺地壓來時,他瞬間感到房間中驟然升溫幾度,干燥的氣息卷進(jìn)了他的鼻腔,轉(zhuǎn)瞬間烘暖了稍顯冷清的病房。
? ? ? ?“都說了一點都不冷了...”
? ? ? ?“要是再被吹病了,那個游戲我可就沒了唯一的看客?!?/span>
? ? ? ?“我爬進(jìn)礦場的廢墟里,那兒寂靜到能聽到焰苗咝咝作響。風(fēng)把它們扯成破碎、橫臥的條條彩帶的聲音。當(dāng)時我只顧著把你挖出來,拼命往能救你的地方跑。你說的話都被大雨掩蓋住,我都沒聽到。”?他一頓,看向她,“再說幾個吧,也許說完就不生氣了呢?”
? ? ? ?而她望著窗外,顯得有些煩躁:“那我再說一遍?!?/span>
? ? ? ?用記事本將她說出的地點記下,然后再用簡筆畫的形式畫出。那是獨屬于他們的游戲,而她總是含著笑意,說博士的畫技為什么總是那么差,每個東西都能畫的脫離原來的模樣,卻看到一旁的有關(guān)自己的插畫后,又嗔怪博士為什么把自己的形象畫得那么不好看,那么抽象滑稽。
? ? ? ?“我形象總是一個穿著裙子,有著紅色的身軀,長著黑色長角的薩卡茲??”
? ? ? ?“這也不算簡陋!想必認(rèn)識史爾特爾的人都能一眼看出是你啊。”
? ? ? ?“哼,但是本人并不認(rèn)可?!?/span>
? ? ? ?她又一次指著那個擺著一副臭臉的小人沒好氣地用手指戳他。床邊,他畫著,苦笑著,鉛筆與紙張摩挲著,卻驟然停下筆,沉著眸子,轉(zhuǎn)而將筆攥緊。午夜的鈴聲清脆地響起,震顫心靈,瞬間將二人拖進(jìn)枯燥的空氣中相互望著。她明白博士想說什么,同樣的,他也知道史爾特爾的憂傷疲憊與難捱之處,只是一切都在沉默中難以串聯(lián)。
? ? ? ?沉默中,男人的動作讓她一怔。
? ? ? ?她先開了口:“別往回看。”
他沒說話,不顧她的勸阻,從頭翻閱筆記:最初的最初只是寥寥草草的幾根線段勾勒出某個事物,而在時間的消磨中幻覺隨著礦石病加重,她看到了更清晰的幻影,寫與畫的游戲仍在繼續(xù),而她的所言所講無可避免地都在他筆下得到更具象的回答。她眸中惘然與急切之色與暖黃色的燈光正同輝。良久,她飄來的眼神讓他心神不安,如鯁在喉。他試圖去辯解:
? ? ? ?“這并非傷病所致?!?/span>
? ? ? ?黃昏對于史爾特爾意味著什么?
? ? ? ?她感到有些冷,她將窗戶的縫隙又關(guān)小了些:
“博士,我只知道,遲早有一天,我會站在我初次接受命運饋贈的地方,帶著將死的身心走進(jìn)一個個被人遺忘的角落,我會失去自己,徹底被幻覺包裹?!?/span>
? ? ? ?她說,她和他手牽著手走進(jìn)了虛幻的天堂里。那里有間木房,但長滿了荊棘、牽?;?/span>和楓樹……一切都在落日中燃燒起來,夜幕籠罩它們之前,僅剩下一簇枯萎的起絨草還在夕陽下?lián)u曳,二人看著起絨草的影子伸向遠(yuǎn)方,愈來愈淡像一團(tuán)燃盡的柴薪。在隨之而來的夜晚里,她和他躺在覆滿落葉的草坪上,午夜時分下了露,為二人的衣角上結(jié)了霜。
? ? ? ?“我們就躺在那里,到最后誰都沒有睜開眼睛?!?/span>
? ? ? ?“似乎是一場悲劇。”
? ? ? ?“不準(zhǔn)再騙我。”
? ? ? ?“我以為這樣才能讓你好受些?!?/span>
? ? ? ?“可唯獨我的結(jié)局一場悲劇。老實說,我很害怕。”
? ? ? ?“為什么?”
? ? ? ?“這場幻覺像是一場預(yù)言?!?/span>
? ? ? ?“你要反抗它、改變它嗎?”
? ? ? ?她沒說話,只是點頭肯定。
? ? ? ?“可反抗預(yù)言何嘗不是預(yù)言其中的一環(huán)呢?”
? ? ? ?“那就幫我一個忙?!?/span>
? ? ? ?她的聲音堅定起來,他以短暫而微妙的沉默以表同意。
? ? ? ?“來到羅德島這么多年,這件事耽擱了太久?!?/span>
? ? ? ?她望著他,眼中含著真切:“我想要你陪我去?!?/span>
? ? ? ?少女眼中如火一般的韻波與愣神的他沖撞在一起。
? ? ? ?二人交替響起的呼吸聲與夜色相附和著填滿這個夜晚。
? ? ? ?他不再猶豫,決定要陪她走完記憶里的幻象。
? ? ? ?他有一瞬間感到詫異,為什么在她離開之后他的眼角變得濕潤,甚至還會害怕走廊邊的女孩笑他的濫情,為此他甚至眼神飄忽。但無論如何他都忘不掉這個寂靜的夜晚。但他足夠愚鈍,沒意識到回憶將會如同涌潮般接連不斷地?fù)鋪碚勰ニ?,也許直到那時候他才明白:回憶如牢籠,是一場在其中飽受折磨后的振臂高呼,一聲聲來自未來、抑或是過去的呼喊與今夜的他遙相呼應(yīng),如同心靈感應(yīng)一般似真非幻,卻振聾發(fā)聵,讓此刻的他流淚。
? ? ? ?約定后的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一切如故。
? ? ? ?衣架上的黑色風(fēng)衣的衣褶中帶了些昨晚的玫瑰香,安然又靜謐。
? ? ? ?他在辦公室停留許久,等待申請的審批。
? ? ? ?玫瑰花香從衣領(lǐng)處鉆進(jìn)鼻腔,其間隱含的秘辛輕易地迅速將他從羅德島上的日常中剝離出。正午時分,曬飽了陽光的甲板依舊光影交錯,啼鳥的啼囀穿過蒼穹大幕。這一時刻,史爾特爾獨自一人走過甲板的大道,在甲板空地的一側(cè)。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史爾特爾身穿白色長裙。她沒有轉(zhuǎn)身,反倒是端正地坐在長椅上等待什么,見到男人過來,她聚攏并疊好它碧浪一般的長裙,看了博士一眼。
? ? ? ?羅德島此刻正停留炎夏中,冰淇淋的甜味拓開了這個溫潤悠揚的清晨??此秀庇置H唬p哼一聲,試探著問他是不是想要反悔,而他瞥了一眼史爾特爾,交叉著手抵住下頜,悶悶苦笑:沒有反悔,即使他從未考慮過有什么理由能支持自己陪她一同動身。
? ? ? ?然而她不會,也終歸難以預(yù)料到自己處境的岌岌可危。一場幻覺的盡頭是要找回自己。他安慰史爾特爾說,權(quán)當(dāng)幻覺都是一場夢吧。她猶豫許久后,艱難從嘴中擠出幾個字,我只是沒有安全感。離開羅德島的那個下午,史爾特爾那樣對他說。
?

? ? ? ?列車逐漸遠(yuǎn)去,金屬的車輪嘎吱嘎吱作響,咬合在狹長軌道之上,斜長的地平線在熔金中單調(diào)地嗡嗡低吟,如老舊故事的泛黃書頁,以至于這道景致變得單薄,纖弱又易碎。
? ? ? ?拉特蘭高塔撒開的影子下,她問博士有關(guān)自己的印象。
? ? ? ?“如火一般的驕陽?!彼麕缀醵家摽诙觥?/span>
? ? ? ?實際上,他更想要用玫瑰花來形容史爾特爾。嬌艷,絢麗卻布滿令人望而卻步的尖刺:正如她的發(fā)色,她的性格,她的語氣,她的容貌。可那太過具象,不曾趨向一個模糊動人的寄托。他想不到更完美的描述,但他了然于心的是:她的映像從不會為某個事物而去契合。
? ? ? ?“喂!”她從低矮的一棟窗口前喊道。
? ? ? ?史爾特爾看到他,便露出令人愉快的笑容,揮手招呼男人過來。
? ? ? ?“沒想到教堂竟然可以這么高?!?/span>
? ? ? ?事實上,往后的許多個十年里,每當(dāng)他和史爾特爾抱怨起維多利亞的空氣中總是帶著一種煙塵味后,他總是會想到那個黃昏時刻的拉特蘭:暮色、麥浪、巍峨的教堂,幾聲鐘聲下天空中閃爍出微光的星辰,以及正在醞釀著的干燥之夢。
? ? ? ?介于身份特殊,她始終都沒能踏進(jìn)拉特蘭城中一次。史爾特爾和他坐在郊外的田壟上,看著風(fēng)車的扇片將陽光分割,看烈陽與庇蔭在清風(fēng)中反復(fù)更迭。他望著無垠的麥田,將腿腳伸直望著田野,努力讓語調(diào)顯得漫不經(jīng)心。
? ? ? ?“如果有機(jī)會度過后半生,我會選擇在這兒。”
? ? ? ?“為什么會選擇這里?”
? ? ? ?“史爾特爾,你知道的…我是個‘貪生怕死’的人。”
? ? ? ?“那你為什么不拒絕我?”
? ? ? ?“你對我很重要。”
? ? ? ?她昂起頭,露出笑容,燦爛得就像那天的太陽一樣。
? ? ? ?“很重要,有多重要?”
? ? ? ?他沒說話,只是指了指拉特蘭城區(qū),用手煽動著,做出一幅表示炎熱的手勢,先是望了望城區(qū),轉(zhuǎn)而問她要不要來一個拉特蘭的特色甜筒。得到允諾后,他沒多久便從城區(qū)返回,神秘兮兮地從懷中揣出兩根冰棍:“哎,我感覺自己跑不過冰淇淋融化的速度!只能帶來兩根冰棍了,先嘗嘗吧,你肯定不會失望,拉特蘭做這個很有講究的?!?/span>
? ? ? ?在拉特蘭的日子里,每次返回旅館中前他總是順便進(jìn)一趟城中,采買些甜食給她,看她心無旁騖地吃起大塊的奶油蛋糕。她喜歡上了拉特蘭的百吉餅,脆而香甜。白日中,他們在郊外的教堂邊緣,那條宏偉、空蕩蕩的拱廊之下坐成一排,啃著百吉餅和奶油泡芙,什么也不用想。拉特蘭的黃昏總是來得太慢,但準(zhǔn)時,這世界會在每天的同一時間變得絢麗斑斕。
? ? ? ?琉璃穹頂?shù)牟使庀拢难凵窨倳兊蒙铄洹锩嬗凶▓@,還有縱橫的林蔭道。她的豎瞳擴(kuò)張開,滿含失落地望著夕陽來臨直到黑夜籠罩。那穹冥間的繁星在璀璨閃爍,而她,昏昏沉沉地躺在他的肩膀上,胡亂地說起一些夢囈,營造些沒頭沒腦的夢境與幻覺,他便一動不動,掌開筆記本,用文字與筆觸為她取景、曝光,沖洗。
? ? ? ?五年后,太陽依舊明媚。
? ? ? ?雖然它能照得故事更為明朗,卻不能將人從迷亂的現(xiàn)實中輕易剝離出。她曾問,我在你心中印象如何?可最終,有關(guān)她的印象博士未能說出口。印象總是在變化:會堆疊、會過曝、會失真…混在一團(tuán)像她在列車上緘口不言時口袋中的耳機(jī)線。
? ? ? ?維多利亞似乎是進(jìn)入了雨季,天空總是無端地落起雨來。他們所處的街角旅館房間正處高處,得以俯瞰到東面的禮堂與幾個孤零的灰黃色高塔。窗內(nèi),羅德島的通訊設(shè)備就放在他的床頭柜上,擺得方正。凱爾希喚她回去,可史爾特爾不想,遂拜托博士寫一封婉拒書作回信。窗邊,她手中握著筆,難得心靜地為維多利亞的雨作畫?!鞍菽闼n?!彼f,“我們走了這么久,我總會受到一些你的影響?!闭f完,她嘴角掛著得意的笑意,遂挪動身體,在一個光線還算充足的地方繼續(xù)勾畫這個朦朧黯淡而多憂傷的日子。
? ? ? ?“難得看到你認(rèn)真?!?/span>
? ? ? ?“等我畫完記得替我看看?!?/span>
? ? ? ?當(dāng)然,飽含愁思的只有他。讓他難捱的是幻覺和礦石對史爾特爾的折磨。而他也知道,在她心中那片炙熱卻潮濕的一隅肯定也在落著雨。他寫起有關(guān)她的映像,在給凱爾希的回信中:
? ? ? ?“我很少看到史爾特爾的情緒平淡如水。在我眼中,史爾特爾的愛永遠(yuǎn)火熾,恨就要冷冰透骨,哀愁如金絲般雋長而難以折斷,同情如淵深但一視同仁,即使她迫不得已地置身于那場大雨中。許久以來,這個姑娘所想要表達(dá)的愿望,都在很久之前的隨口一說早已表露全部,即使飽受幻覺與礦石病的折磨后也始終如一,無非她對生命的輕視,命運無償贈予她的禮物她也都一概收下——史爾特爾,純粹美好,而又貪婪頑固?!?/span>
? ? ? ?兩周后的一個晴朗日子,凱爾希發(fā)來回信。
? ? ? ?略顯死板的遣詞造句中沒有意料之中的冷淡,詳細(xì)說過羅德島的日常以及醫(yī)療部的繁忙后,她在信的結(jié)尾問起博士,那場大雨是什么?而他愣了一下,抬起頭,望向史爾特爾,想要組織一些語言。此刻她正慢悠悠地踱到窗邊,將天際線掃視一番。但她似乎沒注意到博士的目光。在灰暗天空的陰郁亮光下,她瞇著眼睛,坳過身子,將遠(yuǎn)處的塔頂反復(fù)掃過許多遍,最后閉上眼,深呼吸,旋即搖頭說自己畫不出那個高塔,說完,扭過頭遞來畫板,企圖尋求男人的幫助。然后他伸手接過畫板,令他感到異樣的是,這畫板幾乎還沒落筆,窗邊的少女卻在這一刻瞬間融進(jìn)到這幅景致中,她平和而肅穆的神情和他灰沉沉的憂慮,與紙筆摩挲的旋律保持同步,好像理所應(yīng)當(dāng)屬于這個多雨的季節(jié)。
? ? ? ?“凱爾希,我相信你經(jīng)歷太多次那樣大的雨:你看到某位苦難之人飽受折磨,一生顛沛流離,巨大的悲愴感就這樣橫曳在你的生命與靈魂之中,因而你可以預(yù)感到一部分有關(guān)你的命運。而她,這場有關(guān)幻覺與尋找自我的雨已經(jīng)下了二十年有余。而你與她之間已經(jīng)間隔過太漫長的時間,她與你,不盡相同:在相同的劫難面前,你有‘時間’以做緩沖,撫平傷痛——你可以捱過,但她不可以,她以為自己能與之對抗,可惜她不能?!?/span>
? ? ? ?其實,他無法亦無須去否認(rèn):這終歸是一場反希望時代的夢。她所說的“找到自己的路途”是一場對她而言以無奈淘洗失望、以不尋求自我去尋求自我的最佳方式。她已經(jīng)迷惘、但還沒失去方向,始終都在向希望靠攏。但事實是,她所經(jīng)歷的一切無非都是他人的故事,而最可悲、最無奈、最折磨的“遺忘”便是不會遺忘——記憶繁如迷宮,她卻深陷其中。
? ? ? ?憑窗望去,雨已經(jīng)看不出分明。只是窸窸窣窣的聲音依然持續(xù)。他和她在維多利亞郊外的小鎮(zhèn)待了一年有余,維多利亞的多數(shù)景致都已經(jīng)在筆記本中用斜線劃去。臨春之冬的一個飄雪日,她在窗邊徘徊,注視門前籬笆上盤繞的枯萎薔薇而思緒萬千。
? ? ? ?“不然我們等到薔薇重新生長后再離開?”
? ? ? ?“真正的暖春到來的日子還早?!?/span>
? ? ? ?但是他依舊選擇了留下。
? ? ? ?晚冬,他陪著史爾特爾徘徊在港口處。
? ? ? ?“我們能在水面上行走嗎?”
? ? ? ?“現(xiàn)在就可以?!?/span>他看向她,呼出了幾口白氣。
? ? ? ?那條橫穿小鎮(zhèn)的河,岸邊有松樹的松針在風(fēng)中翻涌著橄欖色的浪,也能斑駁了鵝卵石錯落有致的間隙。河很長,長到讓人不知盡頭。她站在冰河上,看到遠(yuǎn)處的天際線中有鱗次櫛比的樓宇剪影在向她招手。
? ? ? ?“注意保暖?!彼焓郑瑸樗脟?。
? ? ? ?“都說了我不怕冷?!彼s縮脖子,扭過頭說。
? ? ? ?他依舊忽視她的話,苦笑,皺眉,捏住她脖頸處的白色呢絨圍巾慢慢為她裹住臉頰。她一怔,隨后,炙熱的氣流再度朝他壓來,只不過這次帶著史爾特爾的身軀一起,他甚至來不及說些什么,便被史爾特爾肩靠肩貼近,如釋重負(fù)一般在他身側(cè)邊呼出悠長的一息。在博士看不到的角度,她抬起頭,努力克制著,若有若無地制造些身軀的觸碰與摩擦。
? ? ? ?“希望以后的日子也是這樣。”
? ? ? ?“怎么樣?”她邁著大步,努力跟上他的步伐。
? ? ? ?“溫暖柔和,無論身體還是心中。”
? ? ? ?她貼得更近了些,他裝作沒看到她發(fā)紅的耳廓。興許是冰冷的空氣在作祟,但他也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那天的太陽沒能穿過地平線,冰面仿佛也在變薄,她遂感到一種生命的流逝,像是在蠶食著她不那么漫長的過往。結(jié)冰的天幕簌簌地落下糖霜似的雪時,她頭戴香草根制成的王冠,她用萊瓦汀插進(jìn)地面融化開一片雪地,她便坐在漫無邊際的冰河邊上兀自幻想。
? ? ? ?但無論如何,她都要與幻覺之間劃出一道亮晦分明的地平線的。一年后,多索雷斯的海邊,筆記本中的條目也即將到達(dá)尾聲。紙質(zhì)糟糕的筆記本總是被湮的發(fā)皺,他苦惱于粘黏在一起的紙張無法被揭開而費神費心。在一個晴朗的夜晚,她拉著博士,帶著筆記本,走在多索雷斯的海邊。無語緘默,當(dāng)著他的面,用力將筆記本丟進(jìn)了海中。海浪聲窸窸窣窣,她抱著胸,手指撥弄著裙角,扭過臉不去看他愣住的神情。
? ? ? ?“都過去了,這東西已經(jīng)沒有用了?!?/span>
? ? ? ?他唯有歸咎于史爾特爾的性格發(fā)生了奇怪的改變。
? ? ? ?長久以來她總是那么地克制,那么嚴(yán)肅認(rèn)真,如今溫和與高傲卻在相互矛盾。回到酒店,潔白的紙頁散落在寬大整潔的床罩上頭,史爾特爾假裝無動于衷地看著他憑依記憶寫出的事物,隨后泄氣一般地任由它們從她松開的手指間滑落。
? ? ? ?“都說我不累,你看,下次我們?nèi)ツ亩加洸坏昧?。?/span>
? ? ? ?“那你為我寫了這么多,就沒記下來多少嗎?”
? ? ? ?她稍稍低著頭,皺著眉,似乎是不滿于他這套說教。
? ? ? ?他皺著眉,只是嘆著氣嘀咕著。
? ? ? ?“我怎么知道你會這么做?!”
? ? ? ?她兩臂交叉地站著,悄悄朝他走去,神色凝重,絳紫色的眸子在火炬的映耀下閃著深橙色的光澤。一聲悶哼,他來不及躲閃,便被史爾特爾勒住脖頸從后背抱住——推搡著、掙脫著,兩人就這樣扭打起來,她努力想要抓住他的臉頰,另一只不斷地與他的手臂角力,最后,她的手心點亮起火焰,他連忙躲閃,只一瞬她就捏住他的臉頰,扯出了一個滑稽的表情。
? ? ? ?“都怪你!你還不讓我在冰淇淋上撒糖霜?!?/span>
? ? ? ?他被迫咧著嘴,含糊不清地說。
? ? ? ?“但是沒有人會在那么冷的天里吃冰淇淋!”
? ? ? ?最后,她泄了氣,他也不再反抗,任由史爾特爾騎在他的身體上,用手心抵住他的肩膀,深呼吸著說抱歉。海風(fēng)簌簌鼓蕩著窗簾,一如她變得輕柔的聲音,話音未落,她再度注視著男人的眼睛,眼中全是哀傷與空虛,帶著些許怨氣。
? ? ? ?“我要的是你陪我去?!?/span>
? ? ? ?她低沉著眸子:“那個筆記本真的很重要?”
? ? ? ?他喃喃說:“那我該怎么做?”而她撅著嘴,側(cè)身倒下,將腦袋墊在她白皙的手臂上面,不言一語。她拖延決定,看他一動不動,也躺倒在床鋪上時,她一語不發(fā),轉(zhuǎn)而翻身往枕頭上一趴,睜大紫色的眸子,目光越過胳膊,俏皮地看向他。她選擇不回答,閉上眼睛,暗中做好決定。在合適的契機(jī)到來之前,無論博士如何喚她都保持緘默,不為其做絲毫的反應(yīng)。
? ? ? ?他望著天花板,迷茫起來——路途即將結(jié)束,“我們”又該去哪?
? ? ? ?漸次嘈雜的人聲將他從恍惚中喚醒,透過餐廳的玻璃,一位躬身的老人攜一把古舊的提琴,吱呀地演奏著,刺耳的琴聲與夸張的動作剪影,徑直穿過滾滾車輪,成為柏油路邊一個惹人注目的胡亂映像??赐辏焓譁?zhǔn)備拿出筆記本,準(zhǔn)備在“孤寂”上畫上一斜。
? ? ? ?“不在了。”他空乏地望著內(nèi)側(cè)的口袋。
? ? ? ?夜晚,熒光燈閃爍,多彩的玻璃在燈光中汩汩漫漫。老人依舊站在街角,眼睛閉著,化為凝固的人形。這個肅穆之夜顯得如此荒謬,天空將其據(jù)為己有。他在電話線分割的昏黃色街道上搜尋簡易的涂鴉,以及千篇一律、似真非幻的條目標(biāo)簽。
? ? ? ?“再來一杯酒吧?”
? ? ? ?她端起酒杯,幽邃的眸子撒向他的臉孔,帶著笑意。
? ? ? ?在他還為街角的老人恍惚時,一杯龍舌蘭帶著青檸的香氣一并為他遞來,而那晚帶著浮沫的酒和青檸滋味,勾兌出三十三天后的一片斑駁沙地。中午,他喝成酩酊大醉,在酒吧丟下史爾特爾整整一個下午。他兀自跑到沙灘上,邊走邊唾罵幾聲人群混亂又嘈雜的噪音,隨之踉蹌?chuàng)u晃摔倒在沙灘上,他希望抬起頭時能看到她的泛紅笑臉,遂抬起眼眸看向天空,臉龐微微發(fā)亮,痛苦而全神貫注地注視地尋找她的身影,無果后便眼神空洞地規(guī)避著陽光所縫制的耀目十字花,深吸兩口帶著咸潮味的空氣后一睡不起。等到略微清醒時,他聽到史爾特爾自說自話的清朗嗓音,然星空璀璨,鼻尖的花香味讓他一怔。身側(cè),史爾特爾的纖細(xì)身形投下薄影,呼著粗氣,正扛著他的胳膊,一步一步走回酒店。
? ? ? ?他看到史爾特爾坐在角落的木椅上氣喘吁吁。赧顏汗下,額前細(xì)碎的發(fā)絲黏在光潔額頭上?!拔沂遣皇呛茸砭坪缶腿酉履闳チ撕_??”他說得慚愧。而她將聲音壓得更低了些,輕柔而急促:“你不知道我找你去了多少地方,我滿心焦急地找你時,我突然有那么多話想對你說,只一瞬間,太多話,太多感情涌了過來…比幻覺涌來時的感覺都要猛烈,我自己都怔住了。我說過的,我只是沒有安全感,所以你突然離開,我真的……”
? ? ? ?多索雷斯的大銀幕一遍又一遍閃過枯燥的廣告。窗外,霓虹的細(xì)線如金色的絲線一般緩緩流動,炫目、延長。海風(fēng)中似乎傳來親密交談的嚌嚌嘈雜的吟誦聲,聲聲明朗。憑依酒勁,他們背靠著床板,用后半夜的醉眼惆悵現(xiàn)實與未來。
? ? ? ?“你撿到了多少貝殼?”
? ? ? ?“兩把,一把漂亮、一把粗糙。”
? ? ? ?“多索雷斯的燈塔,和教堂高塔相比是不是一樣高?”
? ? ? ?“我只記得你和我在相互看著,都沒注意到那些事?!?/span>
? ? ? ?“但是燈塔真的很壯觀,更何況是在那樣黑的夜里?!?/span>
? ? ? ?“那沙灘呢?我們一起走的時候,柔軟不柔軟?”
? ? ? ?“很柔軟。同時,我也看到了你的腳印,比我小一些,延伸在我身前。我踩著你的腳印,一步又一步,我甚至都感覺自己成為了你。很欣慰,走著走著,都讓我有些得意忘形了。”
? ? ? ?“那我在你眼中就是一副得意的樣子嗎?”
? ? ? ?“不是,你很純粹,又那么熱情,但至少在我眼中你都是一副孩子的模樣:無論是提高的聲調(diào)、挺起的胸膛、抬起的眼眸……這都理所當(dāng)然?!?/span>
? ? ? ?“我們之后的旅途,不,我的所作所為,是不是很幼稚?”
? ? ? ?“不是。我認(rèn)為的幼稚,從不是史爾特爾這般?!?/span>
? ? ? ?良久,她伸出手,攤開,示意他伸出手放在她的手心里。她低下頭,用指尖來揩磨那手掌心中無法分辨和度量的精微紋理,不時抬起眼眸看向他。也就是這一次,他才明白,為什么她的眼眸總是讓他癡迷,因她目光所蘊含的深邃絳紫色總是直視著他的眸子,猶如春日的野火席卷大地,極具侵略性地刺入他靈魂內(nèi)核,即使不言一語,但又好像訴出千言萬語。此刻,手指與手心,纏綿、溫存,又是抽象的旖旎,意象的氤氳。她笑著,臉龐緋紅,嘴唇因一抹嫵媚動人的微笑而微啟,將嗓音壓低成頗具穿透力的呢喃:
? ? ? ?“這樣就像真正的戀人一樣?!?/span>
? ? ? ?她的指尖羞赧地勾繞著他的手指,漫無目的地繞著旋兒。
? ? ? ?“但說不出的感情就像一部寫壞了的愛情小說?!?/span>
? ? ? ?“不然我也不會說,史爾特爾就像個姑娘一樣單純。”
? ? ? ?她咬著牙,喘著熱氣:
? ? ? ?“你不知道我說出這番話時有多難堪…”
? ? ? ?“難道就一定要用言語表達(dá)了嗎?”他反問。
? ? ? ?“可我想不出更好的表達(dá)了?!?/span>
? ? ? ?這個寂靜的夜晚,寂靜到仿佛聽到二人的心跳聲、寂靜到她言語與呼吸聲都縈繞在他耳畔許久都消散不去的夜晚,如此瑰麗迷人。海的邊緣,她放棄矜持褪去面紗,重歸她嚴(yán)肅而驕傲的面容,顫抖著身體。而他似乎還未醒酒,分不清她是在挪動身體,還是在原地踟躇。
? ? ? ?衣料摩擦的聲音窸窣。來不及反應(yīng),愣神中的他感受到一個溫柔似天鵝絨的吻,就在他的嘴唇上,伴著玫瑰花與海風(fēng)的香氣。但隨之而來的,嘴唇上傳來的熱辣的刺痛感讓他警醒,她的尖牙,稍稍用力咬住了他的嘴唇,無聲無息,一絲絲鐵銹味蔓延開,而陣陣痛感像是幽怨的宣泄,刺耳的抱怨一般,伴著歉意,讓他抬起的手緩緩放下,無力地癱軟在身側(cè)。
? ? ? ?“聽好了,博士。此后我將走在你的前方。你是我唯一的旅伴,我的秘密你已經(jīng)知曉。在我找到自己的影子之前,我不準(zhǔn)你疏遠(yuǎn)我,更不允許你離開。”
? ? ? ?吻后,她留下這句話,俏皮地將臉頰扭到他看不到的角度保持沉默。
? ? ? ?長發(fā)在風(fēng)輕輕飄起,輕柔地搔撓他的臉頰。
? ? ? ?她忍著羞赧在他的唇上留下她所認(rèn)為的,能最好地表達(dá)感情的行為。
? ? ? ?三十三天前,他問史爾特爾,沒了指引我們應(yīng)該往哪走?今夜,她只是用一個溫和卻刺痛他的吻作為回答——陪我走,而不是走它規(guī)劃好的路線。那本筆記限制了我們太多,想了很多,最后我只能選擇用力拋開它,以作為這段漫長時光的終結(jié),一段新生活的開始。
? ? ? ?“純粹美好,而又貪婪頑固?!彼苤幸膺@個評價。
? ? ? ?他們聚集在小小的現(xiàn)在中,橫越這個漫長而折磨的季節(jié),在這個注定要生活的世界,藉由生命中積累卻不曾實現(xiàn)的種種跡象與可能性,對抗時間與死亡的種種跡象,并為此感到充實而幸福:哦,無謂種種被記錄下的痕跡——她走在前,那便是路。
? ? ? ?他兀自笑了,笑得肆意,但無聲無息。也許她說得對,他想。
?

? ? ? ?“所以博士你說的自私貪婪,只是她自私地想要占有你嗎?”
? ? ? ?“要我說,不止于此?!?/span>
? ? ? ?莫斯提馬苦笑著說:“怎么感覺你在炫耀呢?”
? ? ? ?“其實,史爾特爾用過三次‘黃昏’?!?/span>
? ? ? ?“我不明白?!?/span>
? ? ? ?“這也就意味著史爾特爾死過三次?!?/span>
? ? ? ?他伸手將木桌上的灰塵和木屑拂開,起身從柜子中取來沖泡的茶。
? ? ? ?不知是什么時候燒上的水恰好于此時發(fā)出哨笛聲。
? ? ? ?他拎下水壺,站在桌旁,緩緩道:
? ? ? ?“命運垂憐她,甘愿贈予她這么多生命去燃燒?!?
? ? ? ?壺嘴對準(zhǔn)水杯汩汩流出熱水,但水杯粗心地擺放在了桌沿。
? ? ? ?恰在此時,水杯隨著地面的一次顫動而傾倒,錯愕中,有人將他胳膊猛然一抬,他低頭看去,水流此刻正緩慢地“流淌”在空中,再看向莫斯提馬,她手中的法杖正緩緩地發(fā)著光,淡淡笑著伸手抓住了水杯,順著水流的弧線將熱水穩(wěn)當(dāng)收攏,隨后將其擺在木桌上。
? ? ? ?莫斯提馬站在他旁邊,解除了這個小小的遲緩法術(shù)。
? ? ? ?“怎么變得這么粗心了?”她問。?
? ? ? ?他在遲疑中漫不經(jīng)心回答道:
? ? ? ?“我和你不一樣,我已經(jīng)不年輕了?!?/span>
? ? ? ?她一挑眉毛,露出一個不易察覺的笑。
? ? ???“博士,只要你想,我可以給你……”
? ? ? ?“我不需要?!彼⒓椿亟^了。
? ? ? ?“哎!開個玩笑…博士,你以前不是這樣子。”
? ? ? ?“人一旦開始變老,滿眼都是過去的幻覺啦?!?/span>
? ? ? ?“你在某個清晨醒來時,會不會認(rèn)為夢是真的?”她的手指在桌上畫著圈。
? ? ? ?他沒回答,只是盯著桌上的報紙。沉寂許久,最后像她當(dāng)年那樣低聲說。
? ? ? ?“我無法對自己的夢負(fù)責(zé)。”
?

? ? ? ?或許只要踏上旅途,那便會有結(jié)束的時候。
? ? ? ?但是關(guān)于她的事,他認(rèn)為現(xiàn)在加以總結(jié)或還太早。
? ? ? ?足音窸窣,她輕巧地繞來男人身后,拍了一下男人的肩膀,用發(fā)燙的手指尖去摸他的后頸,用拔下的草莖不停搔撓他的頭發(fā)。才讓他發(fā)覺自己正置身于一座沉寂已久的哥倫比亞別墅的草坪上:楓葉落滿庭院,未經(jīng)修剪的結(jié)縷草凹凸不平。樺木建就的房屋一側(cè),荊棘與牽?;ü采?,劃出禁地,其間有扇生銹的鐵柵欄門,門外的碎石路通向遠(yuǎn)處,盡頭是一片無人看管的蘋果園。
? ? ? ?這里就是預(yù)言的盡頭了,他想。
? ? ? ?此時正值秋季,史爾特爾顯得冷靜了許多,她站在楓樹下凝望著樹枝,踩著窸窣的落葉和草愣著神揣摩著這個所謂的“應(yīng)許之地”,并為此感到好奇。他驅(qū)開落葉,緩緩朝史爾特爾走去,站在她身邊說:這不再是虛幻的夢境,是人造的天堂,是一場早已經(jīng)被制作好的結(jié)局。她不明白其中的含義,于是他低著頭暗自思縝,隨后認(rèn)真解釋其中的緣由。
? ? ? ?“就像羅德島上開的面包鋪一樣。在你還睡著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做好面包等待天亮?xí)r就準(zhǔn)備售賣了。再往大了說,我們的世界在不能被預(yù)見的視角里捏造完成?!?/span>
? ? ? ?“所以,這場旅途只是一場蓄謀已久的陷阱嗎?”
? ? ? ?她顯得有些失落。
? ? ? ?博士否定了她的猜測——
? ? ? ?事與物都出自命運之手的捏造。
? ? ? ?他的發(fā)言透著冷淡,帶著些許空蕩的延音愈發(fā)細(xì)微,仿佛不是這世界的人。在她正苦惱時,看管別墅的人——克勞在門外呼喚過他們,后退著掃視過這沉寂了十余年的遺產(chǎn)后,一邊走,自言自語般為史爾特爾講起別墅的由來:起初,別墅的主人——司各特.卡爾,他們一家為當(dāng)?shù)氐那f園主割蕨菜、修剪冬青樹、開拖拉機(jī),勤懇了許多年買下這塊地,建起了房屋,楓葉雖然絢麗動人,但在哥倫比亞的雨季中被湮成了赤褐色,他們決定在別墅不遠(yuǎn)處的土地上耕種,趕在春天到來的時候種下了作物,攢了一筆不多不少的財富。
? ? ? ?“那別墅為什么會荒廢?”她向這位克勞詢問。
? ? ? ?“他死在了十年前的一場感染者的礦場動亂里?!?/span>
? ? ? ?他抻了一下手臂,讓手腕處的手表顯露出,然后努力瞇起眼睛想要看清此時幾刻幾分,這花了他不少工夫。克勞懷著歉意說因為二人的請求太過突然,自己沒戴上老花鏡就從蘋果園還要往北的住處趕來,她聽過后,微笑著,為他說沒關(guān)系。聽到這兒,他詫異了那么一會兒,因為,她恢復(fù)了十年前的黑紅色裝束,所以他一瞬間內(nèi)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卣J(rèn)為她依舊是玫瑰花那般多刺,在升溫的沉默中扭過頭來表達(dá)不耐煩。也由此,他為她的變化與自己的想當(dāng)然生出絲絲歉意:十年,這十年里,史爾特爾改變了許多。司各特的故事不算短,他們坐在餐廳交談著直到餐館打烊。廚師用餐盤端來三碗點綴著晶瑩白砂糖的玉米濃湯以作一天勞作的結(jié)束??藙谡f到司各特的死因:他們是被火燒死的,被一個沒法熄滅的火。
? ? ? ?她愣住了——十年前、哥倫比亞礦場、叛亂、瀕死的博士、史爾特爾第二次被點燃的黃昏……而克勞向博士確認(rèn)過房屋購買的事宜后,他說,購買房子的金錢將會投入當(dāng)?shù)毓聝涸褐袨楹⒆痈纳粕?,而現(xiàn)在,他要去拿除草機(jī)為二人的新世界認(rèn)真修剪一番。
? ? ? ?“原來是那一次,這下都串聯(lián)在一起了?!?/span>
? ? ? ?他苦笑著對史爾特爾說。
? ? ? ?說完,克勞便從史爾特爾身邊匆匆而過,窗外的十月涼風(fēng)吹拂著史爾特爾的臉頰,她沒為這個司各特.卡爾的故事感到困頓,只是感到惋惜,無奈,同時保有著奇妙的巧合感;“我知道了,”此刻,史爾特爾抬眼看了看餐廳窗外不遠(yuǎn)處的別墅,再低頭看了看自己手心。
? ? ? ?“我終于知道你說的“人造天堂”是什么了?!?/span>
? ? ? ?“起風(fēng)了。”博士抬眼看了看窗外,對史爾特爾說。
? ? ? ?“是啊,起風(fēng)了,真的有點冷了?!?/span>
? ? ? ?從此刻開始,她便明白了這場路途的終點不符合她的預(yù)想,她原本要找到自我,在眾多紛雜的影子中找出符合自己形狀的那一份。她終于意識到這路途充滿芳香,自己的煙霧:史爾特爾,也正在趨于凝實。史爾特爾告訴自己,她從來沒有感到如此釋然過,同時也感到一種痛楚——因為這種釋然建立在否定過往所有努力之上,她意識到自己在這場抗?fàn)幹休數(shù)靡凰浚驗檫@場賭局事先就已經(jīng)安排好,從故事開始再到夢境一樣的預(yù)言中,諸多瞬間莊嚴(yán)地羅列開來,向她告示,這段往事仍在生命線上牢牢嵌套,自始至終就沒被時間抹除過。
? ? ? ?史爾特爾轉(zhuǎn)身離開餐廳,并且試圖保持沉默,他們兩天都沒有跟彼此說話。她依舊燃燒著,并非生命力的燃燒,似乎是一場泄憤式的夕陽下漫步。他還記得,很早之前她抬高聲調(diào)說著并不在乎,但此時他聽到了有什么東西沉寂下去的聲音。最后博士去找了她。黃昏之際,自己他在樹蔭下中對史爾特爾說,他了解她勝過世間一切,他想讓激昂熱烈的她回來。
? ? ? ?風(fēng)聲瑟瑟,史爾特爾佇立著,頭發(fā)正獵獵地飄蕩,不準(zhǔn)備履行他的請求,只希望他承認(rèn)自己是個什么樣的人,他懷著一顆什么樣的心。而他只是迷茫地愣著,他不知道怎么去解釋這絲線纏繞一樣凌亂的印象。史爾特爾扭過頭,不再回應(yīng),走遠(yuǎn)在小道上。第二天,博士攥著一根花邊發(fā)蔫的玫瑰花站在相同的位置上,他在路標(biāo)下等了很久,用雙手為她遞上。
? ? ? ?“性格就是一個人的命運?!彼Z氣里透著肯定。
? ? ? ?“告訴我,你呢?你又懷著什么樣的心?”
? ? ? ?她低頭端詳著玫瑰笑出聲。隨即發(fā)問。
? ? ? ?而他沉思了許久,只是簡單回答說句:
? ? ? ?“把‘維多利亞’條目劃完,或許就有答案了呢?”
? ? ? ?黃金十月,萬物沉淀為深沉的灰金色,維多利亞呈現(xiàn)出朦朧、縹緲的白紗容貌。潮濕的枯草準(zhǔn)備鋪就下一季的薄床。他們一同走在泥土和沙礫鋪成的道路上,如慵懶的貓兒在樹木下蜷縮蠕動,但慵懶的生活絕不是主旋律,往后的日子他變得繁忙起來——他采買迷迭香、鼠尾草,作為晚飯的佐料,也采摘蓍草晾曬,帶她去在湖邊釣魚。他負(fù)責(zé)在樹林中尋找干燥的薪柴,史爾特爾用萊瓦汀點燃它們。當(dāng)晚,夜幕籠罩的時候,他們劃著小船,在湖心飄蕩著,看著漫天的星空,暢快地呼吸著湖面的潮濕氣味,并釣上一條不錯的鱗獸以作晚餐。
? ? ? ?三天后,天空晴朗,他提著木蠟油擺放在草坪上,讓史爾特爾打開房屋中所有窗戶,讓她的火巨人將房屋中常用的木制家具依次搬出,他和史爾特爾對著面深蹲著,抑或是坐在草坪上為年久未保養(yǎng)過的木制家具上油。他時常會裝成巧合的經(jīng)過,也記得她坐在草坪上盤著腿專注于自己的工作,沒有注意到他走動,這讓他很欣慰,但是在最后一刻,她抬起頭假裝正好撞上他的目光,并柔和而機(jī)敏地看他一眼,手卻沒有停下來,仍舊忙碌地為一個板凳默默刷著木蠟油。博士蹲在她對面,一邊攪拌木蠟油一邊看著她——此時史爾特爾正值二十九歲,仍是光輝綻放時,稍有卷曲的頭發(fā)不那么整齊地扎成辮子,幾縷從辮子里松脫出來的頭發(fā)絲懸垂黏粘在她的額頭和鬢角上。她彎著腰,胸脯貼著大腿,穿著涼鞋和一條白色的棉布夏裙,他看見她的腿很白皙,手臂上總是覆蓋著細(xì)膩而晶亮的汗液。
? ? ? ?壁爐左邊十碼的距離,那架落地大擺鐘很耐用,許多年了,還在嘀嗒嘀嗒地走。她喜歡看著窗外的薔薇花深呼吸,同時聽鐘聲敲響前齒輪發(fā)條那窸窸窣窣的觸發(fā)征兆——第一聲響起時,他們正相依而眠,第二聲響起時,他們在餐桌上分享故事,他為史爾特爾講解晦澀難懂的詩歌。當(dāng)擺鐘的指針融進(jìn)夜色,他們走出住處,穿過蘋果園,二人一同漫步在清朗的天空下,在高處,他望著那個用樺木搭建的家:草坪被高大的楓樹籠罩著,也偶爾抱怨史爾特爾做事的粗糙——被燙卷邊的窗簾、烤干太快的木蠟油、化得太快的芝士,焦煳的面包…都是他飯后與史爾特爾的打諢的談資。
? ? ? ?但史爾特爾時常惦記起那支已經(jīng)干枯的玫瑰。
? ? ? ?改變性格即改變命運,她是這么認(rèn)為的。當(dāng)她問起博士沒回答的第二個問題的答案。他那時正仔細(xì)切碎鼠尾草,聽到她發(fā)問,他放下調(diào)羹喃喃說,做好該做的事情,他們誰都一樣。?她沒說話,努力地裝出平靜的樣子,然后轉(zhuǎn)身走開。當(dāng)她走出幾米的時,博士喚起她的名字,問她是否想要吃一些自己研究的新菜,又問晚上要不要去釣魚。
? ? ? ?“你又懷著怎么樣的心呢?”她小聲地又問一遍。 “你陪了我十年,為什么會選擇陪伴我這么久?”
? ? ? ?回答從史爾特爾身后傳來:“我想作為你的一部分留下?;蛘哒f,我想留下部分的你。我說過,你很重要?!?/span>
? ? ? ?她轉(zhuǎn)過身,走過幾米站在他身邊。
? ??? ?“如果這也是性格導(dǎo)致,”她喃喃道。
? ? ? ?“那命運也使我愛上了你?!?/span>
? ? ? ?一周后的一個上午??藙谔嶂O果,從他們的房子路過,呼喚幾聲無人應(yīng)答后,便翻越柵欄將木籃中的蘋果安靜地擺在廚房的窗臺上。而在當(dāng)天早晨,博士就已經(jīng)坐在他的羅德島辦公桌前開始案頭工作了。他需要返回一趟羅德島為史爾特爾體檢。
? ? ? ?史爾特爾十九歲的時候,博士沒有提出任何疑問就跟上了她的步伐,繼而走了十年,即使中間有回去過很多次,但都是以檢查過后繁忙而匆匆結(jié)束。等待結(jié)果出來后,凱爾希說她的體溫沒有之前那么高,是好事。隨后在醫(yī)療部的走廊上,凱爾希將報告遞給博士,轉(zhuǎn)身走進(jìn)房間輕聲向史爾特爾詢問態(tài)度轉(zhuǎn)變原因,他側(cè)著身聽到了史爾特爾的回答——
? ? ? ?她溫順地屈服于現(xiàn)實,但她認(rèn)為這絕不是壞事。
? ? ? ?他感觸良多,因他見證了史爾特爾被鎮(zhèn)壓的意志、她得知命運無解的沉默,以及她的激昂所承受的痛苦。但這并不妨礙她去選擇另外一種方式靜悄悄地燃燒,這同樣解釋了為什么她過去的眼中閃著澤潤熾烈的光華,而在如今的眼神里,蘊含著不再動搖的意志。這十年的所經(jīng)歷的一切,仿佛都是在為她這時的堅定做著補充。
? ? ? 貪婪地接受命運多次給予的生命,就會將生命的最終歸宿當(dāng)作是一種短暫幻覺。
? ? ? ?即使生命輕浮于水,也總會沉淀下去的時候。
? ??? ?因生命乃是人最珍重之物。
?

? ? ? ?她知道博士對拉特蘭的情愫以及對小麥的熱情。
? ? ? ?雖然她并不想離開在維多利亞的這個家:刷過新油的家具、樹葉的“嘩啦”聲、開闊的視野,可以一直望見蘋果園那頭的教堂鐘樓。她清楚自己心中不想搬家。實際上,她在這個家中的地位要比博士高一些,整個家都?xì)w她管。她用萊瓦汀砍開過不盡數(shù)的木柴、冬天里每次壁爐熄滅都是她點燃——她為了這個家賦予了太多溫度。
? ? ? ?是的,她甚至為此害怕起來,怕自己不適應(yīng)住所。
? ? ? ?也怕自己失去對“家”這一概念的念想。
? ? ? ?初春,克勞的兄弟離世,于此時逝去的還有教會的一位老修女,死于肺結(jié)核。他們將她安葬教會的公墓區(qū),那是個下著小雨的清晨,泥土相當(dāng)濕潤。緊接著,他花了整整兩天半,給克勞的兄弟挖好了墓穴,置辦了葬禮。第一天她獨守著房屋時,她照常疊好被子,烤一片面包,泡一杯濃茶坐在桌邊喝,隨后把要做的家務(wù)活兒做完。
? ? ? ?到第二天的時候,她就沒什么一定要做的事情了,于是她就開始畫速寫……到第三天時,她已經(jīng)完全失去動力,無所事事,滿心焦躁。
? ? ? ?她埋怨博士對這個家不上心。
? ? ? ?后來博士還真的認(rèn)真反省過自己。
? ? ? ?初夏已至,然春日仍不愿退場。維多利亞的熱風(fēng)已然開始吹拂——那吸收著西面干燥而惹人困乏的氣流。她又埋怨博士為什么挑時間總是這么糊涂:仍是春季涼爽時,他就出門和克勞為鎮(zhèn)上居民的小事操心,而正值仲夏炎熱時卻帶上去她兜兜轉(zhuǎn)轉(zhuǎn)。
? ? ? ?她開始懷念起楓樹下碎散的陽光和已經(jīng)被過濾了燥熱的清風(fēng),心里暗暗得意——拉特蘭肯定會更熱,那些麥子上指不定正籠罩著朦朧又縹緲的焰波;轉(zhuǎn)念又想起博士上次揣在懷中的冰棍,便不由得在遠(yuǎn)處望著博士,他正用雙手為冰淇淋車雙手遞上一張紙幣,接過兩個甜筒就急匆匆地笑著朝她走來。
? ? ? ?她又不免想起拉特蘭的百吉餅。
? ? ? ?他從沒為史爾特爾說過克勞——那個臉上有傷,外表堅毅,眼神深邃的歪鼻梁老人。周日的鐘聲響起,在維多利亞郊外的群山之中回蕩,克勞經(jīng)常在這時候拎著一個盛滿洗好了的紅蘋果的籃子,為鎮(zhèn)上每個有孩子的住戶的窗臺上擺上兩個蘋果。
? ? ? ?博士和史爾特爾也收到了。
? ? ? ?而許多年后,克勞躺在病榻上看著博士和史爾特爾,欣慰地笑著說著感激的話時,她才得知了博士為搬家而緘口不言的原因——克勞很喜歡司各特家的孩子,或者說,整個小鎮(zhèn)的孩子他都視若珍寶,贈送蘋果就是在那段明媚的日子里他最幸福的事。后來,司各特一家都死在礦場,他為此黯然神傷了很久,直到博士的到來。他將博士和史爾特爾當(dāng)作孩子來看,而博士將十年前與現(xiàn)如今的一切串聯(lián)起來后,遂與克勞簽訂了一個有關(guān)守望與彌補的契約:克勞真正離開前,博士不會一走了之;在克勞死后,他由博士親手埋葬。
? ? ? ?“遇見你們真幸運?!笨藙谛χf。
? ? ? ?那時他肺里的空氣正徒勞地擠出,說得很慢,像是嗚咽。
? ? ? ?彼時,她心中會涌起既辛酸又愧疚的迷亂感覺,博士與克勞的對話使那個唯一值得她用雙手捧出生命的人瞬間變得凝重苦澀起來,史爾特爾能從他對搬家的緘默以及在無言的繁忙中嗅到了贖罪的味道——她從中嗅到了沉默的溫度,這感覺在她鼻腔中獵獵燒灼。
? ? ? ?七年后的秋季某日,下了雨,不期而至的涼風(fēng)裹挾著蜜糖般的果實,維多利亞已然在夏季的涔涔潮濕之中趨于溫潤,呈現(xiàn)出近幾十年以來未曾見過的豐饒——樺葉與楓葉嘩嘩作響,盡染紅與褐的溫暖諸色;柑橘、蘋果、一筐筐多汁的梨……
? ? ? ?博士腳下踩過樹葉之聲陣陣窸窣,雨中被碾為泥土的落葉散發(fā)出熟悉又陌生的腐爛味道,說不出心曠神怡。他不得不回羅德島一趟,這一趟,就是一年——他錯過了一季維多利亞的秋雨,而今年的雨,順著風(fēng),向著他的臉頰直直迎來,融進(jìn)他的風(fēng)衣里,似乎在擁抱他。
? ? ? ?他感覺自己錯過了那么多。
? ? ? ?克勞賣了一部分的蘋果,買了一籃蔬菜去了博士家。
? ? ? ?見到他來,博士放下正擺弄著的物什,朗聲喚著史爾特爾。而頂樓的鞋底踏地聲在久久沉寂后終于響起,撫著圍欄,順著階梯流淌進(jìn)客廳。眼下,她不復(fù)往日的姣好面孔,平和的面容透出幾分滄桑。他說,史爾特爾成熟了許多,同時他注意到史爾特爾斷開的薩卡茲長角,他向博士詢問,而博士為此一言不發(fā),只是默默呼著粗氣。
? ? ? ?吃過午飯后,克勞留下幾本包裹著紙皮的歷史舊書,與史爾特爾告退,并叫上博士一同外出。她取出滿是折痕的薄呢絨布,輕輕為博士裹上,他配合著稍微彎下腿,轉(zhuǎn)而回頭,笑著問過史爾特爾想吃的甜品就出了門。
? ? ? ?“對了,這個給你,史爾特爾小姐?!?/span>
? ? ? ?克勞從門外的包裹里拿出一個麥穗扎的稻草人,遞給了史爾特爾。
? ? ? ?“今年小麥?zhǔn)粘刹诲e!我留下了最后一把麥穗。”
? ? ? “謝謝你,”她小聲說著,左手的手指在麥穗之間的縫隙中來回?fù)芴簦?/span>
? ? ? “是有什么特殊寓意嗎,克勞先生?”
? ? ? ?克勞笑著,眼睛瞇成一條縫:
? ? ? “豐收的好日子應(yīng)該更好地繼承下去,祝你們來年也是好生活!”
? ? ? ?雨越下越大,回來后的博士沒吭聲,只是遲緩地坐在半面迎雨的走廊里,看了一下午被雨打的楓葉上的雨滴。直至晚飯時,史爾特爾走出門,正準(zhǔn)備去小鎮(zhèn)中尋找博士時,他在門側(cè)緩緩站起身湊了過來,而她詫異地打量博士——他從沒這么頹唐過,死氣沉沉的眼皮聳著,沉著眸子。看著她難以置信的眼神,他才想起自己還未換下沾滿泥點和木屑的潮濕風(fēng)衣。
? ? ? ?“克勞想讓我為他做一副棺材?!?/span>
? ? ? ?他苦著臉,心中五味雜陳。
? ? ? ?冬季,周日下午,教堂的鐘被敲響。
? ? ? ?一群孩子從果園跑出,不停地用手輕輕拍打著被鐘聲震至發(fā)鳴的耳朵。而在背景的更深處,一簇鐘形花停止搖曳,宣告最后的枯萎——克勞離開了,很安詳?shù)赝V沽撕粑?。不多時,博士默默扛著鐵鍬出了門,史爾特爾要跟著去,但他沒讓史爾特爾那么做,不停勸導(dǎo)著,她只是坐在一旁看窗外的微光漸卻,根本說不出話。那是十二月一個冰冷刺骨的日子,鎮(zhèn)上三百七十人參加了在圣亞多公墓的葬禮,他置辦了克勞的所有后事。
? ? ? ?除卻葬禮,還包括了贈送蘋果和孤兒院的后續(xù)事宜。
? ? ? ?翌日中午,他終于回到家,上了樓后他發(fā)現(xiàn)史爾特爾已經(jīng)在床上睡著。窗外的光透過窗簾照進(jìn)來,她的半側(cè)臉頰埋在枕頭里,額前發(fā)絲低低地遮住了前額。
? ? ? ?“假如有一天我會比你先離開,博士會怎么辦?”她閉著眼,輕輕說。
? ? ? ?原來她沒睡。而這一場宣泄式的問責(zé),于他之感,像是一把槍,射穿了他的胸腔,讓他不由得痙攣。他連忙說:“我不清楚怎么說,我已經(jīng)把這個問題藏得很深很深了,以至于我真的感覺自己忘掉了它,又說所有人都有歸宿,我只知道自己能陪著你走得更遠(yuǎn)而從未去想,也根本不想去想這個問題……”
? ? ? ?他就這么不知不覺地解釋著,解釋本身成了他成為本能反應(yīng)的一部分:他帶史爾特爾了解事物、解釋道理、予以寬慰。他已經(jīng)陪她走了很多年了,但是越解釋,越把他從他于這場旅程的意義給剝離出來。他甚至生出這種混賬的想法:沒有自己,這條路史爾特爾也能走。
? ? ? ?欲蓋彌彰、逃避,他感覺一切都開始凌亂起來,就像翻涌的海水沖上了野蠻的礁石,激蕩成碎碎散散的沫,這里沒有她想要的答案——答案不在越來越亂的解釋里,不在被風(fēng)蕩起的薔薇花瓣中,也不在一大一小兩串腳印上……他說得越來越急,越來越不著邊際,最后,她的嗓音響起,他閉上嘴,下句話卡在喉嚨,像??招牡牡練?,干癟不堪。
? ? ? ?“很多年前你怎么答應(yīng)我的?‘不準(zhǔn)再騙我’,不是嗎?”
? ? ? ?她坐了起來。交叉著手,抱著胸。
? ? ? ?“你是不是聽到了我和克勞對話?”他低聲說,“我們都會離開?!?/span>
? ? ? ?“是,我知道,我們都會死去?!?/span>
? ? ? ?她說得很快,毫無遮掩。
? ? ? ?“但我知道自己的情況,這時候我更想你狠心一些。”
? ? ? ?博士沉默了很久,而她已經(jīng)默默做好了心理準(zhǔn)備。
? ? ? ?這份沉默之中包含著無奈的悲嘆、沉默的妥協(xié)。
? ? ? ?他不清楚說些什么才好,只是讓史爾特爾拉開窗簾,去看向窗外。
? ? ? ?“博士,我都明白的……”她伸出手。
? ? ? ?拉開的窗簾的速度超過瞳孔的收縮,這她皺起眉,瞇著眼睛。
? ? ? ?“……至少我會一直陪著你,直到那天?!?/span>
? ? ? ?他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振聾發(fā)聵。
? ? ? ?她忍不住哭出聲,卻旋即咬緊嘴唇,但眼淚卻止不住地斟出眼眶,順著臉頰從下頜滴落,像一塊水晶的碎片,閃著光,亮得發(fā)燙。此時的窗外,雪花正隨風(fēng)漫卷,攪動了千千萬萬絲溫柔繾綣。
?

? ? ? ?他曾告知史爾特爾,絕不能再出現(xiàn)“黃昏”。
? ? ? ?史爾特爾打開櫥柜門,看著里面堆放著的紀(jì)念物。她有很多年多沒有看過他們收在柜子里的旅行瞬間了,但博士經(jīng)常看,并使其保持潔凈,一塵不染。對于里面的那些東西:一束蘭登修道院臂章、箭頭、一張拉特蘭蛋糕店優(yōu)惠券、薔薇花徽章、速寫本、史爾特爾收集的兩把貝殼、幾塊海玻璃和石頭……這些,她都記得清清楚楚;都是過去的東西了。不過,她心里還是懷念起那本被她扔掉的記事本,這么多年——拉特蘭、維多利亞、哥倫比亞、薩米、玻利瓦爾,她萌生了再讀一遍的沖動。而他沒有理由去拒絕,更沒有理由不去重新去撰寫去繪制。
? ? ? ? “怎么有這么多沒去過的?”他寫下一個又一個地點與事物,“這個‘熔巖、大海、黑曜石’,我們只去過大海,熔巖和黑曜石,我沒有一點印象。”
? ? ? ?“博士你說,拿到萊瓦汀的下一個人,看到我們的影子之后會怎么想呢?會不會再走一遍我們的路,體驗一遍我和你的感情與故事?”
? ? ? ?“我猜,他肯定會像你一樣,因為幻覺天天都很暴躁?!?/span>
? ? ? ?“我猜不會?!?/span>
? ? ? ?“為什么?”他撂下筆。
? ? ? ?“猜的,沒有根據(jù)?!彼龎男χf。
? ? ? ?自從認(rèn)識到自己也會成為別人的影子或幻覺后,她就在傻乎乎地放縱自己,有意無意地,不,甚至說是成心地與他創(chuàng)造一些偶然或順理成章的幸福瞬間。每次陰謀得逞時,她就感到有點隱約的快樂。
? ? ? ?即使礦石病與幻覺的折磨愈發(fā)頻繁。
? ? ? ?“博士,那個筆記本,不要再記錄我的幻覺了,就記下我們身邊的事?!?/span>
? ? ? ?她在一次晚飯時,垂著眼眸懇求說。
? ? ? ?她很想告訴他,她的壽命可能已經(jīng)不多了。在漫漫幾十年,那位曾經(jīng)見證他被壓抑的熱情,并以自己的堅定引導(dǎo)她去理解何謂“生命”,帶她找到真我的人也跟著無可避免地老去了,但她的愛,火一樣的愛,還如同那年的多索雷斯的吻一樣,炙燙又迅疾,將他的映像撕成了分明的碎片——他的沉默、他的認(rèn)真、他心底里的執(zhí)著。博士,坐在她床邊上,她永遠(yuǎn)都忘不了那一晚,五年后,她仍舊能回憶起博士帶著迷茫又堅定的神情坐在她床邊時:夏夜的涼風(fēng)鼓動下,一個高大的男人,帶著眼淚,說著我陪你去。
? ? ? ?四十年,一萬四千余天,她生活的形狀已經(jīng)凝固,她每天都是準(zhǔn)時起床,泡上一杯蓍草茶,一邊呼吸茶香一邊疊好被子,吃過愛人留下的早餐就開始做家務(wù)。等到晌午十點時在陰涼的窗邊學(xué)習(xí)插花,辨別花的種類,同時聽風(fēng)吹拂樹葉,看陽光碎散。萊瓦汀依舊很鋒利,她用來劈砍柴火綽綽有余——比起身體的勞累,無所事事更令她痛苦。、
? ? ? ?按照史爾特爾的刁鉆要求:她不讓博士砍柴,不讓博士做家務(wù),不讓博士獨自在家生火,不允許博士占據(jù)只有她在家里所有能做的事。而在衣柜中,那件黑色的初始裝束,還保存著她過去的那些遙遠(yuǎn)國度的印記,他很喜歡那件,時常拿出來曬一曬。
? ? ? ?但他的記憶似乎一天比一天模糊,已變成一片黑乎乎的影子了,這讓他很喜歡提舊事——筆記本上的紅叉,似生命中遍布細(xì)微的脈管,偶爾攪動一下安穩(wěn)到虛擲拋荒的生活。“下次記得穿上正式的裝束。每周日鎮(zhèn)里有個學(xué)習(xí)插花的聚會,去試一試,去做一個和花卉打交道的老太婆呀?”他躺在搖椅上,壞笑著說。
? ? ? ?她攥起拳頭,輕輕打了一下他的肩膀。
? ? ? ?“先生,很不幸,史爾特爾小姐很認(rèn)真,但也只能完成簡單的插花?!?/span>
? ? ? ?一位年邁的老太太走到博士身邊,對他說過這些話,盡量避開了史爾特爾。他怕史爾特爾傷心,就帶她走過那些賣茄子、玉米片和香辛料的小攤??吹剿饾u平復(fù)下去,博士小心翼翼地湊近她,溫言款語地建議道:“其實,這世上有很多事情需要耐心,而插花也是一件需要長久的耐心的事情,你等到有閑暇時間的時候再去試試?!?/span>
? ? ? ?當(dāng)時,她的想法已經(jīng)自成一格,她為自己辯解說,自己只是做了這個年紀(jì)的老家伙都會做的事情,沒有什么值得生氣的,并反問博士,插花是不是會讓一個女性平添許多氣質(zhì)?而他只是笑著說,不會,我愛的是無拘無束的你,無須什么具體的概念去概括,去添上標(biāo)簽。
? ? ? ?“亞瑟先生,”他說道,“今天的香辛料看起來很不錯!”
? ? ? ?“今天的香辛料特意在太陽下曬了一天!”
? ? ? ?“這箱迷迭香,”博士說道,卻并無自得之色?!拔液芟矚g。”
? ? ? ?“特意給你留的?!?亞瑟說道。
? ? ? ?“拜托您件事,亞瑟先生,能教我怎么種迷迭香嗎?”?
? ? ? ?“扦插,要是播種的話,記得泡種子,二十四度的水吧。”
? ? ? ?“你一定還有什么秘訣沒說出來?!?
? ? ? ?“像種辣椒一樣種迷迭香?!眮喩壬f道。
? ? ? ?“…但無論做什么,認(rèn)真和細(xì)心就是秘訣?!?
? ? ? ?“那沒問題,史爾特爾的認(rèn)真勁可以抵上好幾個姑娘呢?!?/span>
? ? ? ?于是房屋后新開墾了一塊地。
? ? ? ?她在十點后又多了能做的事情。種下的迷迭香將她輕柔拽入清涼悠遠(yuǎn)、滿是希望的世界,照看完新種下的植物,她便會坐在門前,或是靠近紅磚砌成的圍墻旁邊,向外伸出右手,無心而靜穆。醞釀一天的清新從后院滾來,害羞地與她站在一起,在細(xì)微、顫動的氣流之中。
? ? ? ?收獲那天,后院有溫度的氣流不再陪著她,她走過長滿迷迭香,還有幾從不顯眼的玫瑰花的土地,迎上與播種那天大相徑庭的空氣進(jìn)行采摘,一小捆迷迭香由博士送去給了亞瑟鑒別,而得到的結(jié)果卻讓她失望透頂——品相很糟糕,她也不清楚是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差錯。而那塊地,后來也荒廢了,但博士偷偷灑下的玫瑰花種子,經(jīng)由她的照顧竟長出了嬌艷的花朵,但那是她對自己的能力感到徹底失望的地方,她始終沒再去看過一眼。
? ? ? ?他本想用種出的玫瑰花去鼓勵她的。
? ? ? ?“說實話吧,博士…我的幻覺、礦石病都在折磨我?!?/span>
? ? ? ?她苦笑著說,卻露出一個根本不在乎的表情。
? ? ? ?“它們讓我做不好任何一件事情,但記憶,我們的記憶也在不斷上演著,像下雨一樣綿綿不斷,但每次我都當(dāng)作幻覺涌來時的慰藉,我會尋找我們的影子,并為此甘之如飴?!?/span>
? ? ? ?博士怔怔地看著她。卻想不到,他將愛人埋葬時,他也會走進(jìn)史爾特爾的所說“雨”中。那個不知為何原因而流淚的夜晚里她說過的話、對未來的預(yù)示、往后余生里每次她對折磨的抱怨,都是對他拿起萊瓦汀時的厄運注腳,都在他拿起萊瓦汀后得到詮釋。
? ? ? ?她流著淚,又輕又澀地嗚咽著。
? ? ? ?“對不起,我…我真的很想為你分擔(dān)一些事。”
? ? ? ?“但我感覺,我時間不多了,博士,我很害怕,博士……”
? ? ? ?她緩緩說著,臉頰上盡是淚痕。
? ? ? ?五年后的一夜,她靜靜地躺在他面前。他摘下手套,取來熱水和毛巾,在水中泡滿了迷迭香和鼠尾草,用擰去水分的毛巾仔細(xì)為史爾特爾擦拭身體??伤纳眢w卻已經(jīng)被源石侵染得不成樣子了,曾經(jīng)薩卡茲象征的尖角一邊的尖端被砍去,另一邊失去了光澤,甚至變鈍。他嘗試過回到羅德島,懇請凱爾希使用世上最頂尖的治療方法,也帶她去過薩米和拉特蘭,他是無神論者,但也在默默祈禱,但這些都無濟(jì)于事。
? ? ? ?那段時間,史爾特爾的健康狀況已經(jīng)趨于惡化。
? ? ? ?“凱爾希,告訴我,為什么人間比地獄還要冷?”
? ? ? ?他捂著史爾特爾的手抵住額頭,苦而澀地說。
? ? ? ?初冬的頭幾個星期,她常常一連幾天不出羅德島病房的門,被藥瓶、丟棄的藥品說明書和羅德島的干員的信封所包圍。實際上,離世的急郵博士收到最多,太多人沒能捱過如此漫長的時間——這讓房的地板上漂浮著一股死亡的苦味,墻紙的花紋圖案愈發(fā)昏暗,博士手中的筆記本上所撰寫的東西也愈發(fā)哀傷,各種愁緒都擰成一團(tuán)。
博士,蘭登的信,是席德佳小姐的葬禮,
蘭登修道院重建完成了……
這些信的署名有,安心院安潔莉娜、瑪嘉烈、艾麗妮……艾麗妮小姐的信是流明代筆的,想必也是……
? ? ? ?“足夠了,謝謝你這些日子的朗讀。娜塔莉婭家的小家伙兒?!?/span>
? ? ? ?博士看見她絳紫色的眼中倒映著崩塌的景象。她沉默著,雙眼迷離,嘴唇努力擠出幾個口型,似乎在說“回家”,她雙手無力地攥緊,不甘心地流下淚。
? ? ? ?“好…我們回家……”他深呼吸著,抿住嘴。
? ? ? ?等到他們站在家門前時,似乎是被他弄醒一樣。她深深地呼吸了兩口維多利亞的空氣,博士強(qiáng)打氣力,打趣著說維多利亞的空氣里都是灰塵味兒。而她虛弱地告訴博士,不用再為她勞神費心。
? ? ? ?在屋中看向窗外的五十二個夜晚中,楓樹的黑影與月光下整片泛白的草坪格格不入,玫瑰花的味道從后面的窗戶飄來,心跳隨呼吸而起落,是沉甸的震顫。
? ? ? ?踏著厚實松軟的草坪。
? ? ? ?史爾特爾慢慢撥開飄落的最后一串秋葉,抵達(dá)時光的深淵。
? ? ? ?她現(xiàn)在明白了,自己對博士而言究竟有多么重要。多年來他一直在含糊其辭,認(rèn)為真相不去言說就會推遲其到來,但終有一天史爾特爾將不得不面對這個事實:自己死后,博士將被孤零零地留在這個世界上,而她卻裝得滿不在乎,開玩笑說博士終于得到自由,擺脫了束縛。
? ? ? ?可又有誰了解過一個醫(yī)者的絕望?又有誰測量過她那強(qiáng)裝淡然的面容之下的哀傷與愧疚有多深呢?
? ? ? ?“夠了!哪有你說得這么想當(dāng)然?!”
? ? ? ?他厲聲呵斥了史爾特爾,或許在這壓抑、黯淡的氛圍下,粗糲刺耳的呵斥嗓音才能安撫她的心,讓她好受些。
? ? ? ?頂樓的視野開闊,天光乏味蒼白,沉寂陰郁,空氣充溢著同樣深邃而寧靜的棄世感與空虛感,這她發(fā)覺到自己要離開了。
? ? ? ?“對不起,史爾特爾?!?/span>
? ? ? ?“我愛你…博士,我真的很愛你?!?/span>
? ? ? ?“但你,別再說那種話了,求你了?!?/span>
? ? ? ?…………
?

? ? ? ?那一晚,月光高照。
? ? ? ?她調(diào)暗床頭燈,走到博士的身前。
? ? ? ?她心里想著要不然叫醒博士吧?自己因為嘈雜的幻覺和錐心的疼痛,已經(jīng)徹底失去了睡眠的空間,從而感到孤獨與寒冷了。她欲伸手搖動他的肩膀,最后還是小心翼翼地收回,靜悄悄地打開房門,想要叫醒他實在太難了——自己已經(jīng)糾纏了他幾十年。
? ? ? ?她心想,這次就不打擾你了。
? ? ? ?“做個好夢吧,如海一般的博士。”
? ? ?? 史爾特爾走出門,踏著碎石路,慢慢向草坪走去。月色明朗,月光的明晃利刃直指她胸膛。玫瑰花香低頭繞過窗欞和灑滿月光的走廊。于碎石路的盡頭處,玫瑰花香似真非幻地在一道繁星的嘆息中陡然轉(zhuǎn)入陰影,在昏暗的角落里慢慢躺下,凝固結(jié)霜。而留下的——無間的推心置腹、迷失的溫言細(xì)語、都在夜晚輕風(fēng)的縷縷低語中消散,無處可聞……
? ? ??

? ? ??
? ? ? ?某個冬夜,羅德島的信箋帶著雪花從門縫里塞進(jìn)他的住處。細(xì)細(xì)斜斜的筆跡,嘆息委婉的話語,纏繞卷曲的線條好似歌劇中唱出的女高音、一抹淺淡的笑從紙上迸發(fā),愜意的嗓音和一抹藍(lán)色的長發(fā)和光環(huán)似乎要破紙而出。男人將它同友人信箋放在一起。此外,她送來了一張照片,是他三年前被源石掀開的房屋,已經(jīng)被羅德島的工人們修復(fù)好了。他知道,當(dāng)他在哥倫比亞的棕櫚樹下處理事務(wù),執(zhí)筆思念愛人和家的時候,自己并不孤單。
? ? ? ?“……感謝你的幫助,莫斯提馬小姐,如果有機(jī)會,歡迎來維多利亞閑住,多久都可以,沒有你為這個房子給羅德島捎去信息,估計它現(xiàn)在都要被爬山虎和藤蔓長滿了!哈哈,這不是什么大問題,興許等到維多利亞起霧的時候,我還可以對來訪者們說,‘歡迎來到伊比利亞’呢!”
? ? ? ?去之前,他帶上了她留下的魔劍——萊瓦汀。
? ? ? ?清晨,他默默回到那座楓樹環(huán)抱的小別墅,回到那間樺木蓋的白房子,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后院的植物們不知是被誰打理過,迷迭香沒有野蠻生長,玫瑰的位置都是原封不動,甚至更為茂盛。他走進(jìn)房屋,暗淡又飽含鉛華的天光穿過玻璃,猶如穿過溫室的窗格,令屋內(nèi)每一處檁條,器具幽幽地散播陳舊的芬芳,與蓋在家具上的亞麻布飄過,繼而躁動與懷念從這個明朗的清晨狂奔而過,那顆心開始在重逢的喜悅中漫步、訴說、感嘆、跌倒、哭泣、振作……
? ? ? ?萊瓦汀被他放在門外,斜靠著門廊扶木。
? ? ? ?感到它的呼喚后,他走上草坪,遲疑地拿起萊瓦汀。轉(zhuǎn)瞬間,炙熱的大劍在他的手中顫抖著,火焰的巨人也從他身后憑空組合,緩緩升起,熔巖于其間流淌,如燒如焚。
? ? ? ?萊瓦汀將史爾特爾的所有都訴說給了博士,同時什么都沒說。它帶來的火焰亂簌地在男人的腦海中搖著,很奇怪,明明是獨屬于她的回憶,為什么會模模糊糊地?fù)u曳過這么多人的身影?許久,他終于從無數(shù)個幻影中捕捉到史爾特爾的微笑,隱約而又淺淡,映在火焰的底色中,他恍然明白,自己也走進(jìn)了折磨史爾特爾將近一生的雨中。眩暈之余,他緩緩轉(zhuǎn)過身,火巨人發(fā)出低沉的駭鳴出回應(yīng)——這一切,他從未想過,也從未見過……
? ? ? ?他想起了史爾特爾說過的話。
? ? ? ?“記憶,我們的記憶也在不斷上演著,像下雨一樣綿綿不斷,但每次我都當(dāng)作幻覺涌來時的慰藉,我會尋找我們的影子,并為此甘之如飴。”
??? ? ?“盡管如此,幻覺纏身的滋味也不好受……”
? ? ? ?夕陽西下,此刻,世界的色調(diào)更加絢麗斑斕。所有的色彩皆染上一層哀傷,變得莊重而憂郁。當(dāng)莫斯提馬如約趕到小鎮(zhèn)的咖啡廳時,看到博士已經(jīng)坐在了一個靠窗的位置,手中的小勺正無心地攪拌著咖啡。此時,他已褪下破舊的衣服,身著干凈修身的正裝,整個人的氣質(zhì)好了不少,至少沒有之前的頹唐模樣。
? ? ? ?三年前,博士以敘事的口吻為莫斯提馬講述過他的全部。
? ? ? ?她是一個絕佳的聆聽者,這次也不例外。
? ? ? ?“……這么說,萊瓦汀選擇了你?”
? ? ? ?“是…不僅有其他人的記憶,還有我和她的?!?/span>
? ? ? “這算好事嗎?”
? ? ? ?“忍受幻覺的侵?jǐn)_本就很痛苦了…更何況還有我和她的記憶重復(fù)上演。之前我只是聽史爾特爾說自己很痛苦,等到自己切身體會時才是真的折磨,無論身體,還是心里?!?/span>
? ? ? ?“那,博士,只要你想,我還能幫你……”
? ? ? ?他同意了。而所謂的幫忙,也只是莫斯提馬的回溯法術(shù),就用她的法杖“咚”一下敲在他腦門上。
? ? ? ?臨行前,莫斯提馬擁抱過他,同時略施法術(shù),釋放出一個放慢時間的小把戲,她預(yù)感到未來或許再不相見,因此她讓博士擁抱的時間更久一些。最后,她走到咖啡店門口,手握著門把手說:“博士,我開玩笑的……玩弄時間會受到時間的懲罰。”
? ? ? ?隨后,她又問博士,以后該怎么辦,而他瞥了一眼莫斯提馬,在上午的暖陽中緩緩?fù)χ鄙碜樱Ц呤直?,揮手向她做了一個烏薩斯詩人式的告別:
? ? ? ?“她已經(jīng)遠(yuǎn)去,而我即將到來?!?/span>
?
?

? ? ? ?……親愛的史爾特爾,我還能記得你柔嫩的手指撩過肩頭發(fā)絲,修長纖細(xì)的脖頸連到胸前上綻出優(yōu)美弧度的鎖骨,胸前的飽滿溫潤被大腿輕輕壓住,你在任性時眼睛里的狡黠色彩在絳紫色豎瞳中蕩漾,望向我的眼神里盡是繾綣。清晨,我們會互相問候,共同望向窗外籬笆上的未綻的薔薇藤。午間,我們在餐桌上分享故事,為你講解晦澀難懂的詩歌,你告訴我哪些段落你最喜歡。黃昏將至,我們會相擁而臥。夜晚,我或許不想向你攫取過多,不妄想擁有你的全部,因我尚未填補你的虛空。那無名的焦灼感包裹住身體而迷茫。當(dāng)你滿懷幸福地伸出手時,你還從朦朧之中讓我為你講述一個關(guān)于「新生命」的故事……我知道的,熔巖是你,大海是我……
? ? ? ?那黑曜石呢?
? ? ? ?這未被劃去的最后的一個條目。
? ? ? ?他將萊瓦汀插進(jìn)泥土中,圍著火堆陷入睡眠。
? ? ? ?他做了一個夢,如黑曜石般昏暗但透光的走廊中,他一邊走,一邊回想這一生的故事,而在走廊盡頭,他看到一塊偌大的鏡子,自己所做的一切動作,都反射映照在過往故事中的自己身上時,才明白自己為什么當(dāng)年會流淚,會義無反顧地決定幫助她走完這場苦旅,自己為她所做的一切毫無理由的事都是未來的自己的遙相呼應(yīng)。
? ? ? ?他笑出聲:這又算哪門子的時間“回溯”?
? ? ???不久之后會有一個靜謐清涼的秋夜,男人會再次提起她。回想起過去,他可能會平淡地敘述,絕不以她為禍,只以她為一則耐聽的老故事娓娓道來。即便如此,他也無法輕易淡忘那些回憶,到那時候,博士或許已經(jīng)從史爾特爾的“暴雨”中浸出,此后他將會更向往創(chuàng)傷之后那燦爛到幾近灼傷皮膚的陽光,使其飽滿充盈地撒在萊瓦汀與他身上。
? ? ? ?但他終于明白了,黑曜石,正是老去的她。那是無拘無束的熔火遇到大海后的冷卻之物。是沉穩(wěn)而寧靜,不再為絕望而哭泣的幸福與歡樂。
? ? ? ?他躺在搖椅上,拿出記事本,用鋼筆在“黑曜石”上劃了一斜。
? ? ? ?心醉神迷中,他跟隨夕陽一同拜訪夢境,樹葉漫卷的聲音如那年的暴雪一樣嘈雜,但于他而言,這卻是一首盡是繾綣的安眠曲,能換來搖椅上的些許安定。他感到周圍就像沉浸于水,而他在其中浮浮沉沉。在光線還能照射到的深度,他緩緩閉上雙眼。
? ? ? ?屋外,萊瓦汀依舊在獵獵燃燒著。
?
? ? ? ? ? ? ? ? ? ? ? ? ? ?《黑曜石走廊》完